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次真是迷糊得離了譜了,詩若!比那次帶小詩出去,回來牽了別人的女兒還 要離譜。”
“那女孩和小詩長得好像嘛!而且她自己來牽我的手,又猛叫媽咪,我哪知道她會 叫個陌生人媽咪呢?”
“你坐錯公車坐到了龍山寺,打電話回來告訴我你迷路了。“我想我大概到了鹿港 了”,”雲英學著詩若當時茫然的聲調。“天下有你這麼……這麼氣死人的人嗎?”
詩若咯咯笑。“結果你為了找我,反而百忙中終於抽空去了鹿港。你一直好想去的 ,記不記得?”
“每個人都長了個跟你一樣的大腦,不早就天下大亂了?”雲英瞪她,瞪著瞪著, 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像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天下無大事。”
雲英翻翻眼珠。“是哦,大伙盡忙著收拾你的雜七雜八小事,誰還有功夫去制造大 事?”
“那就天下太平啦。”詩若笑嘻嘻地。
電梯到了六樓B,雲英掏出鑰匙。“慈禧再世碰到你也要投降了。”
“?,那就沒有八國聯軍那場混戰了。”
“好啦,好啦,敗給你了,好不好?”
項小詩聽到開門的聲音,立刻跑到玄關來。
“馬麻,媽咪,你們肥來啦!”
“小詩。”詩若抱起她,親她的頸窩。“唔,小詩好香。”
“嘻嘻,癢癢。”小詩咯咯笑,縮著脖子。
雲英把鑰匙丟在茶幾上,皮包扔上沙發。“小詩乖不乖啊?是不是老師送你回來的 ?”
“嗯。”小詩用力點頭。“小詩很乖,沒有和陌生人講話。”
“唔,果然乖。來,馬麻也香一個。”雲英湊過來親女兒圓嘟嘟的粉頰。
“他說他不是陌生人哦,他是媽咪的朋友。”
“什麼?”雲英和詩若失色的對看一眼,同時問:“什麼朋友?”
“嘖,媽咪的朋友嘛。”小詩從詩若身上掙下地,跑進她的房間。
詩若和雲英都趕緊跟進去。雲英緊張地四下搜尋,甚至趴到地板上往孩子床底下看 。小詩則把英明交給她的東西,拿給詩若。
“叔叔說這是媽咪的。”
雲英跳起來,白著臉。“什麼叔叔?”
“嘖,就是媽咪的朋友那個叔叔嘛。”小詩一副馬麻好笨的口氣。
詩若茫然看向她。“他把我們的駕照和行照送回來了。”
“誰是他?他又是誰?算了,別告訴我,問你也是白問。”雲英拿過那疊東西,這 一下她的表情也茫然了。“修車單。車子沒丟,他把它送修了。”
詩若靠過來看那張藍色修車單,好像上面會有張照片似的。“誰把車送去修了?”
“我哪知道?問你呀!”
“哈,你都不知道的事,問我可問對人了。”
雲英蹲到女兒面前。“小詩,這個媽咪的朋友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小詩搖搖頭。“他沒有告訴小詩。”
詩若也蹲下來。“他長得什麼樣子,小詩?”
小詩偏著腦袋,白皙圓胖的食指點在嘴唇邊,做思考狀。“唔,他好高好高哦,小 詩這樣看他。”她誇張地用力仰起頭向上望。“後來他就和馬麻和媽咪這樣高了。”
“你開門讓他進來了?”雲英緊張地屏住呼吸。
“沒有哇,小詩不嫩識他嘛。”小詩很驕傲地說。
“好孩子。”雲英獎勵地摟摟她。“後來呢?他說了什麼?”
“他問小詩嫩不嫩識媽咪。”小詩把小手放在頭上。“他摸小詩的頭,說:“東西 要放好,別忘了交給媽咪喲”。”她學得有模有樣。“小詩有放好。”
“他摸你的頭!”雲英喊,“他摸哪裡?小詩,你頭痛不痛?啊?有沒有不舒服? ”
“哎喲,拜托,雲英。”詩若歎道:“他要是有壞心眼,我們回來小詩就不會在家 了。”
雲英也明白她是緊張過度,可是還是忍不住生氣。“這個劉老師也真是的,她明明 答應可以陪小詩直到我回來。怎麼可以把個四歲的小孩一個人留在家裡呢!”
“都是我的錯。”詩若罪惡地說:“還好小詩沒事,車子也沒丟。”
“這個人居然找到家裡來了!”雲英站起來,環顧女兒房間,想到不久之前有可能 有個壞男人闖進來,而她的寶貝心肝一個人在家,她渾身發起抖。“不行,他來一次, 就會來第二次。不行,我要搬家……”
詩若也直起身,心裡的罪惡感加深。“你不要急嘛,雲英,他不過把證件送回來, 而且他還把車子送去修了,足見他沒有惡意啊。”
“你還說呢!撞了車你還去玩什麼過五關,玩得車子不見了都不知道。你居然把車 鑰匙交給一個長得什麼樣子你都沒看見的人!還把駕照、行照全留在車上,否則他怎麼 會知道這裡的地址!”
“小詩有看見哪。”小詩插嘴道。
“看見什麼?”兩個女人又蹲下來。
“那個叔叔啊,他長得好像劉德華喲。”
雲英頹然往後坐在腿上。小詩看任何她看得順眼的男生都像劉德華,光是她讀的幼 稚園班上就有十幾個劉德華。
“我想我還是回家去住好了。”詩若用手抹一下臉,咬住下唇。“否則不等我爸媽 回來,你這裡就會因為我而出大亂子了。”
“哦,詩若。”雲英歉然摟住她。“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對你大吼大叫。我沒有怪 你,我是聽到小詩……我太急了。”
“我知道。要是小詩今天真的有什麼意外,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更沒有臉再 見你了。”
“好了,好了,小詩沒事,車子也沒丟,事情過去就算了。你可不許回去。你一個 人在家,萬一來個開錯瓦斯,弄錯插頭搞得電線走火什麼的,干爹干媽回來,我可沒法 向他們交代。”
“可是……”
“別說啦,今天算是一場虛驚,走,我請客,我們出去大吃一頓。”
“?,馬麻請客,去麥當勞囉!”小詩高興地拍手歡呼。
詩若最怕麥當勞,不過每次為了小詩,她也只有勉為其難。“不,今天媽咪請客。 ”
“你請什麼客?我還沒發你薪水呢。你上個月的錢早就丟到水裡了吧?”
詩若對經濟和數字全無概念,往往不知不覺,錢怎麼花光了都不知道。雲英常笑她 簡直是把鈔票丟進水裡,連聲音都聽不到。
“噫?慶祝我找到新工作啊!”
“你?”雲英大感意外。“你今天去應征,被錄取了?”
“我不是告訴你我去過五關嘛。”
詩若詳細報告她的過關過程,十分得意。雲英聽得目瞪口呆。
“你真的告訴人家他們該自己檢討和反省?”
“對呀。”
“還讓公關經理去挨罵?”
“如果是他的錯,有什麼不對?”
雲英一掌拍下額頭,大聲呻吟。“而他們居然錄用了你?”
“是啊,下星期一開始上班。”
“你說的對,他們公司是有問題。像你這樣滿口胡言亂語,筆試交白卷,竟然能過 關……這家船運公司叫什麼名字?”
““英明”。”
“我看該改個名字,叫“胡塗”。等等,“英明”?怎麼這名字好熟的感覺?”
“大概“英明船運”很有名吧。哎呀,”詩若大叫,“我本來可以至少答對一題的 嘛,“列舉國內外五個著名船運公司名稱”。“英明”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雲英搖搖頭。其實她常常羨慕詩若的迷糊勁和她的無憂無慮。若她也能如此就好了 ,也許她會快樂些。不過有些人,像詩若,迷糊歸迷糊,卻傻人有傻福,經常奇跡地逢 凶化吉。
她就沒這麼幸運。她這一生就那麼一次胡塗,便一失足成千古恨。
小詩是那次錯誤中的唯一收獲,女兒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輝。
“雲英,你怎麼啦?”好友眉間的愁郁,使詩若停止述說今天在“英明”的奇人奇 事,關心地拉起她的手。
雲英gg她的手。“我在擔心哪,你這麼心無半點城府,去到那上班,可不像在補 習班這麼單純。公司裡爭名奪位,勾心斗角的,我看你做不到三天就要被判出局,再不 嚇也嚇跑了。不過沒關系,去練一練也好,說不定會教你的腦子練根筋出來。反正我這 隨時歡迎你回來。”
詩若不是不喜歡補習班的教課工作,她也自知她不適合太復雜的環境。正如雲英說 的,她腦子少根筋。不過她不相信她這輩子只能教教小孩子英文,她固然很快樂,可是 人生還有比快樂更重要的事,不是嗎?
問題是,那是什麼?
***
啊,又是下雨天!真要命!上班第一天,眼看著她就要遲到。她為了以防萬一,還 特地提早了一個鍾頭出門。
詩若從好不容易擠上去的公車。一連迭聲一路喊著「對不起……借過……”,好不 容易又擠下公車,結果發現她竟到了南港。
唔,至少這次她沒有笨得以為到了鹿港,或某個南方小鎮。但是她把雨傘忘在公車 上了。等她終於攔到一部計程車,她特地昨晚就挑好的米色亞麻套裝,准備今早隆重登 場,已經成了水麻貼在她身上。透明絲襪也緊緊黏著她的雙腿,變成名副其實的第二層 肌膚。
今早起床發現下雨,她就該另選一套衣服的,明知道麻料一碰到水就會皺縮的嘛。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司機先生,拜托,能不能請你快一點?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快遲到了。”
司機扭頭看看她。“沒問題,小姐,不過你要先告訴我你要去哪裡呀。”
“我還沒說嗎?真對不起。我到敦化南路“英明商業大樓”。你知道吧?”
“開玩笑,台北沒有我不知道的啦!看我的。”
咻!車子像火箭又似蛇般地開始在車陣中穿梭,詩若嚇得閉上眼睛,緊緊抓住車門 上方的扶手。
***
現在氣象報告還真准,說下雨就真的下雨,半點沒有折扣。
說到折扣,今天約喝早茶的香港仔客戶,是討價還價的頂尖高手,英明最厭煩和這 種人打交道,盡管他是常勝將軍,打這種仗總有種打泥水仗的感覺,贏得不爽又不快, 實在有違他父親為他取名“英斷、明快”的豪名。
坦白說,英明很不喜歡他的名字。尤其不喜歡他父親把公司和大樓都以他的名字來 命名。掛一張他的放大照片不是更顯目明確嗎?害得每回有人問他的大名,他總要如此 回答:““英明船運”的英明”,或““英明大樓”的英明”。
瞧,搞了半天,倒像他是以公司或大樓而取的這個名字。
英明也很討厭人家稱呼他“老板”,“婁先生”勉強可以接受。好歹總要讓人對他 有個稱謂。他固然不喜歡“英明”其名,他更不愛作興取個沒名沒堂的英文名字,碰到 外國客戶,他們便叫他Ming。這個不錯。中文顯得土氣的“明仔”,英文念起來,一口 一聲Ming,很有點他是他們的命的調調。殊不知他是要他們的命──鈔票。
他看看表。小羅怎麼開個車開這麼久?正張望間,一輛黃色計程車沖鋒車似的刷地 來到英明面前。他往後閃得快才沒被它撞倒。
英明剛立穩,計程車後座門砰地打開,這回他沒防到,給門打個正著,當場一屁 股跌在地上。不料更糟的還在後面,一個炮彈彈出車門,不偏不倚降落在他身上。
詩若急著下車,沒注意看,只覺鞋下一絆,膝蓋一彎,整個人便臉朝下撲了下去。
“啊呀!”她喊。
“哎喲!”另外一個聲音呻吟。
不好!詩若發覺在她身體底下的是個人。是個男人!
她掙扎著站起來,偏偏越掙扎越和他扭成一團。
英明倒很樂在其中。隔著衣服,他仍能感覺到她美妙的曲線在他身上摩擦的熱力和 誘惑力。而且,老天,她的上衣鈕扣繃開了,肉色胸衣內的雙峰渾圓稜線一覽在他眼底 ,他的身體立即反應,某個部分感到堅硬的刺痛。
“喂,你怎麼搞的?放開我呀!”詩若難堪極了,她不用看也知道四周聚集了一群 有趣的眼光。
“喂,小姐,是你壓著我呀。”英明愉快地反駁。這時他看見了眼前的姣容,更不 在意延長這個糾纏的局面了。哎呀,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噫?他是對的。詩若再次試著掙扎起身,無奈就是起不來,反而又重重跌回他身上 。
“對不起。”她懊惱萬分。
“沒關系。”他是真心的。
“你可以幫我一下嗎?”
她的禮貌和溫和令他十分意外。
“當然,沒問題。”
他實在捨不得結束它,畢竟機會難再呀。英明設法讓他們兩個人都站了起來。
“對不起。”詩若又說,但,天哪,她眼前一片模糊。“眼鏡!”她大叫。“我的 隱形眼鏡掉了!”
“別慌,別慌。”英明安撫她。“我幫你找。”
然而他的眼睛不肯自她胸前移開。接著他看見周圍的男人也都盯著這道免費春色。 不知怎地,英明心裡老大不高興。他脫下西裝,由前往後地包住她。
“我不冷,我要找我的隱形眼鏡!”她進開他的衣服。
“穿著!”英明命令。“眼鏡我幫你找!”
小羅在車裡等了半天,不見前面人群散開,他只好撐了傘,下車走過去看究竟發生 了什麼事。
當他看見他的老板上身只穿著白襯衫,袖子還卷了起來,半跪半趴在地上,他嚇了 一大跳。不知道老板掉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淋著雨趴在地上,找 得臉都要黏上地面了?
小羅想過去幫忙,無奈看熱鬧的人太熱烈了,不肯讓出空隙給他過去。他只好站在 外圍,伸著脖子干著急。
“找到了!”英明高喊,站了起來。
四周的人響應地歡呼拍手。小羅吁一口氣,露出笑容,又愣住。他老板獻寶似地小 心的拈著手指中間的東西,走到一個濕答答,狀似十分狼狽的女人面前。她身上反穿著 老板的西裝!
只要有點皺折,老板馬上脫下來不穿的名牌西裝,竟穿在一個女人身上。還倒著穿 呢!小羅看得呆了。
“謝謝你。”詩若盲目地接過兩片滑不溜丟的薄膜。
“不客氣。”英明著迷地看著她。她這副凌亂的樣子,簡直像剛在床上打過滾,他 想到,感覺小腹打起結來。
慢著,她在謝他什麼?她這個樣子怎麼去上班呢?一向好脾氣的詩若窘迫得惱怒起 來。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你擋在我車門外面做什麼?”
她竟然翻臉才真教他感到莫名其妙呢。
“小姐,是你的車門先打到我,我摔倒了,還來不及起來,你又像一團肉彈一樣跌 在我身上,怎麼能怪我呢?”
“你不擋在那,我開門的時候就不會打到你啦!”
“你的車開那麼快,沒撞傷人已算你運氣好了。”
“那不是我的車!”
“你坐在上面不是嗎?”
“我……我……”詩若感到她眼淚快流出來了,她氣惱地扯下他的西裝上衣扔過去 ,也不管他是不是接住了,然然她腳一跺,轉身就走。
“小姐!”英明喊,她的模樣實在太……秀色可餐了。他發覺他受不了其他男人盯 著她的色迷迷眼光。
“你不要跟著我!”她半轉身,纖指凶巴巴地指著,“你敢跟著我,我就叫警察來 !”
其他人的眼睛立刻一齊朝他瞪來,仿佛他真是個大色狼。英明氣得要命。
管她的,他保護她干嘛?她又不是他的女人或私有物,她有老公有女兒的。想到這 ,他更生氣。
“老板……”小羅總算挨到了他面前。
英明虎眼一瞪。“老板在家!”
“呃,是婁先生。是不是……”
“算啦,算啦!”英明揮擺著手,看到另一只手上的西裝上衣。“先送我回家換衣 服。”
小羅過來接他挽在手臂上的西裝。
“干嘛?”
“不要送去洗嗎?”
“不洗。這件不洗。”
他坐進車子,用雙手抱住那件丁詩若穿了一下下的衣服,要不是小羅好奇的眼睛在 後視鏡裡偷瞄,他想他准會抱著它聞她的味道。
怪異,他想,皺緊眉頭,不曉得著了這女人什麼魔!
***
進了洗手間,看到鏡子裡自己的狼狽德行,詩若方恍然大悟為什麼那個男人堅持她 穿上他的西裝。
她還是視線模糊,可是看自己的糗樣這樣已經夠清楚了。
再也忍不住了,她蒙住臉羞窘、懊惱地哭起來。她這輩子從來沒這麼丟臉過。
怪不得她在電梯裡老覺得大家都緊盯著她看。她一出電梯,櫃台小姐就發出一聲尖 叫。進了辦公室,她依稀看到許多人影,卻四下鴉雀無聲。
還是金鈴過來幫她的。“丁小姐,你怎麼了?”
她還勉強微笑了一下。“章副理來了沒有?”
“來了,在他辦公室。”
“麻煩你帶我去好嗎?我……呃,我的眼鏡掉了,看不清楚。”
金鈴便牽盲人般將她牽到章人傑辦公室。
“老天,丁小姐,你發生什麼事了?”他一見到她就猛抽了一口氣。
她差點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對不起,我又遲到了,是因為……”
“沒關系,沒關系。我想你先到洗手間去……嗯,整理一下吧。我叫金鈴陪你去。 ”
“好,謝謝。可不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話?”
“當然。你打電話,我去找金鈴。”
她聽到他出去,並周到的關上門。摸索著撥了雲英的電話號碼,她力持鎖定地請她 為她拿套干淨衣服來公司。
“你淋濕啦?我不是看見你帶了傘嗎?又忘在公車上了,是不是?”
“我現在沒法說清楚。還有,我梳妝台上有一副新的隱形眼鏡也幫我帶來好不好? ”
“好,好,我盡快過來。”雲英頓了一下。“詩若,你沒事吧?”
“沒事,我很好。”
***
她一點也不好。雲英聽她的聲音就聽得出來。詩若不是個愛哭的女孩。天若塌下來 ,她會當是粒芝麻掉在她頭上,再糟的情況,她頂多皺一下眉頭,轉眼就忘得一干二淨 。二十六歲的詩若,骨子裡就跟孩子一樣天真。
雲英比她才年長兩歲,卻已歷盡滄桑。而在她走投無路,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是詩若的父母和詩若的樂天,將她自泥沼中拉了出來。詩若一家於雲英是恩人,也是 親若家人的親人。
雲英走到“英明”船運接待櫃台前。
“小姐,麻煩你,我找丁詩若小姐。”
櫃台接待的表情讓雲英覺得自己好像是動物園管理員什麼的。她沒回答雲英,不過 很快拿起內線電話,撥了分機號碼。
“章副理,這邊有個人要找那個丁詩若……好。”放下話筒,她對雲英說:“你等 一下。”
詩若一定出事了,不僅因為櫃台接待的反應奇怪,辦公室那邊迅速走出來的一個男 人的神情,也教雲英全身立即緊繃起來。
“你好。你是……”
“我是丁詩若的姊姊。她在哪?她怎麼了?”
“呃,她在洗手間。請跟我來。”
雲英緊隨在他後面。“她怎麼了?”她又問。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章人傑不敢告訴她,詩若看起來像被人強暴了似的。
到了女用洗手間門口,雲英逕自急急推門進去。裡面沒人。
“詩若?”
一間廁所門迅即開了,詩若兩只眼睛紅通通地出來,她衣衫不整的樣子讓雲英倒抽 一口氣。
“詩若,你發生什麼事了?”
“我……”詩若扁著嘴。“我好丟臉哦,雲英,全世界都看見我的內衣了啦。都是 那個大色狼,抓著不讓我起來,扣子一定是那時候松開的。其實也不是他抓著我,他拿 他的西裝給我穿,我壓在他身上。他絆了我一跤嘛……”
“等一下!”雲英聽得頭昏腦脹。“你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哎,反正好丟臉就是了。你有沒有帶我的隱形眼鏡來?”
雲英提起手提袋。“哪,都在這。”
詩若走到廁所裡面去換衣服。“小詩呢?”
“上幼稚園去啦。”雲英對鏡以手理理齊耳的短發,“詩若……”怎麼問呢?她竟 無法啟齒。
她一直沉默到詩若換好衣服出來。
“什麼事?”詩若一面戴隱形眼鏡,一面問。
“你……你說的色狼……”
“哦,那個人啊!”詩若笑起來。
眼睛還是腫的呢,她已經雨過天青了,雲英翻翻白眼,真拿她沒轍。
“他心地其實還滿好的。”詩若說。戴好了眼鏡,她快樂的眨眨眼睛。“啊,重見 光明。”
雲英緊張地看著她。“詩若,究竟怎麼回事?你可別傻兮兮的。那個人有沒有…… 對你怎麼樣?”
“有啊,我不是告訴你他害我絆了一跤嗎?”詩若重新把長發編好。“噫?你怎麼 知道我在這?”
“一個黑黑高高的男人帶我來的。”
“黑黑……啊,那一定是章副理。章副理!”詩若拍一下腦袋。“糟糕,不跟你聊 了,我要去上班了。謝謝你幫我送衣服,雲英。”她跑出去。
雲英跟在她後面,兩人都在門外頓住。章人傑還在那。
他禮貌地向雲英頷首,關心地望向詩若。她看上去又容光煥發,笑容可掬了。他不 由納罕起來。
“丁小姐,你還好吧?”他小心的問。
“我沒事啊。”詩若悄悄由眼睫下看他。“我是不是被開除了?”
人傑松一口氣,露出微笑。“誰說的?你都還沒開始上班呢。不過,你要不要從明 天開始?我是說你……你真的沒事?”
“是啊。”詩若把裝著她換下來的髒衣服的袋子遞給雲英。“這個麻煩你幫我帶回 去,雲英。”
“詩若……”
“我上班去了。”她揮揮手,跑過走廊。
“去向余主任報到。”人傑大聲告訴她。
“知道啦。”詩若扭頭,又揮揮手。
人傑的目光移向雲英。忽然兩個人都局促起來。
“唔,詩若就是這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做事也大而化之。”雲英說:“可是她 心地很單純,也很善良。”
“我看得出來。”人傑搞不懂他干嘛如此別扭。她是他屬下一名職員的姊姊。他卻 好像在跟她相親似的,手腳都無處擺。
結果他把一只手伸向她。“我叫章人傑。立早章,地靈人傑的人傑。”
雲英只用指尖碰碰他,迅速縮回她的手。“謝謝你這麼關心詩若,章先生。”
“應該的。”
兩人又陷入尷尬的一陣沉默。然後同時開口。
“我要回去了。”
“到我辦公室坐一下吧?”
兩人一齊笑起來。
“再次謝謝你,章先生。”
“不用客氣。”
“嗯,再見。”
“我送你。”
“哦,不用了。”
他送她到電梯口,目送她消失在合閉的電梯門裡。電梯下降了,他的魂也給帶走了 一部分。
他忘了問她的名字。轉身要向辦公室時,人傑忽然想起來。
他和英明不同的地方是,他很少容許自己被異性吸引。英明常為動人、迷人的女子 吸引,不過他的外表更常吸引住她們,接著是他各方面的優越條件令她們芳心大動。英 明風流自風流,倒還有選擇性。就人傑所知,英明雖不花心,可是對誰都不真心。
人傑則一直很小心維護他的感情。通常他和外面的女人沒有私交,跟辦公室的女性 絕對保持適當距離。
大家都說感情上,女人是弱者,容易受傷害。其實男人在這方面比女人更脆弱,他 們不表現出來而已。
詩若的姊姊之所以吸引他,倒不是她的漂亮。也不是說她不漂亮啦,她的迷人處, 在於她身上散發的那股堅毅的氣質,同時眼中又滿是教人不解的陰影。
她們姊妹倆是如此的不同。詩若活潑、爽朗而坦率,姊姊正好相反,顯得謹慎、內 斂和沉靜。她們的外貌也截然不同,毫無相似之處。
但他和他的同母異父哥哥也一樣。長相、個性全然不同。
只有一點他們四人似乎是共同的。兄弟、姊妹間的感情很親密。
想到這,人傑想起英明最近的異樣。他把丁詩若的人事資料放在他桌上,但他提都 沒提,問都沒問起新來的職員。人傑早上來時去找他,要問他幾點和丁詩若面談,因為 凡新加入“英明”的人,不論什麼職位,英明都要親自面談過,資料才入檔,新人也才 算正式定位。可是當他走近英明的辦公桌,發現放丁詩若的資料夾壓在其他送給他過目 的檔案夾下面,英明連動都沒動。
這不像英明的作風。他向來不堆積公事,十分貫徹地實踐當日事當日畢,因為他每 天要處理的事太多了。
從上個星期五,也就是丁詩若來應征的第二天開始,英明仿佛變得神不守捨,失了 魂似的,跟他說話,非得重復兩、三遍,他才恍然大夢初醒,努力集中他的注意力。
這,越發的不像英明。他的約會名單比廁所的卷筒衛生紙還長,可是英明一向公私 分明,而且絕對以工作為第一優先。
“女人比全世界的螞蟻還要多。”他總如此說:“螞蟻嗅甜味,女人聞銅臭味,一 聞到就蜂擁而來,一不小心就會踩死一堆。”
每當公司臨時有事,英明會毫不猶豫的打電話取消他和某個女子的約會。人傑就親 耳聽到好幾次。
他的理由直截了當,一點也不溫柔婉轉。“抱歉,我要開會,今晚走不開”,或“ 臨時有個客戶來,改天再吃飯吧……什麼時候?不知道,我再和你聯絡好了”,然後就 掛斷電話,立刻開始談公事。
英明還沒有到“英明”上班前,死都不肯在他父親的公司工作,寧可在個普通的進 出口貿易公司當一名苦哈哈的業務員。他當時有個交往了兩、三年的女朋友,後來她甩 了他,和一個據說擁有忠孝東路一段到四段整片地皮的有錢小開訂了婚。英明受此打擊 ,一氣之下才回來認祖歸宗,一改他過去打死也不承認他是“英明”老板兒子的死硬脾 氣。
那女人後來發現他皮小開背著她,至少也送了三個女人同樣大小的訂婚鑽戒,同時 知道了英明其實是“灰王子”,把戒指退還給小開,回頭找英明,想當他的牽手。英明 包下整個餐廳,雇來一組小提琴樂隊,只請她一個人吃晚飯。
她吃得心花怒放,正為丟了個金龜,釣回來一只鑽石Z而十分得意,英明和她握握 手,謝謝她賞光,叫車送她回家。
也許英明因此一竿子把所有喜歡他或愛上他的女人,全掃進大西洋。但如此未免對 某些真對他有情有義的女人太不公平。
話說回來,人傑苦澀地想,他自己何嘗不是大同小異?
唉,往事不堪回首。
嗯,說不定老天看他懦弱得可憐。年過三十,既未娶妻成家,又孤零零地一個人, 特地派來丁詩若的姊姊,試探他的勇氣。
好花堪折直須折,是這麼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