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我沒見過臉皮比你更厚的人,男人女人都包括在內。」
「很高興知道你不重男輕女。」
「你知不知道你很討人厭?至少很討我厭。」
「第一個,不知道。第二個,你會不會犯了一般女人的通病?」
「什麼通病?」
「口是心非。」
「哼,本人非一般女人。」
「啊哈,那麼你是口非心是囉?」「我才不像你,狡猾、險詐,明明精明得像個鬼,假裝老實憨傻。」
「嘿,我沒說過我老實哦,雖然我的確老實。憨不憨,傻不傻,我就不知道了。當局者迷嘛。」
他由洗手間回到座位後,展喬板著臉孔。不管她如何不理不睬,他兀自一旁說個不停,從「你的頭髮留了多久留這麼長」,一直問到她的鞋子,甚至問到「你的指甲幹嘛剪得這麼短?至少留一隻嘛,有時可以挖挖耳朵啊鼻孔的,搔癢也要用指甲方過癮啊。」
她搞不清楚他自己有那些噁心的壞毛病,還是想惹她笑。前者呢,不干她的事,只要他別在她面前挖耳朵挖鼻孔;後者嘛,她偏不笑。
等到她全身他都拿來當過話題了,他的目標又轉向別人。
例如:嘩,那雙腿那麼粗,還敢穿那麼短的裙子。我知道了,好散熱。
或,那個女人睫毛比頭髮還長耶,可能嗎?
或,我發現一件事。男人都對著我看,女人都看的是你。這是什麼道理?
以及,注意看哦,那邊那個人,我數到十,他就會起來上廁所。
和,你看到那個女人沒有?看一下呀,那邊,穿紅衣服那個,我數到七,她就會把頭轉過來看後面。
不管他是精明還是傻,展喬給他弄得好氣又好笑,也被他唬得一怔一怔的。
下了車,她才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諷刺他,而他照樣對答如流。
「我問你,宗康,你怎麼知道那個男的要上廁所,和那個女的幾時轉頭看後面?她在看什麼?」她其實在火車上就好奇死了。
「觀察嘛。那男的每隔一下就跑廁所,我看他跑得臉都綠了,八成拉肚子。
那女的有個小孩坐在後面,她不放心嘛,所以老轉頭看看小傢伙有沒有安分的坐著。」這麼簡單。展喬白他一眼。「你窮極無聊啊,觀察這些。」
「你不理我嘛,我只好理別人。現在我們要去哪?」
石先生告訴她,到了嘉義,搭客運往東石。
時正中午,他們在火車站附近隨便吃了個午餐,順便打聽客運站在何處。
是宗康用閩南語問的路。
「你會說台語?」展喬很驚訝。
「在我們那,除了當地語言,台灣去的,不是說中文就是福州話。福州話和閩南語差不多。」
「你的父母都是台灣本島人嗎?」
「一半是。我們去東石做什麼?」
「有一位顧客委託我幫他找舊日的戀人。東石過去有個六腳鄉六南村,是他和初戀情人的家鄉。」
宗康神情愕然,驚詫萬分。展喬走去售票口,沒有看見。
買了票,他不知哪去了。她以為他去洗手間,車子來了,還不見他出現。車子不等人,她更不會等他。他會說台語,她聽也只聽得懂三兩句而已呢。
車子要開了。咦,這個人,半路跑了嗎?不要是在廁所拉肚子拉得出不來吧?
展喬跳到司機後面。「等一下,等一下,還有一個人還沒上車。」
正喊著,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宗康上車了。
「你跑到哪裡去了?」她對他大叫,一面把他的那張票遞給車長。
「哇,不等我就上車了,差點被你放鴿子。」她等著拿票尾時,他大搖大擺先去坐下,他過來,她開口就抱怨。
「放了你,你也活該。你……」展喬打量他。
「怎麼?一時三刻不見,如隔三載五秋嗎?」
「少臭美了。我是看你有沒有拉肚子。」
「嘖,一片好心,反被你詛咒。」他把一本週刊放在她手上,他手上是一份報紙。
這下她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幹嘛跑去買這個?」照凶不誤。「錢多啊!」。
「我問過了,到東石要一個多小時。你坐車要嘛呼呼大睡,要嘛當我不存在,給你個東西看,打發時間,我呢,」他搖搖報紙。「也不會太無聊。坐這班車沒有多少人供我觀賞。」
何止沒有多少人。展喬前前後後看一下,除了他們。只有一位老先生。那老先生一坐下就夢周公去了。
「你倒是觀察入微。」她悻悻咕噥。
「哪裡,我只是牢牢記住你的教示,隨時提高警覺,自動自發自愛自……」
「好啦,算你孺子可教。」
宗康攤開報紙。「沒有其它訓示的話,我要看報啦。」
「我不看這種三姑六婆雜誌。」
「那你來關心國家大事、世界政局和又有多少人被搶劫謀殺,我來三姑六婆好了。」他的報紙和她交換。
展喬看不到兩分鐘就看不下去了。政府官員互相拳腳相向,流氓火並仇殺,青少年飆車打架,父母將親生女兒賣去當雛妓,年輕女孩貪慕虛榮出賣自己,無辜者葬身火窟……「什麼世界!」她把報紙捲起來。
宗康瞥她一眼,不覺好笑。
「三姑六婆有三姑六婆的娛樂和趣味性吧。」他揶喻。
「這種雜誌專挖人隱私來大公開。自己日子過得乏味無趣的人,才拿看別人的醜聞當娛樂。」
「你又怎知公開的隱私是被挖出來的?何以見得不是當事人自願被發現?有人愛表現,有人愛看,有周瑜,有黃蓋嘛。」
「嘿,這些我當然知道,但是我沒興趣在這種族群中插一腳,不行啊?」
「行行行,當然行。」宗康合上雜誌。他根本沒看,他在想心事。「你知道嗎?有人說過,當你看到一男一女在公共場所,其中之一或兩個人都在看報紙,互不交談,這兩人絕對是老夫老妻。」
展喬斜睨他一眼。「或這兩人根本話不投機,或互不相識。」
「我們是哪一種?」
「我是你的上司,你是我的……我想起來了。你真的請了個助手?」
「騙你幹嘛?我剛剛還打電話,看他有沒有做好交代他做的事。我很盡責吧?」
展喬對他嘿嘿笑。「很盡責,很盡責,為了獎勵你,你的助手的薪水從你的薪水裡扣。」
「啊?可是……」
「不過你不用擔心,不會扣太多,因為我們回到台北,你就要辭掉你的助手。」
「為什麼?」
他還敢問為什麼呢。「你請助手之前問過我嗎?誰說你可以有個助手的?」「你呀。」
「我?我幾時說過這種話?」
「你叫我跟著你好好學習。我想,我跟著你,辦公室沒人怎麼辦?你又說我應該自動自發……展喬,你不舒服嗎?」
她抱著頭呻吟。
「你是不是暈車啊?不要緊,我買了暈車藥,要不要吃……」
「我需要的是鎮定劑!」她吼。
還好車上沒有其它乘客。後面的老先生張著嘴睡得不省人事。
「鎮定劑?我沒買耶,到了東石……」
「你去買一瓶毒藥,越毒越好,吃下去立刻死亡的最好!」
「哎呀,你要自殺呀!」
「給你吃的!」
「我……」宗康忍下笑的衝動。「你在生我的氣啊?」
展喬轉轉眼珠。「還真能察言觀色。」
「我不知道你坐車要吃鎮定劑,下次我一定記得……」
「宗康。」她很溫柔地喚他。
「什麼事,展喬?」
「閉、嘴。」她咬著牙咆哮。
然後像在火車上一樣,她靠著椅背,閉上眼睛,不理他了。宗康注視她一會兒,把臉轉向窗子。
怎麼會冒出一個初戀舊情人呢?原來他是雇展喬幫他找人。那麼,她不是他的秘密情婦。這件事,令宗康很高興。
早知道,他一開始便可以道明來意,也不必掩飾身份了。不過還不一定,展喬說的,未必是他所想的同一個人。他卻希望是,因為他越來越喜歡她了。
宗康轉回去看她,發現她張開眼睛了,在發呆。
「別氣了,到東石,我去買瓶毒藥毒死我這個笨蛋,好不好?」
展喬給了他一記白眼。「你要死,也死得離我遠一點。」
「連收屍都不替我收啊?」
「叫你女朋友或老婆來收。」
「都沒有耶。」
「哦,天下女人之幸也。保持這個紀錄。」她拍拍他。
宗康咧一下嘴。他其實很想大笑。和她在一起,實在開心。
「你剛剛在想什麼?不是真的想如何毒死我吧?」
「這種卑微的事,留給你自行了斷就好。」
「想男朋友?」
「哦,太多了,他們想我就行了,我想他們,太累了。」
「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個?他很有錢吧?多大年紀?你和他認識很久了嗎?」
展喬瞄瞄他。「問得比我媽還詳細。你是關心他還是關心我呀?」
宗康嘻嘻一笑。「當然是你囉。身為男人,我說不定可以給你一些有益的意見和建議哩。」
「不必啦,反正他們沒有一個像你,我很放心。」
「那我可擔心了。」
她好氣又好笑。「你擔哪個東風心哪?」
「是這樣的,」他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媽常常說,女人要嫁像我這樣的男人,忠實又忠厚。我爸總是說,像我這種腳踏實地、安安分分的男人,才是女人的理想可靠對象。我姊姊說,我顧家、愛家、戀家,不知哪個女人有這個福氣嫁給我這樣的男人。」
「太好了,我竟看不出你如此十全十美。」她諷刺道。
他彎彎身,對她笑道:「感謝你熱烈的掌聲。」
「哼,不必客氣。我倒認為,你的福氣呢,不防留著自己用,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女人有這麼大的福分。」
「有耶,有一個。」
她瞪他。「你不是說女朋友或老婆都沒有嗎?」
「還沒有嘛,但總會有一個的。你放心,我是傳統的一夫一妻制型男人。我最憎惡和輕視的,就是那種家有嬌妻、賢妻,猶身在福中不知福,在外面拈花惹草,搞早妻、午妻、黃昏妻、消夜妻或秘密情婦的男人。」
展喬忍不住笑出來。「我放哪個西風心哪?你要有幾個妻,干我何事?」
「沒關係,我很有南北風耐心。」
「什麼心?」
「東風西風你都說了,南北該我了吧?」
展喬眨眨眼睛。「哎喲,搞了半天,你想做我男朋友啊?」「我沒這麼說。」
她本想糗糗他,不料他暗示了半天,又一口否認,令她頗覺沒面子。
她疊起二郎腿。「沒有嗎?那就好,你能自知有幾兩重,還不算太笨。」
宗康一臉驚訝。「台灣的人秤體重是論斤論兩的嗎?哈哈,豈不是像秤牛秤豬一樣。哈哈哈。」
展喬疊得好不帥氣的腿掉了下來。她暗暗發誓,給她逮到機會,她非殺……
不,殺了他太便宜他,她還得坐牢。她要想個法子,令他生不如死。
「展喬,你的臉白裡透紅,紅裡透白,好不美觀呀。」他嘲謔道。
她本來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下簡直要發青了。她猝然站起來,走到另一邊座椅去坐。
沒一會兒,他跟了過來。這會兒她坐在靠窗,沒法說走開就走開了。
「這麼多空位,又不用對號,你非坐我旁邊不可嗎?」她嫌惡地質問,心裡其實蠻高興。他若沒有過來賠不是,她才真要火上加油的氣死了。
「不是呀,你看,司機、車長都在看我們哩,他們一定在奇怪,這一男一女,一忽兒像老夫老妻,一忽兒像一言不合的情侶,究竟怎麼回事?」
「我管他們怎麼想!我不要和你坐。倒了八輩子楣才和你是情侶。」
「你知不知道,生一次氣,要死五萬六千個細胞,減少至少十年壽命耶。」
「好啊,二十五減十,我現在只有十五歲,越氣我越年輕。」
「嘩,照你這麼算法,等我們到東石時,我豈不是要抱著一個變體超級巨嬰下車?」
「什麼跟什麼?」「哪,你現在變成了十五歲,你的身體和外表卻沒變。我看呢,你還要氣上好一會兒,那麼你的年齡就要變成像個剛出生的嬰兒,而你的樣子還是二十五歲,不是變體超級巨嬰是什麼?」
當然,他知道她是胡說的,她也知道他知道她說的是氣話,而他實在夠胡扯。
但若那情況真會發生……
咬住嘴唇半晌,展喬終是忍不住,爆笑出聲。宗康的笑聲接著加入。
「天哪。」展喬笑出了眼淚。「變體巨嬰。真虧你想得出來。」
「你也不賴。氣一氣少十歲。」他搖搖頭。「大家都要爭先恐後的來氣了,誰還需要研究長生不老秘方啊?不久這個地球就充滿了氣,很快的到了飽和狀態,砰,爆炸,嘖嘖嘖,比大地震的威力還嚇人。」
「你的中文很棒嘛。昨天假裝不會發音,其實你……」
「雖然發音是真的很困難,但為了學發這幾個音,學校教室的牆和我家的牆都倒了。」
「又在那瞎扯。」
「是真的,給罰面壁嘛,牆壁看我的臉看得煩死了,我一站過去,它們一看『又是你!』受不了,轟,倒了。」
展喬笑得捧腹。「馬來西亞的學校教中文教得這麼認真?」
「何止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我念的學校可多了。大家一致認為我的有問題。你呢?你的中文更棒,你以前是個聰明的學生吧?」
「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中文還說不好,就該去撞牆了。」頓一下,展喬輕歎,告訴他。「我本來想去當女警察的。」
他很訝異。「為什麼?又為什麼沒去?」
「我爸爸是警察,他去世了,因公殉職。」「哦。對不起。因此你想做警察?」
她笑笑。「我爸是很優秀的警察,他是我的偶像。」
以及,她一直覺得,她父親希望她是男孩,他始終把她當兒子對待,買給她的玩具,都是男孩愛玩的東西。她大一些時,他帶她去學射箭、射擊。他教她打棒球和撞球。他送她去學空手道和柔道。別的女孩在交換女生心事,和男人眉來眼去,偷偷約會時,她練了一身的功夫。
男孩或男人,都不敢打她的主意或佔她便宜。都不敢追她。來和她相交的,他們把她當兄弟般。她對他們,也差不多。
「沒去,是因為我媽聽說我要念警校,嚇得花容失色。」展喬對宗康扮個鬼臉。
她沒告訴他,她報考警校,是她和父親瞞著母親去報的名。她都去考了,警校和大學聯招,都錄取了,但她父親在那時去世了。她不想令已然悲痛欲絕的媽媽,心驚膽跳地害怕她步父親的後塵,選擇了念大學。
展喬未曾覺得犧牲,亦不曾後悔。大學的中文系是她填的第一志願。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告訴父親去做的一件她想做的事。她不以為她會考得上,填志願時當好玩。不料她不但考取,而且分數相當高。
假如讀警校,未必完全為了取悅父親。在中文系的四年,遨遊於詩詞歌賦間,展喬發覺她也有女性詩情畫意的心思和情感,無奈她自幼至成長,受的是勇士般的教育和訓練,男同學們看她,只見到一個身材高姚,外表幾近不修邊幅,言行豪邁如兒郎的女子。
尤其有一次她在公車上差點扭斷一個「公車之狼」的胳臂,這事傳開以後,她「展大俠」的威名便不徑而走。哪個男人要個功夫高強的女人做女朋友啊?
她曾聽聞有句話在男生間傳來傳去——「搞不好,給她拆了兩根肋骨去當筷子。」
她有這麼威猛嗎?真是「一時英名毀了一生」喲。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遇到個知音,體會她其實也有溫柔婉約的一面。不過她自己都覺得溫柔婉約這四個字,用在她身上,哈,怪格格不入的。怎麼回事?想起這些事來了。
「想什麼?」
想男人啦。彷彿做賊給當場逮到,她的臉馬上紅了一大片。
「嗯,哦,我在想我們今天晚上回到台北不知道幾點了。」
「有約會,怕來不及啊?我幫你打電話好了。」
「要你多事。」
「咦,我是你的助手嘛,接電話、打電話本來就是我分內的工作。」
「那麼請問你幹嘛請個助手來做你分內的工作,而你卻坐在這呀?」
「我跟著你好向你學習查案嘛。」
「哼,也是有道理啦。」他一咧嘴笑,她馬上指著他提醒道:「不過你的助手的薪水,不管你答應給多少,是要——」
「從我薪水裡扣,我聽到你說了。」
「光聽到不夠,要記住。呀,我想到了。守則第六條,未得主管許可,不准擅自採取行動和作任何觸犯公司利益的決定。」
「這麼多條,只有這一條聽起來比較……」
「怎麼樣?你有何意見?」
「嘻嘻,不敢。展上司永遠是對的。」
「不用展了,你不到二十四小時就犯了所有的規則,再不當心點,我拿你斬首示眾。」
東石到了。「很快嘛。」展喬看看表,的確坐了一個多小時。多個人扯談,時間竟過得不知不覺。
小鎮風光和都市有如天壤之別,街道大概只有台北的一半寬,兩旁建築大部分古意盎然,新樓摻夾其間,反而很可笑。
展喬深深為四周的淳樸氣息吸引,很想到處溜躂看看,奈何她和宗康有公務在身。抵達的時間比她預計的晚了許多,不快點,恐怕今晚便回不去了。
昨晚石先生對她說過,由此往六腳鄉沒有客運或其它公共交通工具,小鎮地方小,連出租車也沒有,除非有從市區進來的,可以議價,不跳表。
展喬四下張望,出租車不見半輛,腳踏車和摩托車倒不少。
她突然想起來,咦,她有個死皮賴臉跟來的助手嘛,叫他去找交通工具。
「喂,宗……」
這小子,又不見了。
她站在原地轉來轉去地東張西望。看到他了,他在一家中藥鋪門口和一個妙齡女子有說有笑,聊得可開心呢。那女孩穿著白衣花裙,嬌俏天真,仰頭看著他的表情則一臉嬌羞。
宗康俯身不知說了什麼,女孩笑瞇瞇地點點頭,柳腰一旋,跑進中藥鋪去了。
他還對著人家的背影望了半天,才悠哉悠哉朝她晃過來。
他一到面前,展喬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就喊:「第七條,執勤時不准擅離職守!更不准和女人調情!」
宗康的頭往後閃了閃她險險戳上他鼻子的手指。「這麼大的火氣!我哪有和什麼女人調情啊?」
「還辯!我親眼看見了!不是調情,難道你忽然得了急病,要吃中藥?」他回頭看看藥鋪,哈哈笑。「那個呀,她哪是什麼女人?她才十五歲而已。」
「十五歲的少女你也去調戲,你不知恥。」
「哎,我進去借廁所,她跑來問我從哪來的,就聊了幾句嘛。」他俯視她。
「展喬,你這樣真像打翻了醋缸的母老虎。」
「嘿,少出言無狀,我是你的……」
「展上司。你不是叫我別展了嗎?自己又老愛提。」他伸手環著她的肩。
「我們從哪查起啊?」
她扭頭看著她肩上他的手,感覺……蠻喜歡,但她決定不要太喜歡的好。
她嚴肅地拍掉他的手。「幹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來辦公事,又不是來度蜜月。」
「耶,這裡卻是個度蜜月的好地方。你感覺到那種與世無爭的淳樸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清新乾淨無污染,沒有交通堵塞,沒有……」
「行,你以後就帶你老婆來這度蜜月吧。現在呢,你去問問,我們要去六腳鄉六南村,怎麼走,有多遠?」
「是,展上司。」他行個禮,然後微笑。
因為展喬心裡想著別的事,所以她也沒留意他惡作劇的表情。
「等一下,」她改變主意了。「我們一起去問。」
「你怕你不在我身邊,我又去拈花惹草,所以跟著我監視我啊?」
她,這個,唔,還真有這點想法。
「少不要臉了,我是讓你跟著我。」她跨幾個大步,走到他前面,回頭命令。
「好好跟著,學著點。」「遵命,展上司。」他欣然道。
辦了這麼多案件,跟蹤、調查過各式各樣的人,宗康心想,屬這一次最好玩。
展喬放眼四望,問誰好呢?前面有個水果攤,小販接觸的人多,她想,便走過去。她剛擺上微笑,禮貌地要張口詢問,攤子後面的中年婦人堆著一臉友善的笑容,說了一串她聽不懂的話。
「她說什麼,宗康?」展喬繼續對婦人微笑著,一面孺動嘴唇,小聲問。
他沒答理。
展喬轉頭,不禁氣得七竅生煙。他「又」不見了,根本沒跟在她後面。
「對不起。」她向拿起一個蘋果給她看的婦人說,不好意思地轉身走開。
這個死傢伙,如果給她逮到他又和女人搭訕,立刻叫他滾回台北。不,滾遠點,滾回馬來西亞。
當她掃瞄的眼睛瞄到他和先前那個女孩一起由中藥鋪走出來,她幾乎用她的眼珠先滾過去——輾斃他。
展喬先深呼吸,竭力控制住升到頂點的怒火,冷靜地用巴不得就把他踢得遠遠的腳,推動她彷彿裝了高射炮、蓄勢待發的身體,朝他而去。
她快走近時,宗康看見她,對她招招手。
笑,他還有臉笑。他還敢笑。
「展喬,這是小慧。」宗康介紹道,無視她冒火的眼睛,一手環搭上小慧的肩,把她攬到他身邊。「小慧,這是展喬。」
小慧。已經叫得這麼親暱了。但展喬卻不便發作。
而且她還得微笑。「你好。」
小慧害羞地回她一笑,瞄宗康一眼,跑了進去。機會來了,展喬抬起一腳,準備使勁地踹宗康。
「我找到車了。」他說。
展喬的腳懸在空中。「什麼車?」
「小慧的哥哥送貨去了,假如我們可以等十分鐘,他回來,車子就可以借我們用。」
「哦。」踹是不踹呢?她考慮著。「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將功抵罪嗎?」她不踹了,改為踩在他鞋子上。
可是沒踩到,他跳開了。
「腳抬了那麼久,你動作太慢啦。」他說,還撥了一下她垂到肩上的馬尾巴。
她氣壞了,把馬尾巴甩到背後。
「幹嘛要踢我?」
「你假公濟私,沒當下開除你,只踩——」她這次說踩就踩,踩著了,得意地揚起下巴,然後繼續說:「你一下,夠客氣了。」
宗康低頭看看他的運動鞋上的她的運動鞋印。她是真踩耶。一點不是裝模作樣唬他。
「哎,我走到半路,看到小慧在店門口,我靈機一動,順口去問了她一下,她就去問她爸爸,人家馬上答應幫忙。這怎麼算假公濟私?」
「小慧,小慧,叫得挺順口嘛,你怎麼不會叫成小費啊?」
「她告訴我她叫小慧嘛。」宗康笑。「展喬,看不出來你這麼會吃醋耶。」
「你臉上的皮若是金子打造的,我還可以喝醋給你看呢。」
展喬別過身,表面上是被他得罪了,不理他,心裡可著實不自在又納悶。真是的,她好像反應得是挺……怪異的。
「怎麼又生氣了嘛。」
他的手放在她肩上,她轉身甩開它。
「喂,不要動不動就跟我勾肩搭臂,我可不是你的兄弟。」
他會把她當兄弟般才有鬼。但是她眼中的驚惶、困惑,是她嚴峻的聲音掩飾不了的。那使宗康吞回了想嘲弄她的玩笑話。
她來此是為了工作,而她顯然是個工作時絕對認真的人。他何嘗不是?兩者皆然。事實上就他這次的工作來說,除了認真,他還要格外小心謹慎。
展喬若發現她是他的目標,恐怕不只是踩他一腳那麼簡單就放過他。他的腳趾到現在還在鞋子裡呻吟呢。她也許年輕,辦案經驗未必有他的豐富,但她絕不是好惹的。
「好吧,展喬。」他稍稍收斂吊兒郎當。「既然我們要等車子,你何不告訴我,我們的委託人和他要找的人,姓什麼,叫什麼大名,以及目前你有哪些線索?」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也許因為我是你的助手,我若知道我們在做什麼,要做什麼,我就不必像瞎子一樣,跟在你後面,等你帶路,等你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必要的時候,我們若分頭行事,我也有個頭緒。」
他是對的,展喬沒想到,因為她從來不曾跟著老包查案辦事,他覺得她差不多了,就放她單獨作業,只在她回辦公室報告時,給她些提示和意見。
「委託我們的人來自印尼,是位橡膠大王。你在馬來西亞也許聽過,石江山。
他要找……」
石江山三個字,像一聲轟雷撞上宗康的腦門,雖然他不是太意外聽到他的名字,他意外的是他聽到的展喬接著告訴他的故事。
事情比他來台北之前所以為的複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