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嵐的轉變並不是很明顯,她照常和家人說說笑笑。雖然,強自振作的活潑輕快,畢竟和發自心底的明朗歡悅不盡相同,但沈家也並不是每頓飯都吃得像在辦嘉年華會,何況大多時候,偉偉這小東西,才是餐桌上人人注目的焦點,日子可以就此淡淡流過,沒有人注意到允寬和於嵐之間的暗流。
然而在辦公室裡,於嵐可就沒有心情去隱瞞自己的情緒了。她變得比較焦躁而且沒有耐心。以往,她偶爾會和毅庭在一起吃中飯的,而今卻盡可能避開。當她一個人在辦公室裡的時候,她便常會不自覺地發楞。
林靜芸進來的時候,於嵐才把眼光自窗外調回桌上。
「你要不要決定一下,張曉青那篇報道要用的相片」靜芸把一個大封套放在她桌上,「她真照了不少好相片哩要是我啊,可一張都捨不得不用」
於嵐無力地笑了一下,伸手去接正在此時打進來的內線電話。
「於嵐,」是孫毅庭的聲音,「下了班一起去吃飯好嗎」
於嵐疲倦地閉了一下眼睛,「毅庭,我想——」她發現林靜芸還站在桌前,用一對故作無所謂的,卻掩不住好奇的眸子溜著她,不覺遲疑了—下,「我待會兒再打給你。」她掛了電話。
「還有什麼事嗎」她不動聲色地問。
「呃,嗯……沒有了。」林靜芸訕訕地走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
於嵐呼了一口長氣,深深地坐進椅中,呆滯地看著電話她已經三天沒有看見毅庭了,自從他握著她的手,被允寬和既嵐撞見之後……喔,她遲早是要再見他的,但不是現在,不是在一整天的工作之後。
「毅庭,」她撥了電話過去,「今晚我家裡有點事,明天中午好嗎」她知道這個藉口很薄弱,也知道毅庭一定聽得出來,但她不在乎。也許她從來不曾真的在乎過吧……她不想去面對它,至少現在不想。她還需要一點時間,一點武裝。
「於嵐——」他顯然想要爭執。明天中午,地點由你選。」
她說,「毅庭,我今晚——真的不行。」
「於嵐,」他再次努力,最後發頹然地放棄,「好,就明天,我中午過來接你。」
又開始下雨了陰濕灰暗的天氣,沉重得像鉛一樣的雲,回家的路上,於嵐一直十分沉默,沉默得連一向粗枝大葉的既嵐都詫異地看了她好幾眼。
晚餐時候,沈太太忍不住問她,「小霧你怎麼了!」
「沒什麼,媽,只是累了。」她簡單地回答,隨便扒了兩口飯,「我上去休息了。」走了兩步,她回過頭來丟下一句話,「我明天中午不在家吃飯。」
「約會嗎」沈太太的興致被提起來了,「是不是那個…
你上次提過的……叫孫什麼來著的那一位」
「嗯。」
「既然是你的朋友,什麼時候請他回家吃個便飯吧」沈太太高興得不得了,把這幾日來,拚命打允寬主意的想法暫時擱到了一邊。
於嵐一時間哭笑不得,「媽,你不明白——」她試著解釋,卻見到允寬那對深不可測的眸子,她的力氣一霎間全給抽得千乾淨淨,什麼也不想說了,「噢,算了。」她低聲咕噥,轉身向樓梯走去。但沈太太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為什麼算了」她追問,「你那朋友不肯來我們家作客嗎」
於嵐實在懶得再說明什麼了,「大概吧。」她低應,開始往樓梯上走。
「於嵐——」沈太太還要再說。
「媽,算了吧,小霧都那麼大了,自己有自己的主張,你這樣和她說有什麼用」既嵐及時伸出援手,阻止了母親的叨絮。
「你們真是不懂得媽媽的心事——」
於嵐疲倦地關上了門,把所有的聲浪全阻絕在門外。
中午十二點,於嵐面對著辦公室的鏡子,將自己及肩柔順的黑髮梳得泛出瑩藍的光渾。鏡子裡的人,面色如雪,因疲倦和低落的心情而缺乏神采,連那對盈如秋水的美目,都隱隱罩上一層陰暗。
她看看自己身上監色的高級套裝,頸上一圈極細的銀鏈子。藍色本來和她白晰的肌膚十分相稱,今天她卻不禁要懷疑,是否應該穿上那襲灑紅色的洋裝,那至少可以讓她的臉色看來健康一點。但是,管它呢,今天並沒有美麗的必要。她退後一步,對著鏡子練習溫柔的笑容。
孫毅庭敲門進來時,她正從鏡子前轉過身來,看見他—身鐵灰色的三件式西裝,清秀的眉眼,以及溫和讚美的笑容。
「我們上那兒去」她問,給了他一個極淡的微笑,拾走自己的皮包。
「帝王餐廳,」他說。那是離這裡沒多遠的一家大型餐廳一層樓面分成中餐廳和西餐廳兩個部分。中餐廳以江浙菜閏名,西餐廳則有著高雅的裝潢和格調。當然,餐食做得也好「你想吃中餐呢.還是西餐」
「西餐吧,」她說,「談話方便些,是不是」
他們是走路過去的。於嵐一路默默無語,眼色茫然,以至於來到餐廳門口時,完全不曾注意到,就在他們對面的方向,遠遠走來了既嵐和允寬,更不曾注意到,既嵐正興高采烈地在說,「帝王餐廳的江浙菜可不是蓋的,你試試就知道了,嘻,我媽媽做的菜也好吃啦,只是我有時候總會想溜出來吃一頓,有你在嘛,這藉口可再好找也沒有了!」
允寬報之以一笑,笑容卻突然凍結,「既嵐,」他用手肘撞了他老友一下,「那不是小霧和她男朋友嗎」
「嘿真的-」
既嵐笑開了臉,揚起手來叫他們,卻被允寬一把拉住「幹麼啊,既嵐」他輕斥,一抹扭曲的微笑在他嘴角浮現。
「做電燈泡不是哥哥的責任,而做護花使者的話,你又太老了,小露可不是第一次約會的小女孩啊。」
「但這很好玩啊怎麼這麼巧,他們也到帝王餐廳吃飯呢!
既嵐拉著他,從餐廳大門走了進去。入口處是一處迴廊,左右各通向不同的餐廳。既嵐左右看了一下,「他們吃的是西餐,我們也吃西餐好吧,允寬。這裡的西餐也不錯。」
「這樣不好吧,既嵐——」允寬試著抗議,在強烈的、一窺究竟的慾望裡。卻又神智情楚地明白,自己無法忍受這樣的折磨。
他舉棋不定地和自己掙扎,既嵐卻已經拖著他往裡面走,「哎呀,沒關係啦放過這種巧合的機會,上帝也不會原諒我們的。再說,」他伸手指指餐廳裡隔開座位、兼作裝飾用的盆景,「他們根本不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允寬投降了,當既嵐那種孩子氣的熱切和開真發作的的候,他怎麼能夠拒絕他由著既嵐將他拉到一處隱蔽的角落,隔著枝葉茂密的盆景,仍可以清楚看見坐在斜對面的於嵐,看地微微側過來的小臉,垂落在臉頰和肩上的髮絲。溫柔的疼楚泛上丁允寬的心糊,他有多久不曾這樣肆無忌憚地看她有一輩子嗎
於嵐沉默地吃著她的午餐,刻意不去理會毅庭專注深情的眸子。而隨著時間的消逝,他的眼光漸漸變得焦急且不安,還有……悲傷。
於嵐胃口全失地看著擺在她面前的主菜,僵硬地切下兩小塊肉,而後頹然將刀叉放下,抬起眼來,她毫不驚訝地發現,毅庭的食物幾乎不曾動過,而他的眼睛裡是一片淒迷。
「結果了嗎,於嵐」他啞著聲音說,「這是不是你今天要告訴我的話」
淚水湧進了於嵐的眸子,「毅庭——」她的嘴唇顫抖「我很抱歉——」
「不會比我抱歉吧於嵐,」他努力微笑,卻只是惘然扭曲了他英俊的臉,「可以告訴我原因嗎是不是我……逼你太緊了」
「不是的!」於嵐淒楚地搖頭,「不是你的緣故,是我自己沒福分——」
淚水流下了她的臉頰,「我喜歡你,毅庭,真的喜歡。
不是不曾慎重地考慮過你我,也不是不曾努力地試過,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若能愛上你,事情會變得如何容易。
人們說女人的幸福,是嫁給一個愛她的男人,而不是嫁給她愛的,可是,毅庭,我想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她顫抖著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淚水像斷線珍珠一樣地,自己往下掉。
孫毅庭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那就是原因嗎」他問,聲音低啞得近乎不可聽聞,「你愛上了別人」
「不是『我愛上了別人』,而是『我已經無法再愛』。」
嵐祈求地看著他,「我沒有愛情可以付出了。毅庭,如果不因為你這麼好,我大可就此嫁給你的如果勉強和你在一道你終有一天會因為絕望而怨恨;我會因為愧疚而枯竭。除悲劇,我們不可能再製造其他的東西了!」
毅庭的拳頭緊握,握得指節都泛白了,「你為什麼一定這樣理性呢於嵐,為什麼不肯再試一試接受我的愛情」
「因為婚姻是理性的架構,單方面的愛情不足以支持它,三嵐悲慼地取出手帕,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而愛情偏偏是…天底下最不可理喻的東西。」
孫毅庭沉默了許久,「於嵐,」他艱難地開口,眼睛卻望向別處,「你願意告訴我——那使你無法再變愛的……是什麼樣的人嗎」
「毅庭!」於嵐低呼,淚水又淹沒了她深黑的眼睛,「拜託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折磨自己」
毅庭笑了,一抹淒涼無奈的笑,「你欠我的,於嵐,」他低語,「我已經敗得這樣徹底,你卻連我的對手是什麼樣的人,都吝於告訴我嗎」
於嵐倒抽一口冷氣,望進他絕望但堅持的眼睛裡,「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大學時的學長……」從毅庭的眼中看出了不贊同的神色,於嵐終於把心一橫,不再把精神花在空洞的描寫上,「你見過他的,毅庭。」
恍然大悟的神色,飛進他的眼裡,「是趙允寬」他咬著牙問,「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了,是不是」
「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於嵐急切地說,「我和他早就結束了,過去了。至少在他那方面是如此。」她愁慘地笑了一,「只不過我一直是個傻瓜,將年少時的戀愛遊戲看得過分慎重。不.我並不想和他重續前緣,僅只是……他的回來提醒了我,原來我也曾經能哭能笑,能愛能恨。我曾以為這些西都可以用意志理性來培養,但現在才發現它們早就已經死去,而我不過是一個心靈早已殘廢的女人——,」她的聲音浙漸哽咽。
「原諒我,我曾努力嘗試……但是命運永遠在最恰當的時候,送來你最需要或最不需要知道的東西。我甚至不知道是應該感激,還是怨恨。或者感激和怨恨都太多餘,因為……」她咬住自己的下唇,然後抬起眼來看他,「事情反正已經是這樣了。」
孫毅庭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座位上,半晌才發出一聲低啞的苦笑,「不錯,」他喃喃地說,嘴角不可遏止地抽搐,「事情反正已經這樣了。」
看見他慘白的臉色,緊鎖的眉峰,於嵐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按在他手上,「毅庭……」
「不」他像被火燙到一般地將手收了回來,抬起眼來瞪視著她受驚的眼眸,「不要安慰我不要同情我看在老天的份上,於嵐,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同情嗎你難道不知道,受了傷的野獸,只能回荒野中的巖洞去養傷嗎請你現在離開吧乘我的自制力還在——快走吧」
於嵐默然閉了一下眼睛,不再說話地站起身來,往外走去。一路上,她停了兩次,回頭去看毅庭,結果都只是低歎一聲,重新舉步。
她走到櫃檯去付了帳,就這樣走出餐廳。
這是怎麼一回事咽允寬愈看愈是焦急。從他所坐的地方只看得到於嵐的動作,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何況他們說話的聲音那樣低。他只看到於嵐眼中痛苦的神色,看到她淚落如雨,看到她慘白著一張臉說話,看到她顫抖的嘴唇和祈求的神色……最後,是她把手放在孫毅庭手上,而孫毅庭甩開了她允寬的怒氣愈升愈高。
這個混蛋在對於嵐做些什麼他居然敢欺負於嵐允寬突然想起,昨晚沈太太叫於嵐「什麼時候請他回來吃個便飯」時,於嵐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難道這姓孫的小子負她他不知道擁有於嵐這樣的女孩,是一種怎樣的福氣嗎他是瞎了?聾了癡了允寬急得手心冒汗,擺在眼前的食物當然完全不曾動過,既嵐雖然也很吃驚,卻並沒有那樣焦躁,看著允寬那——副坐立難安的樣子,直是大惑不解。
最後,於嵐站起身來,走出餐廳。允寬把手上的叉子一放,霍地站起身來,既嵐還來不及問他要幹什麼,他已經跨出了座位,筆直地朝孫毅庭走去。
「你把她怎麼樣了」
飽含敵意的聲音,在毅庭耳畔響起。被痛苦的情緒佔滿的他,完全不曾注意到,桌旁何時站了一個高大的男子。他驚愕地抬頭,映入眼廉的,是趙允寬滿含怒氣的眼睛,因激憤而緊張的肩膀。
「我把她怎麼樣了」他茫然重複。
允寬憤怒地挑高了雙眉。「別跟我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屍允寬的聲音冷得像冰一樣,一字一字自牙縫間進出,「你若傷害了於嵐,我絕不會原諒你的」
傷害了於嵐我有沒有搞錯毅庭錯愕地看著允寬,辨認著他的容貌,怒氣,以及眼底不容置疑的焦灼。這就是於嵐愛過的人麼而她居然以為他不愛她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出鬧劇
孫毅庭的嘴角浮現一絲扭曲的笑容。這一切未免太荒唐了他身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扭曲,然後爆出一聲嗄啞的大笑。先還低微,剎那間變得不可遏止。餐廳裡每一個人都向這裡投來詫異的眼光,既嵐更是站起身來就往這邊走。允寬咬緊了牙,猛一下坐到毅庭身邊,左臂緊扣住他的肩膀,一手去掩他的嘴,而毅庭兀自抽搐般狂笑不已,只是不再有笑聲發出而已。
允寬的怒氣霎時消散。他再遲鈍,也已覺出事情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樣了,在他身邊的,顯然是一個受到重大打擊的男子,正在以哭泣以外的方式發洩他深沉的苦痛。允寬無措地放開掩在毅庭嘴上的手,看著他繼續無聲的大笑。
既嵐驚愕地在對面椅子上坐了下來,「怎麼回事什麼事這樣好笑」
「問——問他」毅庭還在笑,一副笑岔氣的樣子,「於嵐剛剛向我說——再見,說她——再不能和我在一起——而這小子居然——哈哈哈哈」居然跑來問我對她做了什麼哈哈哈哈我從來——從來沒碰過——這樣可笑的事哈哈哈哈!
允寬震驚地收回自己的手,迎上了既嵐同樣吃驚的眸子,他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丟給既嵐一句話,「你照顧他—一」
頓了頓,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只加了—句,「如果我半小時沒有回來,就不要再等我了!」
「你要去那裡允寬」既嵐喊著。但允寬已衝出了餐廳,焦切地搜尋於嵐的身影。
他並沒有花費太多搜尋的工夫,很顯然的,於嵐走出餐廳之後,並不曾特意要到什麼地方去。她在街角的騎樓下靜立。微風拂動她的黑髮及衣衫,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帶著悲慼的淡漠和空茫的神情。週末的下午,騎樓過道上人群來往,馬路上車如流水,天色是那種久郁不開的淡灰,把人行道上的櫥木都襯得陰緣了,她如一尊被遺留在荒島上的石像。
允寬加快了腳步,幾乎就在同時,一輛計程車在於嵐面前減速,他看到遲疑、招手,鑽進了計程車。
允寬不假思索地跳上了另一輛計程車,「跟著前面那輛計程車」他急切地說,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急切,這不並是他和於嵐的久別重逢,但他似乎是第一次感覺到,他和於嵐都是自由的,這種認知使他焦切。可以不去顧慮她的男友,可以不必顧忌她已心有所屬……一切彷彿又都回到了起點,眼前可以有那樣無垠無涯的生機,他的心臟隨著車行愈跳愈急。
不要走得太遠,小霧不要再延遲彼此的相見,不要排斥我……
小霧,我們已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再給我一個機會小霧
車子駛進了淡水。
於嵐脫下高跟鞋,漠然地在沙灘上行走。這個美麗的小鎮總令她心情平靜,長長的沙灘、濕透的沙地,鬆軟寒涼。剛走過的地方,留下一串很深的腳印,海浪來去幾回之間,又將它們沖蝕得全無痕跡。沙灘上有貝殼麼有螃蟹麼什麼都可能有罷,除了沙堡……於嵐對自己苦笑了一下,曾經有那樣的悲歡主義者,說人生就像在沙上砌築城堡一樣,無論你用了多少的心思,花了多少歲月,只要一個大浪打來,便是以將一切抹煞得無影無蹤。幸福和沙堡一樣的脆弱啊……
而就在方纔,她已經將可能屬於自己的幸福,一手毀得乾乾淨淨。
如果媽媽知道了這整件事的經過,大概會氣昏吧
於嵐搖了搖頭,深深地歎了口氣。對她和毅庭的事,她覺得遺憾,也只能遺憾而已。畢竟感情是沒有公平可言,她自己在愛情裡頭,又何常被公平地對待過了於嵐緊緊地合上雙眼。稍後,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多年以前,那個夏季明亮的早晨,她在老家客廳裡愉悅彈奏過的那支歌,迅速在她耳畔響起。於嵐低低哼了一遍,又一遍,並在氾濫開來的感情裡,她面對著浪花翻湧的水面,將那首歌用她全部的感情唱了出來:
再一次呼喚你的名字,
再一次見到你的容顏,
這世界啊,
在我眼中已完全不見。
請不要對我微笑,
彷彿我們仍然相戀;
請不要探問別後的季節,
使我底苦痛無法遮掩。
畢竟歲月的腳步只能向前,
而我底心啊……
已不再如初開的玫瑰一樣鮮艷。
她清亮的歌聲遠遠地在水面上繚蕩迴旋,淒婉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默然凝視苦水面,只覺那波光在水上,在眼上,在眉睫間。她眨了眨眼,眨掉睫上微顫的水珠,掉過頭來,打算再在沙灘上走上一遍,也只是一回首,她就看到了他。
趙允寬站在她身前十米不到的沙灘上,雙手隨意插在褲袋裡,沉默而專注地看著自己。他微卷的黑髮在風中拂動,背後是水天相連的郁灰。是將臨的雨意麼是向海的潮聲麼於嵐不自覺地停住了呼吸。天啊,這是不是,是不是當年的初次相見歌聲未遠,相見時竟是滿目怔忡
當年的初次相見……於嵐甩了甩頭,挺直了脊背。前—刻還淒迷怔忡的眼眸中,已換上了憤怒的神色。
「你跟蹤我!」她生氣地說。這句話是指責,而非詢問。
趙允寬一言不發地走到她面前,默然地看著她因激動而泛紅的面容,晶瑩般發亮的眸子,天哪,她是多麼美麗啊他滿腹言語,一時間卻不知如何說起,只是本能地點了點頭。
於嵐倒抽了一口冷氣,「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質問,臉頰不受控制燃燒。
「帝王餐廳。」
她氣得全身發抖,「你太卑鄙了,趙允寬廣她咬著牙道,「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你——」
「聽我說,小霧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急切地解釋,「我和既嵐也到那兒吃中飯,正好看到你們,如此而已,這完全是巧合,我並不是存心—一」
「就算如此,也不能解釋你為什麼跟蹤我」於嵐美麗的眼睛裡冒著怒火,她覺得自己的隱私被侵害了,而允寬正好是她此刻最不能面對的人,「你以為你是我的什麼人保母嗎保鑣嗎保護者還是救世主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有多麼可笑你——」她氣得舌頭打結,她從來就不是罵街的潑婦,所有的粗話全罵不出口,「你放開我!離我遠一點我不要看到你」
她試著掙扎,但允寬一雙大手扣在她雙臂上頭,就如同上了鐵條似的,他不放手,她如何掙得出去呢。「放開我!」她叫,憤怒地瞪他。然而允寬只是抿了一下嘴角,絲毫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不放,」他說,聲音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堅決,「除非你回答我幾個問題。小霧,你為什麼要讓我以為你和孫毅庭是一對愛侶」
「我並沒有讓你『以為』什麼,趙先生,如果你不健忘的話,就該記得我從不曾承認過什麼。」於嵐冷笑,「倒是你,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為了你而演戲呢你的自我膨脹率比酵母還要令我吃驚!」
允寬的臉色蒼白了,小霧……」他的聲音瘖啞,眼神專注,焦切而渴望,「你恨我嗎」
於嵐震驚地看他。有那麼一剎那間,她根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為什麼要問呢老天,問得彷彿他當真在乎。她真希望自己能高聲說出「我是恨你」畢竟怨恨可以輕易地給她防禦的力量,,將這男子遠遠擋開。如果她的感情能夠不為人所窺知,她的弱點就不至於暴露,那麼她至少是安全的……說話呀小霧,告訴他你恨他,或說你根本不在乎他,恥笑或排斥他……
於嵐狂亂地命令自己,然而在允寬那樣深沉的凝視下,在這一天已經教她精疲力竭的感情風暴下,在允寬毫不矯飾的問句底下,她再也沒有能力武裝自己了。她只是啞然地、被動地、無能為力地回應著他的凝視。她淒迷的眸子裡有震驚、有迷惘、有悲哀、有疲倦、有懼怕、有柔弱……但是,沒有恨,一絲一毫都沒有。
允寬驚呆了。她本能地想要掙扎,卻發現自己的力氣毫無用處。而允寬的吻——多年以前,他的吻是溫柔的,甜蜜的,淺嘗即止的,彷彿永遠不願驚嚇她,彷彿只是在讚美她,而她亦喜歡那樣的吻,和允寬在一起只是心安。當時年少,她不懂,也不曾想過肉體的需求,她只曉得那樣的吻令她歡欣,令她喜悅。
但現在……允寬現在的吻是男人對女人的他仍然溫柔,但那個溫柔裡多了需索,多了霸氣,多了佔有。更教於嵐驚嚇的是,他的親吻喚起了她從來不知道的,潛藏在自己體內的欲求是當年那天真無邪的少女,還未成長到足以明白什麼是慾望,因此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反應麼或者只是因為當年那同樣純真的青年,從不曾以這樣的方式呼喚過她呢她不知道,她只曉得自己的心跳愈來愈急,全身的血液都在騷動,雙腿亦不自覺地漸漸虛軟。她本能地攀住了允寬的肩膀,以免自己被那迴旋繽紛的漩渦給卷吸進去。
然而更教她害怕的是,允寬迅速地察覺到她的反應,那吻變得更急切、更激烈、更熱情。那不止是要求她的回應,簡直是在掠奪她的靈魂眼前這男子不是她所熟知的允寬,在他懷中的女子亦不是她所能明白的於嵐了
於嵐在暈旋中掙扎著感覺到駭怕,拚盡了全力去推他,而允寬終於在爆裂開來的激情中察覺了她的抵抗,他猛地抽身退開,驚嚇地道:「天——在於嵐還沒看到他血色盡失的面孔之前,迅速地背轉身去,拚命地要自己冷靜下來。
白癡呆了你怎麼可以失去控制到這步田地這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他長長地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好容易平靜下來,才回頭說:「小霧,我很抱歉——」
他的話戛然而止,沙灘上空空蕩蕩,那裡還有於嵐的蹤跡只有兩排倉卒細小的足印遠遠延伸過去,天色是更沉了,沙灘上的風愈刮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