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子棋回到他當臨時僱員所配給的小房間,盯著那封被他緊緊捏在手中的信,久久不能自己。
這信封有些泛黃,看起來有點時間了,想必不是最近才寫的。
她想告訴他什麼呢?在他們那樣彼此傷害之後,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呆坐了一個鐘頭,才終於鼓起勇氣,拆開信封,開始閱讀。
這是一封很長的信,大約用了十張信紙,允悠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他。
子棋吾愛:
愛什麼愛?
她的愛可信賴嗎?
可是看到她用這個字眼,萬子棋心中又很沒志氣的感到一陣竊喜。
寫這封信時,因為心情尚未平復,所以字跡有點潦草,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希望你看得懂,也許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但請耐心讀完這封信。
他這不就在看了嗎?
真囉唆!
你曾經問我,那一天淋著雨在看什麼,還想知道嗎?也許你已經沒有興趣了,但我還是覺得有義務要告訴你。
他當然想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他們都已經分手了,而她現在要嫁給他的二哥。
四年前,當你笑著離開後,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動彈,第一天如此,第二天也一樣,然後第三天、第四天……知道我在做什麼嗎?
只是等你回來而已。
笨女孩!
當初他就說了是分手嘛!
怎麼可能會回去?
我沒去上課,放棄了即將到手的學位,等了又等,只等到你在我的夢中回來過。
一個月後,我終於覺悟你不會回來了,我很痛苦,非常的痛苦,痛苦到爬上了屋頂,翻過了圍牆,希望自己這麼一跳能夠解放這揪心的痛。
看到這裡,萬子棋不自覺的用力握皺了信紙。
他不知道他傷她那麼深,深到她有尋短的念頭,直到看到下一段,他才稍稍鬆了口氣。
但我終究沒有跳下,不是因為我沒種,而是因為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有那個勇氣去死,為什麼沒有勇氣向你展開報復呢?
於是我開始擬定計劃,想像有什麼事可以使你痛苦。
認識你是偶然,而若想再見你卻是難如登天,像我這種沒有背景又沒能力的平凡女孩,想接觸你根本是不可能的,除非增加知名度,讓你們萬家人主動來接觸我。
想來,也只有成為明星一途了,因為我知道你們家的產品總是要拍廣告的。
我知道我不夠漂亮,身材也不夠標準,想改變這一切需要一點助力,而手術,則是必要的途徑。
我兼了三份工,努力賺取手術費,一天只吃一餐,而且是吃店家提供的,如此可以節省伙食費,還能順便減肥,當時,復仇成了我活下去唯一的動力。
記得我房間牆壁上的那幅畫嗎?那幅有金黃色海水的畫,夕陽西沉、微風輕掃,前景的椰子樹全成了暗影,希望你記得,因為那是你叫人幫我畫上去的。
他當然記得,他們曾經在那個房間恩愛過無數次.他怎會不記得!
當年我告訴你,我是南投人,因為家鄉不臨海,所以,從小時海有份特殊的嚮往,後來你帶我去海邊玩,送我許多有關海的東西,還有那整面牆的壁畫。
五個月後的某一天,我站在壁畫的前面,傻傻的瞪著它看,然後,我發現我流產了。
萬子棋不敢相信的用力眨眨眼,還將信紙拿得更近些,以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她懷孕了!
而他不知道……
難怪,那天早上她會問他有沒有回頭找過以前的女朋友、外面有沒有私生子!
如果當初他有回頭找她,就會發現她不願離開他,而且還懷著身孕,沒命的工作著,要是他知道他一定會負責照顧她的,因為他一直都很喜歡她笑瞇了的眼睛,也喜歡她圓圓的小臉蛋。
也許他不會愛上當時的她,但他會照顧她,這點他可以肯定。
鮮紅的血液沿著我的大腿流下,流到了地面,流到了椰子樹的暗影裡,就好像是它吃掉了我的小孩一樣。
好笑的是,我到那一刻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就是說,我根本沒發現自己懷孕了,連一秒鐘的喜悅和煩惱都沒有,就這麼和我們的孩子說拜拜了。
寫到這裡,你看清楚了嗎?
我們曾有過一個孩子。
那個下雨天,我因為臨時取消外景,所以在外面閒晃,經過一個玻璃窗時,看見了一幅和那幅壁畫一模一樣的相框,可想而知我有多麼的震撼,只能呆愣在那兒、想著你,想著我們無緣的孩子。
他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接著信紙上多了兩滴濕濕的印記。
一個無辜的孩子,他們兩人為了這段短暫的戀曲,所付出的代價何其大呀!
接下來,讓我告訴你一些骯髒下流的事吧!
一年前,我帶著百萬現金去找整形醫生,想知道手術可以改變的部分有哪些,因為我不想讓你認出來,所以工程得更加浩大。
想當明星,長得高是最佳條件,所以我必須打斷腿,拿半年枴杖,好讓我的骨頭多長出八公分的長度來。
我還動了聲帶手術、雙眼皮手術、修整鼻翼的手術、修整發線的手術,其他的地方,因為我減掉了十五公斤,想必你也認不太出來了吧!
真是個笨蛋!
受這麼多苦就為了要報復他,何苦來哉。
半年前,我跟蹤一名導演,希望他能提拔我當明星,導演看我漂亮,答應讓我試鏡,我高興之餘,卻想不到他包藏禍心,在紅茶裡下了藥,對我進行迷姦,事後還不認賬,那副嘴臉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萬子棋怒不可遏的站起身,看著信紙上浮動的字眼,就好像它們會跳出來咬住他一樣。
「天啊!我的天啊——」
他像是失控了般,雙手捧著像要爆裂的腦袋,聲嘶力竭的大吼著。
前方的半身鏡映著他扭曲的面容,他隨手抓起一旁的木椅砸向它,鏡子應聲而碎,就像他的心一樣。
現在他只想緊緊抱著他的小悠柔聲安慰她,想掐住那個該死的導演扭斷他的脖子。
他緊握著拳、咬著牙,趴在床上休息了好一會兒,等那陣恐怖的巨痛過去了,才能再繼續讀信。
我的父母困為我做下這麼丟臉的事,又整形整到他們都認不得,便決定和我斷絕關係。
我很不甘心,於是又去找那名導演理論,而他原本不予理會,直到我威脅要提出告訴,他還滿心以為我沒有證據告不成,也沒那個膽子。
他沒想到我已經不是十幾歲單純的小女孩了,我有驗傷單,還偷了那天犯罪現場的保險套,讓他想賴也賴不掉。
在我的脅迫之下,他終於屈服了,於是我成了明星,成了現在的樣子。
他知道,也徹底的明白了,他就是那個無情的人!
而她所受的痛苦正一件件的貫穿過他,他完全能體會她的痛苦。
當我再一次遇見你,我發覺我所有復仇的計劃即將成為泡影了,因為我無法看著你痛苦,看著你經歷我曾有的痛苦。
我說過我這次會原諒你,這句話是真的。
心中充滿仇恨的日子並不好過,我有段日子變得很麻木。父母不要我了沒關係,路邊看見乞丐跟我沒關係,火災、地震死了多少人也不關我的事?
最可怕的是,就連我被迷姦了,我都覺得沒什麼,甚至認為那是一個機會,說不定別人還沒有我的好運。
我就這樣麻木不仁,這樣墮落的折磨自己。
當我再次回到你的懷抱,我感到好滿足,即使,那只是短暫的幸福。
我不想再過黑暗的日子了,雖然忘了你要好久好久,但我會學習忍耐,學習再愛。
因為愛你,我變堅強了,所以我原諒你。
希望有一天,你也學會愛人,學會原諒。
祝快樂
新生的小悠
寫信的日期是在他們決裂的第二天。
讀完信,萬子棋完全像只鬥敗了的公雞一樣癱在那裡,任由椎心的巨痛蠶食他的心。
LYT LYT LYT
凌晨三點鐘,萬子棋去敲萬子峰的房門,這時老三早已經就寢,根本不想理他。
但他很堅持,過了十分鐘仍不停的敲,萬子峰無奈的只好起來開門了。
萬子峰睡眼惺忪的開了房門,靠著門欄,無奈的道:「兄弟,我是快娶老婆了才大發慈悲,否則早打電話給櫃檯叫人把你架走了,你有什麼事非要打擾我睡覺不可?」
「老二要娶小悠的事,你是騙我的吧!」
看過小悠的信,經過反覆思考,他發現她是個非常死心眼的女孩,怎麼可能說變就變,才一年就決定要嫁給別人。
這其中一定有詐!
「是老大吩咐我這麼說的,」萬子峰為了能早點上床睡覺,什麼都招了,「你這麼容易受騙,怎能怪我?」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整我?」
他們四兄弟因為都不算什麼多有道德倫理或有禮貌的人,偏偏感情又好,所以常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互稱,至於那個么弟萬子廉不與他們同類,也就不這麼叫了。
想來想去還是不明白,他現在既沒錢又失戀,為什麼兄弟們還要對他落井下石?
「好玩而已嘛!你不覺得等你老了回想起這一切,會覺得超可笑的嗎?」萬子峰想到他稍早的反應,不覺又笑了出來。
「我是當事人,一點也不覺得有可笑之處!」不信,角色對調試試?
萬子棋推開他,逕自進人豪華套房內。
看見他走向小吧檯,萬子峰尾隨在後,並對著他的背影道:
「你以為事情就這麼玩完了嗎?老大的遊戲何時變得這麼簡單了?他老人家還要我非架你回去不可,到時候把你看到新娘不是小悠的表情拍下來存證,我已經準備好國際通緝犯的假通緝令,必要時借用警力解押你回去。怎樣?有沒有覺得很榮幸啊?」
「神經病!」萬子棋低咒了聲,挑出一瓶伏特加,又找到一隻酒杯,斟滿它。
「你凌晨三點在我的地方喝這麼烈的酒,不打算睡啦?」萬子峰苦著一張臉瞪著那酒杯。他不是夜貓族,他要睡覺啦!
「我睡不著。」他喝了口酒,簡單的答。
「你睡不著,可是我要睡呀!去!把酒拿回你那喝去!」萬子峰急著趕人。
「我床上都是玻璃碎片。」
「什麼?!你和人在房裡打架啊?」他仔細看,才發現老四的手背和上肢都有玻璃劃破的傷口。
「我們明天就回去。」萬子棋一口喝掉手中的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直接挑明來意。
「這麼快?我的手氣正旺耶!」
萬子棋瞪他一眼,這一眼告訴他,再囉唆就揍他一頓,這一次他不會再輸了。
他不發一言的,帶著伏特加和酒杯一起上了床。
「喂!我是你三哥,你尊重我一下好不好?」萬子峰也跟了過去。
萬子棋在床上把酒倒滿,這才道;「我是你弟弟,你照顧我一下會死啊?」
「啐!」萬子峰啐了一聲,拉拉被套,把他趕到一旁,把自己塞回被窩裡。
睡覺、睡覺!不管旁邊躺的是什麼蛇蠍蟻獸,他就是要睡覺。
過了一會兒,就在萬千峰快睡著了的時候,萬子棋突然踢他一腳。
「幹嘛!」他的火氣大起來了。
「回去後,幫我查查提拔小悠的導演是誰。」
萬子峰沒說話,氣悶的背過他,繼續睡。
第二次,又在他快睡著的時候,再度被一腳踢醒。
「又幹嘛!』方子峰這次氣得用力捶了下柔軟的床墊。
「你剛才沒有答應我的問題。」萬子棋冷冷的開口。
「知道了、知道了!讓我睡覺!」他抓緊枕頭;煩躁的回答他。
第三次,按照共同模式。
「你是存心找碴吧!」萬子峰氣得坐了起來。
「我只是想知道小悠現在過得好不好。」他佯裝無辜的樣
子。」你是故意不讓我睡.明知道我沒睡覺走路都會暈船.你
這是挾怨報復!」
「那你睡吧!」
他表現得很通情達理。
第四次——
「再踢我就翻臉了!」
「抱歉,不小心踢到的。
第五次——
「你幹嘛還踢!!!」
「受不了了嗎?要幹架嗎?」
第二天,萬子峰帶著黑眼圈蛇行通關,因為他打也不能睡,不打也不能睡,還能有什麼辦法?何況夜晚是他的致命傷,他根本沒精神去打架。
終於,這一次,萬子棋贏了。
他覺得自己開始轉運了。
LYT LYT LYT
萬子棋回台灣後,沒有立刻去找允悠,他花了兩個月去尋找他過去的情人,看看她們過得怎樣,看看她們有什麼需要幫忙,還有最、最重要的是一看看她們有沒有留下他的種。
允悠的事帶給他很大的衝擊,他不再以遊戲人間的態度面對感情。
在這段期間內,他也在調整自己,希望再見到她時身心都準備好了,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成熟男人。
他回到大哥的身邊工作,有空就盡量多學些商業知識,拿以前覺得像唸經的商業演講當流行音樂來聽,因為知識就是力量,有力量才能獲勝。
雖然去年他所投資的泰式主題餐廳失敗了,但失敗為成功之母,他當成經驗累積,等時機成熟還是要重回戰場。
兩個禮拜前,他找到玷污允悠的那位導演,找人狠狠的教訓了他一頓,並動用關係,使他身敗名裂,那倒霉的導演,大概到他死的那一天也不會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哪位可怕的人物。
這件事他三位兄長都知道,不但沒人去阻止還給予協助,由此證明,萬家除了老么以外的其餘四個兄弟都不是什麼善良的人。
如今,他站在允悠的面前了,他真的已經準備好了嗎?
「小悠。」
他開口喚她。
允悠將頭髮緊緊的束在腦後盤成一個髻,她身上兜著圍裙,臉上還沾上少許麵粉,看起來精神很好,一副自信的小女人模樣。
她比上次分手時胖了一點,臉頰也豐腴了些,可能是甜食造成的效果,也可能是規律的生活帶來的副作用,他喜歡這樣的她。
「子棋……」她有些不敢置信的叫著他的名字,她沒想到會再看到他。
「我沒有私生子。」他告訴她。
「嗄?」
她尷尬的看了看四周,發現她店裡的幾位員工都正盯著他們看,他突然冒出這種話,人家會亂猜的。
「我看過你的信了。」
他又說。
「哦,別再提那些丟臉的事了。」
她不好意思的用食指摸摸鼻樑,鼻上立刻又沾染上白白的麵粉。
她正在回房跟師傅學做糕點,突然聽見外找,就這麼不修邊幅的跑出來了,想不到來人竟是子棋,早知道她會先脫掉圍裙,把手洗一洗再出來的。
「我哭了。」
他不避諱的承認。
「嗄?!』
大男人流淚是很丟臉的,他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說。
「小悠,我愛你,你說你會原諒我的,可以再愛我一次嗎?」
他豁出去了,一點也不怕當眾出醜。
「再說一次。」她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隨即要求道。
「我愛你,請再愛我一次。」
他毫不遲疑的再說。
「再一次。
她又一次要求,這次,她紅了眼眶。
「我愛你,請再愛我一次。」
「再一次。
成串的淚珠源源滾下,她雙腿發軟的蹲下身子,摀住嘴,翼時成了淚人兒。
「我愛你,請再愛我一次。」他蹲在她跟前,不怕肉麻的說了又說。
允悠仍然捂著嘴,邊哭邊點頭。
她怎麼可能不愛他呢?
她因他而改變、因他而堅強,他主掌著她的命運啊!
只要他願意回來,她永遠張開雙臂歡迎他,她就是這樣的傻女孩。
萬子棋扶起她,緊緊的擁住她的身子好一會兒,如獲大赦的道:
「甜心,想去看海嗎?」
終於,這對苦命鴛鴦得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