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瓊文奄奄一息的躺在紐約的一家公立療養院裡,她知道自己已經離死不遠了。
在她的身上插了好多的管子,幫她維持生命,讓養份能進入到她的體內。
她得了厭食症,她甚至看到東西都會嘿心、反胃,只見她的體重直線下降,由五十五公斤到五十、四十五、四十……到現在她只剩三十七公斤,一副骨架而已。
她不是因為減肥過度而得到厭食症。
她是因為心碎。
是的!一個心已經碎掉的女人,對食物還能有什麼胃口?吃東西只能填飽肚子,卻無法縫合她心上的每一道裂痕,所以她決定安安靜靜的死去,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也不要給任何人帶來痛苦,一心想投入上帝溫暖的懷抱申,進到天堂裡。
只是,真的有天堂嗎?
她能到天堂嗎?
莫凡悄無聲息的站在病房門口。他接到信說他姊姊快要死了,他排除萬難的來到紐約,一下飛機就攔了輛出租車到這裡,顧不得這裡的車資有多嚇人。
看到他姊姊時,他呆了!只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他的記憶中,他姊姊瓊文身材豐腴而結實,不是風一吹就會倒的女孩,但現在他看到的,卻是在床上,只需要用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推倒的女孩;瓊文不只是皮包骨,也失去了昔日能令男人駐足、眼睛一亮的外表,她的皮膚枯黃,兩眼空洞無神,臉上失去她這年紀該有的嬌艷光澤。直到這一刻,莫凡才真正的相信他姊姊快死了。
莫瓊文感受到一股注視,她有些吃力的轉過頭,看向病房門口。「莫--凡--」她斷斷續續,而且驚訝萬分的叫道。她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她的弟弟--她唯一的弟弟,她在孤兒院中一起長大的弟弟--淚水就那麼流下了她的臉頰。
莫凡緩緩走向病床,每一步對他來說都像是錐心刺骨的折磨,但他挺直了高瘦的身體。在一-那間,他體驗到一種說不出的沉痛,使他在瞬間徹徹底底的蛻變,因為他知道他將失去他姊姊,他唯一在乎的人。
「你來了。」她握著已經站在她床邊莫凡的手;他們姊弟的感情一向親密,他們必須如此,因為在這陰惡、無情、冷酷的世界中,他們是彼此唯一的支柱。」是誰通知你的?」
「你的室友。」他痛苦但是堅定的聳音說。六歲以後他就沒有再流過一滴眼淚。那年,因為父母離異,他們被送進了孤兒院,試想,連父母都不要他們了,更何況是那些自顧不暇的親戚。六歲的莫凡已稍稍解事,且異常的早熟,他告訴自己絕不再掉一滴淚,因為他知道眼淚解決不了任何事,只會顯得自己更加軟弱而已。
即使現在這一刻,他除了痛心,卻沒有淚水。
「哈曼太多事了。」瓊文費力的一笑。
「為什麼?」他的手不著痕跡的由她的手中滑開,在為他姊姊感傷之餘,他還有一股憤怒在。
他們姊弟倆互相扶持了二十年。她照顧他,他保護她,好不容易她念完了大學,拿到了獎學金到美國留學,他以為他們姊弟已經可以苦盡甘來,他在台灣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奮鬥和賺錢上面,他發誓他和他姊姊都絕不再過苦日子,過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沒想到生活就快要有改善之際,他姊姊卻要棄他而去。
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太殘酷了!
瓊文一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能告訴她弟弟說她是為了一個負心、薄倖的男人才弄到這個地步的嗎?他們姊弟一起吃了這麼多的苦,看了那麼多人的冷眼,嘗盡了生活的折磨,但是她卻學不會怎麼看人。
她能說她是為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而慢性自殺的嗎?
她不敢說。
「姊!至少讓我知道你為什麼而死。」他接受了事實。
莫凡的眼神中有著深沉的瞭解和無奈,他知道他救不回他姊姊的命,但是在送終之餘,至少他要知道為什麼。
「我--」她一臉的茫然。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厭食。」
「莫凡--」
「為什麼?」
「我的心已經死了。」她終於輕聲的說:「我的人還沒有死,但是我的心卻早已經死了。」
「為了男人!」他幾乎是用肯定的語氣說,看著他姊姊那張已經沒有生氣的臉,他知道他沒有說錯,他姊姊沒有逃過情關這一劫。
她點點頭,有些慚愧。
「他拋棄你?」莫凡平靜的問。
「他愛上了一個比我富有、比我漂亮,可以幫他少奮鬥幾十年的女孩。他想錢想瘋了。」
「這樣的男人,值得你為他付出生命?」
「我愛他。」一句話就道盡了她的至死不悔。
就為了這三個字?!莫凡覺得可笑,覺得荒謬,覺得女人的愛情邏輯有待商榷。
「莫凡!我知道你無法體會我的感覺,你說不定會覺得我傻,認為我是不是昏了頭、中了邪?但是愛情就是這麼回事,你以後就會知道,一旦真正的付出之後,往往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他知道你的情形嗎?」
「他來看過我一次。」
「只來看過你一次?」莫凡握緊拳頭。
「莫凡!他已經做了選擇,而當他做出選擇後,他已經不能再給我什麼或再為我做什麼了。天天來看我就能救活我嗎?我的心已經死了,在他選擇另一個女孩時就死了。」瓊文偷偷的拭去眼角的淚。「我對不起你!莫凡!我知道我對你承諾了很多事,也知道我們姊弟有很多共同的目標,但是--」
「給我他的名字和地址!」
「沒有用。」瓊文的嘴角掛著無可挽回的笑。「你打他一頓,甚至殺了他都沒有用,他不會再回到我的身邊。莫凡!我們姊弟早就學會也瞭解到這是一個現實、殘酷的世界,別怪他!是我自己想不開。」
「我無法原諒你。」
「莫凡--」
「姊!你叫我怎麼原諒你?」莫凡由窗戶望向療養院內的草坪,他的姊姊就要死在這裡,死在異邦的土地上。
「求你……」瓊文伸出手,無助的想得到她弟弟的諒解。「莫凡,我要死了!我要在死前知道你已經原諒了我。」
莫凡沒有回頭看他姊姊。他的心此刻被撕扯著,被刀割著,被針刺著;瓊又一死就得到解脫了,但他呢?
他所有的努力都失去了意義。
「莫凡!」她用盡了僅剩的一些力氣。」我是個沒有用的女人,我教你要堅強、要獨立、要勇敢的面對一切,別人要我們倒下時,我們更要站得挺直,只要我們姊弟攜手、同心,我們可以渡過所有的難關和艱苦,但是我做不到!莫凡,你要做到,你要為我做到!」
他回過頭,看著他的姊姊。
「莫凡!以後你要更堅強,我會在遙遠的另一方看著你,為你祝福。」
「你想回台灣嗎?現在?」
「死在哪裡都一樣。」她並不在乎這一點。「你會留在這裡?直到我……」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他抓著她的手。「你不會一個人孤獨的走。」
「莫凡……」她泣不成聲。
「別哭!」他阻止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歡眼淚了,哭並不能使事情變好。」
「你一向都頑固得令人不得不服。」
「不這樣,我怎麼生存下去?」
「莫凡!如果我有你的一半堅強就好了。」
他無言以對。如果他早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他寧可斬斷自己的一條手臂,也不會讓他姊姊隻身到美國,她非但沒有完成學業、更上層樓,反而因為虛幻不實際的「愛情」,將死在異鄉。
他不甘心。
「你走後,我還要通知誰?」
「謝謝哈曼一聲,她每個星期都會來看我,她對我一直很好。」
「『他』呢?」莫凡抑制住心中的那股熊熊怒火。「不必告訴『他』嗎?至少你們有過一段情,不讓『他』表示一下心中的哀悼之意嗎?」
「我寧可他不知道我因脆弱、承受不了分手的打擊而死去!」
「如果讓我知道他是誰,我會--」
「莫凡!當我死後,就讓一切隨著我的死而一筆勾消。他也只是想早點過好日子,誰不想?」她對所愛的男人依舊是愛多於恨。「如果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我們就不該怪他。」
「姊--」
「莫凡!這一刻及未來短暫的日子裡,我有你就夠了,至少我親愛的弟弟就在我的身邊,這就夠了……」
※ ※ ※
半個月後--
莫瓊文在莫凡悲痛的注視下死去。死前,她喃喃地叫著一個名字,一個莫凡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名字。
又過了一個星期,他處理完姊姊在紐約的瑣事後,帶著姊姊的骨灰,搭上西北航空回台灣。在踏上飛機的那一-那,終於,他流下了眼淚。
※ ※ ※
沉芸生看著手中這份薄薄的薪水袋,再樂觀的人都要度緊眉頭,大歎日子難過。其實,經濟不景氣,不被裁員已經不錯了,連IBM這種大企業,在美國都要裁掉兩萬人了,減點薪水算什麼?
別人羨慕她有直而烏黑的長髮,事實上是因為她捨不得花兩、三千元燙髮;別人誇她有不用化妝就能傾倒眾生的容顏,她真想說如果她買得起名牌的化妝品,她就可以傾國傾城了。
她知道自己的美,如果她有錢打扮,她會更美、更引人注目,但是她的錢,每一分、每一毛都必須花在刀口上,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她一向樂觀,而且非常的幽默,照理說,她不該如此;她有個酗酒、好賭、不怎麼顧家的父親,母親是認命、不敢大聲說話的傳統婦女,哥哥在娶了有錢的老婆後就不怎麼和家裡來往,這個家就靠她那一點薪水維持,她也瀟灑的接受這個事實。
當然,她偶爾也會有不平之鳴,但是她說說就算了。衣服夠穿、乾淨、簡單就好,化妝品用多了傷皮膚,而且打扮得太花枝招展、招蜂引蝶也非她所願,她一向如此安慰自己。
當薪水交到沉母的手中,沉母抽出五千塊給她時,她卻只拿了三張千元大鈔。
「芸生--」
「這個月的薪水少了兩千。」
「那我們就省著點用。」沉母不忍的說:「你在外面上班,三千塊怎麼夠用?你教媽怎麼安心,這個家--」
「媽,你又來了!」
「我知道你的付出,但是--」
沉芸生反倒過來安慰她媽:「我除了車錢也花不到什麼,午飯有你親手做的便當,晚上又是回家裡吃,我花不到什麼錢的。」
「芸生,你真是一個乖孩子!」
「我想壞也難喔!誰教我有一個好媽媽。」
沉母眼睛一紅,偷偷的背對著女兒拭淚。所有的母親都喜歡生兒子,認為下半生只能靠兒子,女兒是賠錢貨,嫁出去就足別人的;她也有兒子,但是這個兒子似乎並不能給她保障。
丈夫好賭、喝酒,即使賺了錢也留著自己用,她在知道丈夫不可靠後,就把希望寄托在兒子的身上,結果兒子在美國結了婚,娶了個有錢的太太,回來台灣後住在別墅,但是對他自己的父母親、妹妹卻沒有實質上的經濟援助,偶爾回來轉一下,塞個三、五千,然後就又一陣時間沒有下文。
她有媳婦,媳婦卻像蜻蜓點水般的久久才來一次,沒有叫過她一聲媽,沒有煮過一頓飯給她吃、伺候她一天過,好像瞧不起她這個婆家。
她灰心過、沮喪過,但是在丈夫沒用,兒媳不怎麼孝順的情況下,她至少還有一個好女兒,一個教她窩心、教她覺得沒有白生的女兒。她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女兒的身上了。
「芸生,你的命不好,現在我只能每天祈禱你嫁一個好丈夫。」
「我不想結婚。」她摟著母親的肩。「我喜歡當你的女兒,不想當別人的太太。」
「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爸爸和你哥哥。」
「既然這樣,我不嫁什麼好丈夫,我要嫁有錢的丈夫!」
「芸生!有錢並不能保證你的幸福。」
「但可以讓你過好日子啊!」
沉母的心一酸。「芸生!媽是個認命的女人,我不想過什麼好日子,我只求你能幸福,吃好、穿好、住好並不一定能讓一個人快樂,我只是心疼你為了這個家,過得這麼節省、寒傖。」
「媽,我覺得這樣子很好呀!」
「你愈是這種不自私又寬厚的態度,愈是教我--」
「媽!我的耳朵--」
「如果你哥哥有你的一半孝順就好了。」沈母搶白。「攀上了有錢人就忘了自己的根,以為我們看他發達了,只想從他那裡挖錢似的,我們要的只是那種天倫之樂、一家人團聚在一起的感覺,念了博士又怎樣?他在美國的生活費、學費,你這個做妹妹的還出過呢!」
「哥有哥的生活,他現在有他的家庭,如果他不想和我們走得太近也就算了,何必弄得大家痛苦。」
「芸生,苦了你。」
「媽,我哪天不是笑口常開、嘻嘻哈哈的過日子?」她也真的是一個樂觀的女孩。
「每天吃飽、睡飽,健健康康的,我很滿足了!」
「如果你爸爸有點責任感--」
「爸也還好啦!至少不亂搞女人,打打牌、喝點酒也就算了。」這會兒她又替自己的爸爸說話,在她的邏輯裡,好像沒有真正的壞人。
「芸生,你太善良了!」
「我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她振振有辭。
沉母不由得笑了,女兒是她的開心果,是她的寶貝,也是她日後的依靠。以前她一直希望生的都是兒子,現在她則感謝上天給了她一個女兒,也徹底的改變了她重男輕女的觀念。
如今,她後悔生了一個兒子,她希望她生的都是女兒。
※ ※ ※
嘴上說日子過得去,但是沉芸生還是不得不兼差。報上的分類廣告寫著:晚上七時--十時,文字、數據處理。她先打電話問過,也打聽了下,是一家正派的公司,雖然成立不過三年,但是信譽不錯。
她和一群人坐在會客室裡等著,她並不覺得緊張或焦慮,反正不成再找,對她而言,沒什麼大不了的。
隔著透明玻璃,莫凡一眼就注意到那個不施脂粉,衣著樸素,長髮秀麗的女孩,他直覺的對她有好印象,覺得這是一個還沒有被社會這個大染缸污染的女人。
他忍不住的多看了她兩眼,她的眼神清澈且充滿希望,手不經意的撥弄著她的長髮,一會把頭髮撥到頸後;一會又把頭髮弄到胸前,她不像是緊張,倒像是在排遣無聊的時光似的。
莫凡很少在瞬間欣賞或接受一個人,特別是女人,但是這個女人卻令他有異於往常的反應。
「那個頭髮最長的女孩由我來面試。」他下達命令。
人事主任一副錯愕的表情,這種面試的小事一向輪不到公司的總裁親自出馬,而且總裁一向只決定大事,不准別人拿小事去煩他,今天卻像吃錯了藥似的,而且只面試一人,不過,這些想法人事主任只敢放在心裡,不敢說出來。
「排第一個好嗎?」人事主任必恭必敬的說。
「第一個、最後一個都行。」們是老朋友似的。
「泡咖啡?」她瞪大了眼睛。
「你不喝咖啡嗎?」他反問她一句。
「你沒說錯?」
「我很會泡咖啡。」
「一個高高在上的總裁給一個兼差的小職員泡咖啡?」她像見了鬼似的。「就算你是美式作風的人,也不要這麼嚇人,我擔待不起。」
「我不是總裁,你也不是兼差的小職員。」
「是你該去看腦科,還是我得去看耳鼻喉科?」她詫異地委婉說道,她總不能當他的面說他瘋了吧!「我看我去看好了。」
「沉芸生!現在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所以你不是兼差的小職員,我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總裁。」
「我不習慣。」她還是老話一句。「我真的非常、非常的不習慣。」
「你會習慣。」他向她承諾。
「你很『習慣』替別人決定事情?」
「如果我覺得是有益時。」
「你想你會不會太主觀了一些?」
「幾乎沒有,在我成功、爬到現在的地位後,幾乎沒有。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高處不勝寒』?」他很費力的繃著張臉,事實上,他想笑。
「所以找最好識趣點的讓你去替我泡咖啡?」她的下巴不自覺地一揚。
「最好是如此。」
「如果我不喝咖啡呢?」她想反抗他。
「公司裡應該有紅茶包。」
「如果我也不喝紅茶呢?」
「沉芸生!你存心要我下不了台嗎?」他近得已經可以嗅到她的髮香,而那股髮香撩撥著他,使他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子似的。
「總裁大人!」她故意裝出一副惶恐狀。「雖然我只是晚上兼差,但是你的事,尤其是和那些名媛淑女的韻事,在我們這些兼差的同仁中也廣為流傳,據說你堅守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
「你聽那些小道消息?」
「我的耳朵並不聾。」
「你可以自己去證實這些「傳聞口。」
沉芸生真的有些惱火,白天上一天班已經夠煩了,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晚上這三個小時的兼差已經算是透支體力,她很疲倦了,卻還要應付這種原先她料不到的事。這傢伙是不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換青菜豆腐?
「莫凡!」她突然直呼他的名字。「沒有這一萬塊我可能日子會苦一些,但還不至於餓死。」
「沉芸生,這不是性搔擾。」他提到目前最熱門的話題。「我也不是要你做我的情婦,你還不夠格!」
「謝謝你!」
他站起身,將原先他坐的椅子擺回原位。「我不和你爭,簡單的回答我一句,咖啡或紅茶?」
「白開水。」
「你要白開水?」
「我就是要白開水。」
「很好。」他暗暗讚賞道:「現在像你這樣的女人多不多?」
「像我這樣?」
「有自己主張,不被人牽著鼻子走,不怕『惡勢力』,而且敢於表達自己真正的想法,面對『威脅利誘』不為所動的,多不多啊?」他正色的問著她,好像她真的有這麼好似的。
「希望你不是明褒暗貶。」
「我不會拐彎抹角。」
「不管你的動機是什麼,讓我把事情做完好嗎?」她看看表。「現在可不是早上十點半。」
「我會送你。」他告訴她。
「搭公車很便宜。」
「沉芸生!等我們爭完這一點,大概已經十一點了。」他似乎是在譏笑她的好辯。「放棄你的固執吧!現在我先去倒你的白開水,而你完成你的工作。」
她只能看看他的背影,一肚子氣無處發洩。
※ ※ ※
莫凡在送沉芸生回家前,他們還一起去吃了消夜:簡單的清粥小菜,還有擔仔面。
她本來是想嚴詞拒絕的,但是她餓壞了,人在飢餓時總會違反自己的原則,而她印證了這一點。
說是兩個人吃消夜,但是莫凡看的時間比吃的時間多,和沉芸生相處的機會愈多,時間愈久,他就愈發現在她身上有些可喜的優點,她不矯揉造作,樂觀開朗,說話不會咬文嚼字,但也不會言語乏味,她自然,她平實,她令人感到舒服、自在。
「談談你的家庭。」他不自覺地帶著命令的口吻。
她沒理會他的話,注意力全擺在面前的一盤小菜上,有海帶、豬心和大腸,都是她最愛的。
「『請』談談你的家庭。」他換了個問話的方式。
她停止筷子。「我的人事資料上有。」
「我不想看那些沒有生命的文字,我寧可聽你親口說。」他拿出煙。
「你為什麼不談談你自己?」她反將他一軍。
「我?」
「是啊!你會好奇,我也會好奇,何況我還沒有你的人事資料呢!」她又夾了片豬心,沾上醬油膏。」難不成你是那種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的人?『以身作則』你懂不懂?」
他的神色有些漠然,似乎滿懊悔問了這個問題。如果他不回答她的話,以她的個性,她一定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是,他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沉芸生沒有催他,好像他回不回答都沒有關係。她一口一口的喝著湯,筷子像在玩似的挑著麵條,她差不多飽了,也準備打道回府。
「我在孤兒院長大,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他只用了兩句話就把他的前半生交代完了。
她愣了下,微微的張口,不相信他的經歷是如此平凡,而且這麼「簡單」的交代自己二、三十年的生活和歲月。
「你說完了?」
「說完了。」
「但你其實什麼也沒說,不是嗎?」
「我說了,這就是我到目前為止的生平。」
「那我只能誇你非常懂得『說話的藝術』。」她話中帶刺的說。
「現在輪到你了。」他堅持道。
「我能用兩句話就說完嗎?」
「如果你的經歷和我一樣的乏味。」
她不想和他一樣的狡猾,何況她的家庭也沒什麼不能談的,就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還沒有到羞於啟齒的地步。「小家庭,爸爸自由業,媽媽是家庭主婦,我哥成家了,然後就是我。」
「你可以說得生動、精采一些。」雖然他從六歲以後就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至少他還有姊弟之情在支撐他,給他鼓舞,雖然他姊姊已不在人世,但他曾經擁有過。「除非你是在口報復口我。」
「人是相對的,你多說我就不會少說,既然你少說了,找也就不會多說。」
「你講究公平?」
「我不佔人便宜,但是找他不想吃虧。」
她的話令他不覓得莞爾一笑。很明顯的,她是一個愛恨分明,而且敢愛敢恨型的,有個性卻不偏激,固執得可愛。
「所以你已經介紹完你自己了?」
「就是這樣。」
「其它的必須靠我自己發掘?」
「我想是人之常情吧!」她用一種半是疑問、半是肯定的語氣說道:「山珍海味吃多了總會想嘗嘗青菜豆腐。莫凡,咱們『門不當戶不對』,我不喜歡成為別人玩玩的對象。」
「你為什麼主觀的把我想得這麼惡劣?」他玩味的問道:「我以為你是一個有智能的女孩,你應該很會看人,但是我發現你已經把我定型了。」
「因為我不是一個常作白日夢的女孩。」
「你沒有在等白馬王子?」
「白馬王子?」她的語氣帶著不屑。「很抱歉!我不看言情小說,我也過了風花雪月的年紀,如果我存著幻想,就不會晚上兼差賺錢,我會把時間花在交男朋友上面,期待有天能嫁個有錢人,做少奶奶。」她肯定的搖頭。「但是我不幻想,我寧可腳踏實地的賺錢,緣分來時,我會找到那個有緣人。」
他想為她的話鼓掌。「所以我這種人配不上你?」
「換個方式說,」她俏皮的一笑。「我高攀不上如何?我該配的是普通人。」
「那豈不糟蹋你。」他的眼中有笑意。
「龍配龍,鳳配鳳,我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健康,至少我不會有天突然從天堂掉到地獄。生活並不一定要刺激,我喜歡平靜。」
「你這麼年輕,為什麼會有這麼成熟的想法?」
沉芸生本來不說的,也許是莫凡的態度夠誠懇。「我想是因為看了我哥的例子吧!他娶了一個有錢的太太,但從此失去了尊嚴,沒有一點男子氣概和做男人的樣子,我不覺得他娶對了人,我們家境連小康都談不上,他卻娶了個有萬貫家財的富家女,不配嘛!」
「也許你哥是想改善你家的生活狀況,也許他愛那個富家女。」
「如果他們愛著彼此,他們一定會善待對方的家人,我不知道我哥對他老婆的家人如何,但是我那個嫂子卻把我家當狗屎,她到我家的次數連五根手指頭都數不完,不過,我也不怪她,要她放下身段當小媳婦,我看是不容易。」
「你很會替別人著想。」
「不然日子豈不是更難過!」
「我對你頗有好感。」
「喂!別開這種玩笑!否則我會把你的好感和喜歡當場丟回你的臉上。」
「反正你再找兼差的工作不難?」他笑道。
「對!只要我肯吃苦。」
「你真是威武不能屈!」
也許是他用詞不當,也許是她吃飽了、喝足了,心情愉快,他們都不約而同的笑了。這一笑,拉近了他們不少距離。
「沉芸生,灰姑娘的故事多動人。」
「莫凡,那是騙小孩的!」
「那些令人傳誦的童話故事說不定會發生在你的身上。」他的眼神熱烈。「人都需要一個夢想,一個使自己去面對平凡生活的夢想。」
「那你的夢想是什麼?」
「何不由你自己來發掘。」
他們的對話到此為止。莫凡走向麵攤的老闆去結帳,而沉芸生則陷入沉思。她哥哥的例子已擺在面前,她還有勇氣再拿自己去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