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奇緣 第六章
    清晨的朝陽正由山嶺間緩緩升起,天幕抹染上一片金銅、橘、紫色光芒,像似一個彩色盤。沿途夾道的老樹伸著發了新綠的枝杈,一切都是靜止的,連風都輕悄而柔和。

    拗不過她的要求,以初答應帶她回到山上。她保證她不會突然消失無蹤,她只是要回到她降落的地方,看看她遺失的她辦公室門上的磁卡——以初猜對了,這個,和她的支付卡,是否遺落在那兒。

    「支付卡,嗯,就是以華說的你們的信用卡,若被人撿去的話,我的戶口不出一天就會被別人洗劫一空。而且沒有它,我沒法出去買東西。」

    以初不想提醒她,他怕支付卡在這就算給人撿了去,也沒法使用它。也沒人能用她的卡進入她的辦公室竊取她的病人資料和重要紀錄。他若這麼說,等於同意、承認了她不屬於這個年代,不屬於他。

    他給她一些現鈔,她當紀念品般開心地收起來。他告訴她,她可以用那些錢去買她想買的東西。

    「我不會用,會出洋相,很『瘀』的。」她從以欣那兒學了些「現代用語」。

    以欣、以華和他們的母親仍然在以初去上班時,輪流來陪伴她。她越來越常不經意地做出些恩慈慣做的事和動作,但她也還是會慣性的忘記她身在何處,對門、對電視、對一些她習慣了電腦全自動化的物件發指令。當她做出這行為,以欣、以華捺不住好奇,又向她詢問二三○○年的一切。

    當他們聽她說所有汽車,亦即她所謂的「鐵籠」,都以秒速百里在空中飛馳,而且還只是一種日常生活最普通的交通工具,幾乎和這裡的單車、電車那麼普通,以華恨不得能親自去看,親自經歷一下那種超紀元的科技。

    「她說的一定是科幻電影。」以欣私下對以初說,「怎麼可能?車子成了『鐵籠』,開門、關門,上啟動引擎,只要像對小狗發令一樣,就完全照指示翻滾、站立、坐下、握手?我才不相信。」

    儘管不相信。她還是津津樂問。她和以華的問題,章筠一律有問必答。

    「我喜歡你弟妹的好問精神,」她告訴以初。「假如他們生在二三○○年,有完整的科學教育,他們可以成為極出色的科學家。」

    她說任何話,只要和二三○○年有關,以初都答以寵溺的笑容。她的目光由窗外優美的風景移向他的側面,那柔和的線條令她想起狂熱的激情佈滿他的臉時,他溫柔又灼灼的神情,引起她體內一陣暖暖的燥痛。

    假如她真的能找到回去的線索,她知道,她將會非常非常地想念他。正如她此時還在他身邊,望著他,想著過去和他相處的每一刻,白天引頸期盼他結束工作回來,及夜晚的澎然熱情繾綣。

    她甚至一面希望尋到回去的方法,一面極度不願想和他分離的可能。她不敢再癡望著看他,趕忙把視線轉回窗外。

    旭日已亮麗地照得天空一片錦藍,山嵐幽幽,窗外飛逝而過的儘是鮮艷的綠和美不勝收的繁花百草。

    「真美。」她輕聲說,困惑著再度輕霧般籠上來的熟悉感。

    他瞥了她一眼。「你最愛的是秋天的葉變色時,多彩多姿的神妙變化,和冬天一些葉盡枝禿的卓然屹立樹木。現在是春天,夏季百花競放的濃厚,你也十分喜愛,你愛大自然的一切。很快你就可以重溫夏季的美了,尤其在清晨時到山上來,看日出,看景物在金色陽光中甦醒。」

    她把臉整個轉開,因為她知道它正蒙上一層哀愁。她看不到夏季,或秋天、冬天的大自然變化,她的記憶中將只有春天這一幕,和他們短暫的相戀時光。

    於此,她悲傷地向自己承認,不論該不該、對與錯,她愛上了以初。最叫她惶惑的,是她越來越經常地迷失她的真我,讓凌恩慈的鬼魂侵入她、佔據她。和以初重溫舊情,尤其當他們翻雲覆雨時際,章筠就覺得她每一個部分都是凌恩慈,而她次日竟並不感到不安和焦慮。

    「你要不要去看望媽?」

    他的問題將她的神思拉回來。

    「什麼?」

    「我們既然來到這裡,是不是該去探望你媽?」他不完全是探詢。

    章筠洞悉了他的動機,本應立即否決和拒絕。不料她聽到她的聲音竟是猶豫的。

    「我不想嚇到她。她經歷了那麼多次痛失親人的打擊,我如此突然出現,不大好。」

    他以手伸過來握住她的。「事實上,念慈看到你之後,已經打電話告訴她了,她比你想像中要堅強和冷靜,恩慈,她打過電話給我,我告訴她你回來了。」

    煩亂、困擾了她好些時的情緒,令她一下有些失控地甩開他的手。

    「我告訴過你,我母親早已不在人世。帶我去見恩慈的母親,不能幫助你說服我改變我是誰的事實,以初。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明白呢?」

    他深深凝望她一眼,緩緩將目光移回蜿蜒曲折的山路。「那就不去看她吧,她瞭解你需要時間復原。」

    「我是需要復原!」她無法遏制地喊;「我需要回到我的生活裡去,而不是在這裡被別人當做一個透明的軀體,每個人都想透視我、研究我。我是個人,不是個實驗對象。我更煩透被你當成是另一個女人,以宣洩你無法熄滅的愛和欲。」

    他突然把車靠山邊停住,臉埋進靠在駕駛盤上的臂中,他的背部急劇起伏。

    崩緊的肌肉撐著他的斜紋襯衫,他的呼吸急促,但他沒有發出聲音。

    章筠懊惱地、猶豫地伸出手,輕輕放上他緊崩的肩,感覺到他的顫抖,她的心欲為之碎。

    「對不起,以初,我……」

    他驀地轉身,一把將她拉過去,緊緊地擁住。

    「你非離開我不可嗎,恩慈?」他沙啞地問。

    「我不是離開你。我不屬於這個地方,及你的生活……」

    「沒有你,我有何生活可言?」

    她不喜歡他這句話背後的意義。她退開,也推開他。嚴肅地看著他。

    「以初,你不能只為一個你所愛的人而活。你四周還有你的親人,我體會得到他們同樣愛恩慈,失去她,他們也很難過,但他們不能因而停留在悲傷裡,我看著你變得頹唐、了無生趣,你這樣太自……私……」

    她伸手掩口,眼眸大張。

    「怎麼了?」以初奇怪地拉下她的手握著。「怎麼了,恩慈?」

    「沒……沒什麼。只是想到,我也和你一樣自私。」

    他微笑。「哦,恩慈,你是世上我所見過最不知自私為何物的人。」

    「我是自私的,因為我不是恩慈。」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上,並淌下她臉頰:「你們口中的恩慈那麼好、那麼完美,我想過去幾天我下意識地希望自己真是那個美好的女人,因此我容許你們把我當作她。但我不是她、我不是。」

    「噓,別哭,恩慈。」他重新摟住她,溫柔地撫著她的頭髮。「不要緊,沒事的。」

    「有事。」她吸著鼻子。「我被你們弄得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他卻輕笑著。「你是誰都不要緊,我愛你。」

    她坐直,讓他用他溫柔的手指抹掉她的淚痕。「你真是頑固得無可救藥。」

    「你以前說過。」

    她翻一下眼珠,「唉,真被你氣壞了。」

    他深情微笑。「還要回去山上嗎?還是要回頭回家去?」

    「我要回去山上。」她堅定地回答。

    失望掠過他臉龐,不過他點了點頭,發動車子。

    餘下的十幾分鐘車程,章筠令自己專注地欣賞風景,阻止她的腦子胡思亂想。

    行車中途,以初把車停在一處半圓形空地。「天氣很好。我們走過去。好不好?」

    章筠同意。她未下車已經被周圍的山景迷住了。站在車外,她放眼往下望,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山道無盡無源地延伸到看不見的山銜處,坡度和緩的山丘上樹影層疊,四周的風景美得叫人屏息。

    「走吧。」

    以初牽著她的手,卻並不帶路。自他「找」到她以來,他一直努力幫助她尋回她失落的記憶,現在他要看她來到她兒時故居,可否有一丁點印象。

    當他們沿山道而行,經過幾處家捨,來到一條伸向山高處的長長石級道口,想駐足時,他的心跳不覺加速。他鎮定地也停住腳步。

    章筠完全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她的身體被一段難以言喻的強大力量牽扯著,再一次,它和她的思考力脫了節,她的身體轉了彎,雙腳開始隨著那道牽引力拾級而上。

    山級彷彿沒有盡頭般直伸向天際,但她似乎並不擔心自己已脫離自主力的意識。

    行了一段後,她的雙足轉向通過的數條房舍中間的其中一條巷弄。接近一間低矮的屋時,她有些朦朧地知道了她來到何處。她剩餘的薄弱理智拉著她退走,和驅著她前進的莫名地激動起來的情感抗爭著。

    那股沒來由的情感贏了。她跨過門檻,進了大門敞開的屋子裡,一間窄小但整潔的廳室。她立足,喉嚨奇異地梗塞著。

    「這是……」她才啟口對以初發問,廳室右側一幅粗布門簾揭開,走出來一位頭髮花白、身材微樓、穿著素淨鄉下農婦衣褲的老婦人。

    看著她,章筠忽有一種面對她母親的錯覺。但老婦人和她身材高挑、體格健美的母親截然不同,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老婦人緩緩地來到她面前,仰著滿佈皺紋的疲臉打量章筠。她今天沒有穿恩慈的衣服,穿了她的白襯衫和黑長褲,以及她的白色醫生外衣。

    恩慈母親舉起因操勞而變得粗糙的手,慈愛地摸著章筠的臉,溫暖如洶湧的河流般流過她全身,她發現她在顫抖。她站著動也沒動,雙手緊握著靠在身體兩側。

    「返來就好啦。」老婦人低低地說,點在飽經風霜的蒼老面孔的笑容,看上去令人倍覺辛酸。「返來就好啦。」

    章筠覺得她應該聽不懂她的方言,但是她驚悸的聽懂了。

    「坐啦。」老婦人接著用生硬、土腔濃厚的國語對以初說:「駛車那麼遠,喝茶。」

    「不了,媽媽,我們去山上看看。」

    「要去爬山喏?好啦,返來呷飯。」

    「下次再回來。下午我還要上班。」以初說:「只是——」他看呆立的章筠一眼。「先來看看你。」

    「好,好,返來就好。」

    章筠不知道她如何離開的,那股沒來由的依依之情強烈得叫她手足無措,她似乎應該說些什麼,但說什麼呢?她一走進那間陰暗的小廳室,不需要時光機,她便似乎穿過了時光隧道,來到一個曾是她歸屬的地方。那嚇壞了她。

    他們登上她「降落」的山坡石階時,以初才溫柔的打破沉默。

    「你生我的氣了?」

    「沒有。」她應得很快。「又不是你帶我去的。」

    他笑了一下。「那麼你在生自己的氣。」

    她沒有馬上回答,不過等她回答時,聲音裡滿是蕭索。「你告訴她,像你告訴你的家人,我失去了記憶,所以她對我的毫無反應絲毫不意外。」

    「你有反應,恩慈。你看不見而已。」

    「不要再千方百計企圖『喚回』我的『記憶』,以初,沒有用的,你在白費心思。」

    到了她當初抵達的那片草野,她不急於找她此趟來要找的東西,先走到凌恩慈的碑前。

    「遠遊。」她喃念碑上的宇,現在她懂了。她心響起他母親的話。

    在他心裡,你不但沒死,你隨時有可能回來。

    「你為什麼這麼確信她沒有死?」

    以初靜靜凝望她,彷彿他目光所見便是再真確不過的答案。

    她歎一口氣,走開到草叢中尋找她遺失的磁片時,他站立原處,望著她。

    什麼也沒找到。章筠同時感到輕鬆和失望,但回不去和可以繼續和以初在一起,都令她十分沮喪。

    她無心觀賞風景,回程的路上,她閉著眼睛,懶得理會翻騰的情緒。以初邊開車,邊輕快地哼起歌時,她瞥他一眼,不知不覺地。他愉快的心情竟感染了她,驅走了她的愁緒。

    她想道,看樣子,在她能回去之前,她最好適應這個她什麼都不懂的時代裡的一切。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有意外的收穫。總比終日和自己掙扎的好。

    看著手心裡以初給她的鑰匙,章筠猶豫著要不要出去。

    以初被她說服,不再要他的家人來輪班陪她。

    「找覺得像個被監管的囚犯,但是我希望有在家裡自由自在的感覺。」

    她是利用了以初對恩慈的百般遷就,不過她發覺她真的對這屋子越來越生出「家」的情感。傢俱對她不再陌生,花園的花朵似乎也和她熟悉起來。他們自那山上回來後的兩、三天。她每天都在一定的時間到院子去,呵護照料那些美得叫人炫目的花木。她也說得出幾種花的名稱了,而沒有人教她或告訴她,她是自已脫口而出。

    這世上若真有鬼魂這件東西,她想凌恩慈的鬼魂必定偶爾不定時地到她軀殼裡來暫住,支配著她的思想和一言一行。

    回去以後,這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件事。

    躊躇之後,章筠還是決定出去走走。她口袋裡帶了些以初給她的錢,不過她不認為她會用它們。

    她沿著山道緩步而下。陽光明媚,風柔軟地拂得人神清氣爽。她看見一些人或站或坐的聚在一個只有一片尖弧頂蓋、四邊四根柱子的奇怪建築底下,好奇地,章筠也走過去,看這些人伸著脖子,張望、等著什麼。

    一輛比以初和於婷的車都大得多的交通工具,停在這些人前面的路邊,前面和車身中間的門都開了,人們一一登了上去。

    原來不是所有的門都要用手去拉或推的。章筠跟著上了車,發現上面坐了很多人。她朝後面的空位走去。

    車子每行一段路便停住,下去一些人,又上來一此人。或只有人上,或只有人下,章筠看得迷糊。她幾時應該下去?

    到了某處,章筠不自覺地站起來,走到她上來的鄰近司機的門,車子停了,門自動打開。

    啊哈,他們也有不須用手操作便可開關的門嘛。

    「喂,小姐,投幣呀!」她走到門邊時,司機叫住她。

    「投幣?」章筠聽不懂。

    她不僅上車時沒有投幣,連下車也不知要付車費。

    「哦。」章筠明白了,但她只帶了紙鈔,沒帶以華給她的錢幣。她從口袋掏出錢,隨便抽了張丟進透明箱:「這樣對不對?」

    小巴和機瞪著那張千元鈔,眼珠子都突了出來。「車上不設找贖啊!」

    「不對嗎?」章筠把一疊紙鈔伸過去。「你要哪一張?」

    「瘋子?」她告訴以欣時,她大叫:「他以為碰到呆子!這一下小巴公司可賺大錢了,多幾個像你這種乘客,保證他們不會再嚷嚷要加車費。」

    章筠沒有說出她接下來的經歷。她下車後,漫無目的地順著騎樓往前行,經過一家店,她直覺地轉過去。一個男人見到她,立即笑臉迎上來。

    「凌小姐,你終於來啦。你的畫裱好好久了,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畫?章筠不解地看他一眼,他轉身到裡面去了,她環視著室內排在牆上和擺放在地上,大小不一的畫框,有國畫、油畫、水彩畫。

    章筠直起身發愣。她「應該」不懂這些才對。

    店主回來了,拎著一個大畫框。「你好不好拿,凌小姐?我幫你拿到車上去吧?」

    「我沒有車。」她回答,好奇地彎身看。畫框裡是一幅蠟染畫。抽像的圖案她倒認不出來,但是她很喜歡畫上的典雅色彩。既是恩慈的,她順便帶回去好了。

    「謝謝你。」章筠接過來。

    「凌小姐。」當她走到店外,店主追了出來,仍滿臉笑容。「你還沒有付尾數呢。」

    「尾數?」

    「嗯。二千六。」

    「二千六?」

    「你可用信用卡付款。我知道你不會帶太多現金出門的。」

    哦。章筠懂了。她不確定要用掉她口袋裡幾張紙鈔,便把以初給她的五千塊,付了車資後剩下的全掏出來。

    「你要幾張?」

    店主收了錢,又找她錢的怪異表情,讓章筠決定她得向以初問清楚他們的幣值。

    提著沉重的畫框,她繼續向前走。經過個櫥窗,看到裡面掛著的衣服和恩慈衣櫥裡的很像。她遂又走了過去。

    這回是個帶著親切笑容的女人,從一張覆著典雅桌布的桌子後面走出來。

    「呀!恩慈,我以為你失蹤了呢,怎麼這麼久沒來呀?是不是又和你丈夫出國玩去了?頭髮剪這麼短。你怎麼捨得呀!」

    章筠完全答不上話,只能以微笑相應。恩慈都在這裡買她那些柔軟舒適的衣裳吧!否則不會和這家店的主人如此熟絡。

    但店主的另一段話卻叫她大吃一驚。

    「你是不是又帶新做好的新衣來啦?也該是時候了,上次那批早賣完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你家都沒人接。好些顧客買不到都問我能不能訂呢。我告訴她們,你每一組的設計都不同,而且有一定的量,賣光就沒有了。」

    恩慈自已設計、製作衣裳,還拿出來賣?章筠對自己說,又是一個她不可能是凌恩慈的證明。

    「恩慈,除了我這里外,你的衣服沒拿去別家吧?要是有,你又不告訴我,可就砸了我老跟顧客說『只此一家,別處絕買不到相同的』招牌嘍。」

    「沒有。」章筠聽到自己對店主保證。「老朋友了,我還騙你嗎?要不是你當初口沫橫飛的說服我,我哪裡是做生意的料子?」

    「是哦。好看的衣服就你一個人穿。我橫豎有個店面,你不過出力、出材料,拋頭露面的工作我來做,時間到了還把錢專程送到府上,你還不滿意啊?」

    這個女人口才流利又伶俐,章筠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說:「當然嘍,沾你的才氣和巧手,賺多少錢這種俗氣的事就不說啦,我有你這個朋友也挺風光的。」她親熱地挽住章筠的胳臂。「衣服在車上是吧?你車子停在哪兒?」

    「我沒開車。」章筠有一股要逃出去的衝動。「我只是出來走走。」

    離開了那間時裝店,章筠不敢再走下去了,卻發現她不曉得如何回去。

    「幸好我們每個人都留下電話號碼給你,你也曉得沒法打公共電話時,去向人借電話,要不然就慘了。」接了電話去接她,把她送回來的以欣,到家後還把以初也叫了回來。

    「再有類似情形,你可以打電話去學校。」以初因為她沒有找他而找以欣,有些失望。不過至少她平安地回來了。

    「我打了,」章筠不大自在。「那個人問我是難,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實在很危險。」以華是「順路」上山來看她,正好在門外碰到她們坐的計程車。「萬一她下次出門忘了帶我們的電話,那可麻煩了。大哥,你應該再給她買部車嘛。」

    「我不要。」章筠立刻說:「你們的車子在路上前擁後擠的,更危險。」

    「以欣,你下午沒課嗎?」以初問。

    「打完齋不要和尚。」以欣咕噥,瞄以華一眼:「人家下逐客令,還不走?在這裡當電燈泡?」

    「大哥。」以華向以初示個要和他私下說話的眼色。

    「你休息一下,恩慈,我送他們出去。」

    章筠點點頭,「謝謝你,以欣。」

    「小事一件,不必客氣。」

    以欣匆匆跟著她兩個哥哥出去,要聽他們說些什麼悄悄話。

    「我今天去了醫院。」以華說。

    以初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皺皺眉。「做什麼?」

    以華聳聳肩。「好奇。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你懷孕了?」以欣戲謔道。

    以華瞪她眼。「你才要臨盆了呢。」

    「哈,我要是當了未婚媽媽,你未見得光彩到哪去。」

    「哎,你們倆有完沒完?以華,你還嫌情況不夠複雜是不是?」

    「大哥,裝迷糊要有個限度,何況是為了你好,你知道嗎?幾天前撞得頭破血流那個傢伙,快要出院了,聽醫院裡的人說,他們沒見過那麼神妙的手術和縫合傷口技巧。」

    「以華……」

    「還有,大哥,我去了病房。那個人很得意地讓我看他頭上的縫合傷口。他那副炫耀的模樣,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傑作。」

    「他的傷到底怎樣嘛!」以欣催促道。

    「簡直看不出來動過手術。」以華看著以初說完他帶來的消息。「而且我還聽說他手術時幾乎沒失多少血。大哥,你明白這是表示什麼吧?」

    「裡面的恩慈,或不管她叫什麼,她不是我們的嫂子。」以欣答。語氣遺憾。

    「這表示,」以初沉著地說:「那個人身體很健康,復原得很快,這事和恩慈沒有關係。」

    「大哥……」以欣和以華同時叫道。

    「這事到此為止。以華,我不要你向恩慈提你今天去醫院的事。她的健康狀況每天都在改善,有些你們也親眼看見的。我相信她會越來越好,或者不需要太久,她就會記起一切。」

    以初反身進屋去了。

    「你為什麼這麼急於證明她不是恩慈?」以欣質問以華。

    「用得著我來證明嗎?」以華悻悻道:「你是白癡兼聾子是不是?她連小巴都不知道。」

    「又如何?恩慈以前出門都自己開車,她不懂上小巴要投多少錢,不代表她是外星人。」

    「她不是。你才是外星人。搞不清狀況!」以華氣悶地走向他的車子。

    「啊,你不但當我是白癡、聾子,還當我是瞎子啊?」以欣跟著他,坐上他的車。

    「我知道你擔心一旦她回去二三○○年,大哥的無限希望落了空,他就慘了。」

    「哼,看在你還有一丁點腦子的份上,送你一程。」以華發動引擎。「她來自所有一切都屬高科技的年代,她沒法習慣我們的生活和環境的。所以不是一旦,她是一定會回去。而我必須在情形無法挽救之前,使大哥清醒過來。」

    「我看已經無可挽救了。」以欣嘀咕。「大哥那麼固執,又那麼深愛恩慈,他好不容易失而復得,你非要挖空心思斬斷他的希望,你不是要他的命嗎?」

    「任他盲目下去,等她走了,他就會比較好嗎?什麼失而復得?」他瞪她。

    「至少大哥如此深信不疑呀。而且你能否認她的確越來越多舉止像恩慈嗎?」

    「本來我也很困惑。但今早去過醫院以後,我想到了,那是因為我們,尤其大哥,為了幫她恢復那些屬於恩慈、根本和她無關的記憶,都對她說了太多恩慈如何如何,她不知不覺開始表現得像恩慈,是我們大家的錯。」

    以欣想了想。「噫?你說的好像有幾分道理呢。」

    「長你幾歲可不是虛長、白長的。」以華自得地咧咧嘴。「如何?你是不是該和我同一陣線?」

    「怎可以?幫你把她弄走?我才不幹!」

    「幫我?你還是不明白。我說的是幫大哥。」

    「怎麼幫?你有什麼主意?」

    「找些證據,使大哥接受她不是恩慈,及她遲早必須回去的事實。只要他認清這點,她走的時候,他即使仍會痛苦,起碼不會痛不欲生,因為他並不是第一次失去恩慈。」

    「那麼,」以欣思索著。「我只要一有空就往山上跑,到他家和恩慈膩在一塊兒。」

    「你要記住,我們都還是叫她恩慈,叫她大嫂,但她……」

    「並不是真的恩慈。」

    「不錯。」以華嘉許地點點頭。「別把我剛剛為你打開的智慧弄丟了,這可是個大任務。」

    這個任務以欣喜歡極了,它新奇又刺激,不過她可不會在以華面前表現得太雀躍。

    「既然你找我做幫手,你付我多少報酬?」

    「哎,讓你加入我的救親計劃,我沒向你收入會費已不錯了。」

    唯恐和他爭下去,他決定獨力去進行,把她撇在一邊,以欣只好讓他贏一次。

    「既然為了大哥,我姑且犧牲好了。」她說。

    「真偉大。」以華諷刺她。「事成之後,你找大哥領賞,說不定他會把他的保時捷送給你。」

    「少自鳴得意,大哥已經答應我,等我明年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他要送我一輛車,由我挑。」

    「女男平等又一新證。」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你這顆酸葡萄,誰吃了誰瀉肚子。」

    「你……」以欣氣惱地捶他一拳。

    以華大笑。「說真的。以欣,我真希望大哥的噩夢早點結束,我們大家都好像過去般的相親相愛、和樂融融。」

    以欣哀愁起來。「沒有恩慈,他永遠不會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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