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
緬因州早上露面的陽光,軟軟的拂過地面仍積著的前一夜才停止的雪。陽光的溫度彷彿被雪吸走了般,感覺不到暖意。
章筠站在窗邊,不是在賞雪,或想藉薄薄的陽光感受一點冬末初春的交接節氣,她兩眼視而不見的望著窗外,思潮起伏、混亂。
一個半月以前,章筠乘坐的一架飛機失事墜毀,機師及其餘十幾名乘客全部罹難,她是唯一幸運的倖存者,除了四肢幾處摔傷,臉部受了灼傷,經整型手術後,她換了一張新的臉孔,不久即復原出院。
但自那次意外後,章筠腦子裡常常無故突然浮現一些和她現實生活無關的影像,一些模糊的人影,模糊的聲音、每當她行將入睡或進入半睡眠狀態,耳邊就響起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重複喃念著要她醒來,語句含糊不清。
最教章筠不安的是那些聲音還夾雜著絕望的哭泣,那悲泣聲如此悲慟,有男也有女。
起初章筠以為是些混沌的噩夢。「我掙扎著想要醒過來。朦朧中,我看到一些臉孔,但看不清楚,它們俯向我,俯得……很近,我幾乎可以嗅到氣息,人的氣息。我亮了燈,它們就不見了,聲音、影子都消失了。」
章筠輕輕深呼吸,揉揉悸痛的太陽穴。
「然後呢?你睡回去了嗎?」一直坐在那靜靜聆聽她述說的向偉志,章筠的好朋友,溫和地開口問。
章筠搖搖頭。「頭兩晚可以勉強睡著,後來就不行了。那些聲音和影像似乎堅持要我醒著。」她用充滿困惑的眼神望著偉志。「你會說聽起來我只是作夢。但我知道它們不是。漸漸的,它們持續不斷,進而不分日夜,隨時隨地的冒出來。」
「有一次比一次清晰嗎?」
「沒有,都一樣。」章筠回來坐在偉志對面。「我去詢問過我住院時的主診醫生,他認為是我墜機跌出來時,頭部受到碰撞引起的後遺症……」
「或者你昏倒之前聽到的同機同伴的驚惶哭叫聲,留在你的潛意識裡。」偉志接道:「有些你的同機者墜地後或許沒有立即死亡,你是名醫,他們認得你,因而向你呼救。你身為醫生,必然自覺有救助他們的義務和責任,但你當時身不由己,這件事在你心裡留下陰影。」
章筠苦笑。「你的說法和醫生一模一樣,可是,偉志,我的最後記憶是在飛機失事墜毀之前。機身開始劇烈搖晃,某種東西掉下來打中我的頭,當我醒來,我已經躺在醫院病床上。」
偉志凝眉沉思。有件事章筠自己不知道。那次飛機失事墜毀,機身殘骸燒得只剩零落的碎鐵片,其餘乘客的屍體也燒得焦黑難以辨認。章筠,奇跡似的,下半身不見了,上半身頭部以下,右臂僅餘半截,左臂自肩以下也燒得只剩炭黑的骨架,一塊鐵片當胸劃入,她的身體部分已經死亡,但驗屍官發現她的頭以上仍有生命跡象,換言之,她的腦還活著。
章筠是位聲名遐邇的外科醫生,失去她將是醫學界一大損失。醫院集合了幾位著名的醫生和科學家——包括偉志這位科學電腦專家,在科學實驗中心的人體冷藏庫,找到一名腦死但身體四腳健全的女性,將章筠這顆對醫學界有過且仍將具有重要貢獻的腦移入另一個人腦殼中。
也就是說,章筠並非如她所相信的,只做了個簡單的臉部整型易容手術,而是經由電腦傳輸,把她整個思維組織給了她現在所使用的軀體的主人腦中。由於這項不須開刀、完全籍電腦電子科學功能的載換技術尚在實驗階段中,所以從未對外公佈,除了發明者本人,和幾位一流醫生及似偉志這樣參與實驗研究的科學家,外人皆不知其情。
為了避免引起受轉換者心理上的恐慌,不易適應自己新的「身腦不一」狀況,同時章筠是第一個還在實驗階段便被冒險拿來當臨床實驗品的人,雖然轉換一個多月以來,她看來一切正常,回到工作崗位上之後,仍是位出色、技術一流的好醫生,在無法確定假以時日她不會出現任何不適應症狀,產生異常副作用之前,這項轉換過程必須是絕對機密,包括她本人,偉志也絕不能透露半個字。
在章筠之前,他們用來做實驗的白鼠、兔子及猴子,最後都出現不一的症狀:格外焦躁或暴躁,及如章筠這般,無法睡眠,或在睡眠中發出古怪的聲音。
儘管他們救章筠之前,她等於已死亡,但既然讓她的腦意識活了下來,偉志希望她不要發生他們都不願看見的意外。如果最後他們被迫必須像結束那些實驗動物的痛苦,也要用同樣方式結束她的……他不認為他下得了手。
「除了聲音、影像,你還聽見或看見什麼?」他關心地垂詢,為了她,也為了探尋實驗結果。
「一些……」章筠手掌托在眉上,像似思考,其實是遮著她的難為情。
怎麼說呢?那些雲雨纏綿的「夢境」,叫她如何啟齒?這個部分的影像也多是模糊的。她不清楚兩具交纏的軀體,女的是不是她自己。
她搖著頭,張開神思混亂的眼睛。「偉志,你的電腦時光轉換機實驗到什麼階段了?」
她突然間的問題令他一凜。「你想做什麼,小筠?」
她雙眸中自進到他的辦公室的困惑、迷惘、無措,瞬間減弱,加入了一份他熟悉得不得了的堅決的果敢。
「我想試……」
「不行。」她沒說完,他就堅定地打斷她。「絕對不可以。」
「會有什麼傷害呢?你那是一部時光轉換機,又不是碎肉機,難道會把我攪拌成肉醬?」
「可是我不知道它會把你送往何處,過去或未來。萬一你回不來了,怎麼辦?」
「我就隨遇而安。」她傾身拉住他的手。「好嘛,偉志,讓我試試。我只是要回到失事當時,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造成這些嚴重困擾我的聲音和影像。」
對於這件事,偉志更不能答應。他怎能讓她回去看到她自己屍體不全的慘狀?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再說我根本沒有把握掌握得住精準的時刻。例如你要回去的是墜毀之前?過程當中?還是之後?而且慘劇已經發生,你回去也改變不了,救不了其他人。」
「我總可以試一試。」
「要是你這一試,把自己放回意外裡,再救不回你,怎麼辦?不行,不行。」他的頭搖得跟搏浪鼓似的,並把手抽了回來,插進他的外袍口袋。
「你忍心看我為這些無法解釋的困擾繼續失眠?再這麼下去,我會發瘋的,偉志。」
注視她眼下因睡眠不足造成的深深陰影,受盡困擾折磨而變蒼白、瘦削的瓜子臉,偉志躊躇了。
「我們是好朋友吧,偉志?」章筠繼續動之以他們深厚的友情。
「正因為是好朋友,小筠,我不能答應你。你不明白可能的後果,而我無法對不能預知的結果負責。」
「不要你負責。」
「胡說!你要用我的機器,它還是一部尚在研究階段的未完成機器,我當然有絕對的責任。」
「向博士,國家科學研究所所長來電。」空中傳來他的電腦電話語言輸送訊息。
「謝謝,我到一號電腦室接。」偉志回答。
「一號電腦室轉接中。」
偉志站起來。「我要去接個電話,小筠。你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章筠是個絕不浪費時間,也討厭浪費時間的行動派,她一旦決定了一件事,必定全力以赴,從不輕易改變。而她知道要說服偉志讓她試他的時光機,他說不行,便沒有商量餘地。他和她同樣固執。
固執和堅決的意志是他們倆在各自的工作上獲得無人可比擬的成就的主要因素。
偉志發明並完成時光機時,章筠曾有幸進入他的新實驗室,看見過那部宛似太空穿梭機的時光機。他一離開辦公室,章筠半秒也沒耽誤地立即起身也走了出去。
她來到時光機所在的實驗室空氣壓縮門外,憑她細密的觀察力和過人的記憶,她在電碼表上按下上次她看見偉志使用的六個英文字母密碼。門無聲地開啟,她吐一口氣,走進去,再在裡面的同一型電碼表按另外七個英文字母,門悄然合閉。
轉身,她面向成圓弧型的精密電腦控制室。那座時光機就在玻璃圍牆外,一個同樣用超精細玻璃纖維圍著,有如巨型車廂的密室裡。
她知道除非有人由裡面解碼開門,偉志或其他知道開門密碼的人一時還進不來,所以她有充足的時間。當然,偉志是創造這門密封實驗室的人,一旦發現她不見了,而她的「鐵籠」還在外面,他一定想得到她在這裡,他也一定有辦法讓他自已進來。
章筠儘管著急。仍冷靜地尋找如何啟動及操作時光機的電腦按鈕。在控制室和時光機之間來回走了幾趟後,她發現所有啟動系統都要在控制室操作完畢。
那就是說,她得啟動所有按鈕後,以最快的速度進入時光機。
她試了幾次,決定可行了,便開始按下幾個主控鈕。實驗室門打開,偉志衝進來時,她正要按「Auto Start」。
「小筠!你瘋啦!」
驚慌間,她一手按下「Auto Start」,卻在轉身的,另一手拂過了定時數字鈕。
靈敏的電子按鈕在她輕輕拂觸過時,數字改變了。而她不知情地飛奔向時光機,跳進船,砰地拉上門。
「等一下……老天,小筠……」
一切都僅發生在眨眼間,她動作快得驚人,偉志喊都喊不及,更別提阻止她了。他奔到主控電腦前,瞥了一眼液晶螢幕顯示器,臉色變得灰白。
「上帝,章筠!你在搞什麼呀!」
液晶螢幕上顯示她要去的年代,竟是「一九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