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留下的夢 第一章 如花歲月
    今天夜裡裴健雄又來糾纏我了。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好像一直要看到我的骨頭裡。

    我被他這種笑迷迷的眼光弄得無地自容,我真怕他看穿我的心事,因為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曾經把他和我心裡的白馬王子悄悄比較過。說是心裡的白馬王子,其實只是我童年時的一個玩伴。

    那是在十年前,我七、八歲的時候,那時我還不叫閔懷椿,懷椿這個名字是後來為了紀念英年早逝的爹地才改過來的,小時候我的名字叫閔懷虛。

    在我以閔懷虛的名字無憂無慮地遊蕩在我的童年世界中的時候,與我們閔家世交兼近鄰的鍾家,有一個英俊文雅的大哥哥,那年十五歲,名字叫鍾健雄。

    不錯,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健雄這兩個字,和眼前這位裴健雄同名不同姓。

    但,似乎長相也很相像,都是這麼英俊也都是這麼儒雅,都有著一股書卷氣。

    只不過,鍾健雄對我呵護備至,完全像一個可親可愛的大哥哥,而且,他雖然比我大將近七歲,但跟我一起玩時候,一點也沒有嫌我太小、太幼稚的樣子,對我時常冒出來的充滿稚氣的言談舉動,他總是先微微一笑,然後就很順從地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才不管那樣做會顯得多麼荒謬可笑。

    記得有一次,在槐樹濃郁的樹蔭下,我突發奇想,想效仿歌仔戲《槐蔭記》的情節,和鍾健雄扮演一場董永同七仙女拜樹為婚的古老的愛情故事。

    我用我那乳氣未消的童音說道:

    「健雄哥哥,你看這棵老槐樹像不像一位老爺爺?」

    鍾健雄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很令我失望地說「小噓噓(這是我的乳名,是從懷虛的虛字演化而來的),實在對不起,我看不出來它哪裡像個人,更不要說是什麼老爺爺、老奶奶的了」

    我死攪蠻纏地讓他再「好好」看一看,堅持要使他相信這棵千瘡百孔的老槐樹就是《槐蔭記》裡為董水和七仙女做煤為證的那一棵。

    鍾健雄看著我急得要哭的樣子,無奈地從地上站起來,裝模作樣地變換了好幾個角度,很仔細地看了又看,最後才恍然大悟地叫道:

    「哇!真的呀!剛才角度不對,看的是他的屁股,現在看到了,你看,這兩個樹洞是他的眼睛,這個隆起的樹苞是他的鼻子,至於這一道被小孩子劃出來的橫道,當然就是他的嘴巴啦!」

    我欣喜地大聲歡呼:「對了,對了!不過健雄哥哥你還忘了,鬍子,什麼是老爺爺的鬍子呢?」

    鍾健雄拍了一下後腦勺,怪叫一聲:

    「真該死!沒有鬍子,沒有鬍子豈不成了槐樹奶奶了嗎?」

    他四下張望著,突然張牙舞爪地朝我撲過來,一把揪住我的小辮子,笑道:

    「我們把小噓噓的辮子剪下來,給槐樹爺爺當鬍子好了!」

    說著,裝腔作勢地喊著:

    「剪刀呢?誰有剪刀?」

    我拚命護著小辮子,央求道:

    「健雄哥哥,不要嘛!」

    他卻不依不饒,揪住我的小辮子不放,還叫著:

    「沒有剪刀,乾脆用手拔!我拔了,我拔了!」

    我們倆在地上滾作一團,我一邊躲閃著,一邊喘吁吁地說:

    「不要拔不要撥!拔光了頭髮變成了小和尚,我就不能嫁給你了……」

    他突然停住手,兩隻眼睛呆呆地盯住我,問道:

    「小噓噓,你說要嫁……嫁給誰?」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吶吶地說:

    「我什麼也沒說!」

    他很認真地對我說:

    「小噓噓,不許胡思亂想!你太小了,還是個孩子……」

    「你看不上我!你不喜歡我!」我急了,紅著臉對鍾健雄喊叫著:

    「你知道我是個黃毛丫頭!你一直把我當個小娃娃哄著我!」

    「你本來就是個小娃娃!」鍾健雄擁著我,輕聲說:

    「你是一個又可愛又淘氣又任性的小娃娃!」

    我好像一下子灰了心,天!我的健雄哥哥真的一直只把當成一個小娃娃,一個淘氣任性的小娃娃!

    我背過身去,不再理他,幾滴眼淚也掛上了我的臉蛋!

    我感到了他的侷促不安,但我下決心就是不理他!

    「好了好了,我的小噓噓!天不早了,該回家了!」鍾健雄哄著我。

    「我沒有家,也不想回家!」我沒好氣地說。

    「自相矛盾,又說沒有家,又說不想回家!簡單是個不懂事的娃……大人!」肯定他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他把我當成「娃娃」,所以才在最後的關頭改了口。

    「我是不懂事,可我不是娃娃!」

    在我心裡,「娃娃」就是那些只會跟媽媽撒嬌的小孩子,而我,會的可不止這些!

    至少,我還知道女孩子長大了是要當新娘子,是要和一個小伙子拜堂成親的!

    雖然當時我還並不知道拜堂成親的真正含意,但我卻知道,那是一種標誌,一種成人的標誌!

    而我是多麼渴望能夠真正成人,在廣闊的天地間縱橫自如,就像爹地、媽咪他們一樣!

    正當我還在和健雄哥哥嘔氣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一聲驚叫:

    「哇!快看!槐樹爺爺長鬍子了!」

    我忍不住被鍾健雄的叫聲吸引得回過頭去,我看見在槐樹爺爺的「嘴巴」下面,正可笑地撅著一簇綠盈盈的「鬍子」!

    那是一叢青草,肯定是鍾健雄偷偷插在樹上的。

    「你看,槐樹爺爺生氣了,他在說:『小噓噓,你是個大姑娘了,可不能這樣撒嬌啊!」

    微風把那簇青草吹得一動一動的,彷彿真是槐樹爺爺在抖動著鬍子說著話一樣。

    「你聽錯了!槐樹爺爺說的才不是這句話呢!」

    「那你說他說的是什麼?」

    「你聽!」我拉著健雄哥哥的手,走到樹前,用一根手指豎起擋在自己的小嘴唇前面,很認真地傾聽著。

    鍾健雄看了我一眼,也把手指豎在嘴唇前面,我注意到,他的唇邊已經悄悄地出現了幾根黑色的東西,脖子上也有了一個象梨核一樣的疙瘩!

    「小噓噓!槐樹爺爺在說什麼?」聽著微風吹過槐樹葉子的沙沙聲,鍾健雄也輕輕地說著話,頸間的「梨核」挺好玩地一動一動的。

    「槐樹爺爺說呀,他在說,」我板起臉,忍著笑意學著想像中的老爺爺說話,把嗓音憋得又粗又老:

    「閔小姐,你長大了,一定要給健雄當新娘,到時候,我會給你們當徵婚人的!」

    「小……」

    鍾健雄剛要說什麼,我用手指一比,擋住了他的話,接著說:

    「槐樹爺爺還說了,鍾健雄,將來你一定要娶閔懷虛為妻,要不然我會懲罰你的!」

    「懲罰我?怎麼懲罰我?」鍾健雄明知這是我編出來的一套鬼話,為了使我高興,故意裝出很害怕的樣子,誠惶誠恐地問我。

    「槐樹爺爺說,嗯,我說……」

    我一下子也想不起來該怎樣懲罰,一邊支吾著,一邊扭過頭去向「槐樹爺爺」求救。

    突然,我看見槐樹爺爺那簇「鬍子」可笑地顫動著,主意來了:

    「他說罰你長一瞼的綠鬍子!」

    「可怕的懲罰!」鍾健雄裝出一幅大禍臨頭的慘相,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說:

    「那我只好求你了!」

    「求我有什麼用?」我不解地問。

    「求你長大了千萬要答應嫁給我呀!我可不想長一臉綠油油的鬍子,我怕呀!」

    我得意地笑著,一面想像著長了一臉綠鬍子的鍾健雄是個什麼模樣,一面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反問道:

    「你伯什麼?綠鬍子不是也蠻好看的嘛!」

    鍾健雄一面摸著自己的臉頰,一面神情恐怖地說:

    「我怕小噓噓會變成一頭小綿羊,到我臉上來吃『草』!」

    「你壞!打你,打你!」

    我捏緊小拳頭,拚命在健雄哥哥那寬寬的胸前捶打著。

    兩個人又笑著鬧作一團…,——那就是我的白馬王子。

    槐樹下的那一幕過去沒多久,我的爹地就去世了,媽咪不願再呆在充滿了爹地的氣息的閔公館,不願沉溺在悼亡懷夫的沉悶心境中,就帶著我搬到外公家小住了幾年,而鍾健雄一家也搬了新居,從此我和他就天各一方,音書斷絕。

    十年過去了,我已經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是,我永遠也忘不了槐樹下的許諾,心裡也一直給鍾健雄留著一塊聖地,一塊只屬於他的聖地。

    然而,關出隔阻,良人何處?

    後來,我發現了面前這個裴健雄。

    兩個健雄,雖然同名、相貌也相似,但我總覺得裴健雄比鍾健雄少了一點體貼與溫柔,多了許多冷漠和陌生。

    都說少女的心是敏感而盲目的,我大概就是這樣。

    對於裴健雄,我就既敏感於他與鍾健雄的區別,又盲目於他和鍾健雄的相似。

    有時,我甚至會把他當作鍾健雄,偷偷地在心目中暗戀他那麼一下子。

    當然只是暗戀,而且只是一下子。

    因為他畢竟是我的老師!

    而他對我的暗戀似乎也一無所知。

    不過,我不知道今天夜裡他是怎樣闖到我的房間裡來的。

    也許那種表面的冷漠和一無所知都是裝出來的。

    不管怎樣,反正此刻他不但正大膽地注視著我,而且,更大膽湊了上來。

    他身上那股男子的氣息讓我心亂如麻。

    「嫁給我吧,小噓噓!」

    我很奇怪他怎麼也會知道我的乳名,要知道,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是沒人知道我的這個乳名的。

    「你怎麼會知道我叫小噓噓的?」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是健雄哥哥呀!」

    「健雄哥哥?你是說,裴健雄?」

    「不,我是說,鍾健雄,就是在槐樹下的那個鐘健雄!」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全記得呢!槐樹爺爺,他的嘴巴,還有他的鬍子……」

    「什麼鬍子?』「「當然是綠鬍子?」

    「健雄哥哥!」我一下子拋開了少女的羞澀和自矜,向他的寬闊的胸膛依偎過去。

    「等一等!」他像條泥鰍一樣溜開了。

    我很詫異,瞪圓了眼睛問道:

    「怎麼?剛才不是你要我嫁給你的嗎?」

    「是我說的,不過不是現在。」

    「那是什麼時候?」

    「等你數學考試攻下六十分的通天大關以後!」

    「可惡!」

    我抽起枕頭,對準裴健雄砸了過去!

    哈!神投手!正中他的腦門!

    「咚」一聲,我從床上摔了下來,鼻子正對地板,起了一個大包。怎麼會這樣?明明枕頭砸中的是他的腦袋瓜啊!原來這只是一個夢!該死的裴健雄,連作夢都被他欺負!

    大概是天生構造的關係,我的數理細胞活動力特別差,上高一時被整得很慘。那個號稱女中「數理奇葩」的陸佳禾又是凶婆娘一個;整個白花花的暑假,就這樣葬送給該死的補考中。害得我那美得令人窒息的媽咪,一個夏天,逢人就伯人家提起我這個基因突變的「閔懷椿」。我聽了當然是老大不高興,我便說了:

    「媽咪!拜託您請胡媽媽她們不要到處說我什麼基因突變、頭腦笨,干她們什麼事!」

    媽咪睜著她黑玉般的雙眼望著我,語調裡透著一絲清冷:

    「自己書沒念好,怪不得旁人說閒話。你爹地當年是物理系的高材生,我的數學可也沒考過零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該檢討一下?」

    唉!說的也是!爹地那麼優秀,媽咪又那麼聰明,怎麼會生下我這個數理大白癡?!也許真是基因突變!親愛的爹地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心疼他寵愛的小噓噓!

    其實,我對爹地的記憶並沒有那麼深刻。他在我八歲那年,就因為車禍英年早逝,屬於他的「光榮事跡」,大都是媽咪日後一遍遍強迫在我腦海裡生根的。我對爹地最原始的印象就只是每天黃昏時,他一回家就抱起我猛親,口裡亂喊亂叫:「我的小噓噓」的記憶。爹地長得什麼樣,反倒模糊不清;還是後來,媽咪給我看的照片裡,才印出爹地迷人的丰采,有一張爹地露出陽光般的朗笑,媽咪說,就是那個笑容,不知迷惑了多少女人的心,也迷惑了她的心。

    我看著媽咪,不敢想像她冷漠美麗的外表下,那曾熱烈過的陽光。

    爹地死時,媽咪三十不到,一身嬌柔的女人味,款款動人嫵媚的風情,身旁相關與不相干的人,直勸她趁年輕,找到好的對象趕緊再嫁,認識與不識的叔叔伯伯也憑空多出了好幾堆,媽咪偏偏就是不肯。我知道她有很多個男朋友——一看!媽咪一直不是個憂愁的寡婦,可是,她就是不肯。

    我和媽咪都很愛爹地的。媽咪盡其所能,把爹地一切美好的形象灌輸入我心田,生了根,且發了芽,我也一直以爹地為男性最美好的象徵:英俊、挺拔、幽默、風趣、優秀,還有那一臉陽光般璀璨的笑容。可是,爹地死後,我和媽咪並沒有太難過,我把他最美好的一面,根植在心中,那份愛,時時都駐在心田;然而媽咪心裡究竟怎麼想,我一點也沒有搜尋的方向。媽咪和我,淡如陌路,偶爾擔心一下我的成績使她在親友鄰里問失了高貴,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親密的撫愛。我熟悉了這種冷淡,也習慣了這種冷淡,日子一久,也漸漸染上了這種冷漠。

    爹地的親族龐大複雜,關係繁亂得每每叫我撐穿了腦袋瓜。我們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聯繫;親族間各種宴聚,也大都出席。

    可是,這個暑假,三叔公的小兒子娶媳婦,媽咪硬是賴在家不肯參加婚禮。原因無它,媽咪怕他們問起「基因突變的小噓噓」怎麼了?她當然不能跟他們說小噓噓正在喝夏令大補湯!真諷刺!媽咪很少關心我的生活起居、功課這些瑣事,卻意著我的表現在親友之間所能展現的那份虛榮!

    為了這件事,三嬸婆跟奶奶抱怨了一番;奶奶又跟爺爺嘀咕了一番,爺爺便數落了媽咪一頓媽咪又嘮叨了我幾句。

    倒是我,差點因此噎了喉、瀉了肚子。

    所以,新學期一開始,當我聽說新來的數學老師是XY基因的,大肆慶祝一番了自己的好運道。因為從異性相吸的理論推斷,即使對方生性凶殘,我總也不會死得太難看。如果說女人是水做的,那麼我閔懷椿說,男人的心便是豆腐做的。

    上帝啊!我真的愛死你了!

    離下課還有五分鐘,我的肚了響得像鬧鐘,這傢伙,他說他叫裴健雄(和鍾健雄哥哥會是同名),正從我座位旁走過,劍眉星目的,冷漠地掃了我一眼。哼!裝酷!不過,憑良心講,這新來的數學老師長得可真是漂亮!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身高腿長的,十足模特兒的衣架,尤其那對眼睛,清冷透澈,加上高挺的希臘鼻,一口整齊的白牙——鄰座的洪玫瑰,當場差點休克,一雙含情美目水汪汪的直盯著那個衣架轉;前座的冬瓜則突然扭怩不安起來,安份得像我家樓下那只「飽食終日無所是事」的胖咪小乖。

    看樣子,我的前途多災多難。

    果然!鐘響後,衣架一離開教室,洪玫瑰就擠過來對我說,一臉的陶醉樣:

    「看到沒?好迷人的眼睛!我想我是愛上他了!」

    我翻一下白眼,敲她一個響頭:

    「得了吧你!上次是誰信誓旦旦地說省中那個白面書生多瀟灑、多迷人?怎麼,兩個月不到,就移情別戀了?」

    玫瑰做了一個鬼臉,轉向冬瓜:

    「冬瓜,你說,他是不是很迷人啊!」

    冬瓜羞怯地笑了笑表示同意,平素沉靜的臉上閃過一抹嬌羞。

    這兩個女人,八成給沾了亞當的唾液。瞧她們那副癡迷的神態——唉!才第一回合而已,這日子,該怎麼收場?

    星期天是懶人的天堂;我一覺睡到正午才起床。媽咪已經出門了,不知打哪裡傳來美味的飯香,這才覺得肚子餓得咕咕在叫。東翻西翻,翻到廚房。冰箱是空的,飯桌也是空的,我雙腿一軟,癱在飯桌上。都是咋晚的長片害的,說什麼讓你看了破膽三次,結果,害我早上沒飯吃倒是真的。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客廳電話響了起來。

    是媽咪。

    「媽咪,你現在在哪裡?」我忍不住開口問。肚子餓得著實難受。

    「我在三叔公家,晚一點才回去。」

    就這麼一句,卡嚓一聲,電話就斷了線。我雙手支著頭,瞪著天花板發呆。肚子居然不響了,大概是餓過頭了,所以五臟廟反倒一片太平。

    媽咪是閔家的珍珠,美麗又高貴,三十好幾的人,仍不時流露著少女特有的青春美麗。媽咪一直保持著高貴、優雅的名門淑媛形象,可是,我實在不懂媽咪。有時看似童心未泯,偏偏又成熟世故;看似天真浪漫,偏偏又一身嫵媚風情。然而,也只是「有時」,「冷漠的媽咪」通常才是我熟悉的影像。

    我真的是不懂她。

    樓下胡媽媽每回看見媽咪,就對她從頭讚美到腳,恨不得能像影印機般把媽咪COPY到她身上。媽咪對於她的讚美,總是淺淺的笑,一貫的雍容華貴。很少人知道媽咪的冷和淡。她對鄰居一直是溫和有禮的,一切淑女該有的禮節,她都不會欠缺。

    不過,我對胡媽媽實在沒什麼好印象。不是我對她有偏見,而是,老實在很煩人呢!老愛東家嗅嗅,西家聞聞的,又不知打那兒收集的一大堆馬路消息,常常就見她在巷口雜貨店和那票三姑六婆「清談天下事」。女人嘛!這點我不忍苛責她,怪的是她特別喜歡往我家鑽,沒事借個醬油摸個醋什麼的,一賴又不是三、五分鐘可以解決的。東西借了,有去無回也就算了,偏偏她又特別喜歡撩撥我,老愛拿「她家小嬌嬌、小柔柔」和我相比對。大概她也知道,媽咪艷麗不可方物,怎麼比都只有自討沒趣的份,所以專挑我這個軟柿子下手。活該我不爭氣,基因又突變,每回只要胡媽媽柴米油鹽醬醋茶隨便借個什麼回去以後,媽咪就比往常更冷漠。

    其實胡媽媽也算是個標緻的女人,只是,和媽咪一比,就全給比下去。她大概因此心態不平衡,才專找我的碴。

    胡家兩姊妹,姐姐妹胡嬌嬌大我一歲,專科生,高挑健美,一雙長腿繫住了一長串的裙下忠臣。功課不好沒關係,女孩子就是要有人追求,才顯得出她的價值。這一點,胡家方圓五百里內沒有人比胡嬌嬌更有價值。

    妹妹胡柔柔和我同年,矮了些,但同樣的清秀可人,而且頭腦是高級腦汁漿的。據說她家牆上壁紙,都是用胡柔柔各色的獎狀糊的;慘的是,她居然和我同校同又班。就連她們家那只懶惰至極的胖咪小乖,偶爾咬死一隻蟑螂,都比我家那只被老鼠逼著跑的白鼻貓強——如果有老鼠的話,媽咪一氣之下,把白鼻貓放逐到鄉下大姑媽家。相形之下,我的處境就更艱難了。

    我除了遺傳爹地媽咪的身高腿長外,只有一雙併排的一字濃眉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還算清麗動人。鼻子雖然還算高挺,頭髮雖然還算烏黑,卻絕不如媽咪那般讓人一見驚艷,甚至連胡嬌嬌那等巧笑倩兮的靚女風姿都談不上。論起學間功課,經過胡媽媽千里驛站快傳,誰都知道我那碗又濃又鮮的夏令大補湯。

    所以,不是我對胡媽媽有偏見,而是——你看,她實在是很煩人呢?

    現在,門鈴響了,八成一定又是胡媽媽要借個什麼油鹽醬醋的。

    果然!「阿椿啊!你媽咪在不在?不在啊!是這樣——哎!真不好意思!我們家醬油剛好用完,來跟你們先借一點廠』我到廚房把那瓶尚未開封的醬油拿給胡媽媽,她笑列了嘴:

    「謝謝啊!真不好意思!對了!聽我們家柔柔說——」

    樓下胡嬌嬌的叫喚,打斷了胡媽媽喋喋不休。難得她星期天會在家!胡媽媽三步並兩步的下樓去——皇天在上,我真希望她隨便跌個跤什麼的,起碼兩三天不按我家的門鈴!

    這一堂是我最喜歡的歷史課。勞勃瑞福講課完全不按牌理出腳,稗官野史,懦林演義,講得口沫紛飛,我也聽得趣味盎然。

    勞勃瑞福是女中的歷史老師,一頭柔順、波浪成形的濃密黑髮,閃著耀眼的光澤,外加陽光般的朗笑,活脫是螢幕裡充滿性感和男性魅力的勞勃瑞福。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欣賞他的。玫瑰就嫌他溫溫的,禁不起風吹日曬的薄弱相,沒什麼男性氣概;冬瓜也對他沒好感,說他『不正經,一瞼撒旦式邪惡的笑容」,而且,課也不好好地上,專講些旁門左道、怪力亂神,難怪混了這麼多年了,還只是個高中的小教員。

    「那個衣架不也只是個高中的小教員?」我有點不高興了,故意抹黑她們的偶像。

    「那不一樣!」玫瑰很快的接口:

    「人家是學成歸國,校長重金禮聘的——這還是因為他們兩家的交情,校長才請得動的呢!比起你那個勞勃瑞福強多了!」

    「你怎知道的?」我還來不及回嘴,冬瓜就急急問道:

    「我是聽一班陳胖說的。她老姊大學時和裴裴同校。」

    裴裴!真虧她叫的這樣自然順口。

    「玫瑰」,我挖苦道:

    「什麼時候開始,那衣架變成你『親愛的裴裴?」

    「我怪聲怪氣了。你自己呢?你那個『親愛的勞勃瑞福』呢?」

    皇天在上,我可從來沒有暗戀過勞勃瑞福!我是欣賞他,覺得他性感沒錯,可是這並不表示我喜歡他。而且,憑心而論,勞勃瑞福幽默風趣,紳士派頭十足,又不守著教科書教死書,很難不打動少女的芳心。

    像現在,他正講著唐明皇和楊貴妃的韻史,背靠著課桌,單腳跨坐在講吧下第一排空位的桌上,渾身散發出一股成熟男性的味道,臉上一抹淡淡挪榆的笑。冬瓜的話在我心裡發酵,我竟覺得,他的笑隱含著一股邪惡的魅力。

    「閔懷椿,你對我的看法有什麼意見嗎?」勞勃瑞福眼力真好,我們一個在長江頭,一個在長江尾,他居然看得到我甩頭的動作。

    我默不作聲。剛才想得出神,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講了些什麼。

    「閔懷椿,請回答我的問題好嗎?」勞勃瑞福不放棄他的堅持,雖然仍是那麼溫溫的。

    看來是躲不掉了,我站起來,清了清喉嚨:

    「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傳到後世,聽起來好像很纏綿動人,白居易甚至為此寫了長恨歌傳頌於世。可是,當我知道楊玉環本是壽王妃子,當我知道楊玉環才二十出頭,而唐明皇已逾知天命之年時,我有點疑惑,不知道他們的愛情是否有點不美,有點不純。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白髮紅顏的愛情就不美,就不令人感動,而是——他們之間的愛情,會不會摻雜一些現實的因素存在?你看!李隆基貴為一朝天子,在那個時代,這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對象;我的意思是——會不會因為他的無比權勢,我是說,他們的愛情,是不是多半因為唐明皇的地位權勢烘托而成,而其實並沒有那麼動人!也就是說,楊玉環實際上愛的是唐明皇的身份地位多於他本人的。

    當然,這是無可厚非的。在那個憑媒約之言,指腹為婚論定終身的時代,要談論愛情,未免太不切實際。即便是二十世紀的今天,愛情也不是那麼令人刻骨銘心的,多的是條件式買賣般的愛情。『至情只可酬知己』是傻瓜在執著的,當然,我並不是否定愛情的神聖,而是……而是……你看,這個社會既然容許離婚的存在,一個人既然能夠反覆地一直『深刻』地愛過一個又一個的異性,愛情這東西,大概也就不怎麼令人感動了。

    真正的愛情,美在生世的約定,令人感動在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執著。唐明皇后宮佳麗三千,雖然專寵楊玉環一個,這份情多少還是打了點折扣,而楊玉環既然已付出過一次真情,她對唐明皇的真心,又能真切到什麼樣的地步。甚至我要懷疑,當初她對壽王的愛,有幾許是真情真義!

    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若要用人類與生俱來的生理慾望作為自己感情不忠實的借口是行不通的。人因有愛怨憎恨,才有別於其它的生靈;也因為一生對感情的執著,才有別於動物單純為繁衍後代的情慾。如果說,愛情可以因為時移境遷,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愛戀不同的對象,那我們談什麼天長地久?又憑什麼高呼愛情的神聖與真情的不朽?」

    說完,我坐了下來,全班靜默無聲。勞勃瑞福皺著眉,若有所思地著我瞧,一句話也不說。

    我有點不安。鐘聲這時響了起來。

    勞勃瑞福仍是一動也不動地保持著同樣的姿態,全班開始交頭接耳起來。好一會,大概五分鐘吧!他才如夢初醒般,宣佈下課。走出教室前,猶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怪怪的!

    他一離開教室,玫瑰就擁了上來:

    「哇塞!真不是蓋的!說得他一愣一愣的!」惜惜雙人魚掃校*尋愛*小說製作室冬瓜也回過身,興奮得幾乎是用叫的:

    「真精彩!不過,沒想到你是這樣個老古板,『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我的天啊!」

    我笑笑,不說話。任由她們怎麼嘲笑、詢問、央求,就是不說話。天知道我是怎麼說出那一大篇話來的!當時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現在倒有點後悔自己的莽撞。後悔也沒用了,只是不知道勞勃瑞福心裡會怎麼想!

    那天整天,拜「雞婆」那票人所賜,高二各班都在傳頌我那篇「精彩的名言」。她們是在等著看笑話,個個神情暖昧嘲弄。雞婆那票人一向和我不和。其實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過節,只是女孩子那股潛在的對於同性的反動,使得彼此相看不順眼。她們既然不喜歡我,我自然不會無趣地自找麻煩。所以,和她們一向是楚河漢界,逕渭分明。

    現在,她們有心拆我的台,好讓我成為笑柄。我知道她們喜歡勞勃瑞福,大家都喜歡勞勃瑞福。玫瑰和冬瓜嘴裡說討厭,心裡可不討厭。就像銀河裡眾所矚目的大明星般,勞勃瑞福是女中千百雙眼凝眸的燦星,女中上上下下的人,沒有不為他著迷的。聽說教護理的林麗梅老師,每次見到他都失了魂似的。即使現在裴健雄又冷又高貴的形象入主女中,也掩蓋不了勞勃瑞福的光芒。

    他們是不同典型的人,勞勃瑞福成熟、幽默,充滿紳士的風度;裴健雄則冷漠、淡傲,一身閒適的冷淡。比較起來,勞勃瑞福更是成熟性感的魅力。

    兩人的身材、五官其實都不相上下,差別在那氣質與態度而已。多數人,還是比較喜歡勞勃瑞福,包括我——我是說——欣賞。我不敢想太多,在我的直覺裡,那樣的男人容易令女人傷心——小說電影看太多的後遺症就是如此了。

    那麼,這和她們扯我後腿,又有什麼關係。很簡單,因為今天這番話,起碼讓勞勃瑞福平白注視了我五分鐘。

    勞動瑞福是萬人迷沒錯,可是他對每個人都淡淡的。他的淡,不同於裴健雄不近人情的冷漠,而是一種溫柔婉轉有禮的距離。難怪有多少被他笑容拒絕的人,就有多少愈為他著迷的人。大家都在猜,他到底在挑剔什麼?否則三十一歲的人了,成熟又有魅力,卻連女朋友也不曾見他帶過一個。

    關於他的傳說,眾說紛紜。有的說他結婚又離婚了,有的說他有個小孩子在鄉下,有的說他以前曾被拋棄過,所以現在拒絕所有的女性;更荒謬的,說他正和某個明星同居在巢。說的繪聲繪影,煞有其事,然而真像究竟如何,卻是誰也不知。

    至於裴健雄的傳說就簡單多了:二十五歲;未婚,剛從國外拿了學位回來,有個天仙般的未婚妻還在國外唸書,之所以會在女中教書,完全是因為賣校長的面子暫時幫忙。據說兩家交情非淺,校長對他十分禮遇。

    嘖!這些傳說,聽得累死人了!

    好不容易,連擠帶扯的,才擠下這班絞肉醬似的公車。虧它還是進口的,破銅爛鐵一堆!冷氣聲、引擎聲,收音機傳出來的魔音聲;汗味、發臭味、香精味——天啊!這是什麼樣的世界——一抬頭,巷口處,胡家母女可怕的身影正被夕陽曳得細細長長的。正盤算著該如何衝過重圍時,來不及了,胡媽媽高八度尖銳的嗓音正穿透空氣刺進我的耳膜。

    「阿椿啊!你回來了!聽我們小柔柔說——」

    該死!不等她說完,我飛快地跑過去,點個頭,裝作很急的樣子,直奔回家免不了還是碰上胡柔柔似笑非笑,一點輕睨,又似是一點難堪的臉容。

    胡柔柔也真是可憐!有這樣的母親。大概有時也因為她母親而覺得難堪吧?所以才會不要命的用功,反常的驕傲。我想,她對我沒什麼好感。我們常常上下學時在路口相遇,招呼也不打一個,各走各的路。

    而我想,她也是少數幾個不喜歡勞勃瑞福的人,有一回,班上同學談論起勞勃瑞福時,我碰巧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她,露出一臉不屑的樣子。往後幾次上勞勃瑞福的歷史課時,同學皆一副陶醉的模樣,唯獨她,冷冷做做的,笑也不笑。

    胡柔柔其實是清秀美麗的,但因為她的頭腦好,所有的焦點都落在她的功課上,她的美麗也就給掩沒了。媽咪有一次就說了:

    「胡家姊妹,姊姊看似健美豐滿,其實遠不如妹妹優雅動人。」

    媽咪以她獨具的審美眼光透視一個人,絕對是錯不了的。可惜那時我沒有勇氣問問媽咪對我的看法是怎樣。我會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子?

    「九六、九七、九八,……」數完了階梯,正好爬到頂樓,到家了。媽咪真不該把房子買到頂樓,那些樓梯老像噩夢似的,延伸至我邊際的盡頭。

    我們是兩年前才搬來這裡的。在這之前,開始住在閔公館,爹地死後,就搬來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媽咪受不了外婆一天到晚盯著她再找個「好人家」,就買了現在這個「家」,又搬了過來。爺爺奶奶一直很疼愛媽咪這個媳婦,爹地死了,他們也只歎著爹地沒那個福氣,陣線倒是和外公外婆一致,老是偷偷問我,媽咪有沒有什麼比較「好」的「朋友」。我的回答總是很簡單:不知道。

    媽咪是一家規模宏大的服裝公司經理,工作忙碌得常常比我還晚回家——應該說,夜色不黑透,絕對見不到她的歸影。其實,爹地留給我們的,足夠我們用好幾輩子了。說起來,我們是有錢人家,爹地留的,還有爺爺那邊的,可是媽咪硬是要外出工作,就像她硬是不肯再嫁一樣。

    難道媽咪心裡還是那麼戀眷著爹地嗎?可是、她那些個一籮筐的男朋友——

    我是不懂媽咪的。

    門開了,媽咪在家,而且居然是在廚房裡作飯。我聞到了飯菜香。

    「媽咪!」我丟下書包,高聲叫了一句。

    媽咪正好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我有點驚奇;是以,看見她端著菜時,並不迎上去。

    等她在飯卓旁坐定了,我也坐下來,才問:

    「今天怎麼那麼早?」

    媽咪微笑一笑,不說話.幫我盛了一碗飯。

    我的驚奇不是沒有道理的。爹地死前,我記得家裡有個阿姨幫忙做飯;住外公家時,也沒見過媽咪進廚房一次,也不知道是誰在掌理家務的,反正肚子餓時便有飯吃就對了;搬到這裡以後,我們家的伙食,九成九是外面各自解決,剩下的十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很少、幾乎從來不曾看見過媽咪做飯。而現在……

    我再問了一次。

    媽咪又笑了:

    「公司沒什麼事了,就早點回來做飯。」

    我實在是不相信,但也不再說什麼,靜靜地吃飯。媽咪的笑臉,即便是那笑臉,也是我陌生的。

    過了一會,媽咪開口了;「下星期一有些事要到南部出差,去一個星期;你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吧?要不要到爺爺家或外公家住幾天?」

    原來如此!

    扒了一口飯,囫圇吞了下去:

    「沒關係!反正已經習慣了。」

    我又盛了一碗飯,媽咪看著我,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你在學校還好吧?」

    我看了她一眼,奇怪她這麼問,嘴裡卻說:

    「很好。」

    媽咪點點頭,說:

    「上星期去三叔公家,聽他說,有個親戚剛從國外回來,在你學校當老師。」

    「親戚?什麼樣的親戚?」我們家這些親戚,我從來也搞不清誰和誰是什麼關係。

    「我也不清楚,」媽咪頓了頓,顰著眉,很是動人。「聽說是三嬸婆娘家那邊的人,大概是表哥之類的吧!」

    我看媽咪和我一樣,搞不清這許多關係。可是她那麼注重和親戚間的關係,怎麼會有這樣的疏忽?

    「就算是吧!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如果真是親戚的話,禮貌上該向對方表達意思。」

    這就是媽咪,家庭以外,對什麼都周到。三叔公那件事倒是例外。

    媽咪還是好強、愛面子!那麼高貴優雅的一個人!

    我有點不耐煩:

    「再說吧!現在連對方是誰,什麼關係都不清楚,談什麼表示意思!等弄清楚誰是誰了再說吧!」

    媽咪仍不放棄:

    「噓噓,我的意思是——」電話響了,打斷媽咪的話。

    找我的。

    「閔懷椿?有部電影剛上片,聽說不錯,明天下課一起去怎樣?」剛拿起話筒,玫瑰就迫不及待地嘰哩唄啦起來。

    「我們兩個?」

    「還有冬瓜、李奎和他兩個同學。」

    「李奎?你什麼時候又和他搭上了?」

    其實李奎和我們都是認識的。早先是玫瑰看上人家,想盡辦法搭上線,後來就這麼熟了。不過,裴健雄出現以後,玫瑰為他顛倒癡迷,我還以為她和李奎就這麼完了,倒是沒想到,玫瑰這傢伙當是人迷心不迷。

    「你不要扯這麼多,到底去不去」」

    我實在是不想去,又不知找什麼借口好,正猶豫著,眼光和媽咪遇上,靈機一閃:

    「我不能去,早和我媽咪約好有事的。」

    玫瑰也沒堅持,說聲「拜」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我一進教室,玫瑰就堵住我,威脅說:

    「今天下午你如果不和我們一起去,以後我就改口叫你『臭椿』!」

    我睨了她一眼,不理她。

    她似乎覺得很有意思,臭椿臭椿地呢喃個不停。然後指著我,哈哈大笑:

    「哈!臭椿!真有意思!」

    衣架剛好走進教室,想必也聽得她大叫那一聲。玫瑰尷尬地坐回座位,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昂著頭,奇怪的,竟沒有臉紅,卻意外碰到胡柔柔的視線,一種很不屑的表情。」

    第四堂課結束後,我急於擺脫玫瑰的糾纏,急切地收拾書包。一上午,她一直跟在我屁股後,也難怪,她就坐在我旁邊。

    「怎麼?還在生氣?」

    我不答。

    「真的生氣了?」

    我還是不回答。

    其實,我並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只是不知這為什麼,被裴健雄聽到,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以為你不會在意。真的!我只是覺得好玩「唉!」我打斷她的話,其實她也並不是那麼不可原諒:

    「算了吧!玫瑰,我沒有生氣。這沒什麼好生氣的。」

    「那你幹嘛憋著,一上午都不說話?也不理我們?」

    「我喉嚨痛,可以了吧!我扮個鬼臉,然後語鋒一轉:

    「你們還不快走,電影快要開場了!」

    兩人這才放心地離開教室。反倒我,原先急著離開的情緒,經這麼一攪和,逐漸平息下來。看她們走遠了,我反倒又一屁股坐回座位,大家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幾位比較用功的同學留下來溫習功課。

    我趴在座位上,覺得肚子有點餓,恍恍惚惚的。眼前突然出現裴健雄擦拭黑板的背影。然後,他回過身來,叫了我的名字,對我溫柔的一笑——

    當——當——,鐘響敲醒了我的混沌抬頭一看,留下來溫習功課的同學也離開了,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幾點了?我的腦筋有點不清楚了。

    我起身離開座位,到洗手台沖了把臉,沒有帶手帕。面紙,就用衣袖邊擦臉。邊進教室。

    走到座位後,我用另一隻衣袖將臉再擦得幹些,然後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就在我背上書包,轉身欲向門口走去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愣在當地。

    勞勃瑞福背靠著牆,正對著我,左臂擱在桌上,支著臉頰,一語不發地注視著我。

    我的座位是在東向靠窗算起第三排最後一個位子,窗戶外就是走廊,前後各一個出入口。靠窗的第一排座位是貼著牆排列的,排到最後兩個位子已經不臨窗了。

    所以,勞勃瑞福此時背靠著牆坐在臨窗第一排倒數第二個位子,而我沖完臉,經過走廊由後門進入教室,他的位置所在,就成了我視線的死角。他一定是在我出去沖臉時才進來的,因為我由後門出去,必定會經過他現在坐的位置,而我確定;當時除了我,教室再沒有其他人了。

    等我回過神來,他還是那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我開始不安起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頰忽的發燙起來。剛剛我用袖子擦瞼的情形,一定全被他看在眼裡!

    我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呼了出來,然後,提了提書包的肩帶,朝他點個頭,頭一低,逃難似地準備離開。冷不防他輕吐了一句:

    「請這裡坐一下,好嗎?」左手依然支著臉頰,頭稍微揚起,示意他跟前的位子,也就是我座位右手邊前方的那個位置。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走過去,面對講台,但身子略為右傾,在他眼前坐下。然後頭稍低垂,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好一會,他仍然保持同樣的姿態,一句話也不說。我有點不耐,抬起頭,正好遇上他的眼光。心一驚,忙不迭地移開視線,心臟跳得好厲害!那真像是小偷當場被逮著了似的,又驚又怕!

    當然,我對勞勃瑞福的感覺沒有那麼複雜。雖然久仰他的大名,真正接觸到是在二年級上他的歷史課以後的事。我之所以會感到心慌,完全是心理正常的反射動作罷了!看!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來,又一句話也不說,直是盯著人瞧——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由不得我不感到心慌意亂。

    「你從哪裡看來那些東西的?」

    「什麼?」沒頭沒腦的,我怎麼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那些話,昨天你課堂上講的那些話。你是不是看了一些這類的書,然後大受感動,就照本宣科搬了出來?」

    聽了這話,一剎那,我竟然不知是該生氣還是憤怒。

    我承認,我的思想跟不上時代,對愛情有著過份美好的憧憬,嚮往那種「一生情,一生還」的刻骨銘心;我也承認,不少同學笑我太迂腐,中了神話傳奇的毒太深,相信什麼美麗的傳說,死守著封建時代女性的柔弱,讓男性大沙文主義騎在頭上。

    「憑什麼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該從一而終?」她們這樣的不滿。

    然而,我要的並不是這樣的形式,表面上的平等。我要的是真情真性,一輩子真正的幸福快樂。

    我們已經十七歲了!可以對人生,甚至對愛情有更多的憧憬。雖然大人們看我們不過是小孩一個,可是我們自己卻有那樣的自覺,知道自己已經長得夠大,足夠獨立自主,堅持自己的人生方向。我絕對相信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只有真情真性許見白頭。

    我調整了坐姿,面對著勞勃瑞福,然後抬頭挺胸,直視著他的眼睛,挑釁地說:

    「那麼你以為呢?親愛的老師!」

    勞勃瑞福露出他一貫陽光般燦爛的微笑,略帶一抹椰榆,相當令人心動!

    「別那麼衝動!我只是好奇。你還那麼小,才幾歲——十五?還是十六?——就對感情有那麼強烈的想法。」

    「我怎麼想是我的事,」我的口氣仍不是很有禮貌;「而且,是你自己問我的想法的。誰知道,那樣講會礙著了你。還有,不要太自以為是,我已經十七歲了,記住,十七歲,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什麼叫太小?李世民十八歲就出來打天下了!」

    勞勃瑞福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或者說,挪榆的味道更濃了:

    「好,十七歲,我記住了。小孩子,脾氣別那麼大。你真的是那樣想嗎?」

    「是的。」我重重地答應。

    他這時也不笑了,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我也回視著他。然後,他突然地站起身,撥亂我的頭髮,說:

    「不早了,趕快回去。」說完就走出教室。

    我愣愣地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你確定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

    星期天晚上,我正和數學奮戰時,媽咪輕敲我的房門。我抬起頭對她輕輕一笑,便又鑽入方程式中。

    媽咪將檯燈按低,坐在床沿,又問了一次。

    我轉身向她,臂襯著椅背,手上仍拿著筆;「你只要留下足夠的錢就沒問題了。」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媽咪一向是不擔心我的,我一直自愛又自律。

    媽咪起身走向門口,又想起什麼似的折回來:

    「我問過三嬸婆了,你們學校那個親戚——」

    媽咪無可奈何:

    「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你看書了。我留七千塊在抽屜,你自己看著用。外公那兒,有時間多去走走,還有爺爺那裡也別忘了。要記得吃飯,你那個胃啊,稍一不注意就全是毛病。」

    我看著媽咪,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的胃一直不好,從沒有看她表示過什麼,現在,她這樣說,又算什麼呢?我不是說我媽咪不關心我,或忽視我,而是……而是,媽咪的形象一直那麼優雅、高貴、迷人,十足的貴夫人形象。從我有記憶以來,會抱我、親我、膩我,叫我小噓噓的,一直是爹地;會叫我小心不要跌倒,拍拍我心口笑說「不怕」的,也是爹地,而媽咪,偶爾不小心摸到她的裙角,我都擔心會把她美麗的衣裳弄髒。媽咪是很相信我,相信我自己絕對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也因這樣的「信任」,她從來不擔心我是否吃飽了、穿暖、睡夠了!

    媽咪絕對是社交界光芒四射的名媛,絕對是商場上能力十足的女強人。可是,母親的形象,在我心裡卻淡薄得可憐。

    媽咪對我一直是淡淡的,不像我在小說、電影中看到的,那種熱烈濃郁的母愛。爹地死得早,我也就養成獨立自主的個性。和媽咪反倒和陌生人一樣。

    而現在,面對媽咪這樣露骨的關懷,我反倒覺得侷促不安,不知說什麼好。

    媽咪看我沒有反應,將門輕輕帶上,離開房間。我將檯燈扳高,盯著刺亮的燈泡;良久,頭昏目眩起來。

    一直到我上床睡覺了,只要一合上眼,伏在眼瞼下黑暗的角落,那些金星亂射的流光,便張牙舞爪的飛撞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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