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呀,你會唱歌啊。歌喉還不錯哩。」
少安臉孔漲紅。他心血來潮,不知不覺哼了起來,不料被她聽見了,十分難為情。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剛好想到這首歌。」他訥訥地說。
孟廷覺得他好可愛。
「不用不好意思嘛,很好聽。而且我也很喜歡這首歌,叫『忘了我是誰』,對不對?」
「對,早期的一首校園民謠。很久沒聽見了。咦?你怎麼會知道?」
「不是只有老人才喜歡老歌呀。」她揶揄他。
「我沒那麼老。」他假裝不悅地抗議。
「老人才不服老。」
「你多大年紀?」
「我還年輕得很呢。」
「唔,的確老人不服老。」
「呀,上你的當了。」
兩人開懷大笑。
由於他們老是不期而遇,都是一個人,便索性相約一塊游巴黎。
孟廷不要他到她住的飯店接她。
她的解釋是——「我是假公濟私,偷溜出來玩,被人看見你去接我,會以為我工作時間出去約會,我裝出來的道貌岸然和威信,就前功盡棄啦。」
「看不出來你會有道貌岸然、嚴肅的一面。」
「喝,我有個外號叫『女暴君』呢。不如此,如何服眾啊!要知道,我假裝得很辛苦的。」
「嗯,裝假是很辛苦。」
少安大概這輩子都沒有想到他會對此深有同感,由衷的同意。
凱旋門、艾菲爾鐵塔、聖母院、龐畢度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少安統統去過不下一次。
只有孟廷認真、興趣盎然的詢問、聆聽關於這些觀光勝地的歷史、典故,而不是走馬看花,一副「我來過、看過」便罷,然後急急要去購買珠寶、華裳。
事實上,少安驚訝地發現,孟廷對服飾店、珠寶店,根本經過時看也不看一眼。她最大的興趣在觀賞古老的建築,每每駐足仰首,表情充滿驚訝、欽佩和尊敬。
她次之的興趣,令少安感到很有趣,即是停在路旁,觀賞人群眾生相。
像此刻,他們坐在塞納河邊公園裡的草地上,她盤著腿,眼珠子轉來轉去,看著來往如織的遊人。
她觀望眾人望得著迷。
他看她越看越著迷。
以至一對老夫妻看到他,驚喜地喊著朝他跑來,他完全不察。
「金醫生!金醫生!呀,真是你!」老先生眉開眼笑。
少安跳起來,恨不得鑽到草地低下躲起來。
孟廷納悶地起身,茫然看著他。
老太太也開心得很。「真沒想到會在巴黎遇見你,金醫生。你來開會還是來玩?」
「我……我……」少安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老先生用手肘碰碰老伴,瞄瞄孟廷。
「金醫生是來度蜜月吧?恭喜你,你結婚啦?」
孟廷直眨眼。這是怎麼回事?
「我……呃……呃……」少安不知所措,只得乾笑著。
兩老只是一逕熱誠、感激涕零地對他笑著。
「見到你,太高興了。我們一直想當面再謝謝你,金醫生。」
「是啊,你的手術太高明了。我先生不但完全復原了,坐飛機長途旅行也沒問題了呢。我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金醫生。」
「呃……不用客氣,不用客氣。我……」
「你們住在哪家飯店?金醫生?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好不好?」
「是啊,是啊,我們做東,一定要好好請你,表示我們的謝意。」
「不,不,不用了。我們還要趕著去別處。下次吧,下次再說。再見。」
少安拉起孟廷的手就跑。
「金醫生!哎,金醫生!」
他頭也不敢回,出了公園,又跑進一條巷弄,才喘著氣停下來,回首張望。
「他們年紀那麼大,不會跟著跑這麼遠的啦。」孟廷奇怪地看他。
少安尷尬地笑。「說得也是。」
「他們為什麼叫你『金醫生』?」
為什麼?因為老先生有一回心臟病發,險險致命,少安的手術救了他。
老先生卻害他差點得心臟病。
為什麼?他得有個好理由呀!
「哦,是這樣的。我們醫院有個醫術很高明的醫生,正巧和我同名同姓,不但如此,外貌也有點像。」
「真的?真好玩。怎麼這麼巧?」
「可不是巧得離譜嗎?所以常常有人錯把我當作他。」
「你也用不著跑嘛,告訴他們你不是就行啦。」
「相信我,這種事常常發生,我每次否認,他們都以為我是謙虛。我不開溜,拉拉扯扯,到最後,那頓飯變成非吃不可。我哪能冒名頂替去白吃呀!」
「有理。那位真正的金醫生,有沒有被當成是你過?」
他做個苦臉。「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從來沒有。你看,人的命運多麼奇怪。同名同姓,貌且相似,但出身不同,便一個是名醫,一個是工人。」
「醫生和工人都是自食其力,在我看來,很公平。你因此自怨自艾自卑嗎?」
「現在不會了。你給了我無比自信,使我覺得我並不比別人低下。」他柔聲說。
孟廷嫣然。「真高興你明白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不應有高下尊卑之分。」
忽然傳來一個女人大聲尖叫。
「啊!救命呀!搶錢啦!抓賊呀!救命啊!」
孟廷的記者本能馬上直接反應。
眨眼間,她已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少安也急起直追,卻連孟廷的影子都看不見。
待他趕到,孟廷已揪住搶錢的男子,是一名年輕人。
「年輕力壯,不務正業,在街上搶女人錢包,你慚不慚愧?」她用英文訓斥搶徒。
搶徒的胳膊給她反扭著,痛得用法文哇啦哇啦喊叫。
「他說他不敢了。」少安翻譯道:「他家中上有高齡祖母和老娘,下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他失業,不得以出此下策,求你放了他,他一定改過自新。」
拿回錢包的女人把錢包緊緊抱著,也在哇啦哇啦。
「她說什麼?」孟廷問少安。
「她說他胡說八道。她已經是第二次被他搶了。」
搶徒向女人大聲嚷嚷。
「他又有何話可說?」
少安忍俊不住地笑。「他說她胡說,他上次搶到的錢包裡根本沒錢。」
孟廷大奇。「咦,這人有毛病?上次搶了個沒錢的錢包,這次還搶同一個人?」
來了個警察。還來得真慢。
少安說明之後,警察給搶徒戴上手銬,向兩個中國遊客道謝和道歉。
女人拿了個五分銅幣酬謝孟廷的見義勇為。
她笑著收下,做個紀念。
「要不是一份單位太小,已不發行,最小的銅幣單位改為五分,她大概會給你個一分。」少安說。
「大小多少無關緊要,她的心意已勝過幣值。」
給這一鬧,孟廷不覺掃興,反而十分開心。
「你跑起來速度真驚人,該不會做過田徑選手吧?」
「哎,職業病。」她脫口而出。
「職業病?」少安茫然。
孟廷伸手摀住嘴,乾笑。
「呃……我常常要趕赴各地開會,或趕生意約,趕來趕去,有時交通堵塞,車子動不了,索性下來用跑的,就這樣鍛煉出來了。」
少安大笑。「穿著高貴的套裝,拎著公事包,腳上是高跟鞋,你在街上狂奔?真希望我有機會目睹這一幕,一定精彩萬分。」
她想想他形容的那幅景象,確實滑稽,便也笑起來。
「幸好我在巴黎不必如此,否則可能會被路人當成搶徒,將我抓住送警法辦。」
呼,有驚無險。
兩人心裡都暗自慶幸沒有穿幫。
為了不讓他感到自慚形穢,孟廷和他出遊時,都只穿她帶來的,僅有的一件代表她原來身份的牛仔褲和T恤。本來想使自己看起來具千金身價的昂貴衣服,反而派不上用場。但她不覺得遺憾。
少安卻一直後悔這次輕裝簡行,像樣的西裝都沒多帶一套。
好在他們不是在路旁買熱狗夾麵包果腹,便是去吃速食簡餐,不需要什麼正式衣裝。
同時,他們多半各付各的——在孟廷堅持之下。或這次少安付了帳,下回她便堅決請客。
少安很想改變這種模式,不知如何做才好。
多麼奇怪。以往和女人約會,他付帳,只像是一種自然形式。
男人追求女人,請她們,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問題是,少安沒有追求她們。
「我們去XXX吃飯,好不好?」總是她們如此說。
聽起來是問他,實際上是告訴他:我想去XXX吃飯。
他總是十分隨和。「好。」
吃飯嘛,在哪吃有何不同?
到後來,他一聽到那些餐廳的名字就胃口盡失。
貴是另外一回事,老是牛排、山珍海味,膩死人了。
女人不是都怕胖嗎?
她們也不是不怕,先大啖一番,再花錢去減肥中心或美體中心減肥。
孟廷吃得也多,食量比他還大,但是她不講究排場、氣氛,不非去華麗的餐廳不可。只要開心,熱狗也吃得津津有味。
熱狗夾麵包,她可以連吃四、五個。
她不讓他付她那一份的帳,少安漸漸感到不舒服。
不關大男人主義的事。
不是說了嗎?男人追求女人,和女人約會,付帳,天經地義。
他想和孟廷約會。他想追求她。
少安呆住了。
慢來,慢來,他告訴自己。
她相信他是個雜工,所以她想他沒有經濟能力去高消費場所。所以,不表示她不喜歡高級餐廳。
去了,她有必要花錢請她旅途中認識的這個無名小子嗎?明知他出不起嘛。
沒必要。
金少安,你是怎麼回事?像個女人似的犯疑心病。
孟廷之所以吸引他,正因她的爽直、開朗和純真。但她是個在商場中交際慣了的女生意人,他認識她不深,還沒有機會見識她精明的另一面吧?說不定她比那些算計他會繼承多少財產的女人,還要厲害三分呢。
少安不禁感到十分沮喪。一方面是因為假期只剩一天就要結束了。
他和孟廷,將來回到台北是否還要再見呢?他要不要在最後一天向她吐露他的真實身份?
後天她就要飛回台北,回去做她的平凡女記者了。孟廷無限唏噓。
然後她明白她捨不得的,竟然不是假期即將結束,而是少安。
回台北以後,他們就各奔前程,互不相關了。
但是,她發覺她還想再見到他。他願不願意再見她呢?
也許她應該在回去之前,對他說實話。
朋友相交,貴在真誠。不是嗎?
「孟廷,我想……」
「少安,我想……」
兩人相視而笑。
「你想什麼?」
「我……你先說你在想什麼。」
「我……」
說不出來。怎麼說呢?
明天。還有明天。明天再說吧。
「唔,我在想,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假期已到要結束的時候了。」
她惋惜的語氣,給了少安無比鼓舞。
「嗯,我也在想同一件事。我想,孟廷,明天是最後一天,我們好好吃頓飯好不好?」
她笑。「好啊,說到吃,我最有興趣了。這次我要吃六個熱狗夾麵包,加很多很多的芥末和辣醬。台北吃不到這麼夠味的熱狗堡。」
他被她口水要淌下來的表情逗的莞爾。
「不,明天不吃熱狗堡。明天我請你吃飯,地點我決定,你盛裝赴約即可。」
「要盛裝啊?」
「對,別再穿牛仔褲,要盛裝打扮亮相。」
「咦,嫌棄起我來了?我穿牛仔褲是為了你。」
語畢,她忽覺失言。
「對不起,少安,我的意思……我沒有……我不是……」
少安感動莫名。
「那麼明晚為我換點別的吧。」他溫柔地說:「穿上你最漂亮的衣裳。七點整,我去接你。」
「不不不,你千萬不要來接我。」孟廷急忙反對。
他皺皺眉。「明天是最後一晚了,你不能有個私人的約會嗎?」
他如此一說,倒給了她靈感。說又一個謊的靈感。
「正因為明天是我在這的最後一晚,他們要為我開一個送行派對,我不能不在場。」
他失望了。「這麼說,你不能和我共進晚餐?」
「不是的,我很樂意,但我必須從派對中溜出來,所以不要你來接。萬一他們知道我溜去赴私人約,對他們的一番盛情和熱情不好交代。」
「原來如此。」
少安釋懷,遂和她約在「麗池」飯店門口見。
****
孟廷穿上了她還沒穿過的一件小禮服。
黑色絲料襯得她的皮膚白皙如雪,細肩帶露出誘人的香肩,小腰身,下半身的蓬紗裙邊鑲了精緻的銀色花邊,-纖合度,十分高雅。
她淡淡擦了粉色口紅,怕自己顯得太艷,只帶上一副簡單的珍珠耳環。
不曉得少安要帶她去哪裡吃飯?她這一身像要參加盛會似的,會不會太唐突?
但他叫她盛裝,而且她是從一個盛大的派對溜出來,去赴他的約,不是嗎?
少安見了從計程車下來的孟廷,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我要你盛裝,不是要你如此令人驚艷呀。」他挽她進飯店,耳語。
孟廷頓時不安起來。
「啊,不合適嗎?我馬上回去換。」
他微笑。「不,太合適了,沒得過火,我怕我會因嫉妒,打瞎所有盯著你的男人的眼睛。」
「嫉妒?你嫉妒別的男人看我?哈哈哈。」
孟廷忽然遲鈍的發現她置身在「麗池」飯店中的大廳,少安正挽著她走向電梯。
這都要怪他。
他穿了黑色禮服式西裝,緞面南瓜領,黑緞領結,帥得教人屏息。
還說她令人驚艷呢。她才真的嫉妒那些死盯著他,幾乎要流口水的女人。
孟庭輕輕抽了一口氣。
「少安,我們在『麗池』飯店。」她小小聲地提醒他,彷彿他不知道。
「不錯,這裡是『麗池』。」
「我們在這兒幹嘛?」
「我們去頂樓餐廳。我訂了個靠窗的座位,可以邊吃邊俯覽巴黎夜景。」
「哦,我相信那很美。但是,少安,這是『麗池』-,你要在這請我吃飯?」
「不是在這電梯裡,是頂樓的餐廳。」
她急得要命,他卻嬉笑自若。
「你瘋了?這要花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我這沒看到賬單怎麼知道?」
電梯門開了,領班過來,和少安很熟似的,直接引領他們到佔據整片窗的一個大角落的桌旁。
少安為她拉開椅子。她不肯坐下。
「少安……」
「哇,大家都在看我倆。」
是真的,他們這對東方男女,無疑是在場最出色的一對。男有才,女有貌。
孟廷所不知情的,是她今晚的伴,不但人俊、有才,也有財。
既來之則安之。她拿出她臨危時的不變原則。大不了,等一下她搶付帳就是了。
拿定主意,她泰然了,不再侷促不安。
點過並送來餐前飲料後,領班遞上菜單。
少安不等孟廷打開菜單,伸手拿走她那一份。
「你看不懂法文,我幫你點。」
孟廷無法反對。好吧,隨他去點,請他,總好過被拆白黨詐騙千百倍。
他用流利的法文點菜時,孟廷注視著他。卜:
不光是格外瀟灑,少安今晚看起來很不相同。好像他是天生屬於這種氣氛、這種場所的。
他的舉手投足、言談風範,流露、顯現著與生俱來的優雅、氣派。
他向領班說話不亢不微的語氣,透著令聽者很自然便會遵從的威勢,彷彿他極習慣發號施令。
他有高高在上的氣勢,但並不以威懾人。
他給領班的笑容是溫和中夾有隱隱的權威,點完菜,看向她,笑容變得如許溫柔。
簡直要把人融化掉。
孟廷好不迷惑。
忽然間,兩個人都成了啞巴。
都有一肚子的話——實話,想說,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要是她覺得受騙,一氣之下,站起來就走掉,怎麼辨?
她跑起來那麼快,追都來不及。
他至今還不知她住哪家飯店。
萬一他氣她說謊之餘,又因她自抬身價的愚蠢行為,誤以為她愛慕虛榮,對她失望透頂,再也不理她了,怎麼辦?
她是作繭自縛,然而她已悔悟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唔,浪子這兩個字用在她身上,大概不太適合。
「孟廷,」少安輕咳兩聲,先開口,「我……我想告訴你……」
侍者送來開胃菜。
這一打斷,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氣-了一半。又要從頭開始。
「你想說什麼?」孟廷問。
「我……」他吞嚥一下,「沒什麼。我想說,你今晚好美。」
燭光柔和地閃耀,小提琴協奏曲輕輕飄揚。
氣氛太美了,破壞了,多可惜。
算了,也許晚飯後再說。
孟廷兩頰嫣紅。「謝謝你。你也相當秀色可餐。」
他微怔,笑出來。「秀色指的該是女人才對吧?」
「你沒看見電梯裡那個女的,恨不得把你吃下去的表情嗎?」
「嘿,她起碼有五十歲了。」
「好吧,你當她的主菜可能養分太高了,算開胃菜好了。」
少安爆笑。
引來一雙雙注目的眼光。但沒有人不滿,儘是羨慕和欣賞。
其中一對剛進來坐下的東方老夫婦,微笑注視他倆。正是把金醫生奉為活命大恩人的老夫婦。不過這次老夫婦沒有過去打擾他們。
「嗯,少安,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輪到孟廷試著自首告白。
領班送香檳來。
「金先生,請問現在開香檳,還是等一下?」
孟廷在台北一場法國品酒會上見過這種香檳,價位驚人的高。
「我不喝酒的。」她趕快告訴少安。
「香檳很淡,不會醉人的。」他說。
「不行,不行。」孟廷朝領班猛搖手。「少安,我真的不能喝酒,一滴都不行。我……我對酒精過敏。」
這瓶香檳一開,她準要破產。大概要留下來洗一個月的盤子才回得了家。
「既然如此。」少安向領班擺一下手。
領班退下。
「你剛剛說要告訴我什麼事?孟廷?」
他既把她帶到這來,必定有備而來。
他如此興致勃勃,要和她盡興的吃頓晚餐,甚至不惜開上好香檳。
她開不了口了,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說些令他大失所望的話。
可是此時不說,萬一他又有什麼驚人之舉……
「我想告訴你,你不需要帶我到這麼昂貴的地方吃飯。我不是……我其寅是……」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已經結婚了吧?」
「不不,沒有。我沒有結婚,我是……我……」
「你訂婚了。」
「哎,也沒有。我……」
「你有要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男朋友此刻已是別人的丈夫了,正和他的千金小姐新婚妻子不知在何處度蜜月呢。
奇怪,孟廷想,她居然沒有感覺。
來到巴黎後,這是她第一次想到這件事。還不是她主動想起呢。
呀,她沒事了。半點受傷的感覺都沒了。不氣不惱,不怨不憤了。
少安卻誤解了她的沉默。
「有男朋友也沒關係呀,」雖然他心裡怪不是味道的。「我們一起吃個飯而已,假如他誤會你,我出面向他解釋,絕不合影響你們的感情。」
孟廷沒有完全聽他說話。她為自己這麼快走出情變的事件,高興得昏了頭。
「香檳,開香檳。」她彈一下手指。
領班立刻應聲而來。
少安不解。「你不是對酒精過敏嗎?」
「香檳很淡不是嗎?而且我要慶祝。值得慶祝。非慶祝不可。」
少安不明白她為何事忽然要慶祝,但見她十分開懷,他也開心,理由不重要。
於是,香檳開了。而且一瓶之後還不夠,又開了一瓶。
孟廷痛快暢飲。
她本來個性便開朗、幽默,酒過三巡之後,越發的妙語如珠,笑聲如串串風鈴響。
少安見過各種女人,豪放型、熱情如火型、嬌嗲嗲型、故作少女狀型、潑悍型。就沒見過似孟廷這般。
他無法將她定型。在他眼中,她無一不好,無一不教他傾心動情。
他覺得他不僅僅為她著迷。他覺得他戀愛了。
沒有男人用少安看她的眼光看她。那個她連他名字都想不起來的負心男人也不曾。
她真是喝多了,孟廷想。
她覺得少安的目光充滿令她怦然心勤的情意。
心動。她怎麼會心動呢?她一個星期前才被拋棄,這麼快又為另一個男人動心,她豈不是也算用情不專了嗎?
飯後,少安招來侍者結帳。
「有人付過了,金先生。」領班說。
「誰?」少安四下張望。
「不是我。」孟廷說。
「付帳的先生已經走了,他說祝你們蜜月愉快,早生貴子。」
蜜月愉快,早生貴子?
少安和孟廷直笑到飯店大門外,笑得兩人都彎了腰。
「人家說夫妻有夫妻相的,我們倆像夫妻嗎?」孟廷端詳他的臉。
少安卻不笑了。他捧住她的臉。
「管他呢。沒有那個相,我們做也做給他更像一點。」
她正想問他什麼意思,他的嘴唇已經印上她的。
輕輕一吻,兩人都如觸電般退開。
孟廷感覺臉頰火熱,她肯定那和先前喝的香檳無關。
她或許喝多了,但她神智很清醒。
唔,也許沒那麼清醒。她為什麼感覺好像在戀愛?
「嗯,時間不早了。」她說。
「我送你回去。」他說。
她生氣了。他不該吻她的。他太冒失了。她不是他以前認識的那些隨隨便便的女人。
「不,不要送。我沒醉,我知道怎麼回去。」
「那……」他不敢堅持,雖然他不大放心。
「是……」她摸摸嘴唇。「巴黎的關係。對不對?」她問,但其實是自言自語。
「哎,浪漫之都嘛。」他澀澀道。
她笑了。「謝謝你,少安。這是個美好的假期。謝謝你給我這麼個浪漫的夜晚。」
最後一夜。啊。
他苦笑。「不知是哪位仁人送給我們的。謝那位付帳的人吧。」
「心意是你的。別忘了,心意才重要,其他次之。」
少安深深為之動容。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孟廷?」
「嗟,當然會。台北有多大?說不定哪天在馬路上就撞在一起。」
她要和他握手道別,他衝動地擁抱她。
「我才更要謝謝你,孟廷,我這一生未曾像這個星期這麼快樂過。」
她回抱他一下,命令自己退開。
「那麼,也許台北再見了。」
「也許。」
「晚安,少安。祝你回程順風。」
「你也一樣,孟廷,順風平安。」
片刻之後,兩個人各自頓足。
「該死,忘了問她坐哪一班飛機!我可以坐同一班嘛!」
「白癡,為什麼不問他坐幾點的飛機?可以同一班機回去的嘛!」
****
次日孟廷因為宿醉,睡過了頭,差點誤了班機。
誰說香檳淡而不醉人?
她急急忙忙趕到機場,最後一個上機。
一上機就聽到同一個女人的聲音吵吵嚷嚷要換位子。這次她買到頭等艙座位了,旁座卻又是個男人,她拒絕和男人同座。
「我劃座位時說得很清楚,我絕不和男人同座。」
孟廷還沒有入座,不過她的鄰座,好巧不巧,也是同機來的同一位婦人。
她頭痛得很,不想聽那個女人吵,又把位子讓給她,去坐她不肯坐的座位。
「我希望你帶了「毒藥」。」她的鄰座說。
孟廷一坐下就靠著椅背,閉目休息。聽到這聲音,她大張雙眼,轉過頭。
「少安!」
「你再晚來一步,我就要犯兇殺罪了。」
他做個欲掐死那女人的手勢。
他倆大笑。
她宿醉忽然醒了,頭也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