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開始發飆,炙熱異常!
溫熱的海風拂過,殷揚躺在海灘椅上閉著眼假寐。
他今天凌晨才剛完成一個緊急器官移植的大手術,此時正處於極度缺乏睡眠的狀態,可是自個兒的兒子過生日,如果不出席,肯定會鬧家庭革命。何況要來淡水別墅為兒子慶生,也是他的主意,所以只好「捨命陪妻兒」嘍!
男人真命苦啊。
噗、碰!
已進入半睡眠狀態的他被一顆結實的沙球擊中肚子,嚇得他以為海邊發生槍戰,而倒楣的他被流彈給擊中了哩!
「爸比!」
一個渾身沾滿了沙子的小人兒飛奔而來,一邊口齒不清的大叫:
「爸比,你死掉掉了!」
接著,他又興奮地跑回水裡,比手劃腳的對著歆予喊著:
「媽咪,爸比死掉掉了,他被我ㄅ一ㄤ死了啦!」
果然發生了槍戰,而他也很不幸的被擊中,只不過「行兇者」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三歲、過動又暴力的寶貝兒子慇勤。
他認命的歎了一口氣。
對於這樁「-父」的家醜,他也只能認了。古有明訓:養子不教父之過。身為父親的他,還能怪誰呢?
歆予企圖用海水將兒子身上的沙子沖洗乾淨,不料卻被這隻小泥鰍給掙脫了,「海上追逐戰」於焉瘋狂上演。
不一會兒,小泥鰍總算體力不支敗下陣來,被母親給一把揪起丟上岸。
他一著地,便邁著肥短的雙腿朝著父親跑去,顯然已忘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在剛才被他給擊斃了。
「爸比救勤勤,老巫婆婆要把勤勤吃掉掉!」
殷揚大笑地抱起童話故事看太多的兒子,眼睛望向迎面走來的妻子。
這個「老巫婆婆」,正優雅地脫下泳帽,甩著一頭濕髮。
水滴在空中飛散開來,在夕陽餘暉中劃出一道道圓弧的五彩線條。
已為人母的她,非但沒有絲毫減損婚前的美麗,反而更增添了一股成熟的嫵媚。
他不禁看呆了!
妻子的美,他永遠都看不夠。
勤勤看到母親靠近,一溜煙躲到父親身後,不時用眼角瞄著母親,生怕自己再度慘遭毒手。
「看看你寶貝兒子,都是被你寵壞的!」她捱著丈夫坐下來,嬌嗔地埋怨著。
「是是是!我改進。」
結婚沒幾年,他已深諳「天下無不是的老婆」的道理,並始終奉行不悖。歆予滿意地瞧了殷揚一眼,為自己的「馭夫術」感到自豪。
「小語和歆傑今天會來吧?」殷揚問。
「我都通知了,應該不敢不來。」
「每次要他們回來,總是推三阻四的,小語從前一向對我這個哥哥言聽計從的。」
「還說呢!歆傑從小和我相依為命,我可是長姊若母呢!」歆予也跟著抱怨起來。
「今天再不來,咱們明天就殺去找他們,看誰厲害!」
「好,就這麼辦!」夫妻倆很快的取得了共識。
偎著殷揚,一個念頭浮上歆予的心頭。她那住在香港的公公也真是有創意,兒子叫殷揚(陰陽),女兒叫殷語(英語),而孫子呢,乾脆叫慇勤,不知道他又會給自己的孫女取啥名字?
想到這兒,歆予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殷揚好奇的問。
「殷揚,我們生個女兒好不好?勤勤上幼稚園以後,我會很無聊欸。」
「美麗又溫柔的女兒?嗯,這個主意聽起來似乎不錯。我看這件事就由老婆大人全權作主吧。」
「你說得簡單,生小孩的事,光憑我一個人做得來嗎?」歆予紅著臉說。
殷揚楞了一下才會過意來,他大笑著吻上妻子的臉,說:
「是是是!殷大醫師我從此天天不早朝,日日不晏歸。老婆大人有令,我只得拚老命增產報國啦!」
「貧嘴!」
歆予笑罵著,幸福的感覺自心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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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狼來了!」
慇勤大叫著,伸直兩隻肥手作狀要去抓殷語。
扮小豬的殷語東躲西藏,為了求效果逼真,嘴裡還得發出可憐的哀號:「救命啊,救命啊!」
大野狼撲向前,嚇得小豬躲到沙發後面;眼見就要被吞吃入腹,她趕緊爬到門邊,企圖尋找下一個掩蔽物。
真是個超級金頂電池,已經玩了一個多小時了,卻還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殷語就覺得自己遜斃了,居然比不過一個三歲小孩,只差沒累癱在地上!
不曉得苗條的歆予姐怎麼受得了他。人家說「為母則強」,一點也不假。
激烈的閃避動作使得殷語的頭髮披散、兩頰紅潤,不斷喘著氣。
她打算棄甲投降了!
「哇哈,我抓到你了!我要把你吃掉掉了!」大野狼張開大口,準備咬下去。
殷語大叫!
門被打開。
一雙男人的大腳丫出現在依舊匍匐在地上的殷語面前。
她循著大腳往上看,是一個男人,像天一樣高的男人,高到讓她的脖子發酸。
「嗨,殷語!」那個害她脖子發酸的男人向她打著招呼。
她維持同一個姿勢,呆望了半晌,彷彿好久才認出他來。
「嗨--歆傑。」她結巴的說。
她忘了自己還跪在地上,披頭散髮。
歆傑差點爆出狂笑。這就是他潛意識中想再見一面的那個小女人?
眼前的她,一副備受欺凌、可憐兮兮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從前那個剽悍的女生。
「舅舅!」
大野狼興奮地跳到歆傑身上,立即給一把抱了起來。
「小鬼頭,你長這麼大了?這麼久沒見,你還認得舅舅,真是不簡單!」
「還好意思說呢,台北又沒多大,見一次面得等上一年半載,你不覺得太扯了嗎?」
歆予從廚房出來,瞧見了這一幕「相見歡」,感動之餘,也不忘小小的給它發一下牢騷--
「小語,你也一樣,放假也不回來讓我們看看。」
殷語已經從地上站起身;她知道今天可能見到歆傑,只是沒想到會是在這種狼狽的情況下,不禁有些怏怏然,對嫂子的責備便沒回應。
「歆傑,去洗手準備吃飯了;小語,到樓上去叫你哥下來。勤勤,到你的椅子上坐好,不准再鬧了,知道嗎?」一連串發號施令,簡單俐落,不愧是兒童音樂教室的負責人。
飯桌上,氣氛有點低迷,全靠勤勤的童言童語在撐場面。
殷揚冷眼旁觀,心裡著實納悶。
這兩人,以前一見面不吵個三大回合絕不干休,怎麼搞的?今天就像陌生人一樣。難不成是因為太久沒見面,尷尬了、疏遠了?
歆傑面無表情的一徑扒著飯菜。他是很久沒回老姊家了,但她和姊夫總會三不五時到公司「突擊檢查」,所以他的不自在應該與他們無關。
是因為她吧?
結結實實的三年全是空白,他不知道該如何看待他們之間的關係。
是像以前一樣的哥兒們,抑或形同陌生人,甚至是……仇家?
眼前的她逗弄著勤勤,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看起來輕鬆自在,恐怕早已忘了她那使盡吃奶力氣揮出的一巴掌,當時臉頰上熱辣辣的滋味他可還記憶猶新呢!
三年的時間讓殷語蛻變成一個小女人了,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清純打扮其實透著一絲嫵媚風情,或許是空姐生涯的歷練使然吧。
「小語,什麼時候要再上機?」做哥哥的試著打破僵局。
「十月中吧。」殷語不帶勁兒的回答。
「還要一個月?不都只能休息個把星期的嗎?年休也沒那麼久啊!」
「我被勒令停飛啦!?」
「勒令停飛?」
兄嫂兩人一起驚訝的大叫,默契十足,不愧是神仙伴侶。
「怎麼回事?」殷揚關切的問,心想恐怕一向莽撞的妹妹這回又捅了什麼樓子。
「有一個『奧客』摸我屁股,我給他喝了加料的『血腥瑪麗』,就這樣。」
小妮子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好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
只是她一抬眼,卻不小心捕捉到歆傑眼中的興味。
哼!你們這些大男人,看我出糗了,幸災樂禍?
她知道哥哥免不了要訓誡一番,所以她搶先發難。
先下手為強,慢下手可就遭殃了!
「難道女人真的是弱者,遭受不合理的對待就只能忍氣吞聲自認倒楣?為什麼那些十惡不赦的色狼就不用接受任何制裁?這樣公平嗎?」
殷語劈哩啪啦地吐了一堆怨氣,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為自己申冤,還是那人眼中的興味挑起了她好辯的本能。
「可是再怎麼說,你都不能……」個性保守的歆予猶不放棄道德勸說。
「姊,小語說得沒錯,總該有人教訓一下那些登徒子,否則社會的正義公理何在?何況這種人一旦食髓知味,搞不好會做出更可惡的事,反而是姑息養奸了。」始終沉默的歆傑放下筷子,看了殷語一眼,緩緩說道。
「話是沒錯,只是小語自己反倒吃虧了,這樣就維護社會正義公理了嗎?」殷揚和老婆站在同一陣線上。其實他是心疼妹妹被欺負了。
「要不然我能怎麼辦?總不能用擴音器將那人的惡行公諸於世,或是一不做二不休打開機艙門把他丟出去!」殷語不禁懊惱,給他喝「加料酒」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依我看,最好的辦法就是下了機之後,再找人把他『海扁』一頓。」歆傑語不驚人誓不休的說。
「歆傑,你出這什麼撈啥子主意?」神仙伴侶又異口同聲了。
「耶!我舉雙手贊成,唯有這樣才能消我心頭之恨。」殷語如獲知己般的,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乖乖!生日團圓飯的溫馨場面竟然瞬間逆轉為口水滿天飛的「藍白大對抗」!
藍隊是息事寧人、明哲保身派;白隊則是有仇必報、不當龜孫子派。你一言我一語的,辯論的聲音愈來愈大,雙方各持己見,誰也不讓誰。
「媽咪,我們可以吃蛋糕了嗎?」
突然,一個怯怯的聲音出現,迅速冷凍了逐漸升起的白熱化氣氛。餐廳裡的口水戰頓時停格,大夥兒誰也不敢再吭一聲。
搞不清楚今天誰才是主角!輪得到你們這些配角在這兒嗆聲,還把壽星冷落在一旁?真是罪過、罪過!
歆予親了寶貝兒子一下,面有愧色。她抱起小人兒安撫道:
「勤勤乖,我們馬上點蠟燭吃蛋糕嘍!」
於是,大夥兒二話不說馬上移師客廳,準備演出今晚的重頭戲。
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壽星將生日禮物抱了個滿懷。
姑姑送他一支小手槍,要他成為神槍手打擊魔鬼,保護爸比和媽咪。
舅舅送他一個籃球框架,說他一定可以像麥可喬登一樣聞名全球。從今天起,他要每天吃很多飯飯趕快長高高,這樣才能把球投進去。
他三歲了,是個大人了呢!
所有的燈都熄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三點燭光,在黑暗中搖曳。
因為媽咪說沒有許願不准吃蛋糕,可憐的小壽星只好猛吞口水,乖乖地合眼許下三個願望。
趁著燭光昏黃,殷語好整以暇地將久違的歆傑瞧了好幾眼。
依然是個男人,只是比三年前更像個男人。軍旅和商場的磨煉,造就了一身超齡的酷勁;他已不再是她初識時的青澀小伙子,也不是三年前那個自以為是的小男人。
現在的他,臉上的稜角分明依舊,但身形更顯高大英挺;慵懶的姿態中帶著自信與幹練。
他絕稱不上是美男子,但卻足以迷倒世間眾女子。
他,應該有不少女朋友吧?殷語不禁好奇地想著。
「我許好願,可以吃蛋糕了!」勤勤稚氣的大喊,殷語忙將視線和思緒一併收回。
那麼好奇幹嘛?搞不好人家還視你為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所謂「士可殺不可辱」,被打巴掌可是奇恥大辱啊!雖然她不是故意的。
「勤勤,你說說看,你剛才許了什麼願?」
殷揚把正大口塞著蛋糕的寶貝兒子抱到腿上,寵愛的詢問。
「我要舅舅和姑姑每天都來陪我,還要帶禮物喔!」
「聽到沒,你們兩個?以後每個月至少要回來一次,禮物就不必了。」歆予下了最後通牒,威儀十足。
歆傑和殷語對看了一眼,有點尷尬地別開頭去。
「還有,我要上學做好學生。」
「沒問題。下個星期爸比和媽咪就帶你去學校上學。那第三個願望呢?」
「我要媽咪生一隻狗狗給我玩。」
笑聲立即被引爆,只有那始作俑者還莫名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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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個不願意,殷語坐進歆傑的車子,因為殷揚和歆予堅持讓他送她回家。
「其實我搭捷運就可以了。」
她住的地方離捷運站只有一百公尺,很方便。這也是她選擇住在那兒的主因。
歆傑看了她一眼,並未答腔。
真是的!好歹說句場面話嘛,我又不是自願要搭你的車。
車內沒有開音響,安靜的氣氛讓她慌得緊。
只好自己打發時間嘍!
她環顧車內有限的空間,發現自己正坐在一部價值不菲的JUGUAR跑車裡。她脫口而出:
「喂,你混得很不錯嘛!」
他還是沒作聲。不僅如此,竟然還故意打開收音機,讓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震天價響。
擺明了不和她講話?可惡!
他惹火她了!
她伸手按掉了音響,車內再度恢復寂靜,只是恐怕不會維持太久。
因為,有個「恰查某」要發飆了!
「李歆傑,你-什麼-?不高興載我你就直說,何必裝一副死人樣子?!」
不料他只用眼角餘光瞄了瞄正在冒火的她,嘴角牽動了一下。
就這樣?
殷語簡直快抓狂了!
「我下車就是,不必勞駕你大少爺!」說著就用右手去拉車門的把手,企圖開門。
這女人已經失去理智了。
結果車門動都不動,因為被中控鎖鎖住了。
她氣得掄起拳頭往車門重重地捶了一下。
歆傑居然繼續開著車,完全不為所動。所謂「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不過就是如此了吧。
殷語見狀,更是失控的大叫:「你給我停車!」
加速超過了前頭的兩部轎車之後,歆傑總算在路邊緩緩停了下來。
一停妥,他立刻把車窗打開。夏日的晚風襲來,清爽極了。
他需要順一順氣,剛才殷語的驚人之舉差點害他撞車,硬是逼出了他一身冷汗。
年紀不小了,還這麼火爆!
他並不急著作聲,這女人正在氣頭上。根據他過去的經驗,她的氣一向來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對付她的不二法門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他調了收音機的頻道又調了音量,流行歌曲頓時灌滿了整個車廂。
她面向窗外,呼吸依舊急促。
月光為她微側的臉頰增添一抹幽靈般的色彩,仿如幻化的天使,一個正恨不得把他給殺了的天使。
他沒來由的想到阿爾設計的「天使」圖騰,突來的莫名感覺讓他心口一窒!
氣該消一半了吧?
啪的一聲,他打開中控鎖。好了,放你自由!
殷語頭也不回,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拉門把。
門開了!
「脾氣還是和以前一樣?」歆傑丟出的一句話卻使她收回已跨出的右腳。
她回眸狠瞪了他一眼,殺氣騰騰的--
「我的脾氣因人而異。」
「是嗎?很不幸,我總是那個被炸得體無完膚的人。」歆傑不覺起了逗弄的興致。
「誰叫你老是不識相的點燃導火線!」是你先起的頭,還好意思說!
「你的爆破力也未免太強了吧?我以為炸藥放了這麼多年,火力多少變弱了些呢。」
「你太小看我了,我一向隨身攜帶最新型的炸藥以備不時之需。」
「對哦,我差點忘了你的『血腥瑪麗』。」
忍不住噗哧一笑!
殷語瞪著他的眼神中已不復見怒氣,取而代之的是委屈,好像還有一絲絲的……嬌嗔。
「拜你們這些男人所賜,我只好訓練自己成為『蛇蠍魔女,了。」
「蛇蠍魔女?我本來以為今天我會見到一隻『小綿羊』呢!」歆傑揚了揚眉說。
「下輩子吧!」
果然,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只是沒多久……
「等一下,原來你剛才是在試探我?」她瞪起那雙圓圓的大眼睛,「李歆傑,你好過分!」
歆傑又揚了揚眉,發動引擎,將車駛入車道。然後不太在意的說:
「孫子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誰知道三年的工夫,你已經變成什麼樣子?」
「陰險狡詐!」
「謝謝誇獎,我現在可是靠這個吃飯呢!」
「看得出來,你已經練就了一身爐火純青的陰險狡詐。你……果真混得很不錯。」
在車內小燈的照射下,她看清楚他身上的名牌服飾,和渾身散發出來的貴族氣息。
靜默了半晌,他轉頭深深地望進她眼裡,她瞬間覺得呼吸困難。
等他終於回過頭去,她才將憋在胸口的氣給吐了出來。
開車要看前面嘛,否則會出車禍的!
「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歆傑突然打破沉默冒出一句話,讓她嚇了一跳!
「啊?」
「你忘了,當年我是怎麼考上大學的?」
「怎麼可能忘呢!這恐怕是我殷語一生中最大的成就了,把一個放牛班最後一名的學生給逼進第一志願。」
「別忘了那時的我還是個斷手斷腳的飆車族。」
歆傑的一句話倏地掀開了塵封已久的往事。他們短暫相視,在彼此的眼裡看見了笑意與回憶。
回憶裡頭住著那時年少輕狂的他們。
那年暑假,習於奇裝異服的她剛考上大學,而性情乖戾的他就要升上高三,卻由於飆車撞上電線桿而斷手斷腳。他們因為哥哥姊姊的墜入愛河而相識,進而成為打打鬧鬧的哥兒們。
她逼他功課,也把他逼出命運的死胡同。
上大學後,一中一北,各有各的生活,兩人的交集愈來愈少,但哥兒們般的情誼總還是在的。直到那次,她打了他一巴掌。
沉默中,已到終點。
車子停在忠孝東路四段巷子裡。殷語兀自坐著,沉浸在回想中。
「上面有人在等你嗎?」
「你說什麼?」她楞了一下才會過意來,「哦,當然沒有。」
「那麼,要不要我陪你上去?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不必了,我長得很安全的。」說著推開門,忽然間又想到了什麼,她轉過身。
「謝謝你送我回來。」
歆傑笑笑。
她居然認為自己長得很安全!這個女人難道平常都不照鏡子嗎?
「還有,謝謝你今天替我講話,否則我會被我哥罵死。」
「小事一件。」他仍舊笑笑,突然覺得很想痛揍那個摸她屁股的人。
「還有--」她支吾著,臉頰竟然不自主地紅了起來--
「很開心再次和你見面。」
「?哼!」他還是笑笑,臉紅的她怎麼看都不像從前那個「哥兒們」。
「還有--」再還有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她是怎麼回事?
「那一巴掌,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
她勇敢的抬起頭正視著歆傑,多年來放在心裡的話總算說出口了,真是痛快!
這下子輪到歆傑傻住了。他從來沒有接收過女人這麼直接的道歉,她真的很勇敢。
勇敢的女人最美麗!
他呆望著她那像極了紅蘋果的臉龐,心裡漾出一陣奇異的感受。
看他沒反應,殷語頭也不回的下了車,反手用力關上車門,快步往大樓入口走去。
可惡!都已經低聲下氣的道歉了,還要怎樣?居然不理她!
「小語,」歆傑忙搖下車窗叫住她,等她回頭,才慢條斯理的說:「明天早上去國父紀念館慢跑,怎樣?」
「彌補過失、表達歉意?」她問。
歆傑聳聳肩,隨便編派什麼名目,他無所謂。
「誰怕誰呀!」她回答得很乾脆。有債當還,雖然她生平最討厭的就是運動,但她還是得回去翻箱倒櫃找找她的運動鞋。
「明天早上五點,我在這兒等你。需要morning call嗎?」
「開玩笑,遲到的話我的頭砍給你。」
「那就明天見嘍!」
「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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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四點五十五分,歆傑站在殷語家樓下。
他有運動的習慣,而每個週日早上便是他的慢跑日,他的提議只是一時興起。
如果他記得沒錯,她是個奉「早起的蟲兒被鳥吃」為圭臬的人,而且她還是個「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的懶骨頭。昨晚她會一口答應,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五點整,她分秒不差的出現在門口。
一身勁爆!
紅白條紋細肩帶緊身運動上衣外加鮮紅超短褲。
歆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他調皮的吹了聲口哨,惹來她的白眼。
「我以為你已經『從良』了。」
「少用那種字眼損我,良家婦女就不能這樣穿嗎?」她只是比較敢秀罷了!
「可是你昨天……」那清純的天使到哪兒去了?
「少來!我會笨到穿這樣去我哥家?我哥是不會怎樣啦,可是歆予姐少不得又要念我一頓。識時務者為俊傑嘛!」
殷語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拉著他的手臂,「走啊,不是要慢跑嗎?還是你打算站在這裡繼續討論我的服裝?」
清晨的忠孝東路四段上已有不少車輛駛過,他們一前一後沿著馬路邊跑。
歆傑看著前面身形俊俏的辣妹,馬尾一甩一甩,全身艷紅的她與東方初升的旭日相互爭輝,令人目不暇給。
今天的慢跑肯定十分有趣,他想。
一進國父紀念館,他們自然而然的並肩跑步,歆傑刻意配合殷語的腳步。他看得出來她的步伐凌亂,雖然才跑了十多分鐘,但她已經氣喘吁吁。
空地裡做運動、跳土風舞的人不少,多半是一些上了年紀的歐巴桑、歐吉桑,他們看見了穿著鮮艷暴露的殷語,紛紛停下動作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畝傑偷瞄了身邊的殷語,發現她也察覺到了,可是卻一點也不在意。
真有她的!
歲月是最高段的易容師,它可以輕易地將人變得老態龍鍾,同樣也能使人變得丰姿綽約。
初識時的她,美其名是個「女生」,對他而言卻只稱得上是個打扮前衛的「異性」;而現在身邊的她,玲瓏的身段,優雅的姿態,無疑是個名副其實的「女人」。
彷彿輕風拂過平靜的湖面,他的心裡倏地起了漣漪,是一種全新的感受。
又跑了一陣,殷語覺得自己陷入極度缺氧狀態。一整年的運動量加起來也沒這麼多,再跑下去她可就要倒地不支了。
旁邊的歆傑簡直就是個鐵人嘛,一路跑來不喘不累,步伐始終如一,現在也沒有要喊停的意思。
繼續硬撐了十分鐘,殷語覺得胸腔灼熱,細胞一個個陣亡,最後連呼吸的本能都快要喪失。
不行,她快要掛了!
放棄吧,被嘲笑總比送醫急救來得好。
打定主意,殷語立即跌坐進花圃旁的長凳,胸口快速的起伏,兩手忙著揚風拭汗。
沒想到正要好好喘口氣的當兒,卻被強勁有力的手給一把拉了起來。
是那個鐵人!他不肯放過她。
「求求你,我不行了,讓我休息一下!」殷語不禁哀求著,差點沒跪下來。
「運動完不能馬上坐下來,會傷身體的。來吧,原地踏步深呼吸,就像這樣。」
他強迫她跟著他一起放鬆,然後做了一些伸展操。
一會兒之後,她總算覺得身體又是她的了,只不過仍然全身虛脫、兩腳發軟。
是誰發明慢跑這種玩意兒?簡直是要人命嘛!真想不通怎麼還有人樂此不疲!
慢慢的,他們繞了紀念館一圈,再往來時路走去。
「喂,我的道歉夠誠意了吧!」當她終於說得出話的時候她說。
「哦?」歆傑故意裝作聽不懂。
不知道為什麼,和她在一起時,心情總變得特別輕鬆,就是忍不住想要逗逗她、看她抓狂的模樣。難不成他是個虐待狂?
「李歆傑,你不要太過分了。我為了表示道歉的誠意,二話不說答應陪你慢跑,我這可是冒著心臟病發作的危險;為了怕睡過頭,我乾脆整夜沒睡看電視,你看到我的黑眼圈沒?還有,平時除了工作,我是絕對不在白天出門的,曬黑了還得做美白很麻煩欸;而且我故意穿得這麼清涼,讓你慢跑之餘還可以養眼,增加運動的娛樂性;還有……」她用食指戳著歆傑的胸膛,連珠炮似的發洩不滿,欲罷不能。
「是是是!真的很夠誠意,我感動得涕泗縱橫、無以復加。這樣可以了吧?」歆傑趕忙舉雙手投降,他可不想被口水淹死。
「這還差不多。」
殷語滿意的停止了她的連珠炮,橫在心裡多時的愧疚已然獲得解放,從此再也不需為自己當時的一時衝動而懊悔,怎不令她如釋重負?
然而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她,還是意猶未盡的補上一句:「既然如此,你就該對我的誠意作出善意的回應,不如……待會兒你請我去凱悅吃早餐,如何?」
「行,你說什麼都行。」歆傑只求別再精神轟炸了,「我們各自回家沖澡,八點我去你家接你一道去凱悅,這樣的回應夠善意了吧?」
成功的拗到一頓五星級早餐,殷語開心極了。
然後她聽到歆傑在旁邊小聲的咕咕噥噥:
「欠了三年的債,要還好歹也該加點利息吧,才跑幾步路就算數,還要我請吃那麼貴的早餐,我真是虧大了。」
什麼?原來他的涕泗縱橫是騙人的!
殷語不禁怒從中來,卻發現那騙子早巳開溜。
「李歆傑,你說那什麼鬼話,有種你給我回來!」說著舉步疾追上去。
咦?剛剛是誰說她有心臟病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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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級自助式早餐,居然座無虛席。
台灣錢淹腳目,果真沒錯。
歆傑和殷語面對面坐著,他們已經來了一個多小時了。
一個多小時,填補了他們的胃,也填補了三年的空白。
他們交換了彼此的經歷,也分享了這段時間裡的心情故事。他們合力搭起了一座橋樑,橫跨時空的鴻溝,讓彼此再度有了連繫,也為自己在對方的故事中缺席而感到無限遺憾。
殷語這會兒穿的可「保守」多了。在英國買的名牌七分水洗牛仔褲,露出勻稱的小腿;地攤買的U領無袖青蔥色上衣,一件二百五。
名牌搭配雜牌,一向是她的穿衣哲學;除此之外,她還堅持「三不政策」--不滾荷葉邊、不釘亮片、不綴蕾絲,她要大方有型,不要裝可愛、賣弄傭俗。
隨著年齡成長,她已不再穿那些露肚臍、股溝的衣服,但偶爾還是忍不住要小露一下。
既然上帝創造了兩性,那麼適度表現「男女有別」當然是一定要的啦!她也不過是比較懂得展露特色罷了,雖然免不了要忍受大驚小怪的眼光。
他欣賞著她現在的穿著。青蔥色將她原本白晰的膚色襯得更加粉嫩,而合身的牛仔褲包裹著圓潤修長的下半身,流暢的剪裁一看就知道是國外的品牌。
基本上,她將自已的造型拿捏在「不太嫩,也不過熟」的範圍,而在不經意中又帶點兒女人專屬的嫵媚丰姿。
只是領口未免太低了吧?尤其當她俯身前傾,豐盈立即可見。她真是敢!
他早該料到,和她在一起不僅一點也不乏味,還會遭受連累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所以,你是受不了『豬哥老闆』的糾纏,才改行去當空服員的。」歆傑喝了一口濃縮咖啡,不期然又興起了揍人的念頭。
「可以這麼說。當然也是想趁年輕多賺點錢、多玩玩啊。」
「打算一直飛下去?」
歆傑得控制自己,才不會讓視線飄到她的領口去。
「不太可能吧,只怕公司對我早已忍無可忍了,而且這種不受尊重的行業實在不是人做的,也許再過一陣子我就會考慮轉業。」
「嗯哼,恐怕以後結了婚也不適合飛來飛去了。」
「結婚?誰要我啊!」
她扮了個鬼臉。一撮髮絲垂下來,她撅著唇將它吹了上去,然後對他露齒一笑。
這笑雖不至於勾魂攝魄,但也足足讓歆傑呆了兩分鐘。
好強的火力!
沒人要?
這小妮子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語,你怎麼會在這裡?」
就在他剛要回神之際,一個大嗓音穿透了既有的喧鬧,餐廳頓時安靜了片刻,隨即又恢復了原本的熱絡,只是有幾雙眼睛兀自好奇的往他們這個方向望。
殷語抬頭一看!慘了!是他,那個老是對她「哥哥纏」的男人張天瑞,也就是剛才歆傑口中的「豬哥老闆」。
歆傑轉頭,看到一身的亞曼尼,和亞曼尼底下的脂粉氣。
歆傑在殷語臉上發現了一絲不悅,他居然有一種釋懷的感覺。
「我和國外的客戶談生意,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我們真是有緣,不是嗎?」
不等主人示意,他自顧自地在一旁的空椅上坐了下來。他直視殷語,完全不把歆傑放在眼裡。
「是很巧。」她的冷漠和方纔的談笑有著天壤之別。
「語,我每次找你都找不到,你怎麼不辦支手機呢?」
「沒必要。」
他似乎沒察覺到殷語敷衍的態度,眼睛直直的瞅著殷語的胸口,口水差點滴下來。果然十分豬哥!
「語,公司現在缺一個公關主任,不如你回來做吧。你人長得美,英文能力又好,一定可以勝任愉快的。你看如何?」
「謝了,我暫時沒有換工作的打算。」
「這樣我就不勉強你了,不過,這個位子隨時為你保留著,想要的時候只要給我一通電話就行了。對了,待會兒等我談完公事,咱們開車上哪兒去走走,怎麼樣?」他居然垂涎的握住了殷語的手。
殷語掙脫了他的掌握,和歆傑交換了個受不了的眼神,看起來就要發作了。
「恐怕不行,我們要去試婚紗。」歆傑開口了。
「試婚紗?」
他忽然發現了歆傑的存在,一臉茫然的望向他。
殷語強忍住笑,看來有人要行俠仗義、挺身而出了。
也好,不然等她一發作,那人就要死無全屍嘍。
「我幫你們介紹,這是我以前的老闆張天瑞先生;這位是……」
「李歆傑,小語的未婚夫。」
他與對方握手,想要掂掂他有幾斤幾兩重,「我們快要結婚了,歡迎你來喝喜酒,分享我們的喜悅。」
瞧他笑得多麼開心,好像真的很喜悅的樣子。
演技一流!
殷語在心裡打了個一百分,又趁豬哥不注意的時候對他扮了個鬼臉。
「真的嗎?語,你不是沒有男朋友,怎麼就要結婚了?」瞧他不相信的模樣,他真以為殷語沒人要?
「其實我們認識很多年了,只是有一段時間沒見面……」殷語解釋著,說的全都是實話。
「張老闆,你不覺得小語很迷人嗎?我再次見到她,就被她深深吸引住,而她也答應了我的求婚。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救命啊,我快吐了!
殷語想不到歆傑不只演技一流,編劇的功力更是一絕!
「那麼我要恭喜兩位了,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啊!我得過去招呼客人,失陪了!」
說完,便夾著尾巴落荒而逃了。
他一走遠,殷語便忍不住捧腹大笑。
「喂,有人要也不必這麼感動嘛!瞧你眼淚都滴下來了。」
歆傑故作嚴肅的調侃她,遞給她一張紙巾。
「你好厲害!他以後絕不會再對我糾纏不清了,我該怎麼謝你呢?」殷語拭去眼角的淚水。
「夫妻之間何必言謝,我們還要早生貴子呢。」他猶自一副正經八百。
「誰跟你早生貴子?少胡扯淡。」
好不容易鎮定下來,腦海中突然浮現她和歆傑兒女成群的景象,殷語趕忙搖搖頭,「不行不行!我們兩個只能是絕緣體,千萬不能有電流。」
「為什麼?」歆傑抗議,明明男未婚女未嫁,有什麼行不通的?
「你忘啦?我們在一起只會吵架,怎麼可能百年好合呢?」
她壓根兒就不相信自己可以和任何一個男人百年好合,搞不好結婚第二天就吵翻了。她的脾氣實在有夠壞!
「你沒聽過『床頭吵床尾和』嗎?我保證一定讓你火氣全消。」歆傑半假似真的說。
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潛意識裡真有那麼一點想法。
他不曾有過結婚生子的念頭,何以床事說來如此順口?
「床頭吵床尾和?哼!這還不都是你們這種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所掰的蠢話!」
怎麼搞的?她居然和他討論起「百年合不合」、「床尾和不和」的問題。
真是頭殼壞去,秀逗啦!
「嗨,殷語,原來你在這裡!」
另一個男人!
殷語,你還說你沒人要?騙誰呀!
「世宇,你來了。坐吧。」
沒想到殷語竟然眉開眼笑,還站起來迎接他。
看起來他們的關係非比尋常。
歆傑被自己心中一閃而逝的醋意給嚇了一跳。
「這是李歆傑,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了;這是王世宇,我的錢有一半是他幫我賺的。」
握手是成年男子一成不變的寒暄方武,對歆傑而言,卻是瞭解對方的第一步。相較於張天瑞的軟弱,王世宇的手顯得有力多了。
「世宇要把他幫我買的美金拿給我,所以我就約了他在這裡見面。歆傑,你不會介意吧?」
歆傑淡淡的笑著搖頭。介意又如何?
其實是今天早上殷語慢跑完回家沖澡時,接到王世宇的電話。他一聽到殷語要在凱悅和一個男人共進早餐,便提議他們約在這兒見面。他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殷大小姐在大白天出門,而且還是個他從來不知道的舊識。
認識的時間愈久就愈危險!
剛剛在旁邊他隱約聽到他們在談論「床頭吵床尾和」。連床事都能談,表示他們已經進展到某一個程度,那豈不代表他被三振出局了?他得加把勁挽回頹勢。
王世宇拿出要交給殷語的東西,兩顆頭靠在一起,密切的交談了起來。
儘管心裡不是滋味,歆傑也不便打岔,只能無聊的枯坐一旁,聽著王世宇對殷語說明匯率、還有其它投資的事。原來殷語的錢都交給這個傢伙處理。
她就這麼信任他?
歆傑的手機響了,是公司房地產部門的一個主管;他正在替他周旋一筆非常重要的交易。
他得先走了。
他招來服務生埋了三個人的單,並向兩人告辭。
臨走,他一時興起,決定再秀一次演技。
他彎下腰,飛快地在殷語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小語,回去考慮一下,我們要去哪裡拍婚紗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