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孟斯浩今晚的情緒特別高漲。
在獸醫診所裡和大舅舅一起看著五只小狼犬一一從母犬的後腿間擠出來,母犬用牙咬斷臍帶,用舌舔噬新誕生的小犬。孟碩人讓他觸摸那潮潮的,軟軟的,還沒有張開眼睛的小生命,一面說給他聽:「小孩子就是這樣從媽媽肚子裡生出來的。」
「我也是嗎?」孟斯浩張大嘴巴看傻了,問了好多好多問題,跟孟美纓回家的路上還不停歇的問著,彷佛整個世界突然之間變得和從前不同了!
孟美纓幫他替換睡衣時,耐著性子應對兒子一個接一個沒完的問題。
「你生下來就是十根手指頭,不是一根根長出來的。所以以後也不會再長第十一根……不,牙齒是一顆顆長出來的,不是生下來就有的……」其中當然,也包括孟斯浩最愛問、最常問起的:
「再說一次你和爸爸第一次見面那天給我聽,媽。」
「你爸爸和媽媽是同學。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很喜歡他了呀。」孟美纓微笑說。前半是謊言,後半是實話。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結婚,然後就有你了呀。」依然半句謊言搭配半句實話。
「然後呢?」
「然後爸爸就死了,然後媽媽就把你生下來呀。」
就這樣,謊話為經,實話為緯,編織成兒子對父親僅有的一點點印象。直到孟斯浩終於疲倦又滿意的闔起他那對漂亮的長睫毛時,月亮早就爬上高空了。孟美纓靜靜等著兒子完全睡著後,又陪母親說了會兒話,弟弟如傑也自學校結束晚自習回來後,她才騎了她的小機車,駛在夜色裡往美少女酒吧去。
沿路邊躺著細細碎碎的枝葉。又是秋了,她想,跟著陷入了回憶中。
那天,孟美纓記得清楚,也是秋風剛起的季節,她初次看見柳昊然的那天。
孟美纓還在念大一,周末時間除了幫一些孩子補習外,也幫著附近幾棟別墅作些庭院設計的工作。這原本是父親生前的嗜好。孟家附近不少人家的庭園都是父親免費設計的。孟美纓從小就跟著父親身邊當幫手,學了不少。
父親去世後,她推掉了許多家,僅剩下三家,依然利用餘暇幫忙。
而其中一家就是柳家。
那天,原是她安心要在家裡休息的日子——學校大考剛剛結束,母親甫完成一段療程,出院回家了,孟少瑋在打工地方學了幾招燒烤技術,興沖沖說要主廚,順便給在南部念書、難得回家的大哥打打牙祭——偏偏下午刮了場強風,孟美纓心裡因而記掛起幾株剛剛移植不久的小樹苗。孟少瑋說:「還有兩小時才開飯,有 幫我足夠了,你就去看看吧。免得你坐立不安,沒心情 我的好手藝。」
孟美纓去了。於另外兩家庭院裡巡察了一圈,最後才到柳家。
當初沒有推辭柳家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因為柳家主人在電話中表示,根本沒有雇請人打理庭院的計畫,是當初孟先生自己尋上門,表示興趣所至,願意免費幫忙;因此,如果孟美纓不願再繼續幫忙,柳家也不會再找人接替。
聽見這樣的答覆,孟美纓反而決定不放棄了——
沒人賦予關懷的庭院,只剩下日漸荒廢的命運。她不能坐視。
另一個原因是:柳家庭院裡有三株茶花,是父親最早教她親自栽下的,從育苗開始,她看著花兒日漸茁壯,這份感情,她難以割捨。父親教她種植時,曾告訴她:「每回台風過後,我最擔心的不是花草是大樹。大樹會斷折,甚至被連根拔起,花草或許會掉些花瓣,會受些傷,但它們因為柔軟反而能承風不倒。」
父親說這些話時,也撫著她臉頰,含笑告訴她:
「女孩總比男孩早熟些。你雖和碩人同年,但他還只是個毛孩子,你和少瑋反而比他懂事的多。但少瑋是棵樹,剛猛有餘,柔韌不足,你必須善用你的韌性,而那來自愛。美纓,愛,是你所擁有最強大的力量,不論以後遇上任何困難,不要忘記愛是你的盾牌,也是你的兵刃。」
孟美纓在回憶父親的慈顏中微笑,在微笑中整理樹苗凌亂的枝葉。
秋風拂過臉龐,輕挑起她的發絲玩耍。她舉手將發歸到耳後,臉龐微微偏側。
於是,沒有防備地,那畫面就跳進她眼裡,直直摔落進心裡,再也揮之不去了。
他,站在陽台上,看起來完全不像真實世界裡的人。吹過她臉頰的風,也吹起他雪白的綢襯衫下擺,輕輕鼓動,秀氣蒼白的面容微微仰起,滔天的夕陽輝煌盡數傾注在他的顴骨和鼻梁上,眼睛裡有幾根嘲諷的刺,有幾抹哀哀的懶,遠遠投向天邊,像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孟美纓佇立久久沒有動彈,也忘了呼吸,手裡的鏟子就掉到地上了。
他轉頭看見她,一下子,臉上的迷失和淡漠全消失了,先是一臉的迷惑,很快又變成一臉的冰冷,冰冷的灰,那灰,融進周圍所有事物裡,讓一切都跟著他的表情黯淡下來,變成沒有顏色的畫面。
他的視線沒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鍾,便調過身子走回屋裡了。
孟美纓至今不能忘記那幅畫面。
她在酒吧門前停下機車。門板隔開了裡面熱浪聲波和門外的寒風涼露。她搓了搓兩手,呼出口氣,薄薄的白霧毫無氣力的散進風裡。她在進門前,仰頭看天空一眼,今晚的夜只有一個銀盤孤伶伶懸掛在半空,沒有一顆星的光跡。
孟美纓推開大門,裡頭熱騰騰的空氣傾刻間便將她的身子烘暖了。 ——
2孟月 牽著柳昊然的手,穿過重重跳舞的人群來到吧台時,蕭逸騏驚訝萬分。
「我認識她比認識你還早。」柳昊然以愉快的聲調,把從前的事告訴了他。「真好玩,從七年前第一次說話開始,卻直到現在,我們才見到面。」
「是誰規定作朋友一定得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有著怎樣的頭銜呢?不知道這些難道就不能做好朋友嗎?」孟月 道:「你們今天的酒帳都算我頭上吧!」她後腦突然被二姐的指節輕輕扣了一下。
「你又撿人回來啦?」剛從舞池裡退下來的孟少瑋,輕微喘著氣說。
「這是我朋友。」孟月 簡簡單單介紹了,便進吧台倒酒。
「整個島嶼都是你朋友。」孟少瑋說。
「有什麼不對嗎?大家都一樣說中國話。」
「而且都一樣用台幣。你知不知道今天被你這麼一起哄,我們會損失多少?」她揮揮手,「拜托你,長大點,不要每次心情不爽就玩免費大贈送行不行?」
「我們會付錢。」蕭逸騏說。
「這和你們沒有關系。是她的問題,也是我和纓把她給關在廚房裡炒菜的緣故,不然讓她來管吧台或外場的話,我們一毛錢都不用賺了。沒見過比她更不實際的人。」孟少瑋雖抱怨著,眼嘴卻含笑。
「說實際,在場者沒人比這位仁兄更實際。」柳昊然指指蕭逸騏說:「此人絕不浪費時間作對他自己無益的事。」
「和我們喝酒打屁,對他有益嗎?」孟少瑋揚揚眉毛。
「這正是我納悶之處。所以我才會在門口等著,看他何時會出來,一面幫他計算他總共浪費了多少光陰。」柳昊然笑說。
「你說錯了,我執著的不是對自己有益之事,而是經過我評估後,最值得花時間去作的事。」蕭逸騏不悅而反駁道。
「現在最值得花時間作的事,除喝酒無它。」孟月 把酒杯拿到柳昊然手邊:「來,為我們重逢,還有,初次見面,乾杯。」奇怪又貼切的說法。柳昊然接過酒,提起嘴角,燦爛的笑了。孟月 第二杯拿給蕭逸騏。
「我酒量不好,不喝了。」蕭逸騏敬謝不敏。
「這麼沒種?男人怕醉?」孟月 聽了不悅。
蕭逸騏勉強接過那杯伏特加。他的極限是兩瓶啤酒,而且剛剛才飲完他的極限。現在,瞪住孟月 這杯連冰塊都未加,毫無修飾的伏特加酒,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喝了一小口,難喝極了,臉色想必很臭,因為柳昊然對著他大笑起來,笑得非常之開懷。
「嘿,笑什麼笑!」蕭逸騏說著,自己也笑起來。
「我最喜歡看見你出丑的模樣。何必老是嚴肅得像我老頭一樣呢?我有時覺得你和我同一條戰線,有時候又以為你是老頭派來監視我的。」柳昊然調侃道,笑著舉起酒杯,和蕭逸騏的相碰一下。
蕭逸騏和柳昊然同樣,可說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社會層次來到這裡,最初,他覺得格格不入,然而卻被這裡的熱烈氣氛吸引。他將這不可思議的現象解釋為好奇所致。但一天天過去,蕭逸騏發現自己在美少女酒吧裡留戀忘返的時間不減反增。他不得不承認,除了新鮮感之外,這酒吧裡肯定還有些什麼吸引著他的靈魂,進而引領他的身軀一再返回。
看見柳昊然臉上綻出了他未曾目睹過的笑容,蕭逸騏忽然明白了,這個酒吧裡,原來有著讓人煥然一新的魔力。他正在一日日遠離自己過去的世界,以同樣的眼睛在同樣的世界裡卻看到了一些全新的東西。
「來,跳舞啊!」
孟月 結束自己的那杯伏特加,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柳昊然往舞池裡擠。蕭逸騏放眼望去,場地裡充滿了跟隨節奏放縱身軀扭動的群眾。拋開了束縛的柳昊然,身軀像剛剛破蛹而出的蝴蝶,雙手如翅舒張,在音樂中舞動;他笑開一口白玉,臉頰奇異的印染上孟月 孩童似的純真粉紅。蕭逸騏驚詫省悟到,褪去了情色包裝的柳昊然,不過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罷了。
「月 很快樂呀。」他對孟少瑋說。
「你這麼覺得?據我對她的了解,這是她心情不好時的發 方式。」孟少瑋不以為然,扶著椅背站起。「 有心事時才會喝酒飆車跳舞,或者,笑得像個瘋子。」她突然對門口揮手,高窕的身材讓她很容易就看見姊姊走進店門。
「纓!」
孟美纓一進門就被如熱浪的人潮擋住。她設法從邊緣找到細縫擠向吧台。
「誰帶頭的?」她笑問,指的是眼前這場不是時候的舞蹈。
「是 。自你從碩人診所打了電話回來,說那流浪漢昨天已經走掉以後,她就很低潮。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浩浩不肯睡啊。」
「纓!瑋!來跳啊!」
孟月 不知何時已和柳昊然分開了。柳昊然陷在人群的漩渦中不見了身影,她則從人群中擠出來,一手拉著一個姊姊,把她們推進舞池裡。
蕭逸騏最初還能見到三姊妹在舞池中央的舞姿,轉眼間,視線就被人牆阻擋了。孟月 不見所蹤,孟少瑋被女客們推擠著往左方去,孟美纓被隔在右方,在幾位男客圍成的圓圈中央,自成一小塊場地,獨自舞動。
蕭逸騏所在的角度剛好看得見孟美纓的舞蹈。他見過好幾次孟家三姊妹共舞的情景,那真會讓你的心髒跟著她們的擺動而飛旋,但此刻,見到孟美纓一個人舞動著,在人群中間,卻沒有配合其他人的舞蹈動作;一般人都是踩著節奏起舞,她卻將自己放逐在音樂的旋律裡,如夢游,似沈醉,輕軟搖擺的身軀彷佛缺少骨骼的支撐,亦不受重力的約束,他忽然感覺一股說不出的悲戚,像看著一株孤獨的水草,在海底隨潮搖擺。
十幾分鍾後,孟月 不知從何處鑽出來,排開眾人回到吧台。
蕭逸騏忍不住問她:「你又不跳了?每次你跳到正興頭上的時候,就會突然離開,為什麼?」
「你呢?還是不跳?」孟月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不高興整間酒店只剩下蕭逸騏的屁股還黏在椅子上。她一口氣把酒瓶裡剩下的酒全部飲盡,然後走到音響邊,改放起一首慢節奏的歌曲。
「這下你不能再說不會了。」
她笑,沒有預兆的牽起蕭逸騏,把他給拉進了舞池,抓著他手教他隨音樂輕輕搖擺。蕭逸騏手心在冒汗,動作笨拙得像初學走路的孩子,剛剛吞入肚腹的冰涼酒液,被這麼輕微一搖晃,化成燥熱的血氣,從五髒深處沖上腦門,使他頭昏腦脹,手腳更加無法隨心擺動了。
「唉,你真的不會耶。」孟月 最後無奈的抓抓頭。
「我早說過了嘛。美纓呢?少瑋呢?昊然呢?你還是去和他們跳吧。」
「都擠成這樣了,哪裡找得到他們呢?」
蕭逸騏左右張望。舞池裡實在太多人了,他只看見一張張模糊的臉孔在周圍閃動。蕭逸騏朝著記憶中孟美纓所在的方向瞧去,總算讓他見到了她的側影。
在她身後的人,是柳昊然。
蕭逸騏眼睛用力一眨,突然就像石柱一樣僵立在舞池裡了。他想起來了!
蕭逸騏終於了解,為什麼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就對孟美纓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
3有一個人,貼近她身後舞動著。孟美纓敏感的感覺到了。身體與身體之間的距離已經超過了她心中界定的「安全距離」。太近了。她不動聲色的挪動兩步。
那人又貼近了些。
孟美纓並非初次經歷此類情境。她正打算離開舞池時,那人的手,隨著節拍牽掛上她的腰際。沒有預警地,孟美纓已經被圈在由兩只男性臂膀組成的狹小空間中間。
他並沒有緊貼著她的身子,雖然不讓她逃離,卻留有兩寸餘地的,促擁著她起舞。她很不高興,轉過身子打算好好罵他一頓……
「嗨。」他輕聲一笑。
這笑,笑去了孟美纓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感官知覺。
是他嗎?是他嗎?會是同一個人嗎?
孟美纓不免懷疑,這是天神為考驗她的記憶,特意設下的殘酷測試。
少年時代的他,那份出奇的漂亮俊美是蒼白的,憂郁的,讓女人在心動之餘忍不住還生憐惜,為他悄悄釋放與生俱來的女性溫情,渴望用溫柔懷抱安撫他的寂寞;而此刻,在她目前,如此深刻清晰,絕非夢境,同樣一張漂亮得讓她忘了自我的面容,卻充滿邪裡邪氣的魅惑氣質,讓女人難以招架,勢必要被他勾魂攝魄的目光給逼迫得節節敗退。
孟美纓很快發現,他並沒有將她認出來。他僅僅以一種撫愛的眼神,一種能在瞬間俘虜女人心的眼神,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眼神,細細密密在她的五官上游走;他嘴角含著笑,那越來越熱烈的神情,燒在她臉上,也燒在她身上。幾度,她在心裡想,啊,他就要認出我來了,但他的笑容,他的眼神,卻一點兒也沒有改變,依舊是那可以對任何女人發出的,意欲征服任何女人的神情呵。
原來,他並非認出她,僅僅為她的美麗,為她在人群中獨特的舞動姿態,使他挑中了她,甚至還可能把她的舞蹈當成了刻意吸引男人的魅術,把她當成了尋找芳客的寂寞婊子。這想法像一閃而逝的電光,猛力打擊在她的心口,那麼痛,她雙腿幾幾乎要癱軟下來,理智也隨之回頭斥責她軟弱的感情——
「跳舞吧。」他看穿了她要逃離,請求夾著他溫熱的氣息,直撲她臉面而來。
他太老練了。兩手輕輕一帶,剛想轉離他身邊的她又旋回他身邊。
他對於女人心情悸動的節奏控制簡直像一個天才。他攬著她的腰,手指在她背後一扣一扣的敲擊。手指是鼓 ,微笑是旋律。柳昊然把她的身體當成了舞池,節奏從她的尾椎一步步攀上脊柱,往上行進攻陷她的腦髓,進而將麻軟的感覺釋放到她的神經末端,沖刷掉她整身力氣,剩下支撐她的,只殘餘意志,那被痛苦一鞭鞭抽打之中所鍛 出來的意志——
「很抱歉,我們只賣酒,不陪舞。」孟美纓冷靜地,推開他,走離舞池。
要命,他不是把我當成妓女就是舞女,我為什麼還要跟他說抱歉?
她轉離時,那恍若凍結著霜雪的潔白側影,充滿一股決絕的堅持。柳昊然從未見過任何女人對他露出如此之神情。那張嘴唇像是為了拒絕他而誕生的,那雙美麗的眼眸,像是為了給他冷漠的眼神而存在的。他從未見過一個女人能如此不為他所惑,尤其是他存著心要誘惑的女人。柳昊然嘴角不自覺地,挑起一道興味的笑。
「原來你在這裡。」孟月 挽著孟少瑋找到了柳昊然。
「纓怎麼走掉了?」孟少瑋正好看見姊姊離去的背影。
「你們認識她?」柳昊然問。
「她是我大姐呀。她叫孟美纓。」孟月 說。 ——
4孟美纓離開舞池,走到吧台裡時,蕭逸騏已經坐在那裡了。
孟美纓給自己倒了杯水。她的手在顫抖,她的眼圈也發紅,她的視線放在舞池裡,顯得茫然失神。舞池裡,孟少瑋、孟月 和柳昊然三人湊在一起舞得正起勁,哈哈大笑著,在人群裡十分搶眼。
「你的孩子是柳昊然的孩子吧?」蕭逸騏終於問出口了。
「為什麼你會知道?」孟美纓手裡的玻璃杯 然落地,粉碎。她的臉色青白得嚇人,平常粉紅濕潤的唇瓣如此蒼白乾燥,從那唇裡脫口而出的音量比平常更高更尖,幸而被音樂聲壓過。
「果真如此!」他的臉色,也和她同樣青白了。他其實只知道她孩子的年齡,算來與記憶中見到她的那年頗為符合,又是個私生子,一旦憶起孟美纓和柳昊然有過一段,蕭逸騏不可能不起疑孩子的父親正是柳昊然。
孟美纓蹲下來撿拾碎玻璃,藉以作為暫時的逃避。先前在沒有任何心理准備之下再次見到柳昊然,也沒有比現在更讓孟美纓驚慌失措。剛才她很快就發現柳昊然全然不記得她了,她的情緒於是矛盾起來,既覺得被傷害,卻也感覺安全——只要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她就可以假裝整件事沒有發生過。但蕭逸騏怎麼會知道呢?
她手指被玻璃刮破了皮,血從傷口滲出來,她卻沒有發覺。蕭逸騏走進吧台,在她身邊蹲下,伸手抓住她手腕。
「為什麼你會知道?」她低著頭小聲問。
「我十九歲起就在柳家陪他念書。」蕭逸騏說。約莫五六年前的某天傍晚,他去到別墅時正好見到孟美纓從柳昊然臥房中沖出,那麼急速,那麼慌亂,幾乎將他撞倒而不自覺。就是在那錯身的一眼中,蕭逸騏對孟美纓的面容有了印象,「……我猜那時候,你一定沒有注意到我。」
他說完,孟美纓反握住他的手請求:「不要告訴他好嗎?你能幫我嗎?」
「我——」
「纓?」孟少瑋出現在吧台入口處。她跳乏了,下了舞池卻見不到姊姊的影子。她去廚房看過,也去廁所找過,沒想到孟美纓會和蕭逸騏蹲在吧台裡說話。她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麼,只是望著他們倆相握的手,神情錯愕。
「杯子破了,逸騏在幫我撿玻璃。」孟美纓連忙站起身。
「你的手流血了。」孟少瑋拿起姊姊的手,仔細檢查傷口有沒有碎玻璃。
「沒事。」孟美纓要妹妹去廚房拿刀傷藥來。支使開孟少瑋後,她再次央求蕭逸騏道:「請你別讓任何人知道吧。」
「……難道沒有別人知道?」
孟美纓默默搖頭。「我從未告訴任何人。你瞧,連他自己,甚至對我沒有半點印象了。至於我兒子……他以為他的父親早就死了。」她眼裡充滿求懇:「這麼多年前的事了,何必提起破壞大家的平靜生活,對吧?幫我保守秘密,讓一切維持現狀,好嗎?」
蕭逸騏正感到為難,柳昊然和孟月 已雙雙打從舞池裡下來。
「你放心,我暫且不會說。我們改天再詳談吧。」他低聲說完,匆匆走出吧台。「喂,時候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我不想這麼早回去。」柳昊然大咧咧的往吧台上一坐,正坐在孟美纓面前,沖著她微笑:「嗨,又見面了。原來你是她的大姐。她以前經常提到你。」
又一個嚴重打擊。孟美纓懷疑她今天是遭了什麼劫,必須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遭受接二連三的震撼?她難以置信的看著小妹。
「誰知道今天會遇見他呢?」孟月 在柳昊然身邊坐下,「你來說吧。」
柳昊然揚揚眉,然後又說一次他倆認識的經過。
「足足兩三年呢,我們就那樣隔著道圍牆說話,她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她,連姓名都不知道。」
「因為你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啊,我當然也不告訴你。」孟月 說。
「是你故作神秘。」
「你才裝神弄鬼。」她笑道:「最初我還真把你當鬼呢。」
「你膽子不是很大嗎?」
「我說把你當成鬼,可沒說我有被嚇到。」
「對了,你不怕鬼。你怕黑。」
「你居然記得。」因為在黑暗裡,她會無可避免的看見那對眼睛,所以畏懼。
「當然記得。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因為當時的他根本沒有別人可以說話。
「你記得那蝸牛?我們計時的那次。」
「哈,怎會忘記?那個蠢笨的小東西,從你腳邊開始往上爬,花了四小時二十五分鍾才爬過圍牆到我那邊,我們等的眼睛都凸了。」這倆人,盡管撤去了中間的圍牆,卻依然如昔地你來我往對話著,那樣自然,那樣愉快。
望著他們,孟美纓手指傳來一陣劇痛。她正在傾倒的酒液滿溢出杯緣,刺激到手指的傷口。茫然間,她的手被孟少瑋抓了過去給上藥。
「痛,你輕點哪。」她蹙眉。
「不痛才怪。這下好,省了消毒過程。」孟少瑋嗔目望著姊姊:「你到底在發什麼呆啊?大半瓶酒都 出來了啦。」
能不發呆嗎?他和 從沒有見過面,也能記得所有點滴,卻完全忘記我了?
柳昊然肆無顧忌的大笑,在喧鬧聲和音樂節奏中,高高揚起。孟美纓一顆心,與之相反地往下沈落。她偏開頭,不願看見他們說笑的樣子,每多看一眼,她的冷靜就流失一分,再下去她恐怕自己會難以支持。
自從第一眼看見柳昊然之後,她便不能自主而經常去柳家庭院中徘徊了。
以工作之名,行偷窺之實。她真想再看見那位不知名的少年一次;然而他似乎極少走出主屋,也或許因為她去的時間總不對,往往一個月裡,她只能看見他一兩次,其中一次還是他在窗 後的身影呢。
直到一年後的某天午間,突來的陣雨將她打入了門簷內避雨。她在人家庭院中遇雨不是頭一次,卻是第一次他開啟了大門並與她正面相對,朝思暮想的面龐突然奢侈的呈現在目前,孟美纓口乾舌燥,全身的水分都集中到雙眼似的,她感動的幾乎流淚。
「啊,午安。」她笨口的說。
「你是?」他鎖著眉。
「我是柳先生請來……」她一想不對就頓住。柳家並沒有雇用她。
「進來吧。」他竟然沒再等她說下去,側過身子讓她進屋。
她於是懷著狂喜的心情,登天梯似的走進去了;藏在那顆亂撞亂跳的心髒裡的,是份隱隱約約的期待,期待他或許也有一些些被她吸引了。孟美纓知道自己是美麗的,盡管她將他視作太陽而老是自覺是顆黯淡無光的小砂粒,然而她到底是個十分漂亮美好的少女,有著撥動男人心弦的一切條件;這點,孟美纓老早就從許多男同學的目光中得知。只不過,任何一雙充分表現熱切仰慕的眼睛,和他憂郁眼眸帶給她的致命蠱惑相比之下,哪裡還能引起她一分一毫注意呢?
不能完全怪他,孟美纓事後不只一次回想,在那天的整個經過裡,她完全沒有向他解釋自己是什麼人。而且,也確實是她自己,因為眼睛離不開他而笨拙的被茶幾絆了一腳,當他從旁相扶時,臉一燒燙雙腿就此癱軟;確實是她自己,當依傍在他胸口的剎那,腦袋裡名為理智的電流就此短路,沒能指揮神經制止他靠在她發盼的唇,順勢下滑到她額角,而後到她唇邊……
從初見他的那刻起,她即無可自拔的陷入單戀裡,對他的渴求日夕在她血脈裡滋生蔓延,成為無力拔除的病根,要她如何抗拒這少年的手指在她身上燃起激越的火焰呢?她什麼都不在乎了,只想聽憑身體的情欲肆意奔流,渴望用全身密密緊緊貼合住他的肌膚,擁抱他,什麼都不要去想……
事後,他將皮夾丟給她。她不明所以的打開來,看見證件上的名字。
「柳昊然……」她含羞微笑,輕聲念了兩次他的名字。
「要多少自己拿。」
「你說什麼?」
於是,柳昊然又說了一次。
於是,她的心便墜落地面,碎裂成千千萬萬破片了。她眼前的景象搖晃不定,彷佛世界上下顛覆了,只剩下他那張輕松自如的神情,像殘忍的惡魔,在她為他付出純潔的身心之後,還能毫無所覺的對她展露理所當然的笑容。
為了捍衛那僅存的些微自尊——如果確實還存在任何一些些的話——孟美纓強忍胸口的痛楚,強忍滿眼的酸楚,顫顫發聲:我不是妓女,你不需要付我錢。她甚至不確定聲音有沒有發出,僅把殘餘的意識集中在脊椎,挺直背脊,轉身就走。
但,他怎會不把你當成妓女呢?是你投懷送抱,是你自己犯賤!
屋外還在下著滂沱大雨。
原以為只是場短暫的午後陣雨,在加遽成為大雷雨後,持續到第二天。即使在雨終於停後,天空也仍在烏雲掩蓋裡。無論回想多少次,孟美纓也記不起那時究竟隔了多少天才又放晴的。不過,她以後沒有再踏進柳家庭院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