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特快車 第一章
    序

    寫《路人靠邊站》的時候,一不小心,愈寫愈喜歡上花玉貞這個女人,愛作怪膽子也不小;不然怎麼敢在那種令人背脊發涼的地方工作。

    不過說她膽子大,偏偏看到十三號冰屍櫃時就昏倒,聽到十三號就臉色大變,甚至作惡夢。

    既然花玉貞對十三號超級敏感,怕到讓親密愛人吳民達心疼又心急,而且此號不祥人物又和阿達、閻王(嚴力宏)有瓜葛,葉睛心裡就愈覺得需要對讀者們做番交代,以示負責。

    所以,《路人靠邊站》寫到第八章的時候,葉晴已經把《天堂特快車》的故事大綱想好了,而且發誓非把《天堂特快車》生出來不可。

    只是,喂喂喂……這好像是懷了雙胞胎,而不小心先替妹妹報戶口,因為這個故事中的阿達和力宏還在當任勞任怨的公務員,而《路人靠邊站》說不定都站到架子上了。原諒葉晴吧,這種無傷心情的錯誤,不少偉大的前輩古人也發生過。

    說一個聽來的笑話。

    國民政府來台之後,為了振興工業,就擬了一個停耕政策,鼓勵農民把農地用來蓋工廠。

    停耕有種種獎勵,宣導的農會就派了一位工友,騎著鐵馬,背著放送機,沿街播送這則消息。工友是位鄉音很重、台語不是很輪轉的老芋仔。

    於是這位工友就很認真地騎著鐵馬,沿著鄉間小道用台語放送——

    「停耕來農會領一仟,拿噴霧器來領二什。」

    經過放送,第二天一早,農會門口一早就排滿了要來領錢的人,課長莫名其妙的問大家來領什麼錢?

    有位六十幾歲的阿婆大著嗓子說:「你們昨天放送停經領一仟,睡不去領二仟,來這排隊的攏是停經和睡不去。」

    楔子

    吳民達對穿在身上的制服看了又看,然後抬頭挺胸地走出警察大學校門。

    沒錯,他會看到和他十分「生」疏的「父親」失望的表情,因為當警察絕對辜負老爸對他的期望。老爸希望他讀政治,將來出來選總統。

    會讓他痛恨生父的原因是:他是生父用認養方式承認,卻無權住進吳家的兒子。因為生父有一位厲害、容不下他親媽的原配,生父的原配又生了兩個兒子。兩位大他十幾歲的哥哥又都各娶了老婆,所以一個戶籍裡有七口人,其中五口是恨不得他早點死、怕他分到家產的「親人」。

    現在他是警察大學的新鮮人,這身制服宣告他從此獨立自主;讓國家養,當然好過向別人低頭要錢讀書生活。他氣宇軒昂地走進生父家的大宅院裡。

    惹生父不悅,吳民達知道最高興的人就是生父的原配和她生的兒子,他們甚至很坦白地表示巴不得他早遭橫禍,並勸生父別讓他名留吳家的戶口名簿。

    誰在乎呢?他避開父親,不去看老人那對濕潤的眼睛,灑脫地笑了一笑,笑得很有骨氣,背後的雜音一點都影響不到他的心情。吳民達說:「我要去蓮巖寺看我媽。爸,您保重。」

    ※※※

    花玉貞嘴裡嚼著口香糖,手上甩著釘亮片、有須須的布包,腳上穿著底有五寸高的麵包鞋,牛仔褲被故意弄破,露腿露臀,中空的肚臍眼上繫著兩枚金環。她纖腰款擺,無聊地彎腰瀏覽櫥窗內的衣物,勢利且沒眼光的店員往窗外看了一眼,懶得理會這個頭髮至少染三種顏色,看起來像太妹的女孩。

    花王貞翹著屁股在看一件有羽毛、有亮片的上衣,紫色的她喜歡,但是玻璃窗裡面那個店員的臭臉讓那件衣服失去了吸引力。笨!算業績的店員該曉得顧客至上的道理,花玉貞小嘴一蹶,猛地挺直小蠻腰轉身便走。

    碰!好痛!她的鼻子撞到什麼堅硬的鬼東西,痛得讓她搗著鼻子用力瞪人。

    祭拜過母親,正急著去車站搭車回學校的吳民達也揉著鼻子,凝目看清撞他的東西。難不成那五票希望他早日橫死的「親人」和外星人聯絡上了,買通外星人在街上撞死他?吳民達覺得他面前的女生不是妖怪就是禍害,所以不想和她多說,揉著鼻子繼續走他的路。

    「喂!你這個冒失鬼急唬唬的,是趕著去搭天堂特快車啊?!」外表讓人看不出她才十三、四歲的花玉貞雙手插在腰上,火氣沖得不得了,但含著口香糖說話的聲音卻嬌嗲又含糊,教人一下子弄不懂她的意思。

    「你說什麼?」吳民達皺著濃眉回頭問。

    花玉貞嘴巴動了幾下,伸出拇指和食指把嘴裡的口香糖拿在手上,重新狠狠地詛咒人:「說你趕死,趕著搭上天堂的特快車去和你的祖先們團圓啊!」

    原來是咒他去死。這回,吳民達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她嘴才剛合上,他轉過身來,瞇細眼睛回罵道:「你這個囂張、沒教養的小太妹!」

    「你才是走路不帶眼睛的死笨蛋!」花玉貞脹紅了臉,不甘示弱地回應。

    氣死人了,她最討厭和人吵架就是這樣,明明氣得腸子打結,出來的聲音卻一點也不威嚴,活像在和人家打情罵俏一樣。都怪她親娘,不只把她送給姨媽當女兒,還遺傳這種爛聲音給她!

    說來她的命運真是可悲!她的親生父母明明就很有錢,孩子也不多,卻在醫學進步、資訊發達的二十一世紀聽信算命的話:就是說她和家人無緣,留在家裡「世界」不會太平,將來不是克父就是克母;就這幾句話定了她的一生,三歲時親生父母將她自戶口名簿上除名,把她送給姨媽當養女。

    可憐啊!她好比西漢的王昭君遇上殺千刀的毛延壽,從此葉玉貞改姓變成花玉貞,過著沒人愛的孤獨日子。姨媽和姨丈說愛她其實是愛她是棵搖錢樹,三不五時帶著她回去向親生父母哭窮挖錢,要是拿到的錢不如理想,回家就會冷言冷語地對她說她親生爸媽不愛她了。

    「太妹!」吳民達瞪著不可理喻的女孩,往前踏一步。

    花玉貞冷著一張頑固倔強的小臉,腳也往前一步,將她高人一等、足十五公分厚的鞋底不偏不倚、用力踩在吳民達擦得光可鑒人的皮鞋上。

    「笨警察!」

    笨警察瞠大雙眼吼道:「你踩到我的腳了啦!」

    「活該!」花王貞的脾氣可沒她的聲音那麼嬌柔溫婉,她悄悄地把手上的口香糖黏在他的警校制服上,還順手摸走他的皮夾。她咬唇偷笑。耶!萬歲,成功偷到警察的皮夾!

    吳民達在為他的皮鞋劈哩叭啦跳腳,卻沒發現口袋裡的錢包已飛到別人口袋裡了。

    小小年紀,膽子很大,心思過度早熟的花玉貞搖頭懷疑反應這麼遲鈍的人,將來真能守護台灣人的安全。她沒信心。花玉貞把腳縮回來,賣乖地冷哼一聲:「哼,好女不跟男鬥!」

    「我才好男不跟惡女鬥!我倒楣。」吳民達立刻不回頭地往前走。

    「我衰斃!」花玉貞用力甩頭,多彩秀髮隨之飛揚,她仰首笑著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歲月如梭,十年後。

    吳民達穿著便衣,銳利的黑眸隱藏在黑色太陽眼鏡下,他態度閒散地在鬧區街上晃著。突然,他旁邊急急地停下一部計程車,接著車門打開,跳出一位五顏六色、可用彩虹來形容的女子,她提著設計精美的紙袋氣唬唬地衝進店裡。

    吳民達瞥了一眼飆進去的彩色女人,當他正要經過這家精品店門口的時候,耳尖地聽到裡面尖細高吭的叫罵,說他們這家店裡賣的全是贗品。

    吳民達這陣子正在追查充斥市面的仿冒品,聽到裡面的爭執,他馬上旋身走進這間問題商店裡。

    「小姐,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公司是代理多家歐洲名牌皮件的貿易商,怎麼可能會賣仿冒品。」另一位身材高挑的店員過來幫腔。

    就算再來五個她也不怕,花玉貞把發票和她帶進來的皮包丟到櫃子上,嬌斥道:

    「你是說我說謊嗎?小姐,看清楚!這是不是你剛才開的發票,是不是?」

    「是啊,可是——」

    [還可是!」花玉貞大聲打斷她的話。[這個皮包就是你們剛才賣給我的。你們說,怎麼處理?」真是!一樣都是商品銷售業,不懂這些賣名品貨的店員為什麼特別。

    這聲音很特別,吳民達看她身上顏色雖然多得宛如想和春天媲美,但可全是昂貴的名牌貨。花玉貞則是要專心壓下店員的氣焰,沒有注意到旁邊還有觀眾。

    一時啞口無言的店員瞪著她們剛才賣出去的皮件,這時經理已經聽到爭執過來聲援。

    〔怎麼回事?」

    「經理,這位小姐剛才跟我們買了這只皮包,但是她說回去拿給朋友看,她的朋友說我們賣的是贗品。」

    店裡還有其他的客人,經理瞪眼抬手制止店員說話,然後拿起櫃檯上的皮包細細翻看。這只皮包的皮料和配件都挑不出毛病,看了很久,才在做工上找到一點小小的瑕疵,看完後他只能無言地搖頭歎氣。

    「喂!我很忙咧,你到底還要看多久?不過就幾萬塊錢而已,你們不換還是不退錢給我也沒關係,我拿到報社找熟人,讓你們這種賣假貨的奸商上報也好!」花玉貞搶回發票和皮包。

    開公司最怕任何負面消息落入媒體耳朵,被他們一渲染,等於是白布被染成黑布,對他們公司的信譽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顧客至上,顧客的單據一樣也沒少,他們只好啞巴吃黃連,賠上一隻新的皮包。

    「小姐,別生氣,這一定是誤會,我馬上拿只新的跟你換。」經理示意店員趕快拿一隻新的出來。

    「啊哈,新的!」花玉貞纖指指著店員抓包說:「我剛才買的時候,你們小姐保證這個款式全台灣只有三隻,台北、台中、高雄各一隻,你們現在竟然能拿出新的來跟我換假的!」

    「小姐,是這樣的,我們台中這家店是總公司,這只皮包是要到送高雄專櫃賣的,現在先給小姐您了,高雄就不賣這個款式了。」

    花玉貞看經理哈腰陪笑,同情他滿辛苦的,重要的是她不想在此停留過久,所以就很好說話地同意道:「其實台灣那麼大,多一個人拿著同款式的皮包也不見得會遇上,我只在乎拿真鈔換假貨,讓人在背後笑我是傻瓜,所以只要不是假貨就好。」

    吳民達已經好奇地悄悄靠過來。經理不願事情鬧大,苦笑道:「我們會要總公司查清楚,我們店裡絕對絕對不可能賣贗品。」

    花玉貞開始注意到旁邊有個閒人,對她帶來更換的皮件又摸又翻,幸好那個勢利店員瞪了多事的閒人一眼,把她帶來換的皮件搶回放在櫃子底下,然後低頭小心地把新皮包放進設計精美的紙袋裡。

    「隨你說了。」花玉貞拿過紙袋,對慢慢吞吞的店員說:「可以了,我還要趕著去辦別的事。」

    [小姐,何不留下你的聯絡地址,等他們公司查出個眉目,也好專程再向你道歉。」陌生的聲音低沉富磁性。

    出聲說話的人就是一直賴在她旁邊的閒人,花玉貞塗著朱紅色口紅的任性小嘴往上一揚,傲慢地看著他。

    「你是他們公司的人?」花玉貞露出挑釁的微笑。

    「不是。」吳民達笑著搖頭。

    花玉貞抬高下巴,瞪著這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子。「癩蛤蟆,本小姐的住址不是那麼隨便給的,想吊馬子你找錯人了。無聊。」嬌嗲地丟下話後,便轉身而出。

    幾句話把他貶成四處獵艷的無聊男子,提著新換的皮包走到店外招計程車,上車前再回頭用力瞪他一眼。吳民達合上微笑的雙唇,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她驕傲的離去,然後回頭問店員:

    「她用現金還是信用卡付帳?」

    「信用卡。怎麼?」你是誰啊?店員心裡問。

    吳民達接著說要這女人的信用卡資料。店員不想再被客人罵了,她冷冷打量這個吊兒郎當、一身臭汗酸味的帥酷男人。「抱歉,客人的資料不能跟外人透露。」

    「我是便衣刑警。」沒想到笨店員竟然聽信那女人撂下的話,把他當成色狼一樣地防著。吳民達拿下深色太陽眼鏡,提出證件,然後強而有力地報剛才的老鼠冤,把拒絕他的店員用力瞪回來。「剛才那個皮件拿出來給我看。」

    今天是什麼犯大煞的爛日子?!假貨、刑警都到了!等經理點頭,被瞪得發冷打哆嗦的店員把假皮包拿出來放在櫃檯上。

    吳民達詳細看了看。

    「仿得真像。真的不是從你們這裡賣出去的?」

    「當然不是。」既然是便衣警察,經理乾脆把公司執照、營業登記證拿出來給吳民達看。他激動地敲著似真的贗品叫道:「我要拿這個去報案,抗議我們政府沒有嚴厲取締仿冒!真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合法經營、認真繳稅、守法的商家要怎麼和那些不法的商人競爭!不只這樣,我們還要應付隨時進來打劫的搶匪。」愈想愈悲慘的經理紅著眼眶說道:「我看不如把店關了,大家到大陸去賣珍珠奶茶。」

    吳民達耐心聽他發完牢騷,很酷地把墨鏡戴回臉上,快樂地說:「恐怕大陸也沒你想的那麼好,我兩個哥哥去大陸投資,最後脫光褲子跑回來,現在比我還窮。」

    講這麼好笑的笑話竟然沒聽到笑聲,吳民達無趣地告訴店員說:「你們經理承受的壓力不小,最好叫他去看精神科。把剛才那個小姐的信用卡資料給我。」

    吳民達抄下發卡銀行、卡號和名字。[現在的騙術都很高桿,其實你們對自己銷售的產品應該更有信心,就不會被蒙了。」

    「被蒙?」店員瞠大眼睛看著她們的經理。

    「對啊,這明明就是假的,你還拿真的跟她換,呆子!那女人當騙子都比你還理直氣壯。」

    「你是刑警,早就看出來了,那剛才怎麼不把她捉起來?」經理激動地拉住警察的衣領。「要是你剛才表明身份,把她嚇走,我就不用平白賠二萬六仟塊!」

    「放長線釣大魚,把她捉起來就斷了我的線索,我要找的是幕後的組織,消滅這種仿冒公司對你們才算真正有幫助,對不對?」吳民達笑著問。經理點頭。吳民達拍拍激動的經理,胸有成竹地笑了。[這個花玉貞就是我要用的餌。」

    ※※※

    吳民達到銀行查出花玉貞的地址,依地址找到美術館附近一幢新建的高級公寓。他下車,站在綠圈道上看了看,心想這房子地段真好,附近食衣住行育樂樣樣方便。他進去跟管理員聊天,為免打草驚蛇,他只概略看了一下住戶名單。

    是有花玉貞的名字,管理員說她一個人令人羨慕地擁有三十二坪的單位。吳民達沒有意見地笑了笑,犀利的黑眸別向信箱。花玉貞的信箱裡有一般的信件露出頭,表示她還沒有回來。吳民達再跟管理員聊了一下,就窩回車子裡面耐心等待。

    大約等了一個小時,吳民達才看到眼熟的五顏六色飄過,他趕快坐起來。花玉貞站在他的車子前等著過馬路。吳民達下車,趕上正要舉步跨越馬路的女孩,一把將她拉進他的車子裡。

    光天化日之下擄人,見過大風大浪的花玉貞仍免不了驚叫一聲。吳民達擠到她旁邊,用力把車門關上。花玉貞看清捉拉她的人的面貌,是今天遇見的那個無聊男人,她大聲嬌斥道:「我們這幢樓前後路口都有監視器,你跑不掉的!」

    「我是警察。」吳民達把證件拿給她看,堵住她的嘴後才說:「小姐,我當警察以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大膽的騙子,怎沒看你拿著那個正牌的皮包?」

    「不要以為警察就多了不起,誣陷是告訴乃論罪,我一樣可以告你。」

    吳民達故意無視她輕蔑的眼神。「歡迎。或許你是想等到上了法庭之後,再跟法官介紹哪裡的仿冒品仿得真。」

    她可不是被人唬大的。「有證據再來找我!」花玉貞不理他的推門想要下車,但車門任她怎麼推拉都打不開,她不客氣地轉頭嬌斥道:「喂,開門!」

    [這部爛車的車門壞掉很久了,得我下去從外面才打得開。」

    花玉貞冷冷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地靠著椅背問說:「警察大人,我沒有犯罪,你把我關在這部臭死人的車子裡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只是找你聊天,談談你那只以假換真的贗品哪裡買的。」吳民達暗地吸了口氣他的車子裡沒有異味,怎會臭死人?

    花玉貞想笑,但忍著。她說:「奇怪?你的行為態度讓本小姐以為你想「把」我。」

    吳民達瞪大眼上下看她,然後嘴角不屑地往後勾了一勾。

    「把你?小姐,你可千萬別嚇我。你老實說,我馬上讓你下車,剛才行騙的事也一筆勾銷。」

    什麼狗熊態度!這麼瞧不起人。花玉貞氣得胸部起起落落,冷靜地說道:「公務員意圖賄賂,加上之前的妨害自由以及騷擾我,你死定了。」

    吳民達揚高一對濃眉,黑瞳冷睨著伶牙俐齒的女孩說:「上蒼有好生之德,不然我就當場掐住你漂亮的粉頸,直到你說話得體為止。」誰看誰都不順眼。花玉貞嘴角往上一揚,冷冷的媚眼卻勾亂他的心思。

    花玉貞刻意賣弄與生俱來的嬌嗲天賦。

    「現在又在威脅善良老百姓的生死了,警察大人,你可知道你犯下數條警察不該犯的罪狀?」

    天要亡人,必讓妖孽注入人心。而莫名其妙、該死的是,他竟然對她萌生好感。「能力好、口才差」的吳民達脹著紅褐色的臉瞪著花玉貞。

    吳民達憋得臉紅脖子粗,好顯出他非常生氣。

    「你想不想我用妨礙公務的罪名送你到拘留所坐幾個小時?」

    花玉貞對他的威脅根本聽而不聞,反而戲睨在面前晃的豬肝,同情地說道:「真不敢相信,這個年代還有你這種會害臊的男人。」

    「我這是生氣之後的高血壓!天啊!女人天生麻煩,除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現在還有更厲害的招數,就是淚水不管用,改用口水淹死人。你下車吧。]吳民達打開遙控鎖,反而要趕花玉貞下車。[寧願抓個男人來盤問,至少雙方直來直往,看不順眼大不了干它架;女人,就是麻煩。」

    他碎碎念了一些歧視女人的話被花玉貞聽了進去。人家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不替女性同胞要點顏面回來她就不叫花玉貞。現在她這尊菩薩端坐著不動。

    「怎麼,讓你走你反而不想走了?」吳民達濃眉不滿地皺得快打結。

    花玉貞就是坐著不理他。

    吳民達不敢出手拉扯她,萬一又被她控訴性騷擾,那他豈不冤枉當王八且倒了八輩子楣!她到底想幹什麼?不會想賴在她賺臭的車上一整天吧?

    吳民達口氣轉緩:「姑奶奶,你為什麼不下車?」

    尊稱她姑奶奶,這笨刑警總算有點慧根。花玉貞得意地輕笑。「你剛才說女人用口水淹死人,虧你想得出來,那台灣的婦女同胞團結起來,南部不就不用蓋水庫了。」花玉貞面無表情地看著想笑的笨警察,不慍不笑地挑釁他:「現在的女人可比男人理性堅強許多,我看剛才想哭鬧上吊的人是你才對。」

    「我是遇上你才有欲哭無淚感。小姐,拜託,你下車,讓我去工作好嗎?」隨她怎麼說了,吳民達歎秀才遇到女番兵,不耐煩地用力揮手。

    花玉貞受傷地瞪著那一副煩透的表情,她真那麼討人厭嗎?

    自從被富有的親生爸媽送給阿姨、姨丈當女兒,她的首要任務就是回去要錢,要多、要過分了,親生爸媽看到她當然就寒心,那種不願見到她的臉色,像刀子挖著她的心肝,讓她從小就感到自卑。既然兩邊都不是女兒,她就自私地只愛自己,讓兩邊的爸媽都討厭她,而她也兩邊加倍的恨。誰知道她這一路走過的顛簸心酸?誰又瞭解她不馴的個性其實如玻璃一般的透明易碎?

    現在,他露出同樣教她難受的口吻和表情,花玉貞想起命運對她的不公,瞳眸陡地盈滿淚水。

    本來刁蠻的女人忽然沉默,吳民達低頭意外看到她淚眼盈眶,奇怪的是,他強勁的心臟竟然有種負荷不了的沉重。他納悶地抓頭,回想剛才的態度和對話。

    不許哭!不許在別人面前流淚!花玉貞沒去注意後面來車,扳動車門鎖就往外推。

    「小心!」

    花玉貞還來不及反應,幸好吳民達眼明手快,及時伸手自她腰後將她攬住拉向他懷裡,一輛摩托車同時呼嘯而過。

    好險!吳民達看著呼嘯而去的車子,忘了把手抽回來。

    花玉貞背靠著他的胸膛,感覺他的呼吸急促,腰上被他強勁的臂膀圈住,透過薄薄的衣服傳來他的熱度,臭汗水味和菸草味嗆進她的鼻子,她閉上眼聞著屬於這男人的味道,卻駭然發現盤據她心海的翻滾浪濤竟然就此平靜如潭。這是自她懂事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殘破扁舟般孤獨的她,終於有駛進清澈水潭靠向碼頭的機會。花玉貞忍不住轉身將臉埋進他厚實強壯的胸膛裡,讓情緒和淚水放任地渲洩。

    二十八年來第一次被女孩趴在他的胸口上,吳民達被這分意外弄得不敢亂動,更沒想到花玉貞沒道理地趴在他胸膛上哭泣,雖然她清香的秀髮不住騷得他鼻孔發癢,他還是像木頭人一樣。直到那柔柔的哭聲哭得他冷酷的心微微疼痛,溫熱的淚水也透過他的衣服烙進他的胸膛,無法抑止的哭聲讓吳民達仰頭為他們兩人歎口氣,抬起大手溫柔地輕拍她輕顫的背。

    哭得這麼傷心,難不成她被某個集團控制著,才不得不委屈當騙子?吳民達想像她的困難,決心幫她跳脫苦海。

    苦海?花玉貞的苦海就是亂七八糟、沒有人真正關心她的人生。

    吳民達誠心問道:「不要哭了,你有困難需要我幫忙嗎?」

    花玉貞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晶瑩的瞳眸看進吳民達黝黑的瞳仁裡;她看到一對關懷的眼神,和不自然的笑容。花玉貞眼裡的警戒漸漸放鬆,冰固的心懷不知不覺融化,隨即又開始扁著嘴,用力吸著鼻子。

    千萬不要再哭了!花玉貞含怨欲訴的哀傷神情,讓吳民達一時衝動許諾:「你不用怕,有困難說出來,我說過要幫你,就一定幫到底。]

    不過,他的大話才說完,腰側口袋裡的行動電話就不停地響,花玉貞趕快放開雙手,歉然地看著被她淚水渲染成藝術畫的髒衣服。電話仍舊響著,她垂下頭問:

    「你怎不接電話?」

    「除非你不哭了。」吳民達很奇怪自己會吐出這種溫柔的言語。

    「我不會哭了。」花玉貞喉頭哽咽發酸,嬌嗔的聲音微弱地對他說道。

    吳民達點頭聽電話時,她從皮包裡找出手帕和鏡子,對鏡細細地擦「淨」臉上的淚痕。眼線暈開,讓她一張瞼看起來像熊貓。怪丑。

    吳民達三言口語叩說完電話,他看著臉花花的花玉貞,厚道地忍著笑意。「五分鐘以後,我要去接我同事。」

    花王貞知道他是在請她下車,她靦腆地看著他衣服上的污漬。「希望你同事不會太注意你的衣服,紅紅黑黑的。」

    「沒什麼,很抽像。」吳民達不以為意地笑了,探身從置物盒裡拿出一張名片,迅速寫下他的行動電話。「需要幫忙的話,儘管打來找我。」

    「我會,謝謝你。」花玉貞接過吳民達的名片。

    警察會和騙子做朋友嗎?花玉貞猶豫了一下,決定也留下她的電話。她不想拿騙別人的名片給這位年輕英俊又溫柔好心的警察,就從皮包裡隨便找出一張紙,在它背面抄下家裡和行動電話號碼。「你需要我幫忙的時候,也可以打過來。」

    吳民達接過她的紙條,放進胸前口袋中,瀟灑地對她笑了笑。「花小姐,我會。再見。」

    那句「我會」像是保證,花玉貞下車後將吳民達的名片貼在胸口上,帶著笑容倒退到車子開動的安全距離外,另一手輕輕地搖,心裡說著希望快點再見。

    很快地就不見了他的車影,花玉貞笑著翻開手上的名片,吳民達三個大字跳入她的眼裡。

    會這麼巧嗎?

    花玉貞趕快過馬路回家,縮在沙發裡仔細回想十年前那個很土、土得你不欺負他就對不起他似的那個土蛋的輪廓。最後,她說服自己相信眼見的事實;他當然就是那個吳民達,十年後他變高變壯變英俊變成熟了。

    沒想到,十年後他們竟然會再相遇。只是,十年前,他是學生,她是小太妹。十年是很長的時間,如今他成了官兵,而她是一個有長長不良紀錄的壞女孩。

    她好像一直都不長進,而且愈活愈覺得人生沒什麼意義,原本就極淡的笑容倏地自她臉上飄忽隱去,換上一副自暴自棄、什麼都無所謂的表情。

    ※※※

    「阿達,」歐陽嬌容雙手環在胸前,臉色不佳地瞪視吊兒郎當走出車外活動筋骨的吳民達。「你去哪裡了?」

    「無聊去逛逛街而已。」吳民達點了根菸叼著。

    「組長叮囑我,要我盯著你遵守團隊精神,不許單獨行動。」

    吳民達對高他兩屆的學姐熱得沒有敬意,他嘻皮笑臉地說:「歐陽學姐,你是模範警察,組長說[一]你絕對不會做超出[二]的事情,我賭你可以一路平安領到公務員的退休金。」

    「謝謝你的祝福。阿達,像我們這種團隊最忌諱強出頭的英雄,一切都要有充分的準備才可以行動,何況服從也是一種美德。」歐陽嬌容拍下吳民達叼在嘴上的菸,反手丟進路旁的垃圾桶。「才二十八歲,不要讓我為你的肝臟擔心。」

    歐陽又在苦口婆心的唸經了。吳民達搖頭摟著她的肩頭。

    「嘖!歐陽,我們是在談辦案的態度,不是談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理念。年頭已經走到女人可以強出頭的時代,你也跨出一大步,三不五時公然在大街上追男人。所以啊,我拜託你別再唱這種三從四德的八股戲了。」

    誰在街上追男人?她是在追犯人!歐陽抬起手肘撞他肚子。

    「不跟你要嘴皮子了,組長剛才接獲線報,說有一貨櫃高級仿冒品存放在九號倉庫裡,他要我們立刻趕去台中港。」

    「那就走啊,還等什麼!」吳民達很有活力地回到車上。

    歐陽嬌容俐落地坐進他車裡,先拉上安全帶扣上。阿達說他就是為了能開快車才當警官,所以開起車來快得不像話。歐陽嬌容忽然注意到吳民達的衣著。「阿達,先換件衣服比較好。」

    〔為什麼?這件襯衫我今天早上才換的。」像他這種獨居的王老五,已經算是夠乾淨整潔了。

    歐陽嬌容雙眼不客氣地盯著吳民達的胸口。

    「剛才傷了那個女人的心,哭得你襯衫上糊了一大片口紅。你這件「花衣服」會讓那些港警以為我們當刑警的很閒。」

    「讓他們羨慕不好嗎?這口紅印像是女人恩賜給男人的勳章。]吳民達開玩笑地拍著胸膛,忽然想起花玉貞動人心弦的哭聲,細細地,像拉小提琴,可比他旁邊這位女警探冷漠的哼聲好聽多了。

    「噁心下流。」歐陽嬌容撇嘴笑著命令:「開車。]

    吳民達卻推開車門。「你不是叫我換衣服?」吳民達從後行李箱拿了一件深色衣服回到車上,當著歐陽嬌容的面換掉衣服。

    歐陽嬌容搖頭,不避嫌他看著阿達展現結實健美的肌肉。

    「當我的面換衣服,你老兄實在太不把我當女人看了。」

    「反正你喜歡的人又不是我。」吳民達笑著將襯衫衣角塞進褲腰裡,然後悠哉地開動車子。

    「局裡喜歡你這個酷哥的美眉太多了,所以你少來撥惹我,小心我阿娜答拿你當槍靶,用你的心臟當靶心。」生活太緊張,好朋友開玩笑是沒有尺度的。

    吳民達不在意地大笑。

    「我領公家薪水,告訴你阿娜答不能公器私用。歐陽,我總覺得這次仿冒查得很不順,我懷疑局裡或組長身邊出了內奸。」

    歐陽嬌容想起這幾次的不順,還有辛苦捉到的犯人不是在局裡被保走,不然就是到了法院馬上被法官放走,這種人走出去被車撞死倒好,偏偏看他們坐進她買不起的大房車裡笑著向她揮手說再見,嘔得她好想生氣。

    「要是那些嫌犯統統分給嚴法官辦,我最樂了。」歐陽嬌容道。

    「我和嚴力宏是高中同學,座位相鄰,學號相差一號,那時我們就志同道合,一齊發誓將來要聯手打擊魔鬼。沒想到我當警官,他爭氣地當上台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法官。他說台灣治安要改善,一定要從最高的層級開始逐一檢討,而不是由下往上,讓官階小的頂罪吃大虧。還有,檢查官和法官一定要清廉、博學、社會經驗豐富,才不致將無罪的人冤判,而讓有罪的人逍遙法外。」

    「理想終歸和事實有段距離,你沒看好多檢查官比你我還年輕,連你的同學當法官都嫌太年輕了。我爸媽就說,這年頭只要會讀書、考運好就有當官的希望。烏紗帽一戴,社會經驗自有一些財團會靠攏調教,小警察的血汗就注定白流了。」

    「別人我不知道,力宏絕不會貪圖黑心錢的。」

    吳民達心裡卻想:每次看到掛綵或殉職同事的家屬哭哭啼啼的,他的心也是很痛的;因為大部分的同仁會當警察,一靠心裡的正義感支持,二是為了讓家人有溫飽的三餐可吃,可不是短視的貪圖那薄薄的撫恤金,然後死不瞑目地在天堂看老父老母哭斷肝腸、嬌妻幼子無依無靠另棲它枝。最好,最好沒有這種枉顯同儕努力和性命的垃圾同事,不然——吳民達咬緊牙齦。

    歐陽嬌容笑道!「阿達,擋人財路升不了官,不做大官就做不了大事。你勸嚴法官出來選立委,我發動全台親朋好友支持他當選。」

    「可惜這個人對政治沒啥興趣。」終於通過痛苦的塞車路段,吳民達踩下油門奔上中棲路。[上面說美國對我們的仿冒盜版很感冒,又祭出301條款來對付我們,所以我們還是把重心放在追查仿冒品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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