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留下的夢 第三章 雨中護花
    一大早,我人都還沒有踏教室,玫瑰跟冬瓜就一臉熱切把我拉到牆角。那種情活脫是中了彩券,馬上就有好幾百萬到手似的。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沒好氣地說。

    「還裝!上個禮拜六啊!」

    我想了一下。「你說我和我媽咪的事?」

    「誰問你那個!我是說上個禮拜六你留校,裴裴——有沒有什麼事——唉呀!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啦!」

    原來是問這個。我走到座位,把書包掛好,然後坐下來。

    她們兩人像個跟屁蟲似的,一直黏著不放。

    「很抱歉,實在沒什麼精采的劇情可以報告。如果你們真的這麼好奇,不會自己留下來看看!」

    我挖苦她們,誰知道她倆竟暖昧地相視而笑,一言不發,各自回到座位。

    我覺得有點奇怪,不過,只要不煩我,我也無心探究太多,只要一想到待會上課的測驗——唉 !還好媽咪什麼都不知道。上天憐憫我,幸虧我那些個誹謗症的堂兄堂姊妹沒有一個和我同校。不過——我腦中一閃,瞥了胡柔柔一眼。這是個充滿威脅的人物,我得小心提防。

    胡柔柔正和她前面的同學在談笑,那傢伙不知說了句什麼,她回頭看我一眼,很不屑的笑著。我也睨了她一眼,隨即把頭轉過去,不再理她。

    本來我對她是沒什麼成見的,不過她既然對我敵意這麼深,我也不怕招惹她。

    我這個人,人家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他,莫名其妙的氣,我是絕對不受的。

    有時想,我這種個性一點也不溫柔婉約,不免有些沮喪。

    女孩子還是溫柔一些的好,像——唉!我又冀望像誰呢?

    這一天就在我滿懷心事中度過。

    放學後,我沒跟冬瓜玫瑰打招呼就先離開,在街上四處游晃,不想回家。反正回去也只是面對一屋子的冷清。

    我跑到電影街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吃了一碗紅豆冰和珂仔麵線。

    吃完後,覺得有些反胃,找了一家速食店,躲在廁所吐了起來。

    秋深了,天黑得快,走出速食店,七點不到,只見車水馬龍,霓虹燈在夜色中四處閃爍,紅的黃的藍的綠的……閃得我頭暈目眩起來。夜有點涼,微弱的星光在地面燈火強勢的壓迫下,顯得那樣柔弱不明。我仰著頭,深深歎了一聲。這樣的夜色,讓我覺得有點寂寞難捱!天上的星仿若我的心,在塵埃和雲霧的掩蓋下,那樣的晦澀不明。有誰能透穿霓虹燈的光影、塵埃和灰燼,看人辰的心,看入我的心?

    有誰呢?

    這是我第二次被留校加強數學輔導。

    說是第二次,其實已是每試必留,因為到目前為止總共也不過兩次測驗而已。

    玫瑰和冬瓜這次竟然也包括在其中。我瞪著她們,不敢相信,玫瑰笑著對我眨眨眼,我才明白當初她們那朵暖味的笑容代表什麼意義。

    我只覺得好笑。居然有人無聊到這種地步!不過,想想存在她們心中對裴健雄的幻想,也就釋然了。

    海市蜃樓雖然永遠遙不可及,抓不住真實的姿態,但一旦遇見了,多數人心中還是捨不下那份虛無縹緲的美麗。

    我拍拍冬瓜的肩膀:「你這樣被留校。饒斌知道了,豈不很心疼?」

    「不會的!」玫瑰插嘴說:「早約好五點在『東城居』見面。哦——本來要約你一起,可是怕你——」

    我笑了笑表示瞭解,心中有點酸,一點點難過吧!我想。不是因為她們沒約我,而是為了心中一些早已瞭然的明白。

    女孩子間的友誼總是不長久的,她們一旦交了異性朋友,就容易忘了同性朋友的存在。也許是因為女孩子總將愛情憧憬得太美麗;一旦談戀愛,便全心放在親密的人身上。人總是容易移情以親近的人身上,是以愛情永遠戰勝友情的不朽。

    我和冬瓜玫瑰其實也只是因緣際會,成就了這樁情誼。我們三人是不同個性、典型的人。玫瑰樂觀明朗,肆無忌憚,不明所以的人,會以為她三八,缺少了女性的矜持。

    冬瓜個性冷靜沉靜,有不讓鬚眉的英氣。又有女性溫麗的陰柔。

    而我,我帶點冷漠孤傲,一點也沒有媽咪高貴、優雅和動人的風采。

    我們三個,玫瑰青春俏麗,冬瓜溫麗柔媚,而我,我寧願相信自己是清清淨淨、美麗動人的女孩。

    我知道,我一向知道,知道自己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可是,再怎麼美麗,也比不上玫瑰的俏麗可愛,冬瓜的柔媚沉靜,更比不過媽咪的高貴優雅,甚至連胡柔柔的清麗無邪都比不上。我不矮,一六五公分纖細合宜的身材。

    可是,怎麼看,也只是一副病態,比不上玫瑰、冬瓜健美康麗的體態,更不用說胡嬌嬌性感迷人的身材。

    外在的條件,我怎麼比,都比不過她們,那麼,內在呢?胡柔柔是不用說了,聰明、伶俐、成績好、人級佳,冬瓜被陸佳禾直誇是「神童」,在數理上自有她過人的地方;玫瑰熱心誠奶,坦白可愛,是孝順的女兒,親切的大姊。而我呢?我呢?我成績不好,人緣普通,不熱心,也不坦白可愛。

    這樣的我們,因緣際會而相聚一起,我心中覺悟,也許有朝一日終需嘗到離散的悲哀其實一個人也不算太壞,我早習慣一個人游晃的消磨日子,雖然有時心中有點酸,有點悲哀。

    休息時間結束了,大家都在自己座位上坐好。聊天的,吃東西的,都安份的閉上嘴巴,夢周公的,也乖乖的跟周公說拜拜。

    裴健雄掃了大家一眼,然後開始講解複習,一切大抵和上週一樣:講解試卷、進度複習,然後出幾道題目,解答出來交卷後便可回家。

    這次留校的,除了冬瓜和玫瑰,還有一、兩位新加入的同學外,其餘三、四人都是上個禮拜的「老顧客」。有了上次的經驗,大家都有備無患,四點不到,大半的同學都交卷離開了。而我,天啊!還做不到兩題。

    冬瓜回頭,小聲地說:「對不起,閔懷椿,我們要先走了,你一個人還好吧?」

    我點點頭。她小聲叫了玫瑰,兩人一道交卷離開。

    我目送她們,外頭陽光正好,心裡悵悵的。

    回過頭來,正好接住裴健雄冰冷的眼光,不由得低下頭。

    這星期,我一直避免回想上週末發生的事的,而裴健雄冷漠如常的態度,也讓我懷疑那只是我自身錯覺的幻象。可是,裴健雄抹去我眼淚的那觸感,我撲倒在他懷裡那一剎時如電的顫慄,卻真實地一再提醒我,那不是幻象——

    不管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低頭用心地作答。

    良久,大概半小時吧!我抬頭看看窗外,剛剛大好的陽光,不知何時已躲在烏雲背後,雲屑很低,彷彿一伸手就可摘下一片陰霾。

    還有三題,我得趕快加油!

    五點的下課鐘響時,教室只剩下我和裴健雄,而我,還有最後一道尚未解答的習題。

    裴健雄看見我抬頭,放下書本走到我座位旁問說:「寫完了?」

    我搖頭:「還有一題。」心中期盼他趕快走開。距離這麼近,讓我覺得不自在。

    裴健雄整個人冷得跟冰一樣,真不知道他對他身邊那群忠實的親衛隊是怎生的態度。這個人,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我真懷疑,他是否懂得惜香惜玉的溫存!

    我一直祈禱他趕快走開,他反而定住不動。我心中慌了起來,越是心慌,越是不知所措,腦子亂哄哄的,他站了一會,我凝筆的姿態也就持續了一會,最後,他問:「不會?」

    「不會。」我回答。

    他拉出一張椅子坐在我身旁,靠得那樣近,我真怕他聽到我慌亂無章的心跳聲。他仔細分析講解,我胡亂點頭,假裝聽懂他的話。

    終於他丟下筆說:「你可以回去了。」然後,收過卷子走回講台。

    我胡亂地收拾書包,一邊看著他的背影。

    他今天穿著白色襯衫,灰亮的西裝褲,搭配咖啡色的短筒馬靴。

    光是背影,就讓人感覺到那股懾人的氣質。我突然荒唐地想著領帶呢?忘了他是否打了領帶。

    收拾好書包,我走向後門準備離開教室。走到門口,視線越過走廊,看到廊外傾盆的大雨時,整個人都傻了。我看愣在那,裴健雄的聲音飄了過來:「很晚了,還不快趕回去。」

    說完將電燈關掉,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我走到一樓,駐足在廊上,望著天空,看著雨從天空上嘩啦啦的掉下來。那感覺真是奇妙!像是千軍萬馬往我踐踏而來,卻是事過無痕,只除了身上一點濕意。

    我一直抬頭望著天空,覺得自己將要融在雨點中了,直到一個黑壓壓的東西,往我頭上罩來。

    我胡亂將那東西從頭上抓開,回過身,生氣得就要破口大罵,「碰」一聲,鼻子撞上牆壁。我捂著鼻子,低聲咒罵倒媚,張開眼睛,才發現那堵牆原來是裴健雄,再看看手上抓的東西。是他的西裝上衣。

    我仰頭看著他,手上仍抓著他的西裝,他看著他的衣服說:「你沒有帶傘,披著吧!」

    說完便往雨中走去,我兀自站在廊下。他回頭,人已經在雨中,大聲說:「還不快走!」

    我只好罩上他的衣眼,快步跑進雨中,緊挨著他跑到校門口。

    校門口空蕩蕩的,烏屎都不見一粒,只有無聲的雨後天際一直傾落。兩人躲在薄弱、毫無護衛力的屋簷下,雨從四面八方傾沒身上。裴健雄雙臂一張,用力抱住我,將我護衛地他的遮蔽下,我頭上頂著他的衣服,瑟縮地躲在他懷裡,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

    終於,裴健雄攔到了輛計程車,將我拉到身前催促著:「上去。」我趕緊進計程車內,他一側身也坐了進來。

    我輕輕喘著氣,不敢太大聲。我的書包、裙子。鞋子全都濕了,但上半身還算好。裴健雄可慘了,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似的,發上、臉上一直滴落著水珠。

    計程車司機看我們一副狼狽樣,車子駛開了好一會,才問我們上那裡。裴健雄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看我,我趕緊告訴司機家裡的地址。

    這時我已將他的西裝外衣拿在手上,用衣袖擦著臉上的雨珠。他突然將我扳過身去,拿出手帕為我擦淨臉上的濕意,然後才開始擦試自己溫漉漉的身體和頭髮。

    我的心剎時混亂到了極點,車裡的空氣也好似冷凍凝結住了,氣氛有點尷尬。司機不時好奇地從後視鏡窺伺我們的一舉一動。我看著窗外,雨還是嘩啦嘩啦不停地下。

    好不容易終於到了,車子只能停在巷子口,我得自己走進去。一打開車門,雨就嘩啦地跑進來。

    裴健雄把西裝外衣又罩在我頭上,自始至終什麼話也沒說。

    我看了他一眼,就衝入雨中,直跑到家門口,才想起,我忘了付車錢。

    我跑步上樓,急著想脫掉一身的濕衣服。衣服濕漉漉地黏在身上,看我一副狼狽樣,嘴角泛起一股嘲弄的笑意。我看他瞥了我放在手臂上的衣服一眼,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到慌張,無心跟他計較,加快腳步跑上樓去。

    還好裴健雄今天上課時,只穿著襯衫,沒穿西裝上衣;還好這時服已淋得濕漉漉的,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這時我人已經站在家門口了,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可笑。我為什麼要怕胡柔柔知道這是裴健雄的衣服?天知道!

    我拿出鑰匙開了門,把東西丟在客廳,從房間拿了換洗衣服就往浴室跑,電話偏偏在這時候響起。

    我接了電話,是外公。「阿椿,怎麼沒來外公家?不是說好下午來的?」

    天!我忘了這檔子事!

    「對不起!外公!學校臨時有點事,又下大雨。我明天過去好不好?」

    「當然好!跟你媽咪一起來!」

    「媽咪沒回去嗎?」我疑惑著。

    「沒有。她打電話來說臨時有事。」

    「哦!外公,我不跟你多講了,明天見面談好嗎?」

    「好。再見。」

    「再見。外公。

    我掛上電話,跑向浴室,才不到兩步,電話又響了。我猶豫了一下,橫了心,不去理它。

    洗完澡,吹乾頭髮,全身輕鬆多了。我斜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著看著,睡意慢慢爬上全身。朦朧間,聽到什麼陰晴多雨,二十、三十度的。

    睜開眼,原來是電視在講話,正在插報氣象,畫面上幾條不知名的魚游來游去的。我想起那場大雨,那件西裝——西裝!我坐直了身子,四處尋找它的蹤跡。原來它躲在角落裡,委屈的躺在茶几邊的小椅上。

    我對著它發呆,不禁想起它的主人,想起大雨中他的擁抱——臉頰慕地發燙燒熱起來。

    從上星期六開始,天氣就一直陰晴不定,就像我的心情。

    今天都禮拜四了,裴健雄那件西裝還掛在我的房間裡。我實在沒那種勇氣,拎著一件男人的西裝到學校來,用袋子裝又怕折皺了。我將西裝送洗時,洗衣店的老闆一臉疼惜的摸著衣服對我說:「唉喲!小姐,你實在真捨得!這麼一件上好質料的西裝讓雨給折騰成這個樣子!」

    所以,不是自己的東西,還是我替人家愛惜一下吧!

    可是,我一直煩惱著該如何將衣服送還給裴健雄,他卻連提都不提一下。既然他不急,我就放著吧!反正他也不缺那一件衣服。

    我還是跟以前一樣,遠遠地避開他。我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事如春夢了無痕,我還是認定,他是個冷漠難以接近的人,那些溫情只是他一時的慈悲罷了!有時,我會問自己,這世上有沒有什麼真正讓我在意、放在心上刻骨銘心的人事物?也許有吧!只是我還沒有遇見。玫瑰說我太冷漠了,十七的我,也許說來有那麼一點點寡情。既沒有少女應有的明媚,也沒有女孩的羞靦,我甚至連天真無邪都不是。

    我想,我還是像媽咪的多,我沒有像爹地那般熱情如少年的臉!

    星期天在外公家,我就聽到外公對外婆歎息說:「阿椿這孩子,越來越像阿昔。」大概外公歎的是我形於外成於衷的那份冷和淡,也許他看得更深此我不知道。

    我和媽咪真的愈來愈像了嗎?媽咪高貴優雅迷人的氣質我也具備了嗎?我不太關心這些的。我只是不願意像媽咪,一點也不願意 。

    媽咪漸漸也不太管我的事了;打從我上了高中以後。她有她的世界,我只要不做出令她丟臉的事,比如零分這類的,我們彼此的生活還是可以聯集得很好。她一直很忙,最近更忙,忙到忘了她還有一個女-存在。

    我想,媽咪也許在談戀愛。

    談戀愛——好奇怪的動名詞。對像大概是編號三吧!好幾回,我接到他找媽咪的電話,媽咪什麼也沒說,我也不問。我只要管好自己的事。

    冬瓜和玫瑰並不知道事實的真正情況。她們見過媽咪,羨慕我有這樣一個氣質高雅華貴的母親。

    「像貴夫人一樣。」這是她們的話,的確也是如此,閔家三少奶奶畢竟不是等閒之人可以做理的——像媽咪那樣。

    我發現自己最近常常處在虛無的真空狀態中。玫瑰埋怨我老是心不在焉,冬瓜也被我昨天上體育課後單槓上摔下來的舉動嚇一跳。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摔疼的不是自己的肉體;我在距離以外審視著自己。

    又重映了。這部片子我看過好幾遍了,每次上映都會來看。奧黛麗赫本的清純令我百看不厭。

    我掏出錢,往售票口走去,早場的人不多,我前面只有一個人正在買票。那個人好高,背影有點熟悉。反正不會是我認識的人,這個時候,絕對不會的。

    前面的人買好票轉過來準備離開,我側著身子讓他通過,不經意朝他看一眼,對方也不著意的看我一眼。

    這一眼,讓我呆在當場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對方又看我一眼,笑意好深,回過身,又買了一張票,然後經過我身邊,說:「走吧!」

    我像做錯事被逮著的小孩一樣,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後。

    進入電影院時,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他抓住我的手,牽引我到座位上。

    坐定後剛好銀幕上打出「本片開始」的字幕,我按捺住心中許多疑問和騷動,隨時光倒流,回到中世紀羅馬的繁華熱鬧和發生男女主人公愛戀的故事中。

    每次看到最後一幕,當記者會結束,眾人都離開後,男主角葛雷哥萊畢克一個人背對著安公主離開的方向,雙手插在褲袋裡,朝著鏡頭的方向緩緩走近,鏡頭越拉越高,越拉越遠,襯出大使館高高的屋樑和背後男主角獨自走出的那一大段長廊時,心裡就悵悵的,忍不住想落淚。

    「立場」真的那麼重要嗎?相戀只求對方的靈魂;是不關立場和年齡;情之所鍾,和年齡及立場是無關的。為什麼落實到現實生活裡來,年齡、身份。地位,這種種的立場都成了相知相許的阻礙?

    我悄悄拭掉淚,深伯身旁的人察覺。燈光一亮,我就起身急著離開,對方按住我的手,我只好又坐四座位。

    他低著頭,沉默了一會,手仍按住我的手。服務小姐走過來說清場了,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對服務小姐微笑表示抱歉。他的笑,足夠迷惑人心。我看見服務小姐徘紅了臉。

    出了電影院,正午陽光正焰,街頭熙攘往來的,好個白花花的世界。幾個背書包的學生談笑著從我們身旁走過。我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跟在他身後,他往身後一抓,把我拉到他身旁。

    「走到前面來,不要老是像小狗似的,跟在我後面。」

    這時已經十二點了,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肚子餓得咕咯咕嚕的叫。

    我抬頭看他一眼,他專顧前方,怡然又自在。我四處張望,街上處處傳來誘人的飯香。

    終於,我對著空氣說:「我肚子餓了。」

    他停下腳步,仔細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什麼稀奇的寶貝。我也停住腳步,直視著她,再一次說:

    「我肚子餓了。」

    他輕輕笑起來,很開心地笑著說:「我還以為你都不吃飯的。」

    說完很自然地拉住我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他帶我到一家餐廳,氣氛、裝潢都不錯,很安靜,乾淨、清爽,沒有一般餐廳油煙裊裊、喧嘩的景象。

    我一口一口吞著火腿蛋炒飯,吃相難看至極,和我們領桌那兩個淑女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咽的優雅,怕成強烈的對比。

    他看著我,又笑了:「慢慢吃,小心噎到了!你好像趕赴什麼約會似的,急著離開,希望不是為了躲開我才這樣。」

    我一口飯吞到一半,聽到他這麼說反而真的噎到了。我按著喉嚨,難過得喘不過氣來,隨便抓起桌上一杯開水連喝了好幾口才順過氣來。

    等我定下心抬頭,我跟前那杯水正靜靜躺在炒飯邊跟我說哈羅。他微微一笑,輕輕點頭,把我那杯水移到自己跟前。我低下頭,不知怎麼面對眼前這個人。

    我一直躲著他,害怕他那種老朋友似的溫情;小心地避開他,不要自己陷得太深,落入無助的沼濘中。現在他卻坐在我面前,距離這樣的近,我真怕我心裡隱藏的某些情愫顛覆反動終於潰決氾濫。

    前廳這時傳來柔美的鋼琴聲;宛如流水淙淙,是「沉默之聲」。

    我們雖然遠在角落裡,「沉默之聲」依然友愛的籠罩我們。

    我繼續吃我的火腿蛋炒飯。只是,肚子雖餓,卻有點食不知味了。這時說話,對我來說是一種苦刑,沉默對我也是一種苦刑。我希望趕快離開餐廳,離開他。

    付帳的時候,我瞥了帳單一眼,真是坑人!一盤火腿蛋炒飯要價三百元。也許他們賣的不是食物,而是情調和氣氛,還有鋼琴演奏。也許吧!

    此時我們又置身在大街上,我還是跟在他身旁。

    街上的人愈來愈多,週末的午後,各式各樣的頹廢歡樂躲在角落裡蠢蠢欲動。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不敢開口說要離開,他似乎也沒有各自分開的意思。上了天橋以後,我的胃突然抽痛起來。一定是剛才午飯吃得太急太猛,加上早上又沒吃東西。該死的胃痛!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挑這時候過來湊熱鬧!

    我用手護著胃,冷汗直流,痛得想蹲下去。這一來,步伐便慢了,落後他好幾步。我勉強趕上去,拉住他的衣服。天橋上人潮來來往往的,他護著我到橋邊,低聲問候。我指指胃部,痛得說不出話來。

    「又胃痛了?你在這裡等著,我幫你買藥去。」他的語調裡包含著一種關心,讓人很溫暖。

    我搖搖頭,拉住他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去。」

    「也好,看你這副樣子,把你留在這裡,我也不放心。」

    在藥局裡,他買了好幾種胃藥,向老闆要了一杯水,就要我全部服下去,老闆搖搖頭,說:「先生,雖然只是胃藥,但也不是這種吃法!」說完,從那堆五顏六色的藥中,挑出一、兩種混合配在一起,要我服下去,其它的就全都收進玻璃櫃裡。

    我們在藥房裡坐了一會,等藥效發生作用才離開。

    等我們坐在一家佈置優雅、情調柔美,音樂聲淙淙流瀉的下午茶專門店後,勞勃瑞福背靠著椅背,直視著我。「好了!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說什麼?」

    「說你為什麼在該上課的時間,出現在電影院裡。」

    「耶你自己呢?該上課的時間,為什麼會出現在電影院?」

    「因為我是老師,你是學生,學生是不自由的。壞孩子,老實說,是不是蹺課了? 」

    他嘴上說的嚴厲,眼底的笑意卻好深。我輟了一口茶,然後放下杯子。「我討厭檸檬紅茶。」

    「什麼?」

    「我說我討厭檸檬紅茶。」

    「那你為什麼要點紅茶?」

    「是你自作主張幫我點的!」我抗議道。

    他瞅我一眼,然後說:「那我的薄荷茶給你。」

    我搖頭。「不用了,反正一樣難喝。」

    他微微一笑,專注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又承受不住他帶笑的眼波,只一直垂著眼瞼,也不說話。

    要猜測一個人的心思真的很難,我一向拙於揣測別人的心意,那是件太累人的事。我以冷漠偽裝自己。感情脆弱的人,還是寡情一點的好。

    勞勃瑞福一手抱胸,一手支著下顎,審視著我。我大膽回視他,他輕輕地笑了。「你很倔強,不妥協。」

    「那要看是什麼事。」我說。

    「比如——」

    「比如說,如果你堅持付帳,我也不會反對,絕對妥協到底。」

    他的笑意更濃了:「你都是這樣敲詐別人的!」

    「不!那要看對方是否願意讓我敲詐!」我一本正經地說。

    「像我這樣?」他抬了抬眉毛。

    「是的,像你這樣!」我也抬了抬眉毛。

    他笑開了臉,很愉快的樣子,我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閔懷椿,請你上來解答第一題。」

    星期一數學課,裴健雄一進來立刻考試,考完試第一件事就叫我上台解答第一道問題。

    他是存心出我的醜,我心裡想。

    上禮拜六蹺課,故意躲開下午的留校輔導,他心裡不知作何感想,我無法從他冷漠無表情的臉上窺出端倪。

    雖然雨中的那一幕情景一直紊繞在我腦海中,但因我對裴健雄不曾有過幻想,所以意態一直自得自在。即使是,那個大雨的午後,讓我懷疑裴健雄藏在冷漠外表下的一絲慈悲;基本上,我還是覺得和他有著很遙遠的距離感。

    他就像是天際牽牛之星,七夕以外,什麼都不是。我不知道別人對他是怎麼想的,尤其是時常圍在他身邊的那群親衛隊,裴健雄是否對她們展露過迷人的微笑?

    但起碼對我來說,他像是奧林琵斯山上的一尊雕像。

    我從容地走下講台,星期天用功了一整天,為的就是應付今天的。今天的題目我有把握考及格,何況他要求的一向不太多。

    我很高興這個禮拜我終於不用再留校了。

    下課後,玫瑰硬是擠到我的座位上,害我差點跌下去。

    「從實招來!你星期六跑到那裡去了?」

    「拜託你過去一點好不好廣我將她推開一些:「我去看電影。」

    「一個人?」

    我抬頭看了看教室天花板,想了想。「不清楚有幾個人,沒仔細算過」

    「跟幾個人一起看電影,你會不清楚?」

    「當然不清楚!電影院那麼暗,人那麼多,我怎麼知道誰是誰,到底有幾個!」

    玫瑰恍然大悟,掐住我的脖子。

    「好啊!跟我來這招!」

    我怕癢,撥開她的手。「好吧!告訴你,我生病了,去看醫生,如此而已。」

    「真的?」

    「真的!」我舉手發誓。

    「生什麼病?」

    「玫瑰,你在做戶口調查還是健康檢查?」

    「我就是不信,」玫瑰懷疑的看著我:「星期六打了一晚上電話給你,你都不在。」

    「我媽咪呢?」

    「也不在,」玫瑰搖頭說:「我一直到十點都沒人接。」

    星期六我回到家時已經十點半,那時螞咪已經在家了。原來那時媽咪也是剛到家不久。還好媽咪沒接到玫瑰的電話,她問我到那裡,我還說是到玫瑰家!

    其實我也不怕媽咪知道。我一向自律自重又自愛的,不是嗎?媽咪可能連想都沒想到。我會撒謊騙她——說撒謊是太嚴重了,我只是懶得多作解釋。我的個性越來越淡,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像媽咪——

    我知道她星期六一定跟編號三約會去。然而那又怎麼樣?是啊!

    那又怎麼樣?

    「閔懷椿!閔懷椿!」

    「啊!什麼?」

    「我問你,生什麼病啊——看你心不在焉的!」

    我回過神,故意朝她大聲咳嗽。

    「感冒啊!還能生什麼病!現在我把病菌傳給你了。」

    玫瑰忙不連迭地跳開。

    「你找我什麼事?」我突然想起來。

    「問候你啊!怎麼好好的,缺席不來上課——你該不會是為了躲掉裴裴的留校輔導吧?」講到最後,死玫瑰,神情暖昧得像是我和裴健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牽扯。

    我白了她一眼說:「你扯到那裡去了。我問你,你昨天為什麼不再打電話來?我一整天都在家。」

    這下子換她無辭以對。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跟李奎約會去了對不對?」我又睨了她一眼。還有冬瓜——「咦,冬瓜呢?」

    「冬瓜上洗手間去了,你現在才發現?」玫瑰逮著機會,數落了我一頓「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看你常常『神遊太虛』,上次體育課還從單槓上摔下來!」

    我低下頭準備下一節課的課本,避開她的眼光。「沒什麼,你不要擔心。我只是感冒身子虛,體力不濟,過幾天就好了。」

    「這樣就好。有什麼事不要放在心上,說出來心裡也輕鬆些。」

    我捏捏她充滿青春彈性的臉頰,促狹地說道:「遵命!玫瑰大人!」

    第八堂下課後,我和玫瑰。冬瓜一起走出校門,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頭,那人走近身來。

    看清楚是誰,我就沒什麼好臉色,口氣也不太好。「你來這裡做什麼!」

    「拜託,小姐!脾氣不要這麼大,我又沒得罪你。幫我介紹你身邊這兩位可愛的小姐吧!」

    我不理他,他轉頭向著玫瑰和冬瓜。

    「兩位好,我叫閔懷禮,Y大資訊系三年級。身高一七五公分,體重七O公斤。喜歡籃球和游泳。未婚單身貴族,是閔懷椿的堂哥——」

    「夠了!」我打斷他:「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他這才回過頭,正經地說:「不是我找你,是奶奶找你,我只是奉命來接你而已。」

    「奶奶找我?什麼事?」

    「這你得自己去問她了。」懷禮聳聳肩:「我只是執行命令的小角色而已。」

    我沉吟了一會,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一定是為了媽咪的事。閔家眼線四布,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沒理由蒙在鼓裡的。

    「可以走了吧?我的車子就停在那邊。」

    「既然你開車來,就順便送我同學回家吧!」我拉著玫瑰和冬瓜朝車子走去。懷禮先將後座門打開,讓她們兩人入座,然後繞過車尾走向駕駛座。我站在車子旁邊,等他把前座車門打開,不經意地回頭,正好看見勞勃瑞福和裴健雄一前一後走出校門。

    勞勃瑞福朝我熱切地微笑,我對他輕輕點頭,身子一矮就跨入車中,沒注意他身後不遠處裴健雄的動向。

    還好冬瓜和玫瑰沒注意到他們兩人的出現,她們的注意力全給懷禮攫走了。

    懷禮長得可以說是英俊、瀟灑——不只是他,閔家每個男人都有著一副誘惑女人的皮相。加上他們家境優裕,從小就一帆風順,小小年紀便有著一般男孩缺乏的風度,這樣的男子自是容易令人傾心的。不要說是風度翩翩,女朋友一把抓的閔懷禮,就算來的是毛躁不馴的閔懷仁,相信玫瑰和冬瓜臉上的神情,也是同樣的靦腆和迷醉。更何況閔家有的是錢。「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七分天賦,外加三分修飾,閔家男子從爺爺到懷智、懷信雙胞胎,個個是瀟灑迷人,誘惑力十足的萬人迷。

    像懷禮,才大三就開車上學,這點又增加他誘惑女性的資本。這個年代,誰還受得了在吵雜顛簸的公車上談情說愛?更何況,車子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表徵,沒有幾個女孩趕脫得出這種例外。

    而懷禮不愧是閔家的男孩,才多久的功夫,和冬瓜、玫瑰就熱得像老朋友一樣,把她們的名字、電話、地址套得一清三楚。我有點後悔要懷禮送她們回家,怕自己原先的好意,到最後害了她們。

    「你女朋友已夠多了,不要再去招惹她們。」她們兩人都下車後,我立刻警告懷禮。

    懷禮滿不在乎地聳肩:「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們。」

    「我告訴你,閔懷禮,」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們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准你碰她們。」

    懷禮看了我一眼,語氣平順地答道:「得了吧!閔懷椿,男歡女愛,兩情相悅的事你管得著嗎?」

    「兩情相悅?哼!你未免動情動得太快了吧!」

    「很難說,我一向是博愛大眾的。」

    「你對誰博愛我都不管,我只要求你,不要招惹她們。」

    車子這時已經開進閔家的前院,懷禮把車子停妥,解下安全帶。

    「省省吧!親愛的堂妹,管好你自己就好。那兩個男的是誰?該不會是你們學校的老師吧?穿黃襯衫那傢伙對你笑得那個樣子,沒有鬼才怪!還有另外一個看你的那神態——親愛的堂妹,你可真不簡單!」

    我停頓了幾秒鐘才轉頭面向他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閔懷禮,天下只找得出你這種人才會有這種骯髒的思想。」

    「是嗎?你真的不懂?算了吧!算是我弄錯了。反正你管好自己就好。」

    懷禮用力關上車門,繞過車頭,為我打開車門,攙扶我下車。我心神恍惚迷離,由著他摟著我的肩膀走向大門。

    到了屋裡我才如夢初醒,掙脫他的懷抱。大家都在,就等我們吃飯。我放下書包,在懷仁身旁坐下。

    席間,大家都談些不著邊際的事,沒有人問候媽咪。因為太刻意了,反而顯得做作。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一張張臉都變成了陌的容顏,像是一群間諜,磨刀霍霍準備向我逼問口供。

    我心裡有了底,反而意態更加從容,和他們談笑風生的。我拍懷仁的肩膀,他低頭沉思,飯動也沒動。

    「怎麼了?生病了?你今天怎麼這麼乖?一句話都不說?」

    他猛地抬起頭,粗聲地說:「嚕嗦!」然後就猛扒飯入口。我也不以為意。他可能是聽了什麼風聲,覺得難過。媽咪一直是他的偶像,我看他對媽咪比對他母親還崇拜。說他是戀母情結又不像,那麼——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歡媽咪,只是不知道喜歡到什麼程度。會是那樣嗎?

    我瞥了懷仁一眼,他又是低著頭,飯菜動也不動的模樣。

    也許是真的。心理學上那個名詞叫畸戀。畸戀?我又看了懷仁一眼——可能嗎?有什麼不可能的!我不禁為自己的道貌岸然感到羞恥起來。

    相戀不是只求對方的靈魂。和年齡立場無關的嗎?情之所鍾不也是和一切立場無關的嗎」我一直執著的信念,怎麼應驗到懷仁身上,就可恥的動搖疑惑起來?

    也許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們之間嬸侄的關係,還有因為,她是我媽咪。這樣說來,我和一般人有什麼兩樣?我還是和世俗的人一樣,不能接受禮法傳統所不容的事實。倘若懷仁真的喜歡媽咪,而媽咪也喜歡懷仁,我可以接受嗎?——荒唐!對!就是這句話,荒唐。我最真實,最直接的反應就是這句話。原來,我和一般人還是沒什麼兩樣的,無法接受私心裡所不能接受的事。藉著傳統禮法的名義施加壓迫。

    我突然覺得可恥起來,原來我並不是我一直自以為的那樣超脫和清朗;我一直執著的信念,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有條件的寬容罷了!倘若今天媽咪和懷仁不是這樣的親戚關係,而只是一般的紅男綠女,我想,我頂多一笑置之,佩服他們有這樣的勇氣——原來,禮法的枷鎖是這樣的沉重,到頭來,我還是陷在它的桎桔中。

    所謂倫常,讓世事些許可悲哀的事避免,因為有些事,是天經地義的,我也不否認倫理至常的道理。然而,很多禮法傳統都是沒有道理的。就惹感情的事,除了血親不可亂倫,還有什麼理由可以堂而皇之戮害兩情相悅的事?

    我知道懷仁對媽咪崇拜,只是青春期一時的迷惑,假以時日,他會遇到他真心愛戀、傾心相對的女孩。但如果,我說,只是如果,懷仁的「喜歡」不是一時的迷惑,而媽咪也對他真心相待的話,問問我的心,我會真誠接受這個事實嗎?

    不!不!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我對他們說有點暈,就離開餐廳跑入浴室。

    我打開水龍頭,沖洗了臉,覺得神清氣爽許多。抬頭面對鏡子,卻突然對自己陌生起來。

    我低頭又衝了一次臉。談感情,扯上肉體的事,難免帶點骯髒。

    如果他們只是精神戀愛,我想我可以接受。可是,可能嗎?肉體的交歡是感情至極的昇華。人雖是感情的動物,也是肉慾的動物,否則這世界,性感的女人就不會比感情的女人得到男性動物更多的關注。

    是的,人原本就只是肉慾的動物,和一般動物沒有兩樣,發情只是為了延續後代子孫使命,每個懷孕的女人背後,都代表了一個慾望橫陳奔流的暗夜。什麼時候,肉慾昇華為愛慾交織的掙扎,聰明的人類進為自己的情慾糾葛,裝點成美麗的神話,不知情的是我們,在懵懂無知的年代,陷身落入原始的戀荒神話。

    我甩了甩頭,水珠四濺,再沖洗一次臉,然後用農袖擦乾臉,走到前廳。

    大伯母和二伯母不知道正在說些什麼,看見我來,立刻停止交談。二伯母堆起一臉的假笑,說:

    「阿椿啊!頭暈好一點沒有?不要太用功了,弄壞身子划不來。」

    我對她點了點頭,有點兢兢業業煩。前廳只有她們兩個,其它人都還在餐廳裡。

    二伯母看我不回答,又繼續說:

    「你媽咪最近怎麼樣?好不好?」

    我聽了,更煩了。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然後才說:「我媽咪很好,身體很健康,謝謝二伯母關心。」

    「說這什麼話!二伯母當然很關心你們的!」說著,就要靠過來。我微皺眉,還好這時電話響了。

    找懷禮的。

    我扯著喉嚨喊叫:「閔懷禮電話。」

    我看見二伯母對大伯母表示一個嫌惡的表情。我知道,她嫌我大聲喊叫粗魯沒教養,不是淑女應該有的表現。

    我這麼一喊叫,餐廳裡的人都圍過來了。我的目的就是要這樣。

    懷禮瞪了我一眼,伸手接過電話。整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他只好三言兩語就把電話解決掉。

    奶奶這時過來坐在我身旁,大家都很有默契,不約而同地稱托有事離開,只剩下爺爺、奶奶。二伯母和我。

    我心裡冷笑著,卻又不忍太傷奶奶的心。有時我覺得很奇怪,爹地這樣的人;有著陽光般朗笑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手足連襟!?

    其實他們也不是不好,也許是我太苛責。他們只是——唉!怎麼說呢?他們只是環境太好了些,太有錢了些,氣焰難免高漲了些,態度不誠懇了些。

    對待我。他們其實算是非常客氣友好的。

    奶奶拉著我的手,好一會才慢慢說:「噓噓,你知道,奶奶最疼你了,也最關心你和媽咪。你告訴奶奶,媽咪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了?」

    我看著奶奶,從她誠懇的眼裡,我相信她是真正希望媽咪幸福的。可是大家族有大家庭複雜的因素和自己不可作主的無奈。媽咪一旦再婚,牽動的不只是她個人而已,而是整個閔氏家庭。更何況,媽咪一直是閔家最耀眼奪目的明珠,爺爺奶奶最鍾愛的三媳婦,她的所作所為,無形中都牽動了閔氏家庭,關係著閔家的聲名。

    當年爹地死後,四方親戚,包括爺爺奶奶,都勸媽咪多為自己著想。或者再婚,或者什麼的,媽咪硬是不肯。事隔多年,媽咪的一舉一動,仍牽動著閔家神經的每一根筋。

    媽咪是不可能一輩子孀居的。如果我是造物主,是爺爺奶奶,我也絕對不忍心看她獨自一個人寂寞——那麼美的一個人,美得讓人忍不住想疼惜。憑媽咪的風華,絕對是值得一個好男人呵護、憐愛的。可是誰也不知道媽咪心裡究竟怎麼想。只要她還在閔家一天,就永遠是閔家最受鍾愛的三媳婦,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但是,如果她再婚呢?一旦她再婚,她就不再是閔家舉足輕重的三少奶奶,不再是人人稱羨的貴夫人。我知道媽咪也許不在乎這些,可是爺爺在乎,奶奶在乎,大伯母、二伯母更在乎。

    一旦媽咪再婚,意味著爺爺奶奶從此要失去這個最鍾愛的三媳婦——雖然感情依舊在,但是意義不會再是一樣了——同時也意味著媽咪在閔家勢力的消長,大伯母或者二伯母終於可以取-代之了。

    我正視奶奶,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奶奶,媽咪沒什麼要好的朋友,我知道沒有。如果有,我一定會知道,我一定會告訴您。您不要擔心這麼多,媽咪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而已。」

    奶奶臉上的表情有種釋然又有點憂傷。我知道她矛盾的心情。她一方面希望媽咪能再找到幸福的歸宿,一方面又怕失去媽咪這比女兒還鍾愛的媳婦。

    二伯母一臉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復如常。奶奶和爺爺都沒有注意到,只有我,抓住她那一剎那的心情。

    「那我上回在街上看見的。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的會是誰?」二伯母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我們都聽見。

    原來是她!我還以為這次的閒言閒語又是閔家哪個眼-傳來的,原來是她!上天真是捉弄人,我很喜歡雙胞胎兄弟,卻很討厭他們這個母親。

    奶奶聽了二伯母的話,又緊張地對我看來。我拍拍她的手,安慰說:「我知道媽咪公司的海外總公司,最近派遣了高級專員前來視察,媽咪身為經理,當然要親自負責接待,以免顯得怠慢。」

    奶奶點點頭,瞪了二伯母一眼。

    二伯母自討沒趣,便離開前廳。

    好險!幸好媽咪的總公司真的派人到台灣!二伯母看見的那人一定是亢久明!媽咪真的已經和他友好到了可以公然出入的程度了嗎?

    我急著想回去,便托辭還有許多功課,奶奶也就不再留我,吩咐懷禮送我回去,懷義和懷仁卻搶著說要送我。

    懷仁要送我的理由,我可以猜得到,但懷義呢?他又是為什麼?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

    他朝我一笑,對奶奶說:「奶奶,還是我送懷椿回去吧!」奶奶沒異議,懷仁卻漲紅了臉,堅持要送我回去。

    我心中突然很同情他,純情的少年情懷啊!

    我轉身向懷義說:「謝謝你,懷義,下次吧!今天就請懷仁送我回家。」

    「這麼晚了,騎機車危險。」懷禮越過眾人,狡檜地擁著我,神情親呢疼惜:「是我護送公主前來的,就該我護送公主回去才對!」

    因為還是高中生,家裡不給買車,所以懷仁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馬力一二五的野馬。

    懷仁更漲紅了臉,對懷禮怒視。我輕輕甩掉懷禮的臂膀說:「才八點而已,還不晚。而且,我相信懷仁會慢慢騎的——」

    懷仁不等我說完,就拉著我出門到車庫。他把安全帽遞給我,然後發動引擎。我跨坐在他身後輕輕攬著他的腰。

    懷仁把車騎得飛快,風從兩旁呼嘯而過,直到巷子口才減慢速度。巷子口雜貨店裡,胡媽媽和雜貨店李媽媽正不知在發表什麼高論,看見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懷仁才在門口把車停妥,她就已經跑到我們跟前,手上拎著一包鹽。

    「阿椿啊!我看就像是你。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本來想向你們借點醬油的,沒想到你們都不在。你胡伯伯真受折騰人,這麼晚了才想吃個什麼牛脯的,我家臨時又沒醬油鹽巴的……」嘰哩呱啦連珠炮似的,一邊說還一邊瞄著懷仁。

    懷仁絕對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聽著不耐煩,拉著我就往樓上大步走開,我不想得罪胡媽媽,對她微笑又點頭,才小跑跟上懷仁。

    懷仁一路拉著我上樓,胡媽媽在後頭跟著。到了四樓,胡柔柔正好把門打開,冷漠地瞥了我和懷仁一臉。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她特別留意懷仁拉著我的手。

    我打開門,把書包丟在沙發上,懷仁卻站在門外不動。

    「進來吧!媽咪不在。」丟下這句話,我就忙自己的事。直到洗完澡才回到客廳,懷仁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看著電視。

    我不知道該和他談些什麼。他搶著送我回來,無非是希望能看到媽咪。偏偏媽咪不在,我又不能拆穿他的心事,只好也沉默地看著電視。

    懷仁一直等到十一點,媽咪還是沒有回來,送他到門口,我把告訴奶奶的話再對他說一遍,希望這樣他心裡會覺的好過一點。

    果然,他的神情舒緩許多,看著他騎車離去的背影,我有點惆悵。」青澀懵懂的年代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我們可愛又可歎的青春歲月,什麼時候才會延展成功人的金色時光?我仰頭望著冬夜疏冷的星空,覺得微寒淒清。

    媽咪直到午夜過後才回來,我在黝暗的屋裡仍可透視出散發自她瞼上,那種異樣的光采。

    「二伯母說在街上看見你和一個朋友在一起。奶奶叫懷禮接我去他家,問我你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我說那是海外總公司派遣的專員。懷仁送我回來,等你到十一點才離開。」

    我不等媽咪有什麼反應,說完就離開這個黑暗隱入另一個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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