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安的傷勢好多了,但心情卻相反。
「新冒出來」的父親成天把她當成記憶中兩歲的小薇薇,強迫中獎的照顧方式讓她有點受不了。
他守在病房,就為了聽醫生查房換藥時順口一提的「好多了」;他為她請二十四小時的特別看護,理由是,祁南是個大男人,粗手粗腳,而且……男女授受不親;他叫醫院附設的藥房送來一箱箱營養品,並堅持一口一口餵她吃;他甚至打電話回台南要公司的女秘書去內衣店購買?腹產後固定傷口用的束腹帶,因為醫療器材行賣的太硬不舒服……。
即使如此,頂多也只會讓薇安大喊吃不消,還不至於讓她的心情跌到谷底。
是祁南。
那天從涼亭回到病房之後,他就一語不發;隔天等看護來報到後,他便失蹤了,一天一夜後他才又出現,一張疲累的臉佈滿冰霜。
薇安的父親剛好去醫院復健科做運動,她便趕緊遣看護去跑腿買東西,以爭取與祁南單獨相處的時間。他看起來很不對勁,和以前不一樣,她有點擔心。
「祁南,你去哪裡了?」
她握住他,他的手和他的反應一樣冰冷。
她找話題和他閒扯,她不習慣這樣冷漠的祁南。
「祁南,我爸要我回台南去過年,你覺得怎樣?」
「你知道嗎?美絹夏天就要當媽嘍,她今天告訴我的。」
「還有,下午君婷打電話來問候我,她提到她先生目前的治療很順利,她曾與他見面。為他加油打氣,但我勸她不要急著團聚,一定要等醫生確定OK了再說……」
不管她說什麼,他只是看著她,看得她心裡發慌。
「祁南,你怎麼了嘛!」
她情急之下,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身上。
「薇安,你現在有父親,又有看護照顧你,我可以放心了。」他垂著雙手不碰她,他不能讓一時的心軟壞了一天一夜的掙扎。
「祁南,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可是你不要不理我嘛,你這樣我好怕!」她抬起頭看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我不生氣,我只是覺得好累,我想放棄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難道他是要離開她,就因為她沒告訴他那些事?可是……
「你仍然認為我小題大作對嗎?我全心全意的付出,終究無法換得你的信任……你知道我不是個有耐性的人。」他的決定做得好痛苦,但長痛不如短痛,他已經盡力了。「薇安,你要保重。」
「祁南,你聽我說,我求你聽我解釋!」她的眼淚掉了下來,但挽回不了他離去的腳步。
門「卡」的關上,薇安的心應聲破碎,一陣痛楚來自胸膛深處。
原來,這就是心碎的感覺!
奪門而出的祁南,閉上眼睛強忍心底的撕裂。這是他的選擇,他必須忍!
他深吸一口氣張開眼,意外的看到王其興一臉的關切,旁邊站著那個中年女看護。
祁南毅然舉步離開,他得學習面對沒有薇安的日子。
快步走出醫院,陽光熱情的包覆過來,但他卻絲毫感受不到溫度。
王其興從後面追上來,氣喘吁吁。
「祁南,你先停下來聽我說兩句,好嗎?」
他可以對薇安的眼淚視而不見,但卻無法對老人家的懇求充耳不聞,於是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他。
「祁南,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
祁南心裡亂七八糟,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就在盤石的辦公室裡,你告訴我你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而我提醒你要好好把握,千萬不要讓她離開你身邊。」
祁南想起來了,點點頭。誰也沒想到王其興竟是薇安的生父,就如同他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離開薇安。
「您不要勸我,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長痛不如短痛。」短痛已經讓他幾乎死去,那麼長痛豈不是要他的命?
「祁南,我真的感謝你讓我的洞填平,所以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你步上我的後塵。我承受了二十幾年絕望的痛苦,我比誰都有資格告訴你,天底下沒有長痛不如短痛這回事,除非那不是真正的痛。短痛只是長痛的開端,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您不瞭解……」
「我是不瞭解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看得出來你們是真心相愛。相愛的人如果因為誤會而分開,那就太不值得了。真愛一生可能只有一次,我不忍心看著你也在心裡挖一個洞,然後終其一生像個傻瓜似的守著這個洞。你瞧,我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真愛一生可能只有一次!他愛薇安,如果現在離開她,他便一輩子溺在自掘的洞穴中不可自拔,然後終生忍受著椎心刺骨的痛。
這是他要的嗎?
他迷茫的仰頭向天,指望陽光讓他的腦子清醒一點;不料卻是天空中瞬息萬變的雲朵揪出了記憶中的話語,給了他當頭棒喝。
「薇安,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我永遠不會和你分開。」
他曾對她許下承諾,如今竟要毀了它!
「請你別說永遠,世界上沒有永遠。」
難道那時的薇安已預見他的失信,所以淡然處之,以免自己被傷得太深?
他有什麼權利責備薇安,在他自毀對她的承諾之後?
不,他要回去向她證明……
證明世界上存在著永遠。
輕輕的關上門,祁南一眼便瞧見呆坐在病床上、兩眼紅腫的薇安。
看護盡職的勸她吃東西,但得不到任何響應。一看見他來了,看護如釋重負的跑出病房,留下他們獨處。
「薇安!」
她觸了電似的回過神,一看到他,好不容易干了的眼睛又山洪爆發了。她緊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又消失不見。
「祁南,你終於回來了!你聽我解釋,你不要生氣不要不理我,我求你!」
「薇安,你不要哭……」
祁南將她按向自己的胸膛,心疼到無以復加。
「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隱瞞你,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他們曾經那樣對付我!」她的淚水不斷湧出,沾濕了他的襯衫。
「薇安,你慢慢說不要急,我在聽。」他被她的反應嚇到了,只能不斷的輕拍她的背。
「……我以為貓跑進來我家找不到東西吃所以餓死了!你也知道我家亂得像垃圾堆一樣,有沒有被破壞我怎麼會發現!還有台北到處人擠人,被人趁機摸一把、罵句髒話也是常有的事,我根本不會注意到。祁南,我發誓我沒有隱瞞任何一件事,你不要生氣好不好?」薇安抽噎著把話講完。
「我不生氣了。」
「真的?」淚終於止住了。
「真的。」
「那你還會不會不要我?」
「不會。」
「你會不會和我分開?」
「我永遠都不會和你分開。」
「你曾經說過這句話,可是你剛才卻那麼狠心的甩門走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淚水又湧了出來。
「對不起,薇安,我一時失去理智了。」
「我不怪你,是我一直辜負你的好意。」她抹掉臉上的淚,直直的望著他說:「祁南,我愛你,如果你離開我,我會受不了。」
「我知道,我也是!」
珍惜著這份失而復得的感情,兩人激動的相擁,以至於不曾留意到房門外偷聽者離去的腳步聲。
好久好久,當心情平復後,祁南問:
「薇安,你願意接納你父親了?」
「我想是吧。他有什麼錯呢?他只錯在有個觀念保守的父親,錯在娶了個自尊心強的妻子,錯在所托非人。」
薇安繼續偎在祁南身上汲取溫暖和依附。
「我爸何嘗不是個受害者?我媽的一意孤行,造成了日後的悲劇。我想我媽後來決定搬回紐約,就是希望讓我爸找到我們。我記得很清楚,她總是特別留意信箱和從門前走過的人,她其實一直沒有放棄等待,可是她的自尊心太強,不允許她打一通電話、寫一封信或買張機票直接飛回我父親身邊。她實在好傻,是不是?」
「好傻,也好悲哀。」祁南想到自己差點也因為自尊、倔強而失去心愛的人,不禁心頭一驚。他忽然想到祁北告訴他的制約原理……
荷蘭鼠壓桿就有東西吃,所以它繼續壓;壓了桿卻吃不到東西,於是它放棄。
縱使沒有戀人間的形影相隨、耳鬢廝磨;縱使時空分隔、聚首無期,薇安的父母仍不曾中止對彼此的癡情思慕。
明知無望,卻堅持等待,這是何等令人動容的感情?
行為學家說人類的行為可以靠制約訓練養成,的確不假;但唯有感情除外。
而此刻,祁南更慶幸他和薇安的愛母需經歷如此嚴苛的考驗。
他寧願平淡。
過年嘍!
除夕,薇安要在祁南家過。
對中國農曆年向來有著莫大興趣的她,想在有年味的祁家過年,但又不忍心讓爸爸一個人獨自吃年夜飯。所幸周到的祈爸祁媽連她父親也一併邀請,解決了她的困擾。
女兒一出院,王其興便趕回台南料理「家務事」,並且為公司的人事異動作必要的安排。想當然爾,何家人將一個都不留。自作孽不可活,這是他們自找的;況且他沒有對何家其它人提出告訴已算仁至義盡了。
儘管妻子的死訊讓他痛不欲生,得回女兒卻令他備感欣慰。折騰了大半輩子,王其興覺得疲倦了,他想退休安享晚年,並且等著含飴弄孫。
不過退休的事急不得,總是得等他將接棒人調教好。倒是女兒的婚事可以先辦。祁南這個女婿沒什麼好挑剔的,再說年輕人的事讓他們自個兒作主就好,老一輩不宜干涉太多。他受過的痛,絕不能再加諸在下一代身上。
身體還沒完全復原且尚未過門的薇安,在祈家一家大小忙著拜拜、準備圍爐的時候,只能做壁上觀,偶爾意思意思問個問題或出點主意就行了。
三牲四果,燒香祈求,拜地基主、拜祖先,擲茭,燒紙錢……香煙繚繞中,薇安看得興味盎然。
年夜飯是一大桌的佳餚,大魚大肉大菜,滿滿的一桌都是祈媽的傑作。大嫂藍紅擔任副手,二嫂狄荻負責跑堂,三個女人在廚房飯廳間不斷穿梭,忙得不可開交。
祈爸也沒閒著,他端坐客廳指揮祈家三兄弟大掃除,窗子、院子、車子……到後來三兄弟索性脫了外衣,僅著汗衫短褲在攝氏十度的氣溫下揮汗打掃。
「喂!肌肉男,天花板上還有ㄓㄨㄓㄨㄕㄨ。」薇安坐著學祈爸發號施令,覺得威風極了。
「小姐,是ㄓ、ㄓㄨ,ㄙ。」
「不管!別偷懶,你的strong muscle還沒有發揮作用哦。」
「你是在暗示我嗎?」祈南放下手中的拖把,故作猥褻的欺近她。
「我哪有……救命啊!」薇安在他抓住她作勢強吻時,大笑的閃躲呼救。結果仍舊逃不過祈南的辣手摧花,硬是被他重重的在唇上給啵了一下。
「啊!限制級的,大毛、二毛,眼睛閉上不准看!」頑皮的祈北故意大驚小怪。她率著祁東的兩個兒子不知從哪兒竄出來,手上提了一大袋鞭炮、仙女棒,幾個人誇張的笑鬧成一團。
薇安臉紅得像個富士蘋果,鮮艷欲滴。
圍爐的前一刻,王其興趕到。他到的時候把大夥兒給嚇了一大跳……滿車的禮物!不僅如此,下車時還從外套口袋掉出一大疊紅包,簡直像個穿著西裝的聖誕老公公!
薇安就坐在父親和祈南中間,有點擠,但很溫暖。席間每個人得輪流說吉祥話,她說的是「百年好合」,在取笑聲中她吃到了包在元寶裡像征好運道的銅板,歡天喜地的接受了大家的恭賀。
「我說親家,這小倆口子挺登對的,你看怎麼著,辦是不辦?」
祁爸提親的方式也未免太另類了吧?
看了看始終臉紅的女兒一眼,王其興笑著允諾了。他差點說出他新立的遺囑內容,他有點迫不及待要看到祈南的反應。
「唉呀!這還用問嗎?人家隔壁張師傅過了年就來幫我們油漆房子,什麼時候漆好就什麼時候辦喜事,這事早就說好的。親家公,就算你要反對也來不及啦!」祁媽開玩笑,王其興也很配合的攤開手故作無奈狀,惹得全家笑聲連連。
準新郎官當著大家的面在準新娘的臉頰上輕吻,又引起一陣喧鬧。
這是一個充滿歡樂的時刻,好幸福、好快樂!
年夜飯足足吃了三個小時,接著便是發壓歲錢的重頭戲。
收穫最豐的自然是還不會賺錢的祁北和大毛、二毛。而薇安除了拿到父親給的,也意外地收到祁爸祁媽的紅包。這是她第一次拿壓歲錢,接過紅包的當兒,她忍不住感激涕零。
「大過年的,可不能哭喔。」祁南在她耳邊提醒,嚇得薇安拚命眨眼才把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給硬逼回去。
她上前給三位疼愛她的長輩熱情的擁抱,以彌補她的不擅言詞。
大毛鬧著要放鞭炮,孩子王祁北便領著兩個小鬼到院子裡,一夥年輕人也都跟著去,留下三個老的在屋裡商討婚禮事宜。
祁北點燃了鞭炮後,就一溜煙跑掉,免得被炸成大花臉;大毛、二毛則在一旁興奮得拍手叫好。
迸迸迸!迸迸迸……
「哇,好刺激!」薇安捂著耳朵大聲的說,她的心臟隨著鞭炮聲蹦蹦跳。
中國年原來這麼有趣!
「我們結婚那天也會放鞭炮!」祁南也喊回去,他已開始期待那一天了。
「我們結婚的時候,年獸也會來嗎?」祁南已向她解釋過年放鞭炮的由來。
「不是,而是要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
「就是向全世界宣佈我們結婚,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祁南一臉陶醉樣。
「你真的這麼確定?」薇安似乎並不,住院時祁南的變臉出走仍令她餘悸猶存。
「當然!薇安,請你對我有信心,至少我會努力讓你幸福。」他誠摯地望進她海洋般的眼波。
「可是你從來沒對我說過『我愛你』……」薇安藉著鞭炮聲壯膽,大聲說出內心的遺憾。
「真是女人的通病。好吧,如果你不嫌俗氣,我就說給你聽。」他清清喉嚨,準備引吭大聲說,反正鞭炮聲那麼吵,沒有人會聽到,矇混過就算了。
他用手圈成圓筒狀搭在嘴上,然後運功閉氣,對著天空高聲放送:
「薇安,我愛你!」
空氣瞬間凝結,整個世界變成最高品質--靜悄悄。
所有人定住不動,整齊劃一的將視線全射向他。
莫非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
並不是。
大夥兒原本以為當最後一個鞭炮爆完,一切將歸於靜寂,不料,尾端爆開的下一秒鐘,居然連著中氣十足、響徹雲霄的「我愛你」三個字……
沒待多久,凝結的空氣開始了躁動,然後院子四周變得熱鬧起來。
鄰居都探頭出來一窺究竟。有人吹口哨,有人對他豎起大拇指,有人過來拍他肩膀--
「嘩!祁家老三,夠帥夠酷夠敢,真有你的!」
王其興在祁家二老的陪同下,緩步走出。他站在由紅蘋果變臉為紫葡萄的女兒身邊,對著深受打擊、呆若木雞、正急速腦充血的祁南,無限欣慰的說:
「年輕人,我和薇安都明白你的心意。」他握住他發冷顫抖的手繼續說:「歡迎你成為王家的女婿、盤石的新任總經理,以及王氏企業的繼承人。」
頃刻,血液直衝腦門頂端,祁南在一片驚呼聲中倒向薇安懷抱!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