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紋身的公主 第一章
    鈐……鈴……

    搞什麼,凌晨三點。

    是誰那麼缺德?

    我掙扎著從棉被中伸出手拿起床邊的話筒。

    老天,我一個小時前才上床而已。就為了明天喔,不,是今天要交的一個報告。今天是教授給的最後期限,再不交就「死當」了。

    媽咪呀,難道這就是所謂「多彩多姿」的大學生活嗎?

    「喂,是李英進的家屬嗎?」一個很急切的男聲,不等我回答,便又自顧自地往下說,我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安。人頓時清醒了不少。

    「他是我爸爸。有什麼事嗎?」

    「李英進先生目前正在清泉醫院急救,情況危急,請家屬立刻到醫院來。」

    「喂!請問你是?」

    震驚之餘,我沒有忘記弄清楚對方的身份,畢竟現在壞人太多了。

    「我是清泉醫院的外科醫生,我姓殷。剛才李先生倒在路邊被送來醫院急救,目前我們已經報警,警察馬上就會來處理。我在他的皮夾中找到一份文件,所以知道這個電話。小姐,請你們盡快過來,遲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喂?喂?」我不解他已經掛了電話。

    來不及?

    奇怪了,來不及是什麼意思?

    ※       ※       ※

    後來的經過,就像故障的錄影帶畫面,模糊而凌亂。

    我只記得,那天歆傑和往常一樣還沒回家,我只好一個人趕到醫院,結果真的來不及見到爸爸的最後一面,事實是,我見到的是一具已不成人形的屍體。

    目擊者說爸爸是從十五層高樓往下跳。

    跳樓?

    我的直覺是不可能,好端端的。爸爸幹嗎要自殺?

    警察遞給我一張沾了血跡的紙條,紙上的字跡儘管潦草,我依然可以辨認出是爸爸的筆跡——

    我走了,請通知我的家人,電話是xxxxx

    身後的一切自然有人會處理。

    李英進絕筆

    除了這些零碎而模糊的片段,其他的我都記不得了。像是下意識故意要把它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哭了嗎?我不記得了。

    我悲傷嗎?我想應該有一點吧!

    我震驚嗎?的確非常震驚。

    我不解嗎?當然很不解。

    我告訴警察,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爸爸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自殺。

    回答了一大堆問話,還有在必要的文件上簽了名,我茫然地走出了醫院。

    也從此走出了我的城堡。  

    ※       ※       ※

    我的城堡,是爸爸一手建立起來的。

    裡頭住著我們一家三口爸爸、我和弟弟歆傑。

    那是位於台北郊區的一棟三層花園別墅,環境優美、草木扶疏,外觀看去宛如一座小型城堡。  

    雖然從小失去母親,可是爸爸給我和弟弟的物質生活卻是充裕的,所以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節儉」。  

    年輕人流行的東西,我們絕對不會缺少,而且一定要是最好的。爸爸幫我們各辦丁一張信用卡的附卡,只要每個月不刷超過額度,他是懶得過問的。

    有一次,歆傑替朋友慶生,請了一票朋友去KTV唱歌吃飯,還買了禮物,總共刷了將近十萬。本來我們以為,爸爸收到賬單的時候二定會火冒三丈,沒想到他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是抬起眼皮瞄了歆傑一眼,然後輕描淡寫地說:「年輕人花錢要有點節制,不要還不會賺錢就想當大哥,其實啊,人家只是把你當凱子。」  

    其實也不能怪我們花錢如流水,因為我們手邊沒有現金,只有一張信用卡,可是你有看過地攤夜市可以刷卡的嗎?

    也因為這樣,我們吃飯都得選擇可以刷卡的餐廳或飯店,久而久之,同學朋友也就不跟我在一起了,畢竟哪個年輕人可以像我一樣,花個幾百一千的去吃碗牛肉麵或炒飯?要我請客當然是無所謂啦,但人總有尊嚴,誰也不願意「吃軟飯」啊!

    歆傑的朋友可就沒這麼有骨氣了,他們幾乎每天在一起吃香喝辣,到處撒錢,玩得不亦樂乎。他每天在朋友堆中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套句他的名言——有錢的是大爺。

    我不喜歡當大爺,我頂多買買一般女生喜愛的東東,只不過等級高了一點。這麼說吧,假設我買了一個三萬多的香奈兒包包,改明兒我一定得再去配個同款的鞋子和腰帶,這樣才叫稱得上「完美的整體搭配」呀!

    還好我並不常血拼,因為最讓我沉迷的還是書本,書本可以替我解答許多沒有人能告訴我的問題。所以我寧願把錢花在買書、CD,或學習上面。

    從小我學了各種才藝,其中美術和鋼琴是我的最愛。在普通人家,孩子學才藝是很花錢的,而我們家是沒有這個顧慮的,所以我就樂得每天悠遊於書香、油墨、樂聲當中。幾年下來,信用卡倒也為我贏得好多獎狀、獎盃和一張英國皇家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鋼琴檢定證書。我想我多少也「善用」了爸爸賺的辛苦錢吧!

    爸爸除了僱用保全人員、司機之外,還請了一個總管家,底下有負責打掃和煮飯的傭人,不僅將家裡打點得一塵不染,我們每天也都能享受到皇家美食,只可惜後來我們各忙各的,都很少待在家裡。

    有一次,好朋友明雪對我說:「歆予,我看你呀,就像是個被囚禁在城堡裡的公主,天天等待著王子來解救你。」

    「你少誇張了,我老爸又沒有把我關起來,我也沒有白雪公主的繼母,處心積慮要把我殺掉,不是嗎?」

    「可是,你不能否認你是寂寞的吧?雖然你擁有身體上的自由,但是你的心靈卻是被禁錮起來的。」明雪不愧是我的知己,說得可真是一針見血。她是我成長之後,惟一不計較我的「與眾不同」,而願意與我作朋友的人,我們常常膩在一起,久之便成為形影不離的密友。

    我的寂寞是看不見的,因為我把它們藏得好好的,大家都只看到我優渥的表相,對我是既羨慕又嫉妒,可是也對我築起一道無形的藩籬,只保持表面的客套。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我的寂寞,我有很多書要念,而且我有明雪,還有歆傑。

    歆傑就不是那麼會隱藏,他用叛逆來抒發不滿,他滿口髒話、打架結黨、全科紅字。我很清楚,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要讓爸爸注意到他。

    而我之所以這麼瞭解,是因為我也曾經想要這麼做,只是我沒那個膽子罷了。

    可惜,歆傑並沒有成功。

    ※       ※       ※

    「沒有交代,沒有遺言?這就是我們那偉大父親的一貫作風?」歆傑握緊拳頭,身體猛烈地顫抖著。

    我面對他忿怒的咆哮,心裡好害怕。

    「歆傑,你不要這樣嚇我好嗎?從此以後我們只能相依為命了。」  

    弟弟終於停止吼叫,他瞅了我一眼冷冷地說:「我們不是一直相依為命的嗎?」

    接著,他用了門他去。

    我只好一個人面對所有的善後。

    爸爸總算沒騙人,隔天果然有人出面處理了「所有的事」,包括爸爸的後事、公司的事,和我們今後的生活問題;

    「我姓張,你爸爸生前將職務代理權交給了我。」他接著說:「這一年來,公司的財務上發生了超乎想像的危機,你父親做了很多努力米挽救公司,依然難免走上破產的命運。我想,他是承受不了精神上的壓力,或是不敢而對悲慘的結果才萌生死意吧。」

    姓張的繼續解釋著公司的狀況和必須採取的作法。

    其實我一點都聽不懂,可是我假裝懂而繼續聽著,因為從今以後,我便是家裡惟一的「大人」了。

    「公司必須變賣以清償債務,但是公司的現值已經因為你父親的跳樓而一落千丈,恐怕變賣的所得仍不足以清償所有的債務,所以屬於你父親名下的任伺資產也必須跟著變賣。」 

    我還是維持一發不語地聽著,充分表現出一個大人該有的沉穩。

    「與其等法院來查封拍賣,不如我們自己先賣個好一點的價錢,扣掉給債權人的部份,也許還能給你們姐弟倆留下一些生活費。」姓張的如是說。

    望著他開開合合的嘴巴,我試著消化他的話所代表的含義。

    他似乎在說——爸爸一生的心血將全部付諸東流了。

    我倏地領悟到,姓張的也正含蓄地告訴我——我和弟弟將必須搬離豪宅住進貧民窟,也許我們身上除了夠吃一餐飯的錢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了爸爸,一切都失去意義了,那麼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更何況,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啊!

    值錢的東西逐一被賣掉,最後房子的鑰匙交到了陌生人的手上。

    一個月後,我和歆傑收拾著沒有人要的東西,搬進了一間租來的小公寓二樓。

    後來仔細回想的時候,我才領悟到。難怪那一年來,家裡的傭人一個一個不見了;爸爸也決定取消信用卡,改發給我們現金,而金額也是一次比一次少。

    一瞬間,我的城堡徹底傾倒了,而我也成了落難的公主。

    ※       ※       ※

    爸爸是個孤兒,我們沒有任何親戚,事情發生的時候,除了那個姓張的人之外,就沒有人能夠幫我們其他的忙了。

    我一個人要應付前來買房子買傢俱的買主,要找便宜的房子搬家,還要擔心錢和往後的生活問題。

    天啊!

    我這輩子頭一次瞭解到錢的重要和缺錢的悲哀。

    歆傑照樣早出晚歸,有機會和他商量的時候,他不是惡聲惡氣地咒罵爸爸的不負責任,就是無所謂地丟給我一句:「隨便啦!沒錢大不了我去搶啊!」

    他根本不肯面對現實。

    幸好我的好朋友明雲,替我在她家附近找到一間四樓公寓的二樓,租金便宜,但房子也相當簡陋,兩小房一衛一廁,牆壁油漆斑駁,不附任何傢俱和家電。

    她拜託一個鄰居用小發財車把我們僅存的「資產」載到新的住所,再幫我打點了新居的一切。

    在賣傢俱之前,我偷偷地將我們心愛的東西暗藏了起來,免除了被搜刮的命運,像是手提電腦、CD、手機、服裝首飾、照片……我並不是心疼它們的價值,我只是捨不得它們落人陌生人的手中。

    弄得差不多了,我坐在投有沙發的客廳地上喘著氣。說真的,我這輩子從來不曾這麼累過。

    明雪看看簡陋的四周,不勝唏噓地說:「真想不到會有這麼大的變化,歆予。你要樂觀一點喔!」

    「放心吧,我一向很樂觀的。別忘了我的至理名言……」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明雪不待我說,就大聲地替我說出來了。

    我們相視大笑。

    一段時間後,明雪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已經辦休學了。」

    我想起昨天到繫上辦休學時,教授們不贊成的眼光。這件事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明雪和歆傑在內。前者,我相信她絕不會贊同;而後者,我不確定他是否關心。  

    「什麼?只剩一年多就可以畢業了。這樣不是太可惜了嗎?」明雪大叫。

    「我必須要工作啊,房子要錢,吃飯要錢,歆傑上學也要錢,我不工作行嗎?」我無可奈何地說。

    「歆傑知道嗎?」

    我搖搖頭,說:「我想他不會在意的。爸爸的死對歆傑是個很大的打擊,只是他用不在意來掩飾自己。」

    從小弟弟就依賴我這個姐姐,我也以他的保護者自居。記得小時候歆傑最愛坐雲霄飛車,常拖著膽小的我陪他坐遍所有遊樂場的雲霄飛車,我雖然不情願,卻還是一次一次地順著他、二次一次地忍受快速旋轉所帶來的刺激與恐懼,讓我幾乎瀕臨崩潰的邊緣。

    現在想想,雲霄飛車不就像命運的轉輪一樣,帶你上天下地,體驗人生的高潮與低潮,甚至讓人心臟病發作?

    「歆予,難道你都不替你自己著想?你的學業,你的前途,還有你的王子呢?」明雪不死心地繼續遊說,希望我能改變心意。

    我知道她認為軟傑已經不可救藥,休學的人應該是他。 

    「明雪,謝謝你。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無論如何我都會讓歆傑讀到大學畢業,甚至於出國念研究所,爸爸一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我從爸爸看他的眼神就知道。」

    我心裡一直很清楚爸爸對歆傑的期望——和失望。

    「至於我那英勇的王子。請你趕快現身,帶著屠龍劍來解救我這個落難的公主吧,趁著我還沒有被毒蛇猛獸吞下肚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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