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站點。於嵐頹然地推開被子,放棄了再度入睡的希望。她其實非常疲憊,在經過一個星期忙碌的工作,和昨天晚上情緒劇烈的波動之後,此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徹底的休息。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繼續入睡,她身上第一條神經都像上得過緊的發條,而發條全連向她心底隱隱發疼釣創傷。
於嵐厭倦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無神的眼睛,慘白的臉色,下垂的肩膀。
她狠狠捶了自己的棉被一下,咬牙詛咒,「你下地獄去吧!趙允寬!」她的聲音不能自己地哽咽了,「你要消失,為什麼不消失得乾乾淨淨啊!」
然而他已經回來了,並且要在家裡住一陣子——於嵐痛楚地想到昨晚既嵐興高采烈的叫聲,「和允寬一起工作!這不是很棒嗎?」已足夠讓她知道,允寬是為工作回來的,不是為她。
天.你這小傻瓜,你怎麼能容許自己作這樣荒謬的夢想?於嵐冷笑。
如果不是由於兩家公司碰巧合作的話,他就算人回到了台灣,大概也不會和哥哥或自己聯絡的。那個男人早已決定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但不幸卻又來到她眼前—一一天!於嵐咬緊了下唇,想到自己以後每天都得看到他,便不覺心煩意亂。她當年也許應該去念戲劇的,那樣的話,如今要演演戲可就容易得多了。
於嵐下樓為的時候,沈剛正坐在客廳裡看報,沈太太則和阿屏——起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既嵐和霞衣正在和偉偉玩耍,一切看來都和平常沒有不同。於嵐鎮靜了一下自己,輕快地走到父親身邊道早安,母親回過身來笑了,「你也起來啦?那就都過來吃飯吧。我們要不要等你的人呀?」最後一句話是對既嵐說的。允寬昨晚很早就上床了,沈家夫婦回來時並沒有見到他。
「我想不必了,長途飛行是很累人的事,而且他有時差要適應屍。」
彷彿是在駁斥既嵐的話——般,允寬在樓梯口出現了。他穿著一條黑色絨布長褲,一『件灰色夾兩道暗紅橫紋的毛衣,看起來帥氣十足。沈太太很高興地招呼著他,他微笑地在餐桌邊站定,噴嘖地搖頭,「天下的女人都要羨慕死你了,沈媽媽,你怎麼還是這麼年輕漂亮,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是既嵐的姊姊呢!」
沈太太笑開了眼,「瞧這孩子的嘴有多甜!你女朋友一定被你唬得團團轉吧?」
「允寬還沒有女朋友呢,媽!」既嵐得意地插嘴,提供他母親想要的情報。
「還沒有女朋友?唉喲!眼光這麼高呀!」沈太太的話裡…副「其辭若有憾馬,其實則深喜之」的樣子,「想要什麼樣的女朋友呢?要不要沈媽媽幫你介紹呀?」
於嵐不安地在具椅上移動,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最糟的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父親滿臉不明就裡的樣子,只是低頭吃自己的早餐,霞衣拚命咬著下唇,免得一不小心就笑出聲來;只有既嵐在旁一唱一和,大敲邊鼓。於嵐心底的疼痛和憤怒一起膨脹,她盡快地吃掉了自己的早餐,宣佈說,「我要去丁珞家,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但是,」沈太太張口結舌,「家裡有客人——」
「對不起,媽,」於嵐希望自己笑得夠甜,「我和丁珞一個星期以前就約好了,再說我相信允寬需要休息。」
就這樣,她逃出了自己的家。
「茶不錯吧,於嵐?鹿谷買回來的凍頂烏龍呢。」丁珞看著她的朋友。不必於嵐開口,丁珞也知道,有什麼事在困擾著她,自從大一住同一寢室以來,她們就一直是至交好友,共同分享喜樂悲歡,於嵐的情緒反應,她太清楚了。然而於嵐不說,地也不打算多問。
於嵐啜了口茶,將杯子放下,在沙發裡伸長了雙腿。在丁珞面前,使她覺得自在,能不必壓抑自己的感覺真是太好.
「茶很棒,」她說,直直地看著丁珞。丁珞的身高只有一五三,嬌小得一塌糊塗,.她不是美人,卻極有味道—一種端莊沉靜的氣韻。於嵐突然覺得眼睛一陣刺痛。「茶很棒,」她又喃喃說了一遍,「因為是你泡的。」
丁珞在她身前蹲了下來,憂心地握住她的手。
「趙允寬回來了。」於嵐衝口道,「現在就住在我家一—不,他不是為了我回來的。他和既嵐的公司有一個工程要處理。」
丁珞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我的天哪!於嵐……這太糟了!」
「比你所能想像的還糟,我媽已經在動他的腦筋了。」
丁珞擔憂地看她,「於嵐」,她小心翼翼地問,「最糟的是,你仍然愛著他,是不是?」
於嵐整個人僵在椅子上,「別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還愛著他?」她激動得叫了起來,「他像於嵐一樣地進入我的生命,又那樣突然地消失,一走就是八年!連一封信、一張卡片都不曾寄回來過,好像他根本不曾認識過我!這一切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場遊戲,而遊戲已經結束了!他可以那樣不在乎,我為什麼不能?再說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我又不是白癡或瘋子,怎麼可能還……」
接觸了珞憐惜而心疼的眸子時,她的憤怒突然完全消逝了,「丁珞,哦,丁珞,」她開始激烈地顫抖,豆大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他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回來!我本來已經把他完完全全忘了!他為什麼還要回來啊!」她撲進丁珞的懷中,不可遏止的抽噎。
丁珞的嘴角抿緊了。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刀,如果那趙/C寬就在眼前,她真的會一刀刺廠去。該死的,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如此深愛他的女孩!何況,是像於嵐這樣出色、這樣特殊的女孩!
丁珞記得非常清楚,大一時的於嵐,是那樣的亮麗靖新,雖然一點羞澀,卻總帶著那麼多的熱情,去接觸身邊的每一事物。她本來可以交一大堆朋友,可以將社團搞得轟轟烈烈,卻因為一進大學就和趙允寬談戀愛,佔去了她所有課餘的時間,遂使她所交的朋友,只限於同寢室的幾個人而已。但於嵐快樂,並且滿足。
然而,大二剛開學的時候,於嵐整個人變了。她的臉上失去了血色、嘴邊失去了笑意、眼中失去了光彩。她變得沉默、呆滯、而且疏離,彷彿對萬事物都已不再關心。她選了最重的課程,參加了好幾個社團,拚命地用功、讀書。大一時她雖常穿牛仔褲和襯衫,卻總挑明亮的顏色作搭配,不時還會換洋裝什麼的,而今卻總是暗色系的長褲和襯衫,彷彿刻意將自己女性的部分完全埋沒。她很快地在功課和社團上展露出過人的聰明和才氣,為全校矚目的才女。
到了大三、大四時,那種沉默呆滯沒有了,言語間開始有了自信和由內在所帶來的果決,但那疏離還在,再沒有人能碰觸到她的內心世界了。趙允寬畢業之後、想要乘虛而入的追求者不知道有多少,卻從來也沒有人能接近她。
「若不是因為自己大一時就和她奠定深厚的友誼,」丁珞想,「只怕早就被驅逐出她的心牆之外了。」
幸虧她沒有這樣做,丁珞憐惜地擁緊了於嵐,她從不曾見過用情像於嵐這樣深沉的女子。她自己也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也不是不曾失戀過,但她的戀愛是漸進的,失戀時,也是所謂「因瞭解而分手」那型的,悲傷自然免不了,但並不是不能忍受。然而於嵐是一古腦兒投注進去,卻又在剎那間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還有一個朋友跟在身邊,只怕於嵐將永遠割捨所有的感情。
不,她沒有,但是也差不多了。不止一次,丁珞看見於嵐撕破傾慕者寫來的情書,甚至連拆都不拆開來看。也曾不止一次地在陪於嵐回女生宿舍的時候,看到她漠然打發站在那兒等了她一個晚上的男孩,看到他們受挫而輩傷的面孔。有一回,丁珞實在忍不住了,就勸她說,「於嵐,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那些男孩呢?喜歡你的不是罪過呀?就算不能接受他們,起碼可以對他們溫和一些呀?」
於嵐冷笑,「反正我不能接受,又何必給他們希望?既然不能全部付出,就乾脆涓滴不漏。你難道不知道,拒絕比拖延更為慈輩嗎?」
那是大二以來,於嵐第一次表示出她對感情的態度,也是在那時候,丁珞才隱約明白,趙允寬的離去,造成她多大的傷害,「於嵐,」她小心翼翼地說,「你恨趙允寬,也不必把天下的男人都恨上了呀!」
於嵐沉默了一下,「你錯了,我並不恨他。」她淡漠地說「他只是做了他能做的事情,以及必須做的事情而已。一個人的感情,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我那有資格要求他什麼呢?更談不上為此而恨他——或恨其他人了。」
「理論上是這樣,」丁珞忽然害怕了,「但是感情呢?於嵐你不能用理智把自己綁死呀!」
「那也沒有什麼不好。」於嵐淡淡地說,「我知道感情會闖禍,卻從來沒聽過理智會闖禍的。」
「但是一一」
丁珞還想再說,於嵐卻已轉移了話題,「明天英美文學要作的口頭報告,你準備好了沒有?江老闆罵起人來可不留情的哦!」
這就是大學時代的於嵐,理性、冷靜、冰封靈藏。一直到她踏入社會之後,碰觸的人愈來愈多,眼界愈來愈廣,她才漸漸學會了委婉迂迴地處理人際關係,不再硬邦邦地給追求者釘子碰,偶爾也會和別人出去吃吃館子,看看畫展什麼的。尤其丁珞自己大學畢業才一年就結了婚,婚後一年生了—個白胖丫頭,婚姻生活幸福美滿,就更有意無意地鼓吹她「有好對象就嫁了吧」,等她開始和孫毅庭的約會,丁珞更是歡喜無限,以為於嵐總算把過往歲月拋開了,誰曉得這個姓趙的小子又在此時冒出來!
丁珞歎了口氣,看著於嵐哭聲漸歇,順手在桌子抽了一張面紙遞給她,「好吧,」她說,「我知道這個局面很混亂,但咱們總得把它整理一下是不是?別皺眉,這方法可是我從你這個理性主義者身上學來的!」
於嵐苦笑一下,用面紙擦乾淚痕,「那就開始吧,大師。」
她低喃道。這種對坐討論的辦法一向很有效,雖然,有時也很殘忍。
「他回來了,你為什麼不開心?你不希望他回來?」
「不。」
「為什麼?」
「因為,」於嵐開始思索,「他把我自己目前的情況弄得一閉糟,我現在的日子很平靜、很安穩……」
「他為什麼會使你覺得不平靜、不安穩呢?」丁珞問,「如果你已經不再在乎他的話?」
於嵐顫抖了,「丁珞……」她祈求著。
丁珞的眼中現出了痛苦,「我抱歉,於嵐,但是請你對自己誠實。」
於嵐艱難地嚥著口水,「我……我用了那麼多的心力去說服自己,說他已經永遠是過往歲月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必須走出來,建立自己的新生活……但是,」她淒慘地苦笑「你瞧,他只需在我眼前出現,就輕易地把我過去的努力完全摧毀!」
丁珞不覺歎息了,「這麼說,你是期望過他回來了?」
「我……是的。」
「而你說服自己的只是,『他已經永遠是過往歲月了』,並不是『我已經不再愛他了』?」
於嵐又顫抖了一下,「是的,」她咬著牙說,然後揚起臉來,直視著丁珞,「我相信你要說的是,我的處境很危險。」
丁珞攤開雙手,搖了搖頭,「危險不危險,你自己知道。」
於嵐坐回沙發中去,茫然地看著窗外,「他已經是過往歲月了,」她低聲說,「無論他在那裡出現,都不能改變這事實的,對不對?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日子,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了,而他當然也不會是當年的他……」她茫然轉向丁珞,「對不對?」
「當然。」丁珞小心地回答,嚥下了肚子裡的一大堆話:包括「思想是一回事,感覺是另一回事。」但她不能說。於嵐的心情已經夠混亂了,容易得出一個結論,她可不想破壞它,更有—句話,她想問而不敢問:「如果趙允寬又開始追你,你會怎麼樣?」
於嵐已自捧起杯子,啜著已冷的茶水,環視客廳的佈置。
「-,你把窗簾換了!」她好奇問道,「為什麼換呢?原來那綠竹花紋的也好看呀?」
「別提了!」丁珞咬牙切齒著,「都怪我老公想不開,替妮妮買了—盒畫筆,說什麼興趣要及早培養,結果——。她指著那…—面的牆壁,「害得把那一面的壁紙全換了,窗簾現在還在洗衣店裡……你笑!」丁珞悻悻然道,「將來你兒子女兒幹這種寶事,我看你笑得出來!」
接下來那一個小時,丁珞全在說她寶貝女兒所惹的糗事,把於嵐逗得東倒西歪。當丁珞學她女兒抱著球拍亂唱歌的樣子給於嵐看時,於嵐笑得倒在沙發上叫停,「喂喂,我的腸子打結了!」
「打結了?」丁珞挑著一邊眉毛,「我記得你是屬螃蟹的,於嵐從沙發上跳起來,作勢要捏她,「你只記得這一點?那太不幸了——」丁珞尖叫,抄起掃把來指著於嵐,「不要過來,否則本幫主的打狗棒法要出籠子!」
「你們在幹麼?演倚天屠龍記啊?」丁珞的先生楊慕書開門進來,在門口直笑著,小妮妮則一骨碌從她爸爸臂下鑽了進來,滿臉通紅地奔向丁珞,「媽媽,爸爸把風箏放得好高哦!」
丁絡笑著抱起女兒,看著牆上的時鐘,對於嵐說道:「陪我燒菜去吧?都該吃午飯了。」
午飯過後,於嵐在丁絡家客房裡的床上睡得很沉,丁絡曾經悄無聲息地進來看過她,又輕輕走了出去。
「於嵐怎麼了?」慕書問,「竟讓你使出渾身解數來逗她開心。」
丁絡不語,只是靜靜走到她丈夫身前,默默將他抱住,「慕書,」她低語,「我們實在太幸福了,為什麼世間的有情兒女,不能和我們一樣呢?」
楊慕書沒有說話,只是回應地抱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