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母?」時雨怔了怔。
是啊,他們今晚來我這過夜。
時雨眨眨眼睛,但螢幕上的確寫著她看見的話。
她今天稍早呼叫它時,它沒有回答,她以為她和它斷了聯繫了。隔了一會兒,她正情緒低落時,它出現了。
Vic。呼叫Vic。你在那嗎?
「我在。」她立刻欣喜地回答。「你到哪去了?」當她回它,它的答覆竟是
我父母來了,我陪他們聊了一會兒。
「你真好玩,亞瑟。」她寫道。
你不相信?電腦也有父母的啊!還有祖父母、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
「別荒謬了,亞瑟。」
不然你以為我們這些電腦子子孫孫如何來的?我們也和人類一樣,有原始的祖先,而後隨時代不斷演變和進步,日益更新,一代比一代更科學化、更現代化。
說得有理,時雨會心而笑。
「我懂了,亞瑟。」它的說明不僅很合乎邏輯,很合理,而且很可愛。「你的父母從哪裡來探望你呢?」
他們住在奧勒崗。你相信嗎?我母親知道我喜愛她做的鹹粥,特別不惜麻煩的老遠帶了米和煮粥需要用的所有材料,蝦米、香菇、栗仁等等,只為了煮一餐粥給我吃。
時雨掩住嘴,及時制止了她的哈哈大笑。她不相信,但……啊,她還以為她是唯一會天馬行空幻想一些美好事物的人呢。
「太好了,亞瑟。」她順著它自編的溫暖情節接答,「你父母"看"起來很寵愛孩子,你一定有很多兄弟姊妹吧?」
正好相反。我是獨子。我父母愛孩子,並不寵溺孩子。事實上幼年時,他們對我管教非常嚴格。
時雨想著她有雙親卻等於沒有的孤單童年。
「但是即使父母管教嚴格,也是種幸福不是嗎?」
你呢,Vic?你父母必定很疼愛你吧?
眼淚突然模糊了時雨的視線。不管亞瑟後來如何叫喚,她都不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當她晚上回到家,拇指如常興奮地奔過來迎接她,她只懶洋洋地說:「嗨,拇指。」而不是如她慣常的一開門就高興地大喊,「夥伴們,我回來了!」
「嗨,博士。」放下皮包,她向站在書架上的貓頭鷹揮揮手,沒看見它又把一本打開的書內的一頁抓破了。
時雨無精打彩地坐進一張搖椅,望著亞男叫它為「破銅爛鐵窩」的家。
這種位於台北老社區的老房子,是時雨的父親早年任公職時的宿舍。她小學三年級時,父母離了婚,母親帶她回嘉義娘家。
兩年後母親再嫁,時雨仍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們在她升國中那年相繼去世,母親把她接了去,那時母親已有了個小寶寶,繼父對她無所謂好不好,總是客客氣氣的就是了,好像時雨是個寄居在他家裹的客人。
母親呢,時雨也不知道她們之間的隔閡是什麼,似乎時雨是她過去婚姻的產物,一個失敗的婚姻,現在她有了個新的家、新的生活,和她第二任丈夫也生了孩子,時雨算是她不能不、也不得不表示點心意的責任吧?
時雨還記得母親去接她時說的話。
「你姑姑、姑丈他們都忙,孩子又多,你來和我住好了,不過多雙筷子、多個碗而已。」
有段時間,時雨照鏡子時會盯著自己看,看她長得比較像筷子,還是像碗。她想也許她比較像筷子,因為她從小就瘦巴巴的,像根竹竿。發育以前,她的體型扁扁平平的,還有同學謔笑她是洗衣板。
後來她考上政大,隻身北上。大二時,收到母親轉寄來父親給她的信,她開始偶爾回去探望他。他和母親離婚不到半年就再娶了,時雨很少和繼母說話,主要是繼母看她時不把她看做父親的女兒,而是一個和他前妻有關係的人。她常常懷疑時雨每次回來都背著她,代他前妻和他互通訊息,那份敵意不言可喻。
大三時,父親患了肝病,時雨拗不過病得面黃肌瘦的父親的要求,由學校附近租的學生宿舍搬回家,說是幫著繼母照料父親,其實是他臥病在床期間,繼母幾乎不大理他,她怕被傳染。
當父親的肝病拖了一年多末見好轉,且病況更形嚴重,整個人像脫水了似的,一副去死不遠的樣子,有一天繼母忽然不見了,還帶走了不少值錢的東西。
她父親經此一打擊,不知怎地反倒生出一股意志力和生命力,身體漸漸康復了。那時時雨方知父親防著繼母好些時候了,他藏著-本存放他退休金的存摺,每當繼母問起,他總說治病用光了。
「他後來便帶著那些錢離開台北,和一個朋友合夥,到梨山種水果去了。」
時雨的雙手停在鍵盤上,看著螢幕上她打的字,她簡單又似複雜的故事。她本來只是坐在起居室回想,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走進原來是客房,被她改成書房兼工作室的房間。
坐在電腦前的那一刻,她想著的是亞瑟。那一刻,她多麼希望它不只是電腦。她希望亞瑟是個真正的人,一個她無需顧慮和顧忌,可以盡情傾訴的朋友,一個異性朋友,而不論她的外表、行為如何,這個異性朋友都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她,他會給予她瞭解和關懷,不是同情或憐憫。
此刻,看著她在電腦上寫出自己的故事,她隱藏在內心的隱私,時雨忽然明白,對她而言,亞瑟已不再只是一台電腦,它是她真正的朋友,比真正的人還要深而近的觸及她藏而不露的感情世界。
因此白天在辦公室裹,當他問及她的父母,她無法作答。她害怕這個已被她擬人化的電腦朋友,會像從前那些人一般嘲笑地。雖然她沒有怪過他們,他們和她一樣,都還只是孩子。
儘管母親和繼父那邊的鄰居小孩,有人叫她拖油瓶,學校襄的同學多半嘲笑的是她呆呆笨笨的外表,可是亞瑟看不到她的外表呀,他也不知道她的事情。
自中午中斷和亞瑟的談話至今,時雨首次釋然安心的露出笑容。
「看樣子我長到這麼大,還是呆呆笨笨的,是嗎?」她向站在電腦後面窗台上的陶罐上的貓頭鷹說。
「咕。」
拇指趴在電腦旁邊的工作台上打盹,這時懶洋洋地斜抬一下腦袋。
「我明天中午該向亞瑟道歉,對不對?」她問拇指,笑著拍拍它。「我希望它不會生我的氣。哎,如果它現在在這,我現在就向它道歉。啊,真希望亞瑟和你們一樣,也和我住在一起,這樣我們就多一個伴了,不是很棒嗎?」
時雨說著時,瞥向她工作台上的電腦,然後轉向拇指,一愕,又轉回來盯著電腦。
那麼你現在是一個人住了?
「哦,老天。」像第一次看到亞瑟在螢幕上回答她的自言自語,時雨吃驚地用手指壓住嘴唇,不過這次她坐直在椅子上,沒有跌下去。
「啊,上帝!」她大聲吸一口氣,聲音是又錯愕,又訝異,又欣喜。
「咕。」
「汪。」
「博士,拇指,是亞瑟!它真的來了!你們看!」她大叫。
拇指晃到電腦前面來,仰著頭看螢幕。貓頭鷹飛過來,降落在電腦上,螢幕立刻嘶嘶作響,畫面上出現了一些不規則的線條。
「呀,博士,你不能待在這,亞瑟對鳥禽過敏的。」時雨驚慌地喊,拍拍她的肩。「到這來,博士,在這看得比較清楚。」
「咕咕。」貓頭鷹似乎不以為然,但聽話的飛了過來,站在她肩上,伸著脖子。
畫面恢復穩定了,亞瑟問的話仍在原處,並且在下面又多了一行字。
Vic?你收得到我的訊息嗎?請回答。
「收到了,亞瑟。」時雨的手指輕快地打著鍵盤上的字鍵。「你怎麼會到這來的?」
她問得好像它會走路,走到她家來了似的。時雨自己啞然失笑。
又打道,「對不起,亞瑟。我是說……哦,我很高興你在這。我正在想你。我一整天、整晚都在想你。」
她等了一會兒,亞瑟的回答才在畫面上顯現。
我也想念你,Vic。
時雨閉一下眼睛,想像一個溫柔無比的男人聲音在對她低語。
我還以為你不再和我說話了。
「怎麼會呢?」
我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是嗎?
時雨回答前停頓了一下。
「不,亞瑟,是我不該……我太孩子氣了。」
你小時候是這樣嗎?
「怎樣?」
當別人問了你不想回答的問題,你就走開,保持沉默?
時雨想了一下。好像真是這樣呢!
「別人不大容易瞭解我。」她只想到這個解釋。
走開或沉默不能幫助別人來瞭解你,Vic。除非你不要別人太瞭解你。不,不要走開,Vic。
有那麼一剎那時間,她內心的確浮上了這個本能直覺反應。但它如何知道的?
「我沒走,亞瑟。」她的指尖溫柔地在字鍵上移動,然後,猶豫地,她間,「亞瑟,你看得見我嗎?」
老天,但願我能。
她釋然的笑了。
「我好高興,亞瑟。」
因為我看不見你?
「哦,不是。我很高興我在家也可以和你說話,這樣自由自在多了。」
你在辨公室不方便嗎?我以為你是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和我聊天。
「我是啊,但四周仍有一些人在。和你談天時,我常常開心得忘了形笑出聲來,他們看我的眼光好像我快瘋了。亞男以為我工作壓力太大,精神失調,好幾次要我申請休年假。」
亞男是誰?
「我的好朋友。」
他很關心你。他是你男朋友嗎?
貓頭鷹和小狗納悶地看著她對著電腦大笑。
「亞男是She,不是He。」
哦。
嗯,我很高興我能令你開心,Vic。
「你知道嗎?我剛剛還在跟博士和拇指說,如果你也和我們住在一起,不知有多好呢!」
貓頭鷹和狗從沒見時雨這麼快樂過,她常常對它們嘀嘀咕咕說個不停,或自言自語自得其樂,但今天地是第一次回家來一句話也不說,然後打了好一會兒電腦。它們等了半天,她好不容易恢復正常開始和它們說話了,這會兒卻對著電腦畫面咯咯笑,它們的腦袋不解的在她和電腦間轉來轉去。
「汪汪!」拇指表示疑問和抗議被冷落。
「拇指在這叫,它同意我的想法呢。」時雨告訴亞瑟。
你知道嗎?我好嫉妒拇指和博士。
「可是你真的就來啦!你現在和我們在一起了。等等,明天我到辦公室時,你也會在那嗎?」
只要你呼叫我的名字,我當然會在。
「太好了,亞瑟,那麼你就不該嫉妒拇指和博士,它們可沒法跟著我去上班呢!」
你睡覺的時候呢?它們在嗎?
「哦,博士睡在我床頭,有時在我枕頭旁邊。拇指上床時睡在我腳邊,但是常常到了早上它便鑽到我懷裹來了。」
我現在更嫉妒它們了!
時雨又開懷大笑。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Vic。
「什麼問題?」
你現在是一個人住嗎?博士和拇指不算。
他的特別強調註明,再度逗得她咯笑出聲。
「是啊,我父親搬走以後,這楝老房子就留給我,成了我的居所。」
你和你的父母可有保持聯絡?
時雨偶爾和他們通信。父親現在過著隱居似的生活,字裹行間透著對世情的透徹和平淡,想來生活裹是否有伴侶,對他已不再那麼重要。
「但他十分關切我的終身大事。」
她父親在信上寫道:
爸媽的失敗婚姻不妨引以為監,不可引以為戒。姻緣到來時,當知惜緣。
母親的信較少,也較簡單,多半是重複相同或類似的內容。
除了天候轉變時,輕微的犯一下關節的老毛病,其他都好。台北較亂,你單身一人,外出時要小心。暇時到家裹來玩,弟妹皆長大許多。
時雨空閒時間很多,但是她自北上讀書,只在頭一年回去過一次。
「我不是不想念她,不過她再婚後又有了三個孩子,她有自己的家庭,而我不屬於那個家,那個家更不屬於我。」
☆ ☆ ☆
紐約
曦宇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聽不到她的聲音,畫面上的文字也沒有生命,而他們之間還隔了數千哩,但他可以感覺到她的落寞和孤單,儘管她說得平平淡淡,若無其事。
畫面上她的字字句句扣著他的心弦,她的平鋪直敘拍著他的心湖,他作夢也想不到,驚起他這輩子最難以想像的情濤的,竟會是一個他不知面貌,不知姓名,完全不相識的女人。
「Vic;你叫什麼名字?你的中文姓名可以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呀!我姓時,時間的時。單名雨。我父親說我出生時,整整下了一個星期的雨,幾乎豪雨成災。
「我也有個中文姓名,你知道嗎?」
真的?!多麼有趣。快告訴我!
「我姓戈,干戈的戈,我的名字是曦宇,說起來我們的名字有個奇妙的聯繫處呢。」
我不明白。
「聽我說明後,你就會明白了。曦,意指風雨過後的朗朗晴天,宇是宇宙的宇。你的雨是宇宙四行季候之一,雨過後,我就出現啦!」
曦,日宇旁加希望的希?
「正是。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是什麼意思?
「把你的名字和我的放在一起,表示不論有任何不愉快的事,過去、現在或未來,都將雨過天青,充滿希望。」
停了半晌,她的回答才傳過來。
你說得真好,亞瑟。
「"亞瑟"是我們聯絡的密碼,我很喜歡。但是你可不可以叫我"曦宇"呢?我想,我叫你"小雨",好不好?」
從來沒有人叫我「小雨」,我喜歡你這麼叫我。嗯,曦宇,小雨,還押韻呢!
「如果我會寫詩,我想我們的名字可以是一首很浪漫的詩哦!」
我也不會寫詩。我恐怕也沒有多少浪漫細胞。
曦宇笑起來。
「我認為你為小狗和鳥,甚至鬧鐘取名字,就足以證明你是個浪漫的人了。」
哈!那是因為你有浪漫情懷。亞男就不這麼想,她覺得我簡直無聊至極,才把鳥和狗當人,給它們取名字,還和它們說話。
「亞男知道你和我說話嗎?」
哦,不,我沒有告訴她。她會以為我不僅得了嚴重的自閉症,而且瘋了。再說,這件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是嗎?
「對,這是我們的秘密。」頓了頓,曦宇間她,「你會感到孤單無聊嗎,小雨?」
我沒想過。而且我有很多事要做,還有博士和拇指做伴。
「還有我。」
對,還有你,你是我最要好、最知心的朋友。可是不能告訴博士和拇指喲!他們會吃醋的。
但它們和她生活在一起,它們每天可以看見她。那股佔有慾那麼突然,那麼強烈,教曦宇暗吃了一驚。
同時感到好笑。他竟和一隻鳥和狗爭風吃醋起來?!
「好,我不告訴它們。」
時雨的語調像小女孩般可愛,曦宇覺得自己好像也變小了,感染著她的天真、單純,似乎滌去了他成年入世以後,不知不覺染上的商業氣息。
當他和時雨交談時,他不再是名成利就的銀行家,金融界的名流,他只是他自己。
經由時雨,他在滾滾紅塵凡世中喪失的,不知名利為何的自我,一點一滴的回來了。
他辦公桌上和家裡工作台上的電腦,不再只是一部儲存和記錄數字、數據或資料的機器,它現在有了生命。
它現在是時雨,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女人的化身。現在當他坐在電腦前面,當他看著它,他的腦子不再是和電腦一般的機器複製品,它裡面有了溫柔的期盼,有柔軟的情感流動。
你在做什麼,曦宇?
「什麼?」
沒和我說話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我在……」
開會!曦宇抬起頭,好幾雙眼睛奇怪的正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或反應。而他甚且不記得當他不經意瞥向電腦,畫面上出現時雨似乎喃喃自語述說她的故事時,他的會議進行到哪,討論些什麼。
這下可好,曦宇笑起來,驚訝地發現他一點也不擔心。而那些莫名所以,不知他在笑什麼的臉孔,讓他覺得更好笑。
不論剛才他和銀行裡的部門主管討論的主題為何,顯然他輕鬆的反應化解了某些人的緊張,這可以由幾張原來僵著,此刻鬆弛下來,露出微笑的臉看出來。
「我在想你,小雨。」曦宇仍然先回答她,讓其他人等著。「但是我現在該走了。」
走?走去哪?
「我和你一樣,也有工作要做的。」他算了一下紐約和台北的時差。「你該上床睡覺了,不是嗎?」
☆ ☆ ☆
台北
平常時雨只是埋頭一個勁的工作,每當聽到有人數著「怎麼才三點啊」,或「時間過得好慢」,她總是覺得很奇怪,因為對她而言,時間往往一眨眼就過去了。
今天上午她總算體會了某些人埋怨「時間走得像蝸牛」的說法。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她便當也不吃,立即呼叫亞瑟。不,現在該叫他「曦宇」了。
「曦宇,你在嗎?」
正在等你的午休傳喚呢。
她開心地笑。
「我有個問題,從昨晚一直困惑到現在。」
你說。
「你告訴我,你也有工作要做?」
答案隔了一會兒才浮現畫面。
是啊。
「那麼你也有睡覺時間羅?」
這次她等了好一會兒,正以為電腦出狀況時,曦宇的答覆來了。
有的,小雨,電腦也有需要休息的時候啊!
她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鏡。
「你剛才回答前在笑我是不是?」
我覺得你的問題可愛、有趣,但不是在笑你。
「嗯,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太笨了,當人們關機時,你們就休息了,對吧?」
唔,不妨這麼說。我們是輪休。
世界各地時時刻刻都有人在使用電腦,人們不會同時全部關機,停止操作。
「我們銀行電腦室的主機從不關機的,它要隨時接收海外來的資訊傳送。」
☆ ☆ ☆
紐約
銀行?!她也在銀行上班!曦宇思考著如何問她工作的銀行是哪一家。他既是她的電腦,似乎不該不知道。
「哦,我們和海外銀行有連線作業嗎?」他會不會問得太明顯、太愚蠢了?
你怎會不知道呢?CTB在美國紐約和波士頓,還有洛杉磯都設有海外分行啊!
CTB!時雨原來在台北的CTB。弄了半天,他們在同一家銀行呢!曦宇十分驚喜。
「我知道,」他自圓其說。「方纔我以為你指的是其他銀行。」
我還有個問題,曦宇……
哦,算了,這個問題太離譜了。
天曉得,天底下還會有比他們的「交往」方式更離譜的事嗎?
「你說說看,小雨。」
不要,你會笑我的。她的顧忌已先令他發笑了。
「假如我笑了,我保證不讓你聽見或看到,好不好?」
※ ※ ※
台北哦,我真驢。時雨好笑地笑著自己。
「好吧,」她的手指輕輕敲打字鍵。
「我是想問,你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小雨,非常非常喜歡。
這個問題一點也不離譜。
「可是……曦宇,當我想著你時,我不覺得你是電腦耶!」
你很困惑是嗎?不用困惑,小雨,或許我真的不是電腦。你不是說過嗎?我們是密友啊!
「你不認為我不正常?」
除非你認為我不正常。
時雨咯咯笑了。
「其實我沒和你交談前,在別人眼裹已經是個異常的異類了。」
「時雨。」時雨嚇了一跳,趕快隨手抓了桌上一張紙,覆在電腦螢幕上。
「你在幹嘛呀?」亞男奇怪又有些擔心地看著她,和她莫名的緊張動作。
「沒什麼。電腦……螢幕髒了,我……擦一擦。」時雨咧著嘴,按著紙,將它把她和曦宇的對白緊緊蓋住。「擦一擦。」
亞男盯著她,搖搖頭。「你連中午休息時間也不停下來,再這樣下去,你的鏡片要越來越厚了,搞不好到最後連你的眼睛都要看不見,只剩兩塊像牆一樣的鏡片嵌在臉上。」
「哪有這麼恐怖?我豈不成了怪物?」時雨訕訕的笑道。
「你呀,現在也差不多是怪物了。今天下了班要幹嘛?」
通常時雨腦筋很清楚,對於每天要做、該做的事皆井然分明,但此時她一心惦記著曦宇還在畫面上,在電腦裡等著她。
「今天星期幾?」
亞男臉上擔憂的神色更深。她又搖搖頭。「星期五。」
「星期五。」時雨喃喃,思索著。
「星期五你有繪畫課。」亞男提醒她。
「哦,對。」
「哦,對,對什麼呀?你這個像刻了日常作息表的腦子出狀況啦!」亞男點點時雨的太陽穴。「今天不要去上繪畫課了,晚上我們去看電影。」
「看電影?哦,不行……」
「下了班就走。」亞男不理她,堅決地說,「我們先去吃飯,然後看電影,我票已經訂好了。」
「為什麼非去不可?」時南十分為難,她從來不曾缺課,就像她在銀行將近六年,不曾遲到早退,不曾請過假。「你心情不好嗎?」
「我心情不好?」亞男指著自己的鼻子,正待說她一頓,轉念一想,這人一顆死腦筋,費力去說服她,不如打動她那顆軟心腸來得容易些。「對啊,我悶得很,陪我看場電影行不行呀?」
亞男為人樂觀直率,她說心情不好,想來是發生了什麼事。時雨關心地注視她唯一的好友。
「不一定要看電影啊,等我上完課,我們聊聊不好嗎?」
「等你上完課都幾點了?看七點的電影,我還來得及回去睡我的美容覺。告訴你,這張如花似玉的美貌雖然是麗質天生,也靠了我後生小心保養愛惜的。你呀,學著點。」
「看個電影有什麼"難"的?就這麼說定啦!我一下班就來找你,你要是沒收拾好準備走,我可要翻瞼啊。」亞男走了幾步,又轉身指著電腦時,把時雨又嚇了一跳。「別守
著那電腦像守著個男人似的,休息一下,讓你自己喘口氣。再讓我看到你對著它傻笑,我就替你去填休假申請單了。」
確定亞男走開,不會突然回來了,時雨才拿下那張紙。果然螢幕上充滿了曦宇焦灼的呼喚和詢問。她趕緊坐下回應他。
「對不起,曦宇,我在這。」
哦,我好擔心。怎麼了?我想你也許去洗手問,或者是被人發現了。
「都不是。不過差一點就被亞男看到了。」
又是亞男。她起疑心了嗎?是不是你又開心得忘形了?
「沒有。她心情不好,找我下班去看電影。」
看電影。嗯,我好久好久漢看電影了。她約你看什麼片子?
「哦,我沒問她。」
看過以後告訴我劇情好嗎?
「好啊!」時雨高興起來,猶豫消失了,並變得期待起這場電影,忘了她必須因此而缺課。「我其實也很久沒看電影了。不過以前我也很少看電影。」
以前學生時期我倒是常看的。我喜歡看電影,好片子尤其從不錯過。你也許不相信,看到感人的情節,我會淚如泉湧的。
「我看過的片子不多,但是我也很容易就感動得哭得唏哩嘩啦。」
你是女孩子。男生在戲院裡哭,好像違反「自然」似的,至少很多人這麼認為。
「哦,我不這麼想,那是真情流露啊!」
時雨卻沒去想,電腦怎會「看電影」,而且「真情流露」?
結果電影散場時,時雨還坐在座位上淚如雨下。
當她回到家,她的心情仍然悲傷而沉重,進了門就直接走進工作室。她對著電腦好半天,沒有打開它。她太難過了,不曉得要用哪些文字來寫下她悲愁的情緒。
最後,她只有帶著電影裡的悲劇沮喪地上床。
※ ※ ※
紐約
破例的,曦宇今天準時五點離開辦公室。
這一天裡他都如坐針氈。中午他取消了一個客戶的午餐約,他想時雨看完電影回到家,會來告訴他她看了什麼片子。
影片內容不是他真正關切的,他只是渴望分享她生活中的一切,渴望他是那個和她去看電影的人。他渴望當她哭、當她笑時,他在旁邊與她一起為感人的情節落淚,或在有趣時和她一起歡笑。
看完電影後,他希望他是那個送她回家的人。他會牽著她的手,或攬著她,並肩漫步夜色中,愉快地回憶他們看的電影,討論或傾談彼此的想法。
或者什麼也不用說,僅享受著彼此的相伴,感受著無言的情感在兩人心中交流。
這些幻想和渴望幾乎把他弄瘋了。而且時雨沒有在他電腦上出現,他又有了更教他抓狂的想像。
萬一她那個對她關心過度的朋友亞男,不是單獨約她,而是又在那牽紅線,為她介紹男朋友……,萬一亞男藉詞走開,好讓時雨和某個男人獨處……
曦宇一回家就衝進工作室,打開電腦,他的手指伸上字鍵,猶豫地又停下來。
此刻她應該正在上班。他不知道她是否方便,她旁邊有沒有人在,他若打擾了她,引起別人注意,知道了她和他在電腦上通訊息,豈不是給她惹麻煩?儘管她是利用休息時間才和他聯絡,畢竟那仍是她的工作場所。
曦宇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焦灼不耐地等著。他的時間約凌晨兩點,台北時間是正午時,螢幕上他盼望的音息終於照亮了他的眼睛。
曦宇?
「我在這,小雨。電影好看嗎?」
好看。哦,可是我好難過哦!
「是悲劇片?」
我哭慘了,真希望你在那。
不,不,你若在,你也會和我一樣難過。
曦宇微笑,手指撫過光滑的螢幕,想像他握住她的手,望著她溫柔的眼睛,然後他的手指移回字鍵上。
「如果我們一起難過,也許難受的程度就會減輕些了,不是嗎?」
曦宇,你真好。
「既然劇情這麼悲慘,我就不問了,免得你回想起來又要難過一次。」
不,我要告訴你。它一直如梗在喉,讓我今天情緒好低落。
「好。你現在想談嗎?我答應我聽了不哭,好不好?」
你再像這樣逗我笑,亞男就要替我去填休假申請單了呢。
「那麼我們聊點有悲意的事好了。片名叫什麼?」
無解的愛。
女主角莎拉是一名電腦程式設計工程師,她很漂亮、聰明、有才幹,曾在感情上受遇嚴重的傷害,因此對那些追求者都無動於衷,把所有心神都貫注在她的工作上。
有一天,當她在家工作時,像你和我開始時一樣,她的電腦突然對她說話了。
「她也嚇得跌下了椅子嗎?」曦宇用輕鬆的柔調問。
我只微微笑了一下,沒有人在看我。
時雨先如此對他說。
不,她沒有跌下椅子,她跑了出去。和我一樣,她大聲喃喃自語:「我工作過度了,剛才是我的想像。」
「你經常喃喃自語?」
我經常和自己相處。相處就要溝通,不是嗎?
說得好,曦宇微笑想道。
和自己相處。他從沒有想過這句話,也沒想到它會在他思緒中引起這麼強烈的衝擊。他終日工作忙碌,終日和別人相處,和客戶周旋,卻沒想遇和自己相處是何情況。
「然後呢?莎拉回去繼續工作了嗎?」
她回到她的工作室,她的電腦——它自稱「默默」——在畫面上留下一段話。
「我很難過你畏懼我。你不必怕我的。但你若真的很害怕,我答應回到我原來的角落,以後再也不出來。」
「我想莎拉和默默,一如你和我,終究成了朋友。」
不止如此,曦宇。默默說它是莎拉創造的,自她令它誕生那一刻起,自她賦予它生命起始,它便愛上了地。
「哦,老天。這是科幻片?」
默默的感情不是料幻,曦宇。它愛莎拉的智慧,愛她對感情的執著、對工作的認真。她的才華、她的美、它無一不深深愛戀。它對莎拉的愛也是執著的,它以人性的感情愛著莎拉。
「她知道嗎?」
起初不知道。默默一直默默地付出。
莎拉沮喪、挫折時,它安慰、傾聽。當她憤怒時,它瞭解、關懷。她無助、孤單時,它給予鼓舞和支持的力量。她工作上遇到瓶頸,它提供協助和點子,幫助她突破,使她的事業不斷登拳造極。因為默默,莎拉在電腦上的成就達到無人能及的地位。
「然後她遇到了一個再次觸動她心弦的男人。」
是的。你覺得這是無稽的小說情節嗎?
「不,我只是猜測,小雨。說下去。」
總之,莎拉又戀愛了。在熱戀狂喜中,她忘了默默,不再和它分享她的喜怒哀樂,這個男人取代了原先默默的地位。
「默默就此消失,回去它原來的角落了嗎?」
不完全是。她工作時,它仍和她在一起。只是她後來讓那個男人搬進她的公寓,下班後,她和他繼續在一起,享受兩人的甜蜜時光,不再走進她的工作室。默默安靜地在裡面,痛苦地聽著他們歡笑的聲音、他們親密的聲音。
只有一次默默承受不了他們雲雨的聲音的痛苦打擊,它發怒了。而莎拉發現她家裹工作室的電腦打開來沒有影像時,只認為它壞了。她自己動手修好燒壞了的IC板,而當她再使用它時,它只是一部普通的電腦,默默不見了,莎拉卻絲毫不察。她的心,她的生活,全部被那個男人佔滿了。
「小雨,莎拉並沒有錯,她需要-份實質的感情,默默對她而言,自始就是一部如你所說的,她創造出來的電腦。和她對答交談的,不過是她設計的部分程式。」
畫面上停頓了好半晌。
我有責怪莎拉的意味嗎?
「我想你只是太投入了,而且你認為默默受了冷落和傷害,同時它對這份傷害毫無反擊能力。」
又-陣停頓。
也許吧。
「結束了?默默回去做個平凡、普通的電腦,莎拉情有所歸,和那個男人從此幸福快樂的廝守終生?」
這不是童話故事,曦宇。結局倘若是如此,或許我只會為默默不平,不至於這麼難過。
「哪,不要太難過。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莎拉病了,檢查結果是乳癌。
唉。曦宇無聲歎息。
和她同居的男人鼓勵她接受手術,發誓即使她切除了一邊乳房,他對她的愛不會減少分毫。
但手術後醫生發現癌細胞也浸入了她另一邊乳房,莎拉開刀切除另一個乳房時,那男人離開了她。她還在開刀房裡,他就走了。
這次曦宇沒有說話,他靜靜等她說完其餘的故事。
奇異的是,當莎拉在手術昏迷中,也就是那男人到她的公寓收拾他的行李走掉那一刻,她腦中響起了一個她以前一直沒有聽到過的默默的聲音。
「不要怕,莎拉。要堅強,我會陪著你。」
她的意識詢問那個聲音。「你是誰?」
那個沙啞、低沉、柔和的聲音回答她。「我是默默,莎拉。」
「默默?不可能的!默默是我創造的電腦,是個程式,它不會說話。」
默默向她重複了一些只有莎拉和它知道的,他們過去談話的片段。
「啊,老天!」莎拉的意識當時吐出這個驚歎。
「我愛你,莎拉。」默默對她說。「不要怕,我不會離開你。」
莎拉手術後甦醒遇來,沒有看見她的男人。一天、兩天、三天遇去,他沒有去看她。她明白他走了。而這段時問,默默正如它承諾的,一直陪伴著她,她看不見它,但是她可以感覺到它。
兩次手術並沒有使她脫離癌細胞的侵襲,不久醫生就又檢查出來,它已經擴延至她全身了。
莎拉開始陷入不定期的半昏迷狀態,但是她並不害怕,默默時時刻刻在對她溫柔耳語,有好幾次在昏迷中,她隱約覺得有隻手輕柔、撫慰地握住她的手。那不是去探望、陪伴她的家人,她知道,那是默默。
一天,莎拉忽然十分清醒的要求她母親把她工作室的電腦帶來病房,大家都不明白病危中的她要電腦做什麼?他們照做了。
電腦放在她病床床頭幾上時,莎拉撐起身子,伸出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摸著電腦螢幕。
「對不起。」她流著淚低語。
「不要道歉,我愛你。」
病房裡,莎拉的家人、醫生和兩名護士,大家目瞪口樂裡地看著電腦畫面上跳出來的一行字,而當時電腦沒有插電。
「我也愛你,默默。」
莎拉喃喃說完,倒回枕上輿世長辭了。她斷氣的同時,電腦裡突然升起一股白色煙霧,然後發出個爆炸似的聲音,螢幕上的字消失了,剩下一片黑暗。
曦宇感到胸口疼痛,深呼吸時,才發覺他屏息了好一會兒,而他眼前一片濕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