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芙拿起公事包準備起身,但他伸出一隻手挽住她。他的手勁溫柔但堅定,她感覺全身骨頭在他接觸下立刻酥軟,肌膚早在瞬間融化,而她刻意保持的自製一掃而空,冷靜的理智開始燃燒。
默默承受他的輕觸威力,表面上盡量不動聲色,希望能撇開心裡慌亂的情緒,她揚起眉毛,斜瞥著他詢問。
「只是,還有一件事。」他輕聲地說,「我注意到你稱呼他『爾凱』——」
「對不起!」她立刻回答,「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失禮,如果你希望我稱呼他『蘇先生』——」
「我相信如果我主張用這種過時的拘禮稱呼,他一定會立刻毫不客氣地糾正我。」他發出那種她曾聽過的曖昧笑聲,嘶啞低沉。他的於指此刻緊緊環住她的手腕,「不,蘿芙,我想建議是的,你可以放輕鬆一點,試著用名字稱呼。試著叫我克倫,好嗎?」
「我—一嗯,好,當然好。蕭——克倫!」
「如果你覺得這個要求太過分——」他鬆開她的手腕,「一—我不會因為你堅持用別種稱呼而解雇你的——」
「我會試著牢牢記住的……克倫。」
「很好。」他的眼神突然溫柔得出奇,「我常被人稱為虐待員工的混蛋老闆。如果我真的太過分,就大聲喊出來。我們是—組團隊工作的夥伴,也就是說,你可以隨時表達自己的感受或發洩不滿的情緒。」
「我——我會——我會試著記住這些的。」她結巴地說。
蘿芙咬緊下唇,腦裡——片狂亂。都是因為他溫熱的手指輕觸她肌膚引發的後遺症,害她慌張失措,連話都說不清楚。沒關係,不久以後,她就會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意外接觸,現在她只是因為不熟悉罷了。此刻她全身湧起的激痛和振奮,全是起源於過去的反抗態度,如此而已。
可是,彷彿冥冥之中注定的巧合,接著,無法避免地,失去冷靜之後,必然會有更糟的情況發生,就像他昨天警告過她—樣。
「你能不能做個好天使,」她轉身時,他突然問她,「把你的肩膀借給我用—下?」
蘿芙—臉茫然.困惑地轉頭望向他。他的要求裡意味深長,她的自製頓時粉碎,根本不知如何反應。
「我的意思只是——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我很抱歉,」他倚靠著她,全身的重量立刻傳過來,他掙扎著從椅子裡站起來,避開她的眼神,接著他放鬆力量。他的嘴唇激烈地緊繃成一條水平線,表示他是多麼憎恨自己行動不便。
「沒關係的。」蘿芙立刻安慰他,「我其實比我的外表強壯得多,盡量倚靠我沒關係。」
他們的臉靠得好近,他立刻撇開。但她已瞥見他拚命使勁的痛苦,都清楚地寫在他眼裡。她從他嘴角加深的疼痛,更能體會他的感受。他很快就站直身體,他高大的黑影仍籠罩著她,他一隻尹仍環在她腰間。
「他們告訴我,這種情況有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法。哼,他們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麼鬼話,我可是比他們更清楚真實的後果。他們說來倒輕鬆,哪能體會身歷其境的感愛。」
「我相信你的話。」她同意道,繼續承受他的重量,雖然已經沒什麼必要的,他感覺到她的主動支持,露出一絲苦笑。
「我剛才還一度以為你會開始勸勸我,就像你昨天勸我少喝酒一樣。」他輕輕拍拍她的手,然後離開她身邊。
她不禁顫抖了一下,然後搖晃地跨前一步趕上他。大概是因為突然失去了他的接觸,或者她忘了還提著公事包。可惜遲了一步。等到它滑落到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她才回過頭來,感覺到它的存在。整個包被摔撞在地上,蹦了開來,裡頭所有的紙張、鉛筆、書冊、墨水全衝出來,撒滿了整片舞台。
「真糟糕!」她低喊一聲,飛快地彎腰收拾殘局,她匆忙問偷瞥他—眼,發現他正倚靠著一根手杖,低頭向她露齒微笑。
「闖禍專家葛小姐又製造了一場大災難,」他戲謔地低語,「我真的必須要好好盯牢你,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嚴防再有意外發生,對不?」
「這絕不會再發生了,我——」她匆忙地把所有東西塞進手提包裡,然後爬起來站直。可是,當他明亮地眼光開始掃視她的臉時,她又覺得兩腳發軟,不由得抖縮了—下。
他輕笑。「我發覺能和一個比我動作更不靈光的。人共事,實在是相當振奮的鼓勵。同時,觀賞你持續不斷、慌張失措的狼狽模樣本身就是一項很愉快的享受。」
他伸出一手讓她支撐。「跟我來吧!小女孩。這回我原諒你,但儀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發覺他的心情出奇地愉快,態度甜柔溫和,於是她放心地攬住他的手臂。
「你是在一年前發生意外的。對吧?」她問道。
他們一起走向舞台側門,她努力配合他的步調。
他點點頭。
「那麼是在你年輕的時候羅?」她輕鬆地問。
「他們要我完全地休息和靜養一整年,全是一群可惡的呆子!你相信這套鬼話嗎?」他無法置信地揚起眉毛。「我當場就告訴他們我的感想。」
蘿芙想像得出他會用什麼語氣和字眼,去表達他的拒絕。她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他們走到門邊時,他停頓了片刻。這回,他沉重地倚靠在門上,找到最有力的支持,也成功地阻住她的去路。
「告訴我,你覺得它真的影響了我的效率嗎?」
他的語調帶著自嘲意味。但是,當她抬頭望進他眼底,她偷窺到一股深沉的痛苦,藏在愉快輕鬆的外表之下。
「我不曉得你以前的效率怎麼樣2」她回答道,小心謹慎地選詞用句,刻意避開他模稜兩可的暖昧問題,「不過,如果這麼說能讓你感覺舒服的話——拜倫似乎對這點沒什麼顧慮。」
「拜倫?」他大笑一聲,「嗯,這倒是個很好的安慰。我一定得好好記住。」
「只要你別在劇院裡也擺只玩具熊就好了。」
「他就是這麼做的嗎?」
「據說是這樣。由於大學宿舍不准養貓狗等寵物,他為了順應校規,所以買了只玩具熊。」
克倫還在輕笑,不過那熟悉的悲痛突然間又浮現出來了,像層陰狸籠罩住他,他發出低沉怨聲,「我正是這裡的表演熊,不是嗎?這是你想說的意思嗎?」
蘿芙頓時羞紅了臉。她誠懇地直直注視他。「蕭先生——」她——開口又停頓,趕緊糾正自己,「——克倫,我絕不會——」再停頓,克制住自己突湧的激動情緒。哈,她居然想得到她會這樣暗示,連她自己都是聽了他的話才會過意。看來他不僅反應靈敏得驚人,他的國語能力更是—極棒。
地盡量輕柔地回答他。「你怎麼會以為我是這種意思?我絕無此意。不過,我想這該怪我。我老是忘記你行動困難,我猜我大概—直保持錯覺吧。我真的是泡歉,克倫,」她接著輕聲問他.「我是不是一直不夠體貼?」
「正奸相反,你體貼得不可思議。」他打開門,準備走出去,「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感受,我想你已經很清楚地告訴我了。」他沒有詳細解釋義繼續說下去,「我一直是個討人厭的病人,而且仍然很難說服自己相信過去的一切都已結束了。這是我唯——的致命弱點,糟糕透頂,怎麼改也改不過來。」
「拜倫也一樣,他也有自知之明。」她告訴他,然後不等要求,就住攬住他的手肘。
「我會記住的。」他閃給她一個燦爛的笑臉。他列開的嘴唇正好和她的前額同樣高度,剎那之間,她又感覺到那股排山倒海的震撼淹沒了她,像昨日午後的那一幕重演。從他眼裡閃耀的神情,她確信他是想吻她。然而再一次地,又有突發狀況阻止了他。
這次是真人實影,蘇爾凱正從走廊那頭過來。
「蘿芙!」他老遠就親切地向她打招呼,「真高興再見到你。我猜他已經開始虐待你,要你做苦工了吧?」
「這真是個很難答覆的問題,蘇先生——」她為難地開口,隨即又慌張地住口。她感覺克倫的手臂正沉重地緊緊環住她腰間,她心慌意亂,但蘇爾凱似乎沒注意到,要不就是他早察覺了,只是視作克倫需要扶助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此刻,爾凱伸出他自己的手。
「來!克倫,我們走吧。我的車就能停在大門口。蘭妮和其他人都已經出發了。跟我們一道走,蘿芙。」他熱心地說,「午餐時間到了!」
他們兩個大男人走在前頭,蘿芙靜靜尾隨在後。趁他們走向大門之際,她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她望著他們的背影,想起今晨—踏進這裡就精神高亢,她覺得全身上下活力四射,腦筋運轉奇快,看來她和自大的蕭克倫將會合作愉快,他們搭配得很完美,融洽和諧,彼此共鳴。如今她更加認識他了,她明白自己早先對他的看法都得逐一修正。
他或許是個不停驅策屬下的老闆,不過他同時也是個感覺靈敏、細心體貼的上司。他的幽默感能化解任何對立或敵意,員工根本不可能產生苦悶或不滿。她唯一得把持住的,就是他接觸她時所引起的反射效果。她甚至開始在懷疑,她自己提過的地雷區,是否比她想像的還要危險千百倍,不過,她對新工作滿意自得,她相信她能應付自如。
想到這裡她終於鬆了口氣,望著門外燦爛的陽光,她笑逐顏開,神采飛揚,昂首邁向等待的車子。
* * *
他們即將前往的餐廳,位於東區商圈一條較僻靜的街道盡頭,舞團的工作人員一向把這家法式餐廳當成自己家一樣。
然而,當爾凱閃亮的銀灰積架載著他們駛到餐廳門口時,蘿芙卻被它毫不起眼的外觀大吃一驚,然後,趁爾凱到附近一塊空地去找停車位之際,她好奇地瞥了一下餐廳外頭貼的菜單。上面寫滿了法文,另—半則是以鉛筆潦草寫成的國文翻譯。
「我希望你喜歡敦菜?」克倫突然開口問她。他們正站在外頭等爾凱,「這裡的人都認識我們,無論日夜隨時歡迎我們。他們總是毫無異議地準備餵飽一隊窮凶餓極、狼吞虎嚥的舞者。」
「我以為舞者吃得不多?」
「別開玩笑了,他們吃得跟馬一樣。想想看那些跳躍的舞蹈動作,」他咧嘴一笑,「他們是一群精力旺盛的堅韌硬漢,毅力和耐性都很驚人。你絕不是第一個被他們輕巧的外表蒙騙的人,很多人都有這種錯覺。」
蘿芙靜靜地觀察他寬闊的肩膀和胸膛,想像著在那層黑夾克底下,膨脹緊繃的強有力肌肉,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爾凱不久就趕回來了,然後扶著克倫走過門檻。他們倆一走進店裡,就受到老闆熱誠歡迎。等爾凱告訴對方她的身份之後,店老闆立即轉向蘿芙,拚命地對她表示友善。
餐廳後面的廚房飄出香味,中間有一群人把兩張餐桌並成一桌,正圍坐著歡笑閒聊,看來正是舞團裡的工作人員。
她起初還有點不大適應,但很快就覺得心情愉快、開朗而自在。他們熱烈歡迎她,就奸像已經跟她工作了幾十年—樣,毫無隔閡,她立即跟這群剛認識的夥伴打成—片。
克倫顯然是這個團體的靈魂焦點,不論男女,大伙都敬愛他崇拜他。蘿芙憑著女性直覺,忍不住注意團裡的主要舞者艾琳,不斷從餐桌對面朝克倫拋媚眼,同時伴隨著誘惑的笑容。
爾凱請克倫為蘿芙翻譯菜單,等他們點的菜上桌時,地才發現他剛剛說的意思,不論菜單上印的是什麼菜名,每樣菜其實都是大量的煮敦肉,混合著芋泥,此外還有好幾大塊盛滿蔬菜的佐料。
「哇!就是法式沙拉啊?!天哪!」蘿芙低喊。
對面的稚儀為她盛了滿滿一盤遞給她,她望著那盤堆積如山的豐盛午餐,不禁懷疑如果她每天這樣跟大伙吃飯的話,她的體重一定會直線上升,不用多久就……。
克倫戲謔地觀察著她的表情變化。「你大可以說聲『不』,」他調皮地眨眨眼,露出一抹狡詐的微笑,「呃,或許這違背了你的原則?」
蘿芙當然聽出他話裡的雙重含意,她只是不確定他心裡究竟打什麼主意,於是她以玩笑輕鬆帶過。
「我常常說不,你以後或許就會發現」。她答道。這樣大概就能報一箭之仇了。哼,誰教他要以為我是個容易上當受騙、乖乖順從的弱者。她避開惡作劇的眼光,開始迅速打量這一桌的夥伴。
她的眼神輕掠過每一張臉,瞥著他們歡樂地談笑暢飲,忍不住猜克倫和每個人私底下的關係是怎麼樣。羅娜是個古典美女,身材纖瘦如柴,目光銳利如劍,細長如貓的眼神和渾身散發的高雅氣質,每每讓蘿芙覺得自己又胖又醜,笨手笨腳。雅儀,蘿芙已經在學校見過一面『了。她是舞團的會計,也是個精明於練的美女,她像那種漆滿亮光油的琺琅精品,骨子裡全是圓滑世故。蘿芙可以輕易地想像出這兩位美女被蕭克倫左擁右抱的影像,最完美的裝飾品,增添大師的光彩。
至於男士方面,除了爾凱和克倫,在座還有一位首席舞者許少聰,他的明星風采一目瞭然。他的動作穩重而優雅,更證實了克倫稍早對他說過的話。的確!這位舞者的體型就像個職業運動家,他的襯衫緊繃在胸膛上,從領口可看得出強健的肌肉,他大概一拳就能擊倒一棟大樓。他坐在桌尾,不停地向大伙描述他最近和另一支舞團巡迴表演的轟動情形。
「很困惑吧?嗯?」爾凱觀察到她的表情,低頭輕語,「我得追溯到十五年前吧。回想起我第—次和這樣一群人工作的情景,」他的眼神迷濛,「但我愛這份工作,它太吸引人了……從不斷的排練開始,每個人拚命辛苦努力,汗流浹背,然而似乎沒有一件事是完全滿意的,不到最後沒有人能保證萬無一失……然後,興奮狂熱的首演之夜,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到臨界點……接著隨之而來的幸福成就感,讓你感覺結交各式各樣的朋友,體驗千變萬化的生活,就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啊!夫復何求?你想你會留下來嗎?」他一口氣滔滔不絕地傾吐完畢。
蘿芙點點頭,突然激起滿腔熱情。「如果你肯讓我留下來,我當然原意啦。」
她感覺旁邊的克倫立刻動了一下。他正和對面的稚儀交談,此刻卻突然分心,停頓下來。他們倆心有靈犀地同時轉過頭對視,四目交會。他深黑的目光評估地掃過她,帶著古怪的質疑神情。她匆匆瞥見他的嘴唇緊繃,但瞬間消逝。他接著轉頭回去,繼續說完他要說的話。
那陰沉的一瞥裡含有強烈的情緒,激得她心慌意亂。她猜想他大概是誤會了她和爾凱的談話。她猜不出他腦海中思考閃過什麼想法,但無論是什麼,都似乎不入高興。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咬緊下唇,知道自己的第一印象沒錯。
他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他似乎總是不能完全放鬆心情隨遇而安。他心底深處有片黑暗世界,總會突如其束地爆發而浮現。像在平靜的海面上突然狂風暴雨,波濤洶湧中顯露出一塊危險的淺灘。沒錯,他正像黑暗中的豹,充滿野性的危險。而且沒有獸籠能束縛他,他的一身黑只是更增添那股奔放無拘的危險。
她的倉皇不安瞬間就消逝了。她甚至發覺自己終於能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冷淡外表來應付他了。此刻,他的手不經意地拂過她,他又喝完了一杯酒。她疑慮地斜瞥著他,希望自己的表現還及格,別被察覺出在她心底其實正澎湃洶湧得激盪不已。
直到三點整,他們一群人湧出餐廳。
「是今天這頓午餐特別長?還是每天都這麼長?」她問爾凱,並隨著他走回積架跑車。
「我還吃過比這頓更長的呢!」他微笑著說,「不過別擔心。這種結果不是每天發生。克倫知道大伙何時需要舒解身心,輕鬆調劑一下;也知道何時需要繃緊大伙神經,全力衝剌以赴。有克倫在,每件事都有一定月的。他總是掌握支配權,完美控制一切。」
「是啊,我也這麼想,」她滑進車裡,「我早想到了。」
* * *
正如克倫告訴她的,爾凱分配了他工作室裡的一張製圖桌位給她。平日她就在這裡上班,只不過她進行的計劃是克倫新舞團的舞台設計,爾凱自己則忙著他在公益芭蕾舞團的工作,還有不少他私人接來的設計案。
蘿芙覺得這是最理想的安排,因為如此一來,她就能獲得很多課堂上學不到的專業經驗,在—間這麼忙碌的工作室裡,她隨時可以解答疑惑或收集資訊。爾凱毫不吝嗇他寶貴的時間和建議,他的兩位助理也誠懇地歡迎地,而且總是熱心提供她所需的任何情報。工作室裡總是人來人往,但是克倫本人很少出現,在這裡。自從次門她把初步構想拿給他過目之後,她就沒再見到他。他似乎很滿意她的成果,而且願意信任她自由進行設計,不干涉她。
她知道他人就在隔壁忙著排練。爾凱的工作室正緊臨著劇院。她後來才曉得,這間劇院還是克倫幾個月前從屋主手中搶救出來的,人家原先正計劃把這裡改裝成夜總會。
「天哪,這一定花掉相當於全世界的錢!」她從爾凱助理傑生口中聽說後驚呼,此刻是他們的休息時間,兩人正—起喝咖啡閒聊。
「他本來就能買下全世界!」傑生微微一笑,「當然他不至於笨到去買下它啦。如果克倫是個懂得享受人生樂趣的正常人,他現在早該退休,找個隱密的世外桃源,逍遙自在安享餘生。」
「那麼他為什麼不去呢?」蘿芙好奇地問。
「因為他是個天才你還沒發覺到嗎?所有的天才都永遠不退休!」
「他們永遠不會衰老,」文斌走過來加入他們的談話,他比傑生年輕資淺,「至少,我就看不出克倫變老。」
「我猜想,天才一向會將自己的生命燃燒殆盡吧!」蘿芙輕快地說。
「他試過,而且幾乎成功了。」
「你是指他那次意外嗎?」蘿芙追問。
傑生聳聳肩,「那是最後一次嘗試。」
他說完就起身離開,蘿芙看出他不願再繼續說下去了,看來他對克倫很忠誠,不想在背後多加批評。而她仍舊是個外人。她並非氣憤傑生的謹慎保留態度,只不過他的話起了她極大的好奇心。雖然克倫表面上對他的意外表現出開放坦率的態度,但他其實說得很少,也許的確沒什麼好說的吧?!
意外已經發生了。剩下的只是災後餘波和後果的整頓,以及劫後餘生的受害者能否成功地記取教訓,避免再有類似慘劇發生。
* * *
一個星期匆匆飛逝。
蘿芙曾抽出了個上午回學校去跟老同學們道別。她居然已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學校生活怎麼一下子距離她好遠好遠,她差點想不起自己的學生模樣:單純而充滿熱情,滿腦子都是要交的作業和分數問題。如今她已經面對外頭的現實世界;如今她的「成就」再也不是用紙上的分數來衡量了。
首先,她的概念已經獲得克倫的讚許了,然後,她必須面對——群花錢購票欣賞的觀眾和新聞界的批評。
他們的開幕首演之日只剩下十天了。她仍然難以相信克倫竟然這麼信任她,托付她這麼一個重大的責任。可是,當她跟爾凱提起時,他只是一笑置之。
「唯一的學習之道就是大膽嘗試,冒險一搏!」
是啊,這是她踏入社會學到的第一課。
* * *
佩笛把那本「積極思考」的書送給蘿芙,說這本書對她這個社會新鮮人最有用,教她要好好看熟才行。
「我們都將在不同的環境工作了,如果繼續住在學生公寓裡會很奇怪。我只希望,我們各奔前程之後還能保持連絡,一言為定哦!」
她們三個老友曾花了一整晚促膝長談,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表面上大家仍不改嘻笑怒罵的態度,但三個人心裡都明白,分別的時刻不遠了。
淑琴仍一直渴望能見蕭克倫一面。
「我也沒辦法啊,淑琴。」蘿芙無奈地回答,然後淑琴又要她報告克倫的最新動態,她苦笑著,「無可奉告。我從上班第二天早晨帶作品給他過目之後就一直沒見過他,我自己也一直在等他隨時傳我出庭報告呢!」她咬咬下唇,「我只希望他趕快行動,如果他不喜歡我的設計怎麼辦?現在簡直沒剩多少時間可以變更了。」
「他一定是非常信任你。」佩笛插嘴表示。
蘿芙皺皺眉,「是啊,要不然就是在測試我的能力,我還記得面談時他說的話,每件事都是暫時的!他是指我的工作是暫時的,如果不合格的話我敢保證他會立刻把我踢出來。」
她的語氣雖然輕鬆,但是她的神經已經開始緊繃,想像著那—天來臨時的景象。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他仍舊毫無反應。
* * *
「蘇先生。」有日早晨她—走進工作室就向他陳情,「我已經盡全力把這件設計案的所有細節處理完畢了,現在我必須開始進行實際佈置的步驟:請木匠啦,裝潢工人啦……一起來工作。時間真的剩下不多了,事實上非常緊迫。」
爾凱從他的構圖桌抬起頭。「他一直沒和你連絡嗎?」』
蘿芙搖搖頭。
「嗯?三、四天前他還在問『你的情況如何了,我很驚訝你沒聽說他那邊的情形。如果我是你,我會趕快衝過去隔壁探個究竟。」
蘿芙立刻衝出工作室大門,她匆忙跑上街道,然後兩步並成一步地跑上劇院的台階。
天哪,她真笨。克倫該會是一直在等她去跟他報告說她準備好了吧?果真如此,那她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了。這陣子她時常作息顛倒,睡也睡不好,設計案沒完成,她一直不能放心。後來她又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增補刪改,做最後的潤飾,直到她自己完全滿意為止。
她飛奔過劇院門廳,依稀聽見守衛在呼喚她,但是她一心一意只想趕去找他,所以沒仔細聽守衛喊些什麼。她曉得他會在哪兒。她直接推門進去。
裡頭正在放那首旋律,——連串舞曲中的那支序曲。剎那之間,她被一股強烈的情緒淹沒了,有點期待,也有點遺憾,遺憾那日干後他們之間培養的親近感,沒能再發展下去。種種回憶在樂曲中排山倒海向她湧來,然後一個粗嗄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究竟是怎麼回事?哪個傢伙膽敢闖進來?我以為我已經明白下令嚴禁任何人一一」
蘿芙繞過舞台的角落踏出來,發覺正置身一組強烈的燈光下,整個舞台沉浸其中,燦爛奪目的光圈集中在三位舞者身上,他們的軀體纖細如馬鞭,他們的四肢交纏,構成一種複雜鏤空的網狀圖案,像是哥德式建築的雕窗。此刻,他們被克倫的怒吼聲打斷,紛紛鬆開肢體。
有人關掉了音樂。克倫蹣跚地爬上舞台,舉起一手遮住燈光,凝視著不速之客。
「我敢發誓一定是葛小姐!」他宣佈道,裝出驚訝的語調,「我已經對你徹徹底底放棄希望了。」
蘿芙看見他的嘴唇用力緊繃,他猛然轉身。
「夥伴們,」他大聲宣佈,浯氣充滿諷刺,「你們之中可能有人還沒有這個榮幸,見見我們的舞台設計師:葛蘿芙小姐。是啊,我們的基金到目前為止,的確是過度濫用。不過你們可能一直很困惑,為什麼看不見任何浪費的證據。哈,一座空曠的舞台。你們大概在想。哼,有何不可呢?但我向各位保證,這絕不是我原先的意圖,雖然,情況迫使我不得不重新考慮這種可能性。」
他終於停止長篇指責,蘿芙感覺他的眼光似乎飛越了整個空間,直直貫穿了她的眼底。
她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勇敢地迎接他的滲透力,然後向前—步,張嘴想要辯解:他彷彿預料到她的反應,早就先舉起子阻止她發言。
「這對我們大伙都是個突發狀況,所以我想我們就此暫停,休息一下吧。二十分鐘!各位。」他用手杖使勁敲在地板卜,發出一聲重響。
接著,後台傳來一陣匆忙離開的騷動聲,然後歸於一片沉靜。舞台上那三位舞者也像森林精靈一樣輕悄悄地消失無蹤了。
「該死!可惡!豈有此理!你究竟在搞什麼鬼把戲?你為什麼老是不聽活?你沒辦法應付了嗎?」他等眾人一離開就大聲追問她。
蘿芙好不容易咽卜口水,強迫自己走向前,免得要對他大喊大叫。「我幾天前就完成設計圖了,我以為你在忙。我想,等你想見我的時候自然會叫我過來。」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你是在告訴我,你這幾天一直舒服地在爾凱的工作室裡?就只是坐在那裡……等著被人傳喚?嗄?」
「要不然你希望我怎麼做?」
「要不然?」他怒吼,緊皺眉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幼稚園?還是智障中心?這是工作!工作!我親愛的葛小姐,我們要舉行表演,我們是一組工作人員,我們得同心協力一起完成目標,我們不會把屁股粘在椅子上,等著老師來教我們下一步做什麼!」
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腳步靠近她。但蘿芙知道要不是他行動不便,他早就衝上前抓住她的脖子,拚命用力猛搖她了。他的憤怒一目瞭然,縱然他沒有動作。她從未見過任何人能這樣表達憤怒,他的憤怒寫在全身上下,無聲無息地透過空氣直射而來。她不斷顫抖,他那無形的威力已經要毀滅她了。她趕緊舉起手,想要抵擋。
「我一曉得我『該』來找你,我就立刻趕過來了。」她無力地低語,「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希望我過來找你?」
現在她徹底看清楚她錯得多離譜了,簡直慘不忍睹。最慘的是,她沒有任何理由能為自己辯護。為什麼她這麼笨?笨透了!實在笨透了。
「你好像一直有種錯覺,認為你剛從學校出來馬上得到工作,所以你就能從此高枕無憂,安全而有保障。錯了,這裡可不是你夢想的安樂窩!我猜爾凱是被同情心沖昏頭了,居然會提議用你。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太胖!而且我說的—點也沒錯!哼,絕對不能信任胖子!」
他冷酷無情地繼續批評地,「哦,讓我身邊永遠保持一群瘦子吧。纖細苗條。充滿慾望,飢渴若狂的男男女女。你過得太舒服了,蘿芙。這正是你的困擾,因為你不需要為三餐打拚。但你知道嗎?每個人都必須為生命奮鬥,如果你吃得太飽睡得太好,你永遠不會體會那種餓的滋味,除非你具備求生的渴望,否則你永遠不會成功!」
她真希望她能滿不在乎地冷眼瞪視他,她真希望她能抬頭挺胸地駁斥他的指控,然而她只能感覺兩腿發軟,頭暈目眩,她拚命用雙手摩擦著衣角,想抹去不斷冒出的冷汗。
「我不知道這些」,她終於擠出一句,「我只知道我幾天前就已經完成了整個設計案,我以為——」
「我才不管你以為什麼,我們不是花錢請你『以為』的,看看這裡!」他看見她撇著嘴又把話鋒-轉,「這些舞者因為沒有佈景所以常常摔跌,他們需要瞭解舞台上究竟有什麼玩意。至少他們得有點概念,否則怎麼辦?當然啦,如果你要他們在水上跳舞,他們是辦得到——」他突然停頓,「那麼,它到底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
蘿芙被他搞糊塗了。
「什麼?哦,設計模型嗎?」
「當然是啦。你『以為』我在指什麼?聖誕老人的童話城堡嗎?」
「它在工作室裡。」
「那就把它帶過來啊。」他字正腔圓地說,彷彿她是個低能兒,聽不懂他的話。
蘿芙剛剛的恐懼一下子全湧到臉上。天哪,難道他真的要地把那—大堆模型和設計圖全部搬過來嗎?」
「你不想自己過去看嗎?」她試著探尋他的意思。
「你在開什麼玩笑?」
「好,好,我去拿!」她畏縮地向後退,全身顫抖而搖晃個不停,—個踉蹌就摔攤在背後的佈景板上,發出—聲重響。
「該死!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猛然轉身,以驚人的神速衝向側門,從她背後大喊。「叫她五分鐘內趕回來!否則就滾蛋!」他的聲音大得整棟劇院都聽得見。一個劇院助理已經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想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
「好,好,好,我聽到了!」
蘿芙趕緊回喊,趁他繼續再往下吼之前阻止他。然後她跳起來,用最大的力氣向前衝刺。
天哪,真是一團糟。為什麼她總是跟災難這麼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