貞媚回到辦公室,只問了小莉一句:“有事沒有?”
小莉搖頭答No,她二話不說,拿起電話就打。
“喂,麻煩請周絲凌小姐聽電話。”
那一頭,很快來了正主兒,貞媚七情上臉,表情生動地燦笑起來,配合著愉悅的口氣招呼道:“啊,周小姐,近來好嗎?我是鳳凰於飛邱貞媚,怎麼那麼人都沒有消息?我一直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
一旁羅頌唐對著啟華擠眉弄眼的,表示對貞媚刺探商情的勇氣、技巧無比贊歎之意。
他們不知道電話那一頭怎麼應付貞媚的刺探,只聽得貞媚又笑說:“是嗎?我以為你們把我忘了呢。生意沒做到無所謂,沒看到你穿著白紗當新娘子才叫遺撼呢,別把我看得那麼現實、那麼功利好不好……。”怎麼會擱下來了呢?你們是天生一對……。
“那怎麼行?我請你,我請你吃晚飯,再好好聊,大家朋友嘛,同樣是女孩子……。”
“好,那麼六點半,在你說的餐廳見。ByeBye。”
二人好不容易聽完了這一面之詞,等貞媚掛斷了電話,頌唐馬上開腔:“雪特嘛,什麼時候不約,約六點半!六點半還能辦事嗎?”
“你去死啦!狗嘴吐不出半句人話!”
小莉-他一句,再對貞媚問:“喲,老板娘是怎麼籠絡你的?還是對你做了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精神講話?出去喝個咖啡回來,馬上追客戶!”
貞媚回答:“化悲憤為力量嘛,與其顧影自憐,不如埋頭工作打發煩惱!”
頌唐皺眉道:“你這是什麼態度?誰欺負你啦,我替你擺平他!”
貞媚沒搭理,拿了皮包交代小莉:“我去設計師那裡看看,然後陪一個客戶吃飯。”
“是那個周絲凌嗎?”小莉問。
貞媚點頭。
“這個Case倒是值得追,周絲凌好像很闊氣的樣子。不是早已談出眉目,怎麼又停擺那麼久?不是給別家做了吧?”
小莉是聽到了剛才的對談,不免好奇再探究。
貞媚回答:“她告訴我不是這麼一回事,應該不至於騙我,否則也不會提議請我吃飯。”
“哇考,雪特嘛,你這種業務!客戶請你吃晚飯?”頌唐鬼叫:“我看你可以到外交部做官了!還干什麼企畫、什麼門市!搶我們小市民的飯碗嘛!”
“我走了,好好招呼著。”貞媚不理他,揚揚纖纖玉指向眾人打招呼,便離開公司。
的確,她看過很多婚事談到一半擱淺的例子,男女雙方因為籌辦婚事的看法相左而爭執,甚至分手部是見怪不怪,但是,關於周絲凌和張傑亮這一對的狀況,她還是有著擋不住的強烈好奇,當然,也加上了她不想失去做一個大Case的企圖心所使然。
六點半,她准時到了那家氣派輝煌,中庭裡有著懷抱豎琴的天使雕像、流泉飛瀑的歐式庭園西餐廳。
周絲凌一向擺著富家千金的身段,果然還沒有到。但是已經訂了座位,貞媚不慌不忙隨著領台小姐緩步走到桌邊坐下,發現這可是整個餐廳中最好的位置。
等了二十分鍾,周絲凌來了。
一襲粉藍連身洋裝,一件墨綠歐式風衣,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肌後都像是自小泡在牛奶浴缸裡洗出來般的幼嫩、細致。她的五官不是頂出色,至少比貞媚遜色四、五分,但是一副嬌生慣養的模樣,使她與眾不同,別具韻味。
“業績還好吧?像你這麼勤奮,公司一定嫌錢。”
周絲凌沒有為遲到表示歉意,只是說出這樣一句充滿優越感的開場白。
貞媚見多識廣,滿臉甜笑回應:“賺錢也是老板的,不過,交到朋友可就是我自已的!我頂高興能再見到你,周小姐!”
“你很會說話,事實上也很熱忱,所以我才喜歡你。我們不一定非談生意不可,是不是?”
周絲凌把風衣交給服務生,又做主點了最貴的套餐,貞媚一一含笑接受。
“你知道,這個位子,是我和傑亮常常在一起吃飯的地方。”
絲凌的神色忽然黯淡下來,語氣裡仿佛有著哀吊的悲涼,貞媚心裡一醒,打蛇隨棍上問道:“是啊,張先生怎麼沒來?”
貞媚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就是尋找用絲凌和張傑亮婚事停擺答案的最佳起點。
果不其然,絲凌忘記了所有的優越感和驕傲,訕訕地說:“我們已經兩個禮拜沒有通話,也沒有見面了。”
既然絲凌都直說了,貞媚認為不必再裝腔作勢,平靜地問她:“你們吵架了?”
“豈止是吵架,我們已經吵翻了。我不找他,他不理我!”
絲凌的聲調、情緒同時激動高昂起來,忿忿不平地低聲怒罵,也是在抱怨。
“吵得凶也是偶爾會有的,吵架也是一種溝通嘛。看你們好幾次來店裡都那麼好,甜甜蜜蜜、如膠似膝的,教人多羨慕!怎麼會吵那麼久?”
貞媚安慰道,心底可不自主地想起頌唐說的,周絲凌和張傑亮長相互克的話。盡管他常常胡吹亂縐,說話也很誇張,但憑他能一口說中自己的情路多磨這一項,她對他的話也不得不相信幾分!
“總而言之是理念不合。真該死!真的就應了人家說的那兩句老掉牙的說法“了解愈多,歧見愈多”;因為誤解而在一起,因為了解而分開!”
精致豐盛的套餐送了上來,周絲凌自然是胃口全無,一心想著滿腹的不如意,不斷抱怨、訴苦著。
她的話,教貞媚慎重、認真地憶想起張傑亮的形象,讓他能以盡量清晰的模樣在眼前浮起。
也是一個好男人吧!英俊、年輕、溫文儒雅,帶著一個嬌滴滴的富家千金走進婚紗店來簿辦婚事。他說話不多,都是絲凌在做主。這樣一個溫和的好男人,竟然翻臉就拋下一門婚事,倒是有令女性感到難以思議的性格和冷酷?
他竟然是這麼酷的一個男人!連優越、驕傲的周絲凌都可以棄之不顧,教她沒撤──貞媚一逕痛快地、一廂倩願地想像著、猜測著,雖然無法掌握真正的答案,但看周絲凌的模樣,女方處於弱勢大致沒錯。總不會是絲凌想甩了他吧,這樣也不至於要找自己這樣一個半陌生的朋友訴苦啊!
“不會這樣的!都打算結婚了,怎麼想到那麼悲觀、嚴重的地方去?”
貞媚還是盡力安慰她:“男人有時候也要人哄、要人讓,讓他一次,也許就換他疼你一輩子,劃得來的。讓他嘛,這樣僵下去,多痛苦!”
“你很了解男人?”絲凌抬起臉,眼光中問出一絲希望的光。
才怪!我懂個鳥蛋!貞媚在心裡反對式地暗罵,不過表面上還是說:“我也不了解!不過,一個人如果不想被自己主觀的想法孤立,就應該去試試別的辦法或方式嘛!”
“叫我向他低頭,我辦不到!”絲凌頑倔地低喊,一抹淚光在睬中閃爍。
也許這就是關鍵所在之一吧,如果張傑亮真的是那麼酷,絲凌也死不低頭,當然僵局合屹立不搖!
“問題是,你愛他、你還要他,不是嗎?”
貞媚不想用什麼大道理再去說服或安慰,只是一針見血指出重點。
果然這不是絲凌的痛處!她低頭咬著下唇沒說話,冷場好一會兒才悠悠開口:“我丟不起這個臉!邱小姐,你知道嗎?好多人都知道我們已經准備要結婚了,現在-在那裡,他竟然不肯讓步,還要我去求他!要我叫誰去求他?我爸?我媽?我那些三姑六婆的親戚朋友?還是我那些幸災樂禍的同事?我丟不起這個臉!栽不起這種跟頭!”
“真要保住面子,就要自己出馬嘛!你們的問題只有你們自已才能解決,別人插不上手的,也許愈攪和愈糟呢!你先去找他也不吃虧嘛!”
“我才不願意跟他低聲下氣?還沒結婚就這樣,以後還得了?我怎麼治他啊?”
貞媚愈聽愈心驚。她倒沒想過,男人是需要去“治”的!愛情和婚姻是用“治”的!
這樣一個觀念,豈不把男女之問的世界變成了戰場?主與奴問的殺戮戰場?她開始覺得自己和絲凌是“非我族類”,更想不透,一個男人對這樣想宰制自己的女人有什麼態度?
“這……,”貞媚支吾著,連敷衍的話也說不上來,久久才講:“這實在是很遺憾的事,如果你們都堅持己見,誰也使不上力。站在朋友的立場,完全和業務無閱,我還是由衷希望看到你們很快和好如初,請我喝一杯喜酒……。”
“不!邱小姐……。”
絲凌打斯貞媚的話,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說:“這件事只有你幫得了我!只有你!”
“我?”貞媚張大了眼睛。
“是的,是你!邱小姐,我不能叫任何人幫我去找他,問他到底打算怎樣處理我們之間的事,我不能讓他把我看得那麼扁!所以……。”
“所以你叫我──?”
貞媚終於懂了,也終於更深一層了解到周絲凌的心機和傲慢。
貞媚做出寬釋的笑容,恍然答道:“我就當去追客戶一樣,找上張先生套問你們的事,當一個天衣無縫的和事佬,是不是?”
絲凌破涕為笑回道:“你真是一點就通,算我沒白交你這個朋友!也可以說我是福星高照吧,今天你打電話來,就給了我這麼一個靈感!”
說著,又換了一個邪惡的、甕中取踐似的得意表情,低罵道:“死張傑亮,看你怎麼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貞媚暗中倒抽口冷氣,背脊到後腦一帶冒出整片雞皮瘡癢。她告訴自己,自己不僅不懂得男人,現在連女人也不懂,男人、女人、愛情……這一門功課,她已經連個“C”都拿不到囉!
和周絲凌吃過了飯、分了手,也不過八點不到,貞媚於是又折回公司,反正就在附近,於是安步當車走回去。
才進了公司,看見小莉和啟華分別在接待兩組客人做寫真集的說明,另外兩三個門市小姐在交照片給客人,各人都有事忙著,貞媚才要坐下,看見大郭從樓上下來,貞媚用很意外的口氣問道:“啊?大郭,你還在這裹?不是要回家嗎?”
郭家河煞住一個勁兒要往門口沖出去的腳步,本想問她怎麼知道自己要回家,轉念間卻答:“和銀樓的陳太太講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本來打算過了塞車的尖峰時間就出去的……”
他有些苦惱地看一眼牆上的華麗大掛鍾。
“噢,那你快走吧。現在走也好,正好不塞車。翠麟姊在等你回去。”
“糟糕,我還走不成。要繞到陳太太那裡去拿合約的草稿回來看,還有兩三個人要加人我們的聯盟陣容,投資也要再擴大……。”
“不行啊,你答應了翠麟姊要回家……。”
貞媚怨怪地睨著他,而他已經又開始邁開腳步:“我會回去的!”
他試著,轉回頭又交代一句:“提醒小蔡一下,明天一大早,唱片公司的宣傳帶人來拍照,他們不喜歡用濾光鏡!記得啊!”
小蔡是另一個掌鏡的正牌攝影師,沒有指名要大郭拍照的客人一律由他處理。
貞媚答的卻是:“記得回家啊!大郭!”
大郭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八點才離開公司,又要去士林,然後回林口,天哪,貞媚的眼前不由又浮起翠麟那張含憂帶怨的臉孔。
沒錯,郭家河開著車回到林口,遠遠看見屋中小孩房和起居室的燈都熄了,只有二樓還有光亮,是翠麟在等著他。
他把車開進車庫,在熄火之前,看見儀表板上的電子鍾顯示的時間是十點三十五分。
還好,還不至於大晚,只可惜孩子們都睡了。這一天,還是沒讓他們看見爸爸。不過,最主要的是翠麟。他跨大步伐跑上二樓。
“翠麟!”
他敲敲門,喊了一聲,才推門進去。
翠麟身上還穿著白天到公司去找他的衣服,坐在她的大梳妝台前,好像才看完一堆什麼大張小張的文件。
“你還沒休息?”他脫著外套,卸下手上的表。
“你吃了沒?”翠麟以問代答,把臉緩緩轉向他,笑容很淡,簡直像在看待一個陌生人那麼矜持。
家河也是答非所問,“抱歉,我去士林和陳太太談事情。內衣精品和嬰兒用品進口代理商要加進來,陳太太找我去看合約。”他解釋著。
“我去給你烘披薩,超市買回來好幾天了。玉米濃湯好嗎?熱一熱很快。”
言外之意又提醒他,她買他喜歡的披薩等他回來已經好幾天了。
大郭滿臉歉意,“謝謝你,這麼晚還等我。”
翠麟沒搭腔,下樓進廚房,很快地,端了披薩和湯上來,家河也把梳妝台上的文件翻看一遍。
“這是移民局寄來的?”他走近小茶幾,看著翠麟把食物擱下,有點不安地覷著她的臉色又問她,“你真的決定去澳洲?”
翠麟立即回答,好像早早就等著他來發問:“是啊,就像你決定要開你的結婚百貨店。”
家河默默坐下來,默默吃著晚餐,房內一片寂然,翠麟自顧去卸妝。
家河食不知味地填著肚子。為了討好翠麟,把餅和湯都掃光。
翠麟已經去洗澡。他默默等到她出來,自己拿了睡衣睡褲進了浴室,笑著告訴她:“我很快就洗好。”
他趕場般洗了澡,飛快躍上床。翠麟靠坐床頭看著雜志。他把雜志收了,把她摟進懷裡,愛撫她的胸部、親她的頭發。
翠麟還是顯得矜持和負氣,雖然他的觸撫使她非常安慰和舒服。她沒有反應也沒有回應,家河持續愛撫著,把手伸向她的大腿內側。
她已經灼熱、銷魂。
向來,她喜歡他的手,男性的肌膚質感、男性的粗厚骨節、男性的溫熱、男性的勁道,他在她身上每一-游移著的手讓她深深迷戀他、熱愛他,為他銷魂。
她放懷享受著這一切,只是並沒有也去愛撫他。
家河探索許久,不能揣測出她的感覺和心念,因為她動也不動。
“要不要?”
他小心翼翼問她。
她閉著眼睛思考著、掙扎著。要繼續冷漠、矜持下去?還是不計一切前嫌,援住他一同投入那令人悸動、戰栗的快樂深淵?她多麼希望他像以前一樣,什麼也不必問,就急渴地壓倒她、叉開她的雙腿、進入她,不顧她的呻吟狂暴地釋放他的男性氣概……。
可是,他沒有,只是傻傻地在等著她的回答。
她在電光石火一瞬閒推翻了所有的預想和躊躇,狂促地一翻身,壓到他身上去,扯去了他下半身的所有衣物。然後躁亂地卸去了自己的,迅猛地吞噬了他。他不由自主的低吟,催動她把小腹更緊迫地貼靠著他的小腹,就像要把彼此都穿透,一次比一次更緊密、更深入……。
她忘情地馳騁猛進,他捏揉著她的雙峰,遍身流竄著僚原的烈火,呻吟彼此覆蓋,直到一切俱告靜止那一刻。
她終於翻了下來,閉著眼睛讓劇烈的呼吸和心跳逐漸平復。他替她拭去額上、額上到處濕漉漉的汗水,愛憐又疑惑地問她:“翠麟,你怎麼啦?這麼……。”
他沒有把那個關鍵字說出來。
“我不知道,只是想要你,天天都想要你。”她直直地躺著,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家河意外極了,想不到她會這樣說。
她要他,天天都想要他,天天盼他回家。
這個訊息代表了什麼?他和她之間脫節了?
他太投入工作,甚至很少想到性。對他而言,現在對性的需求,也許比一盤冷凍多日後再重新烘焙過的夏威夷披薩還要稍遜!他想不到他和她之間出現這麼大的差距和鴻溝……
她想要性;他沒有。
她想去澳洲;他沒興趣。
他熱愛事業;她反對。
他不知所措,不明白什麼時候開始兩人之間醞釀出這樣一座冰山!
“你在想什麼!”她翻過身來,用偵探般的眼光掃他一眼,陰沉地問。
“你真的要去澳洲?”
這個問題代表了一切。它的答案可以讓他們之間的一切狀況水落石出。
“你不是堅持要在這裡擴充事業嗎?”
她還是那麼堅持,同時抓過絲被遮蓋自己的身體。那動作讓他感覺她對他的不滿和怨懟又復活了。
“別這樣,翠麟,剛才不是很好?何苦又要嘔氣?”他努力地安撫她。
她心哀很痛苦。分明可以兩情繾綣,卻又掙不脫現實生活不能協調的齟齬糾纏。
“我們這樣,是不是就叫做同床異夢?我們守著各自的夢想,就像守著一座孤島?”
翠麟忍住眼淚,把蓋在肩上的被子又拉高了些。
“你就愛胡思亂想!問題不過是我的事業心重了一點,疏忽了你!”
家河苦惱極了,一邊把衣服穿回身上去。剛才的激情仿佛成了過眼雲煙那樣地遙遠,而眼前的僵局令人沮喪尷尬!
“我以後盡量找時間陪你就是!你也可以找點事做做,去聽一點課、學一點東西,把日子填滿一點,這樣大家都有彼此的空間,是不是?試試看,好不好?”他好言好語,循循善誘。
這些話聽在翠麟耳裹完全是無關痛癢!她很不得能大吼大叫告訴他:她的心魂只繞著他打轉!她要的只是當初那個全心全意、至死不渝、永遠熾熱的愛情!但是她也知道,這種熱情與執著已經在他心裡褪色了。她確定了別人說過的那個真理。愛情是女人的全部,卻是男人的一部分!夫復何言!
“反正,你只是要我讓步!我只能附庸在你身邊過日子!你的中心思想就是這樣,何必說得那麼動聽呢?”
“難不成你叫我附庸你,到澳洲去過天天曬太陽、放牛吃草的日子?你叫我做一個不到四十歲就告老退休的男人?在那裡,我們什麼人際關系的資源都沒有,而這裡擺著大有為的事業不要,你要我怎樣附庸你?怎樣過我這一輩子?”
家河也動起氣來。他躺不住了,一個忿忿的鯉挺彈坐,氣呼呼地靠在床頭喘息。
翠麟見他動怒,也不甘示弱,反唇相稽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捨不得離開台灣!在這裡,你知己遍天下,呼風喚雨、意氣風發,當然捨不得離開!我有什麼力量把你留在身邊?價值觀不同、理念不同,根本是同床異夢!”
“這是什麼話?我做什麼事沒有征求你的意見?投資買技術、買機器、擴大營業這些事,哪樣沒告訴你?是你根本不願意去了解,不願意和我談!”
“是啊!我們隔行如隔山,又不投契嘛!我知道我是連寶宏銀樓的陳太太,甚至貞媚她們都不如!她們那麼認同你、支持你,而我只會潑冷水、唱反調!”
翠麟連珠炮似地抱怨,也躺不住地坐了起來。
“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你這個樣子,教我怎麼回家?”
家河跳下床,氣得顫抖地把背對著翠麟怒罵。
翠麟也從另一邊躍下,扯了睡袍往身上一披,連連罵道:“是的,你是不用再回家了!明天我就訂機票去雪梨!省得像一條繩子般捆著你,不但你要窒息,連我自己都不能呼吸!”
家河聽了,屏住氣教自己忍耐,不要再做意氣之爭,以免情況繼續惡化。就讓一讓她吧,他相信她不會真的離他而去。於是,他從壁櫥裡搬出一床毯子,到樓下書房去睡。
家河的舉動,在翠麟的感覺裡並沒有讓步的意味,而是──他不屑理會!
她撲倒在床上,把頭蒙進棉被裡痛哭失聲。
貞媚接下了周絲凌丟給她的燙手山芋──去刺探、游說張傑亮。雖然覺得相當荒謬,更覺得周絲凌這種個性的女孩子並不十分值得她發揮俠義心腸,但是她還是答應了,主要的原因不是為了業績,不是為了行善,也不是想測試自己的公關能力或滿足自己的企圖心,而是──好奇!當然,這些主要的、次要的原因統統加起來,才是讓貞媚真正願意下海當雞婆的理由。
這可是一個只能成功、不許失敗,沒有第二次機會的任務。好在周絲凌提供了充足的情報,得以讓她不落痕跡她去執行任務。
於是,她為自己和張傑亮安排了一次巧妙的、無懈可擊的不期而遇。
張傑亮服務的電子公司,正在世貿中心一年一度舉辦的產品展示會中參展。身為開發工程部主管的張傑亮,在展覽期間都守在會場,為參觀來賓及來自世界各地的buyer做解說介紹。
貞媚打扮得光鮮亮麗,在下午接近展覽結束的時刻晃進會場裡去。
她一雙漂亮聰明的大眼睛四處滴溜搜索,繞上半圈就瞥見了穿著藏藍色西裝,打著醒目紅花領帶,儀表端整俊秀的張傑亮。他夾雜在一個五、六坪大攤位內的人群之中。
看來參觀人潮都散了,貞媚加快了腳步,“咯磴”敲著高跟鞋走到張傑亮附近,故做歡欣意外狀地低喊一聲:“嗨!張先生!你怎麼在這裹?”吹她綻出最嬌俏、嫵媚、明亮的笑容,用最純潔、自然、無邪的神態望著他。
張傑亮卻是微顯錯愕,客客氣氣地回她:“對不起,小姐,你……”
顯然,他對她感到面善,卻找不到足夠的資訊去辨識她。
貞媚趕緊自我介紹:“我是鳳凰於飛的邱貞媚?鳳凰於飛婚紗攝影,你應該記得吧?”
張傑亮露出恍然大悟的表倩,微笑道:“噢,是!是邱小姐!怎麼會到這裹來?你也有興趣看這種展覽?”
他伸出手,輕握了貞媚一下。
貞媚很喜歡他的翩翩君子風度,笑答:“我陪老板來看點機器,他和廠商談上了,放我鴿子,我就自己晃晃。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張先生!”她老練地胡吹一通。
“是這樣?這裡就要收工了。”他告訴她。
她立即說:“張先生怎麼沒再到我們店裡來?我們一直打電話聯絡周小姐,但是都找不到人。我們以為你們這對客人飛了,已經出去度蜜月了呢,沒想到在這裹遇見你。你們什麼時候結婚的?買賣不成情義在,大家都是朋友嘛,也讓我們沾沾你們的喜氣!”
她故意這樣說。這是她老早編好的台詞,很俗氣、很虛偽、很老套,但是她只能演出這種腳本。
張傑亮臉上閃出一絲窘迫、一絲艱難和一絲疼痛,這是唯有貞媚這樣一個明白人才觀察得出來的秘密。他兩手插進西裝褲袋裡,訕訕地告訴她:“很抱歉,讓你們白忙一場,這事暫時擱下來了……。”
“咦──?為什度?”
貞媚做出極端意外、極端失望的表情,用手抱著自己的額頭說:“我就知道今天不是我的LuckyDay!我就知道!農民歷上說今年日鼠的人不利東方,我根本不該陪我們老板到信義路這邊來,我的獎金完了!”
“很抱歉,邱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麼補償你們,你們替我下了那麼多功夫做企畫──”“唉!本來我想告訴你,我們公司為了優惠顧客,到四月底為止,每一對新人都免費贈送一個三層結婚蛋糕的。我以為這個賣點至少可以讓我多敲定幾個Case的!唉,這個月老板查業績的時候,我死定嘍!”
貞媚隨口念唱、唱作俱佳,把張傑亮說得手足無措,那個正派斯文的樣子,更令貞媚覺得有趣,並且暗中欣賞!
“我……。”
張傑亮支吾著,正無言為繼,一旁伙伴催促他:“小張,吃飯去了,要不要一起走?”
張傑亮看看貞媚兩只腳釘在地板上,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好回說:“你們去吧,我有朋友在這裡。”
別人一窩蜂散了,貞媚還是釘在那裡,一臉愁雲慘霧的哀怨。
張傑亮只好說:“這樣吧,邱小姐,我請你吃晚飯,表示我的歉意,WELL?”
貞媚正中下懷,卻仍故作躊躇,咕噥道:“唉,是我自己時運不濟,怎麼能害你花錢消災呢?我真的不該到這裡來的!”
“別這麼說了,邱小姐自己都說大家是朋友嘛,又碰巧遇上,剛好讓我表示一點歉意。”
說著,他轉側了身子表示請貞媚先行的意思,貞媚順水推舟,“只好”跟著他走。
這下,她真的引君入甕,成功了。
在仁愛路圓環附近一家頂樓西餐廳,張傑亮為貞媚點了最精致的牛排套餐。
“老板知道我這樣敲詐客戶,會叫我走路的!”
貞媚嘟著嘴自責示罪,在心裡卻決定,這一場戲就演到這裡為止,她再也不忍心愚弄張傑亮這樣一個可愛的男人了。
“別客氣,吃個飯算什麼?”傑亮說。他的那一份餐擺在面前,他卻似乎沒有去動它的意思。
貞媚這也才發覺,比起以前在店裡看他,他的氣色差了,臉頰也削瘦了。她很肯定這一點。
貞媚也無心享受佳餚,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用迥然不同且溫柔友善的語氣問:“張先生,恕我冒昧,為什麼你和周小姐的婚事會停擺下來呢?當然,這種狀況我們看過不少,不過,如果是什麼儀式上成程序上的溝通不良,我很樂意為你們協調、打圓場。事實上,很多觀念和習慣上的差異不是不能處理的!”貞媚說的很誠懇。
“不怕你笑話,邱小姐,既然你們見怪不怪,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和絲凌那一邊,不只是儀式上、形式上、觀念上都有差異,最主要的,是我們兩個人之間互動上的嚴重不良?經由一些形式上的不同看法而引起對立,我發現我們似乎沒有辨法在一起生活,這是私事,我不便告訴你太多,總之是一言難盡,不足為外人道!”
傑亮憂傷她陳述,聽得貞媚也是心有戚戚焉!
可不是,情路難走,要找到一個能夠經得起生活考驗,真正水乳交融的伴侶真是談何容易啊!
“張先生,愛一個人總是要為對方付出的,愛人之間不能兩個人都計較,總要有一個人退讓、要比較用心去經營,然後帶動對方、牽引對方!周小姐是個很嬌貴的女孩子,你會和她在一起,甚至打算要走上紅毯,一定有很深刻的感情……。”
貞媚用心分析著,不如說是在分析給自己聽,或許在茫茫情路中也會給自己找到一點開悟?
“邱小姐很懂得感情,其實我也知道感情絕對需要經營,但是,經營需要時間和空閒,我發現,現在還不是我和她能夠彼此承諾一生的時候。一個人沒等到掉進水裡是不會因為不懂得游泳而悔不當初的,感情也一樣,沒有走到婚姻的連緣上,不會發現問題竟然有這麼多?”
傑亮垂著眼驗看桌面,他那帶著無奈、沉痛的平靜反而教貞媚同倩得不忍卒睹!
他是一個好男人!貞媚的感覺是愈來愈強烈了。想起周絲凌咬牙切齒地說要“治”張傑亮的猙獰表情,她對傑亮的同情和憐惜也就更甚!她怎麼能忍受好男人被迫害?這個黑白不分的、無情的世界,好男人就真的快絕種了呀!
她真替他慶幸能及時煞車!他不只是個好男人,還是一個聰明、有理性的男子哩!
但是,她的良心和道德觀念告訴自己,她今天可不是來破壞人家姻緣的!雖然她在心裡暗暗為他喝采,但仍善盡道義地提醒他:“可是,對一個女孩子來講,這樣子突然踩煞車是很不堪的!周小姐下不了台,對你又念念不忘,她認為你太狠心了!”
“這……?”
傑亮聽了,這才發覺不對盤,狐疑問說:“邱小姐,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貞媚招認答道:“老實告訴你,張先生,我今天是特意找上你的,我來替周小姐問你,你們的事,你究竟打算怎麼辦?”
傑亮臉色驟變,原先的溫雅、友善、沮喪和窘局換成了-怒和憤慨,悖然怒道:“邱小姐,想不到你為了替周絲凌做說客,不惜演半天鬧劇來作弄我!你們為了做生意,真的這麼無所不用其極嗎?她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來做包打聽、和事佬?我就是厭惡她這種心機、這種做作,你懂不懂?懂不懂?”
他罵得簡直要抓桌子,如果他的修養不足以提醒他是一個紳士的話,貞媚確信他會這樣做。
貞媚換得一頓臭罵,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委屈,反而說:“張先生,你罵得好極了,罵得非常令人欣賞!我沒有拿周絲凌一分一毛的好處,如果可以讓你們言歸於好,只能算我做了一件好事而已。因為我們公司是拿薪水、不算業績的;而如果不幸我只是無功而返、活該雞婆被罵,也是罪有應得。總而言之,你罵得好極了!真是雪特!好極了!”
“你……?”
這回輪到傑亮洩了氣。他只能余怒半消、自言自語,半信半疑、猶豫地咕噥道:“我知道是絲凌叫你這麼做的,只有她有這種本事!抱歉,我情緒一直很惡劣,每天只是強顏歡笑……,我沒有權利責備你……。”
說著,他整個人又垮了下來,所有的氣焰和忿慨都不見了。
貞媚大感不忍,立即像對待自己的親人般,用最溫柔、最溫暖的聲音、表情安慰他道:“振作一點,張先生,這一點挫折不算什麼……”
她頓了頓,脫口而出告訴他:“我曾經和十一個男人分手,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你看我哪裡少了一根筋,缺了一樣什麼的?我還有力氣當別人的和事佬,想替人牽紅線呢!簡直是雪特!”
說完,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眼淚想要掉下來,在眼框裡像小淚珠一樣地滾來滾去!
張傑亮錯愕地看著她,一時竟然忘記了自己的挫敗和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