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絹惠離開了酒店,迎向窗外的陽光。
坐上計程車,絹惠看著窗外的街景,喃喃自語著:「三年多了,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三年。早上四、五點才下班,等我一覺醒來時,都已經是黃昏了,我好久、好久沒有過過白天的生活了。」
她租了間小公寓,準備開始過新的生活。簡單安頓好行李後,就準備出外找工作。
絹惠打開衣櫃,看著衣櫃裡樸素的衣服,突然有點手足無措。她選了一套牛仔裙,然後坐到化妝台前化妝,化完妝的絹惠,才突然發現——她一時忘了自己已經不在酒店了。
「白天化這種妝走在路上,一定會嚇死的善良百姓,哈!」絹惠笑著到浴室把臉洗淨,最後,她只稍微打個粉底、擦個口紅就出門了。
她到一間小型貿易公司應徵。望著履歷表上的經歷欄,卻不知如何下筆。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酒家女,要寫嗎?寫了一定不會被錄取的。最後,絹惠在經歷欄上留下一片空白。
面試者問她:「你畢業後到現在這三年,都沒工作嗎?」
絹惠抿著嘴,搖了搖頭。
面試者又問:「那有沒有什麼專長?或是特別學過什麼?」
絹惠沒有回答。
最後面試者委婉地告訴絹惠,可能公司目前沒有適合她的職缺。
找工作找了一天,絹惠心灰意冷地坐在人行道上的座椅。小公司嫌她沒經驗,應徵收銀員,又說她的學歷太高,她沒想到一個大學畢業生竟然會找不到工作。
望著人行道上盛開的花朵、徐徐吹來的春風,絹惠卻感受不到半絲暖意。她索性攔了輛計程車,準備回公寓好好休息一下,養足精神明天再出發。
沒想到,絹惠下了計程車,車門才剛關上,就被一輛機車撞得跌倒在地。
「噢!好痛!」絹惠痛得抱住大腿,全身縮成一團。
「小姐,對不起!對不起!你有沒有怎樣?」機車上的兩人趕緊下車,蹲在絹惠身旁。
「你們到底有沒有在看路啊!」絹惠瞪了那兩人一眼。
「對不起!對不起!騎得太快了,來不及煞車。」其中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頻頻道歉。
「先生,你有沒有搞錯,這是巷子口耶!騎那麼快!」絹惠吃力地想站起來。
「小姐,我送你去醫院。」那個好心的男人扶起絹惠,沒等絹惠回答就攔下計程車,抱起絹惠,將絹惠安置在計程車後座;他跟機車騎士講了些話,便急忙坐上計程車前座,要司機盡快將車開往附近的醫院。
因為絹惠穿的是牛仔裙,所以膝蓋以下不只扭傷,還有大片的擦傷和淤青。包紮好傷口後,他帶著絹惠走出醫院,準備送絹惠回家。
「先生,你不用送了,我自己會回去。」絹惠覺得這個人雖然撞到了自己,卻沒有逃走,還很有責任心地把她帶到醫院包紮傷口,事情就這樣算了吧,不用太計較。
「沒關係,是我們不對,應該的。反正我們公司也在那附近,順路,所以不會麻煩。」他示意絹惠上車。
「好吧!」絹惠心想,既然對方這麼有誠意,看起來也不像是壞人,就上車吧。
上車後,他將自己的名片遞給絹惠。「小姐,這是我的名片。我叫呂士敏,請多多指教。」
「錠邦保險經紀人股份有限公司。」絹惠念了他們公司的名字。
「什麼是保險經紀人?」絹惠只聽過保險業務員,沒聽過保險經紀人,所以覺得很好奇。
「保險經紀人和保險業務員不太一樣,保險業務員大多只賣一家公司的產品,經紀人則是站在客戶的立場,幫客戶挑選市面上較好的保險產品。對客戶而言,花一樣的錢可以買到更好的保障。」他熱心地解說著。
絹惠似懂非懂地聽著。在她的印象中,保險業務員是非常惡劣的,一開始他們通常會像蒼蠅一般黏著你,等你一簽完要保書、付了保費,就跑得不見人影。
「不用了,我不需要。」絹惠怕自己成了被拉保險的對象,所以急著拒絕。
「哈哈哈!你放心,我不是要你跟我買保險,而是讓你懂得如何貿對保險。現在幾乎人手一張保單,可是買對保險的,十個人裡面不到一個。」
「喔,謝謝。」絹惠客套地應著,不過心裡打定主意,她是絕對不會買的。
「麻煩在這裡停車。」為了保護獨居的自己,絹惠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住在哪裡,因此要求在巷子口下車。
「真是對不起!害你受傷了,這是兩千元,補償你後續的醫藥費。如果不夠,麻煩你打電話給我。」他從皮夾內拿出兩千元,交給絹惠。
「不用了,你不用這麼客氣。」絹惠將錢推回給他。「你送我到醫院,還送我回來,這樣就夠了。」絹惠執意不肯收下這筆錢。
「好吧,那你自己多保重,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可以打電話給我。」他不再勉強絹惠收下錢,便坐上計程車離開了。
看著計程車消失在巷口,絹惠心想:這個社會還有這麼好的人嗎?他一定是想跟我拉保險才對我這麼好。在酒店的經歷,讓絹惠對人深具戒心,不輕易相信別人。
最後,絹惠終於在公寓附近找到了一個便利超商收銀員的工作,早上七點到下午三點,起薪一萬八千塊。剛開始,絹惠根本無法想像,她這樣每天做滿八小時,一個月的薪水才一萬八千塊,她以前在酒店隨便子一下就有了。
開始工作的一、兩個禮拜,絹惠實在很想放棄,很想重回酒店;可是,一想起小紅姐的百般叮嚀:「酒店的生活不是一般人的生活,你要學著把它忘記,回到平凡人的生活,只有回到平凡,才能找到實實在在的幸福。我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樣,永遠在希望與絕望的循環中尋找真愛。出去以後會很辛苦,你一定要咬牙忍下來,不能想再回酒店。」
絹惠想起小紅姐的諄諄告誡,她告訴自己:「我還年輕,要忍耐,要吃苦當吃補,要忍耐,要吃苦當吃補。」
「歡迎光臨!」
「總共五十八元,收您一百元,找您四十二元。」絹惠認真的工作著。
「咦?你不是那天被我撞到的小姐?你在這裡工作?」那天撞到他的年輕男子認出她來了。
「那天真是對不起喔!」年輕男子向絹惠道歉。
「不會啦!另外那個先生有帶我去醫院看過了,還好沒怎麼樣,我都好了。」絹惠一想到他是做保險的,心裡希望趕快打發他,免得被黏著買保險。
「他是我們處經理啦!那天因為他要陪我去談case,我趕時間沒注意,才會不小心撞到你。」年輕男子邊說邊打開飲料喝了起來。
「沒關係。」絹惠露出不太想聊下去的神色,鎖上收銀機,走出櫃檯,開始補貨。
「那……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我先走了,再見。」年輕男子看到絹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也不想自討沒趣,所以就先走了。
他走後,絹惠心想:那天送我去醫院的是處經理,怎麼看不出來?一點派頭都沒有。這個人連名片都沒有印上處經理頭銜,修養好像不錯喔。突然間,絹惠有點後悔,那天回家後,連看都沒看,就把他的名片丟進垃圾筒了。
「其實,他們兩個從頭到尾都沒向我拉過保險,他們好像跟一般業務員不太一樣!會不會是他們看我一身—恤、牛仔褲的打扮,沒什麼錢買保險?哈哈!」想到這裡,絹惠不禁笑了出來。
這幾年,絹惠雖然在燈紅酒綠的酒店工作,可她讓自己的酒店生活過得跟公務人員沒什麼兩樣,幾乎從不出外逛街、遊玩;晚上八點上班,早上四點下班,就連洗頭髮、吹頭髮都自己來,所以短短的三年多,絹惠便存了不少錢。
過了幾天,絹惠正在將泡麵上架,突然聽到背後有人跟她說——
「嗨!你好,好久不見。」
絹惠回頭。原來是那兩個做保險的。
「喔!是你們。」絹惠轉身站了起來。
「要買什麼嗎?」絹惠職業化的問他們要買什麼東西。
「沒有,專程來看你。膝蓋好點了沒?」那天送他去醫院的男子開口說出此行的目的。
「那天回去,我告訴我們處經理你在這裡工作,我們處經理就說,要找一天來拜訪你,所以我就帶他來了。」年輕男子站在旁邊,一口氣把話說完。
「謝謝,我沒事。」絹惠的態度不再像幾天前那樣冷漠了。
「我們公司就在這附近,有空可以來坐坐,泓陽大樓十二樓。」處經理再度遞上名片給絹惠。
「謝謝!」絹惠心虛地接下名片,心想這次不能再把人家的名片丟到垃圾筒了。
那個年輕男子也掏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是陳一鴻,不知道小姐貴姓大名?」
「我叫——」絹惠正準備回答他。
「她姓蘇,蘇州的蘇,名叫絹惠,蘇絹惠。」呂士敏主動替絹惠回答。
絹惠心中暗暗一驚,這人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呂士敏看出絹惠眼中的訝異,便做了說明:「你那天在醫院寫掛號單時,我看到你寫的名字,所以有一點印象。」
絹惠暗中驚歎,這人真有兩把刷子,心思如此細膩,匆匆一瞥,竟然記得她的名字,難怪會做到處經理的職位。絹惠頓時對他增加不少好感。
之後,呂士敏和陳一鴻偶爾會和同事到店裡買東西,絹惠常常聽他們聊一些公司的事,看到他們公司的女同事穿著套裝,散發出一種自己所沒有的女人味,常讓絹惠覺得既羨慕又嫉妒。
她實在很想到大公司上班,不想再每天穿牛仔褲站一整天、喊一整天「歡迎光臨、謝謝光臨」。
有一天,陳一鴻問她:「想不想參加我們公司辦的增員說明會?」
絹惠爽快地答應了,她想去看看那個和她不同的世界。
之後,絹惠便成為錠邦保險經紀公司的一員;一鴻和士敏有空就帶著絹惠到處做陌生拜訪,開發陌生客戶。一開始,絹惠面對陌生人常開不了口,常常講到一半就講不下去了,這時一鴻和士敏就會幫她接下去講。就這樣,經過兩個多月的磨練,絹惠總算簽下第一張保單。
金額雖然不多,卻讓絹惠有了信心。過了半年,她回到酒店告訴小紅姐和阿桑她這半年來的情況,沒想到阿桑和小紅姐主動幫她介紹了不少客戶。沒多久,絹惠就從業務員晉陞為業務主任了。
有一陣子,公司同事們流行改名字,聽說改了之後,業績會一飛沖天,事事順利,絹惠也就將自己的名字改成蘇子卉了。
絹惠改名後,雖然業績並沒有一飛沖天,但卻給她一種新生的感覺。絹惠只要看著身份證上的新名字,就會覺得那段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這幾個月來,子卉的表現漸上軌道,雖沒有輝煌的戰績,卻平穩地進步著。
可是誰也沒想到,剛過完農曆年—開工沒幾天,就傳來士敏老婆到加拿大旅遊發生意外車禍去世的消息。
士敏立刻趕到加拿大處理喪事,一個月後回到北部,全公司的人都嚇了一大跳,才短短一個月,士敏竟蒼老了這麼多。
聽說他只有一個女兒,現在在加拿大讀書,這裡已經沒什麼親人了。
看見士敏這樣難過,為了報答他的提攜之恩,子卉常抽空陪他到處走走、聊聊,沒想到兩人竟日久生情。
一開始,兩人只是上司與下屬的單純關係。可是朝夕相處下來,子卉的善體人意讓士敏倍覺溫暖,竟不知不覺習慣生活中有子卉的陪伴了。
子卉一直控制著自己不能愛上士敏,因為在潛意識裡,她除了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之外,過去感情的創傷、酒店生活的經歷,也讓她對男人沒了共同生活的信心。
直到有一天,士敏送她回家。
兩人走到公寓門口,子卉正拿出鑰匙準備打開公寓大門,士敏忽然握住子卉的手。「你還要躲我躲多久?」
子卉裝作沒聽到。
門打開了,子卉急著上樓,卻被士敏一把拉住。
「你在考驗我什麼?」士敏的眼光逼視著子卉。
「我沒有!」子卉被士敏的眼光嚇了一跳。
「那就嫁給我!」士敏從口袋中拿出一隻戒指。
「我還沒準備好。」子卉心虛地回答向她求婚的士敏。
士敏注視著子卉許久,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士敏握著子卉的手,告訴子卉:「小紅姐來找過我了。」
「小紅姐?」子卉一聽到小紅姐去找士敏,不禁全身發抖。
「她跟你說了什麼?」子卉顫抖的身體緊靠著公寓大門。
「子卉,你的過去我全知道了,我只會更心疼你,我怎麼可能嫌棄你。」士敏抱住全身發抖的子卉。
「誰沒有過去?認識我那麼久,你難道還不瞭解我?」士敏輕擁著子卉,他要子卉知道,他並不在意她的過去。
士敏看子卉的臉色不太對勁,急著解說這一切:「你不要怪小紅姐,小紅姐是為了你才來找我,她怕你受到傷害,才告訴我你的一切,要我如果不能接受你的過去就趕快離開你,她不要看到你受到任何的傷害。」
「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可憐我!」子卉用盡力氣把士敏推出公寓門口,關上大門。
「子卉,你相信我,我要和你一起過下半輩子。」士敏的表白並沒有感動子卉,反而讓子卉感到自卑。她不想讓士敏知道那段過去,她不要他的同情!
子卉跑上三樓,關上大門。她沒有哭,只是覺得不知如何再面對他。自己的過去他全知道了,她不知道她的明天會變成什麼樣?她不怪小紅姐,她知道小紅姐用心良苦,只是……只是……她很自卑、很矛盾。
子卉在客廳裡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早上十一點多了,她肚子餓了,想到街上吃點東西,一打開門,看到門口擺著她最喜歡吃的豆漿和飯團,還有一封信。
心愛的子卉:
請你原諒我的魯莽
請你原諒——在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老是拒絕我之後
急切的想表白——我願意照顧你一輩子
請你原諒我沒有等你準備好
現在,我會在一旁靜靜地守著你
期待老來時,牽著你的手,漫步在悠悠綠林中。
士敏
子卉看完了士敏的信,淚流滿面,一點也沒注意到士敏就在身旁。
「原諒我好不好?」士敏激動地一把抱住子卉。
子卉不說一語地讓士敏擁她入懷。
從此,子卉和士敏的感情愈來愈好,公開後的戀情卻也為他們帶來了困擾。
因為自從士敏太太過世後,士敏便成了公司裡最有身價的單身漢,不僅因為他得宜的處世態度,更重要的,是他身為處經理背後的龐大身價。現在,女同事們知道士敏選擇了子卉之後,子卉便成了眾家姐妹攻擊的對象,常常散播不實的謠言中傷子卉;忍無可忍的子卉最後不顧士敏的反對,自動請調羅東,不想讓自己、還有士敏受傷。
雖說子卉請調羅東之後,一切要重新開始,但是兩人的感情卻愈發的甜蜜,子卉的保險業績也做得比北部好。子卉在一年後晉陞為業務經理,在公司的地位自是不可同日而語,真可說是事業、愛情兩得意。
只是,子卉再怎樣也沒想到,會在逐漸安定下來的生活後,再次遇見曾正歷。是上天安排她展開復仇?還是要讓她和正歷再續前綠?
自從接受了士敏以後,子卉已經很少想起那段不堪的過去了。她走到窗邊,看著車水馬龍的窗外,歎了口氣,內心裡有兩個聲音不斷交戰著。她怕傷到士敏,所以不想再去沾惹正歷;卻又想要讓正歷的媽媽吃點苦頭,報復她當年的絕情。如果
不是她,她的青春人生不會是這樣。
「想得頭都痛起來了,先去吃點東西,肚子好餓。」子卉關上了門,告訴行政人員她下午不進公司了,有事打手機就可以了。
車開到一半,正歷就打電話來。
「喂!請問是蘇小姐嗎?」
「是,我是蘇子卉。」
「我是曾正歷,你今天會上北部收保費嗎?」他的語氣聽起來很興奮、很期待的樣子。
「嗯……對不起,我今天沒辦法上北部,我……我……有點事要忙。」話一說出回,子卉就明白了,其實自己早已做了選擇。
她選擇逃避,不想報復了,所以才會再三拖延,不想再和正歷碰面。
「那這樣好了,曾總,我請北部的同事過去跟您收保費好嗎。」子卉忽然想到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用再看到正歷,也可以完成這個case。
「不用、不用!我現在送過去給你,好不好?」正歷迫不及待的要看到子卉。
「不用了,正歷。」子卉一著急,竟不加思索脫口直呼他的名字。
電話的那方沉默了半晌,子卉才發覺自己竟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稱呼他曾總。
生命中曾有的熟悉,畢竟很容易被勾起,很難刻意忘懷。
「對不起,曾總,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直接叫您的名字。」子卉怕正歷起疑,趕忙解釋一番。
「不會。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我……很懷念。」正歷的口氣充滿了沉沉的哀傷。「你以後就叫我正歷好了,我朋友都是這樣叫我的。」
「好!其實我也都這樣稱呼我的客戶的。你也可以叫我子卉,這樣聽起來感覺比較親切。」子卉不想讓他再起疑心,趕快模糊焦點,轉移他的汪意力。
「曾總,不,嗯……正歷,那個保費,就不用麻煩你送過來了,我後天會上台北,親自過去收,可以嗎?」子卉怕他真的從北部來,所以先說些話緩一緩、騙騙他。
掛上電話,子卉在行事歷上寫下後天的北部之行。
子卉自嘲地說:「蘇子卉,你為何要多此一舉,還寫在行事歷上?不是想好了不見他的,怎麼又要去呢?你要給他希望,再讓他失望?我真搞不懂你怎麼會這樣,可是這八十一萬的case要收啊!」子卉不停地給自己找一個北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