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論白天或夜晚,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它,這棟一層樓的建 物甭說不起眼,實在是恐怖——古舊的雙扇木板大門緊閉,門上橫亙一柄裝飾用的大鐵鎖, 跡斑斑,門口地面豎著一塊簡陋的木頭招牌,上漆著五個黑油油的宋體字:
美少女酒吧幾丈之外,並肩站著兩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其中一個從皮包裡摸出小化妝鏡,看見鏡子裡的影像如含苞花朵一樣可愛,才舒了一口氣,收好鏡子。第二個女孩眼望著酒吧大門,伸舌尖濕潤乾燥的嘴唇,問:
「駱小丹,你……說要請我吃飯,就這裡?」
「對啊。」駱小丹大點其頭。
女孩吞 一下。說實話,如果是一個人經過這兒,她絕對不想對它多張望一眼。光看店名就有理由懷疑這是家進行色情營業的酒吧。最嚇人的是招牌邊的泥濘地上還躺著一個流浪漢,穿著破爛夾克和牛仔褲,露在整臉骯髒胡子外面的雙眼緊閉著。
女孩正在猶豫間,好大的「碰!」聲忽然響起,酒吧大門被人從裡面一腳 開。那人背著光,變成一個高窕的剪影鑲在門框中央。
「操!你沒上過幼稚園是嗎?連最基本的待人禮節都不會?聽好,這裡不歡迎對女人不禮貌的男人。你下回再來,先用殺蟲水把肚子裡的淫蟲給徹底清潔一下,否則我會用拳頭教你怎麼乾淨說話!」
一個男人被推出來,像只裝滿垃圾的麻袋,重重摔在地上。
「碰!」
店門關起,門板微微晃動。
男人一身狼狽,爬起來拍拍屁股,側頭往旁唾了一口。唾沫飛落在店門邊的流浪漢臉上。流浪漢身子蠕動一下,從喉嚨裡發出咕噥,抗議一場好覺被打擾,然後連眼也沒張,轉個身又沈沈睡去了。
男人顯然沒注意到旁邊有人,大吃一驚,落荒而逃。
夜晚冷風沙沙的吹過女孩身子,她一陣哆嗦,腦袋隨男人逃走的背影一點一點轉動,直到他變成一個黑點,才把頭轉回來,望著那間將男人驅逐出來的屋子發呆。
駱小丹兩手拍的啪啪響,大笑。
「把男人扔出來的女人就是少瑋姐,帥吧?」
「那……是女的?」女孩嚇了一跳。
「唉,要是少瑋姐能稍微斯文這麼一滴滴,別這麼悍,酒吧大門也不至於如此破爛了。還有那招牌,看見沒?多丑啊!因為已經被人砸過十幾次了,現在乾脆能作多簡單就多簡單,方便隨時更換。」
「君子不入險地。我還是回家吃老媽的好了。」
「你是女人,不是君子。走啦!」駱小丹說。
「那就……智者遠離危境。」
「我沒聽過這句。」
「我剛才想出來的。總之,再見,你請自重。」女孩立定主意,掉頭便走。
駱小丹扯她手臂。
「有骨氣一點行不行?我們都到了還要臨陣脫逃?」
「沒骨氣也好過被賣去當雛妓。我不要進去啦!」她慘叫。
「你想當雛妓已經太老了,沒人要。」
「我改變主意了,我要回家。」
「先陪我進去坐一會兒再決定,好吧?」
「不要,再見,我走了。」女孩倉皇而逃,跑了兩步回頭叫道:「你已經一星期沒上課了……」她邊跑邊叫,聲音越來越遠:「不要忘了下星期要月考——」
駱小丹聳聳肩膀,掉頭拉開大門,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這世界的統領者是孟家三姊妹。
她們定下的律法第一條是保護女人。
最後一條也是保護女人。 ——
2「逸騏,下班陪霏霏去買件首飾。隨她挑,我答應的。」
蕭逸騏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鏡,面無表情的對電話問:「你說的是哪一個?中山路酒店的白霏霏還是濟南路舞廳的黃菲菲?」
「白的。」電話裡的人答:
「她不脫衣服就罷了,我或許還會陪她多玩上幾星期。女人在床上都是一個樣子,上過了什麼吸引力都沒了。不過如果你閒著沒事,願意連那朵黃花一起打發了也不錯。反正她在我心房裡再住不了一個月,眼見也要凋零了。」
蕭逸騏習慣了他的瘋言瘋語,不多理睬,就事論事的說:「一次處理一個。不過我晚上還有事要辦,不能在白霏霏身上耽擱太久。我給張支票讓她自己去買想要的東西好了,你說呢?」
「我無所謂,你怎樣作都行。你晚上有什麼事?」
「找駱小丹,她不見了。」蕭逸騏說。
「駱小楓的妹妹?去年暑假來公司打工的那個高中小丫頭?」
「對。她幾天沒有上學也沒有回家了。」
「你要怎麼找她?用兩條腿跑著找還是開著車子在馬路上找?」
「不知道。你司機說在一間酒吧裡看見她,我打算跑一趟去問問。」
聽筒送來幾聲冷冷的笑。
「酒吧少不了陪酒的。我看那丫頭准是缺零用錢,自立自強去了。哦,對了,有家新開的俱樂部挺不錯的,小姐都很年輕,說不定駱小丹會在那裡哦。我看我晚上也幫你去找找吧。」他在大笑中收了線。
下班之後,蕭逸騏來到與白霏霏約好的地點。
「他不來了嗎?」她見蕭逸騏拿出一張支票,心下便明白那是用來打發自己的。
「你想買什麼都可以,如果不夠再告訴我。」蕭逸騏說。
「如果他以後不見我了,我要錢作什麼?」白霏霏沒接支票,扭著貓腰走了幾步,掩面哭泣,「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像對他那樣百依百順,為什麼他還想擺脫我?他厭倦我了?還是他有新的女人了?」
「他身邊從來也不只一個女人。」
「我愛他啊,我真的愛他啊!」
白霏霏往地上一蹲一坐,不顧有沒有人看見,抱著雙膝慟哭起來。
「他說我是他最疼最寶貝的女人,為什麼現在不要我了?我不信啊,你叫他自己來見我,我要聽他親口說,他不能這樣就把我給打發掉!」她一會兒放聲哭,一會兒尖聲罵,最後說不如跳上馬路去給汽車撞死算了。
「你這樣哭鬧是沒有用的。在你之前的女人用割腕來威脅,結果人被送到醫院了,他也沒來。」蕭逸騏看手表,「你還有甚麼話要告訴他?我的時間不多了。」
白霏霏抬起被淚水弄糊了濃妝的殘敗的臉,拉開嗓門罵:「你們男人全都一個模樣,沒心沒肺!」
「這是你要說的話嗎?好,我會轉告他。」
「干!去死!」她扯著聲音嘶吼。
「請保重。」
「操你媽的!支票拿來!」
「再見。」
蕭逸騏遞出支票,然後離開白霏霏。他走過街角,經過一位十七歲的女孩身邊。
白晴晴低著頭,等蕭逸騏過後才在他身後唾了一口。
該死的男人,害得她連家也不敢回!剛才一看見姊姊像潑婦似地賴在地上哭鬧,白晴晴就慌得縮回腳來,躲在遠遠的角落裡不敢現身。已經在外面躲了三天了,本來以為姊姊心情就算還沒放晴,至少也該停雨了,沒想到卻碰見更慘的場面 那男人不只連著幾天拒而不見白霏霏,現在顯然要分手。
白晴晴偷偷瞧清楚了那男人的面容:戴著銀邊眼鏡,一副斯文端正的形象,英挺的面容像敷上了層冰冷的石膏似地,恁什麼東西都難以讓它起分毫變化。白霏霏的悲也好,怨也好,怒也好,都沒有在他的視角膜上多逗留半秒鍾,好像一般人走在路上時絕不會去留意到腳邊一只螞蟻被踐踏受傷時的哀鳴。
她知道姊姊這次很動了真情,好幾遍喜孜孜的告訴她,這回或許能安定下來了。沒想到最終還是被當成破鞋!白晴晴朝著蕭逸騏遠去的背影又唾了一下。高大英俊能怎麼樣?氣質儒雅又如何?有點兒臭錢夠買下幾個地球?
「還不就是一只濫嫖女人的淫蟲罷了!干!去死!」
她偷窺了轉角一眼:白霏霏手裡拿著高跟鞋,在牆上猛敲著出氣,臉上涕淚縱橫,黑的眼線和紅的唇膏把她一張提早失去青春的面容給污染得斑斑駁駁。白晴晴心下掙扎。想跑過去安慰姊姊,偏又能清楚料到接下來的故事會怎麼演——白霏霏會將一肚子無處發 的怨氣像餿水般盡數傾倒在她身上!
咬咬粉唇,白晴晴還是選擇逃避。 ——
3煙霧彌漫,酒味浮動,空氣頹廢而暖和。
駱小丹跨進酒吧,像跨越時空,來到歐洲影片裡的鄉村酒店。
搶先霸占感官的是熱騰騰的笑聲,紅男綠女塞滿了四方形空間,一雙雙手緊貼著一只只體積龐大的啤酒杯。目光越過這數十張斑駁的小木桌,看見大門正對面的牆壁之前有一排設計簡單的吧台,吧台前方是一方舞池,左右兩邊牆壁則沿牆作了兩排懸空的狹窄桌面,桌邊和吧台前放著整排高腳椅。
一位年輕人身子半掛在吧台上,眼睛盯著吧台後方的長發女子纖細優雅的背影。
駱小丹走到年輕人身邊的高腳椅坐下,親 的叫:「美纓姐!給我啤酒。」
長發女子應聲轉過身。
剎時,工筆畫下的古典美人活轉了過來。
孟美纓才二十四歲的年紀,纖弱的身軀卻凝聚一股超乎她年紀的特殊韻味,透著若有若無的輕愁,長發湯到柳腰邊,飄逸清麗,兩顆黑玉眼睛鐫在象牙白的瓜子臉蛋上,燦亮勝星,引人遐思。第一次見到孟美纓時,駱小丹才知道原來女人的柔美婉約也可以讓另一個女人呼吸困難。每當她彎起嘴唇微笑時,駱小丹便心生一種沖動想去撫摸她看起來好像很細滑、很柔軟的粉紅唇瓣。
年輕人等待已久,終於見她轉過身,眼一亮,以迫不及待的口氣問:
「孟小姐,有人跟你說過你美得像仙女嗎?」
孟美纓平靜注視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已經糾纏她近一個小時了。孟美纓暗自歎口氣,臉上卻依舊掛著一慣的清淡笑容,和氣答覆他:
「如果你想看仙女,可以到西方極樂世界去看。」
他眼牢牢按在孟美纓美麗的臉龐上,聲音放得更沙啞低沈:
「我從不對女人許下承諾,但對你例外。你這個讓我這浮動的浪子終於能死心塌地臣服的女人,我甘心願意為你作任何事,聽憑你花瓣似的小嘴差遣。」
「很好,那就請你從結帳開始吧。」
「相信我,你很快就會發現我很懂得如何讓女人快樂。」
「我相信。因為只要你一走出店門,我馬上會很快樂。」孟美纓就算生氣,眼神也還是溫和的,就算罵人,聲音也還是輕柔的。她以平淡的語氣把話給挑明了,便不再理會他,轉去對駱小丹說話:
「丹丹,你跑去哪裡了?一下午都沒看見你。」
「去向同學借錢。本來想帶她來吃飯,結果她臨陣脫逃了。」
「這麼說來你還沒吃晚飯?」
「連中飯也沒吃,餓斃了。」
「先吃點毛豆和豆干墊底吧。」孟美纓倒了杯啤酒給她。
駱小丹喝了口酒,發出一聲誇張的歎息:「美纓姐,你知道我快死了嗎?」
「怎麼了?錢沒了還是煙沒了?」孟美纓笑問。
「不是,是我的心沒了。」
「什麼?」
「我說,我的心被一個男人偷走了。美纓姐,你信不信一見鍾情哪?」
孟美纓淡然一笑,嘴角被幾分無奈與落寞牽扯著,使她的微笑顯得苦澀。她已經以一生歲月來背負一見鍾情之後的激情代價了,如此算不算相信呢?
「為什麼這樣問?你愛上誰了嗎?」
「我如果告訴你,你要發誓不能說給別人聽哦。」
「是我認識的人嗎?」
「可以算是吧 你記得兩天前來過這裡,和我說了好久話的那個男生?」
孟美纓回想那男孩有雙閃爍不定的目光,說起話來口氣分明就是個小混混。
「你喜歡他?」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很喜歡他了。那時候還想,天底下哪裡會真有一見鍾情這種事呢?那都是愛情小說裡的故事。不負責任的作家告訴天下女人一見鍾情有多麼浪漫,信以為真的讀者就死定了。哪會想到這種事真的發生在我身上?每多見他一面,就更確定我好愛他。」
「他知道你喜歡他嗎?」孟美纓問。
「知道啊。我不想浪費時間等待,所以就告訴他了。」
「那他怎麼說?」
「他說他也很愛我。你不知道,他好會甜言蜜語哦。不要看他一副酷酷的都不說話的樣子,那是因為在人家面前,每次只有我和他時,那張嘴真的很能滿足女孩的虛榮心。他說他一直都只喜歡我,還說要娶我。」
孟美纓歎道:「你都知道他只是在甜言蜜語了,還信?」
「他自私又驕傲,和他在一起那種危險的感覺讓我忘不了。」駱小丹臉一紅,「得不到就想得到。我只想和他接吻一次,吻完即死也會甘心。」
「你不會。得到以後再失去只會一輩子忘不了。」
「一輩子能多長?我只要轟轟烈烈愛一次就好。」
「轟轟烈烈的愛情很難全身而退,不要輕易把整個人輸掉,小心好嗎?」
「美纓姐,我相信他說他愛我。」
駱小丹說得正陶醉時,忽然身後有一只手搭到她肩上,「誰?」她嚇了一跳,猛轉過頭,見到白晴晴那張清秀的臉蛋。
「愛情就是信仰。」白晴晴調侃她:「有信仰的人就能脫離苦海了,阿門!」
「晴晴?我沒看見你,還以為你回家了。」
「我是回家啦,只是還沒走進去就改變主意了。」她舉手揉揉削薄的短發,跨腿往旁邊的高腳椅上一坐,從口袋裡掏出包煙,點了根用力抽幾口,「我姐這幾天心情不好,九成九被她的金主甩掉了,每天不是喝酒就是吃藥,我快瘋了才逃出來的。等她心情好了我再回去。你呢?」
「我?回家看電視嗎?才不,當然等我玩夠了才會回家。」
「你這次不是比我還早來兩天嗎?」白晴晴問駱小丹。
「好像是吧。這次是我待最久的一次。」
旁邊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蹺家還好拿來說嘴,很得意嗎?」
「少瑋姐!」駱小丹喜叫。
二十三歲的孟少瑋,一頭漆黑濃密的短發凌亂不羈,額前半鬈劉海任意 落,放肆遮住她半只眼。一百七十三的身高,渾身凜然散發一股冷傲的歐洲貴族氣質。盡管她的膚色太過白晰、雙眉太過秀氣不似男人,只要那雙晶亮有神的黑眸往任何女人身上一流轉,保管讓你心跳紊亂,哪怕會被當成同性戀,也忍不住想奉送自己的紅唇,貼住她俊挺俏鼻底下的那兩瓣性格薄唇,一 裡頭的誘人滋味。
她站在駱小丹身後,眼睛還瞪著白晴晴,手突然就伸了出去,拉住正想翻身跳進吧台的年輕人腰帶,就這麼硬生生把人從吧台上給扯了下來。
「先生,你醉了,需要我幫你叫輛計程車嗎?你准備回家還是回警察局?」
她的語氣可不像孟美纓那般和善了,咬牙挑眉的表情說明如果年輕人不接受她的提議,接下來很可能被她一腳踢得倒飛出店外。年輕人漲著一張喝多酒而發紅的臉孔,正想抗議時,孟如傑牽著孟斯浩走進酒吧,朝著吧台走來。
「纓姐!來瓶台啤!」孟如傑在吧台上一拍,開玩笑的說。
「媽咪!來瓶台啤!」五歲的孟斯浩有樣學樣。
孟美纓一笑,從吧台裡走出來,彎腰從地上抄起兒子身體。
「這是你的孩子?你結婚了?」年輕人驚訝問道。
「誰規定有孩子的女人必須結過婚?」孟美纓漠然道。
年輕人不屑的撇開頭,擺出一副受騙的表情,離開吧台之前還低聲咒罵幾句。
孟少瑋搶步過去,用手在他肩頭拍拍。
「啊,有頭皮。」她在他耳邊說:「你想先內服一杯洗發精再離開嗎?」
年輕人連連用力聳肩膀卻甩不開她的手力,臉色一變,不敢再吭聲,乖乖離去。
「如傑,你不該帶浩浩來的。」孟美纓說。
「來玩玩有什麼關系?來,浩浩,姨抱。」
孟斯浩在母親的手臂裡向著孟少瑋張開兩只臂膀,像個預備起飛的小天使,濃黑的發微微卷曲,紅嫩的臉頰像蜜桃初熟,讓人忍不住想擰一把,黑亮的瞳孔堪比天邊的星星,紅翹的菱形小嘴唇更是柔軟的恁誰也想把臉頰貼上去給他啄一個。
孟如傑跟大姐二姐解釋:「我去幫媽買頭痛藥,浩浩吵著要跟。我們經過這裡就走進來看看。」
「媽頭痛嗎?」孟少瑋問。
「我想她有點感冒,如果過兩天沒好些,就帶她去給醫生看比較放心。」
「明天就帶她去看病吧。媽的抵抗力弱,不要冒險。」孟美纓說。
「你們跟她說去。我說媽是不會聽的。」孟如傑才初三,可是身高已經快和孟美纓一樣了。小小年紀說話很有大人樣,但清秀的眉宇之間其實還充滿稚氣。
「媽咪,小舅舅要帶我去吃冰淇淋。」
「好,可是只准吃一球,知道嗎?」孟美纓揉揉他的頭發。
「知道!」
孟如傑帶浩浩離開酒吧後,孟少瑋對姊姊說:「對剛才那種男人不用顧及禮貌。」
「他只不過是耍耍嘴皮子而已。」
「我不過來他很快就會連手腳一起往你身上耍。哼,下次看他還敢不敢再來!」孟少瑋憤然說完,雙目圓張,瞪住白晴晴,喝問:「小鬼,你不是答應我今天要回家嗎?」
「改變主意了,晚兩天再回去。」白晴晴說得隨隨便便,但見孟少瑋柳眉一挑,趕緊改變口氣道:「少瑋姐,你可千萬別趕我走啊,我一出你店門就沒地方去了。天大地大沒有我白晴晴容身之處,多淒慘。」
「不要博取同情。你已經在這裡待了三天了,你姐姐會擔心的。」
「她會擔心才有鬼?」白晴晴嗤哼一聲,噴出口煙,「她頂多是找不到出氣包、急著找人發 罷了!我才沒那麼蠢,自動自發去犯這個太歲。」
「你怎麼這樣說話?她只有你一個妹妹 」
「知道了啦,我會反省。少瑋姐,我幫你收杯子去。」她不願再聽下去,快手熄掉煙,跳起來要逃,被孟少瑋一把揪住後領。
「把話說清楚再走。」
「沒什麼好說的啦!」白晴晴神情瞬間變得激動,「我不喜歡聽你們把她說的這麼偉大。她自己喜歡當雞,和我沒有關系!就算沒有她,我即使討飯也能活得下去!」她雙手合掌懇求:「拜托你們不要再提她的事了好不好?讓我安靜幾天成不成?」
「吵什麼吵?」
孟月 從廚房裡走出來。白晴晴立刻噤聲。
孟家三姊妹裡,孟美纓向來溫柔親切,孟少瑋生氣也嚇不倒女孩們,反正來得快也去的快,和她們打打鬧鬧慣了,倒是不愛說話的孟月 ,真 發起怒來的話,那是誰都要縮起脖子連噴嚏也不敢打的。
身材嬌小的孟月 ,二十歲看來和十六七歲的她們差不多,渾身散發一種早熟的冷漠。一頭閃亮膨松的長鬈發偏向左邊梳著,斜斜散放在半臉邊上,風情萬種,端的是讓人怦然心動。她的下顎挺翹,完好的彎眉底下兩只大眼黑白分明,粉紅的菱形小唇豐滿誘人,臉蛋像芭比娃娃一樣精致嬌 ,神情卻被層冰封住,即使天地崩塌也不會讓她多蹙下眉頭。當她左腮邊頭發微揚時,便露出一道猙獰的疤痕,從額角延伸到耳下,像上帝蓄意在他的傑作上留下烙痕,不肯讓完美成品流入人間俗世。
孟美纓遞給她一小杯啤酒。
「 ,幫丹丹炒盤面,她連中飯都還沒吃呢。」
孟月 推開姊姊手裡的杯子,動手給自己倒了好大一杯。
「肉絲還是雞絲?」她問駱小丹。
「我要什錦炒面。」
「我不愛炒什錦。」
「那……就肉絲吧。」
孟月 淡淡點下頭,仰頭飲盡酒,走回廚房。
孟少瑋還想向白晴晴說些什麼時,被孟美纓用眼神阻止了。
「晴晴,你去幫瑋收拾一圈吧。」
白晴晴如領聖旨,忙不迭捧著餐盤走了。
駱小丹望著她走遠,支起手肘托著蘋果腮,微歎道:
「晴晴就是這樣,說到霏霏姐就變個人似的。不過也難怪她。上回她告訴我,自從家長會霏霏姐穿得……萬分性感出席以後,幾乎全班家長都不准她們和晴晴作朋友。其實霏霏姐不偷不搶不殺人不放火,作哪行有什麼關系呢?」
「讓她再待幾天吧。這丫頭個性強得很,把她逼急了,離開這裡,不知道她會跑到哪裡去惹什麼事端出來。」孟美纓對妹妹說完後,交代駱小丹:「等會兒吃完,你也進去幫阿芳把杯盤給洗完才准出來。要住這裡吃這裡,就得幫忙,酒也別喝太多,聽見了沒?」她一面說,一面對女孩悄悄眨眼睛。
「聽見了。」駱小丹笑得開懷,知道孟美纓在幫她躲避孟少瑋的訓話轟炸。「原來阿芳也還沒回家啊?」
孟美纓歎氣:「是呀,她在廚房裡幫 。」
「照我說啊,阿芳實在應該好好和她老爹老媽溝通一下——」
「照我說啊,你最好少管別人的閒事。」孟少瑋兩手抱胸道:「晴晴你也有意見,阿芳你也有意見,你自己呢?活著太閒哪?」
駱小丹伸伸舌頭,索性逃進廚房去幫忙洗杯盤碗筷。
白晴晴收拾好外場後,到廚房幫她洗碗,頻頻促她加快動作。
「不快點洗完就看不見跳舞了。」
過了半晌,外面喧騰的人聲像約好一樣,突然同時安靜下來。
駱小丹急忙擦乾手,和白晴晴跑出廚房。
「已經開始了!」她叫道。
外面的燈光已經暗下了。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翻山倒海而來,怦怦節奏敲得人心跟著猛跳。
男男女女環環圍著舞池站立,有人索性站在桌上。
黑暗中,兩道聚光燈凝聚在舞池中央一具獨舞的女性身軀上,瀟 帥氣的白色褲裝合身貼著孟少瑋高窕修長的身軀, 纖合度的曲線表露無遺。
音樂激烈而狂野,孟少瑋強烈的舞姿興奮了全屋的空氣和人心。沒有特殊的舞蹈動作,她泰然自得的手腳不受任何牽拌,充滿了渾然天成的節奏感,完全奔放,完全縱情的旋轉舞動著,每一舉手投足奇異的散發無形而強大的力量,吸引住人的眼光無法移動,處處感受到她釋放的情感。
突然,熱烈的音樂節奏沈寂下來,轉變成一陣呢喃似的輕吟。
一抹藍,比最清澈的天空還亮麗的藍彩,追逐孟少瑋白色身影舞進場地中。
孟美纓優雅的身體曲線像絲緞般柔軟,每一寸都是優美的弧線,藍色長裙裹著她不堪一握的腰身翩翩翻飛,輕盈扭擺的動作像最柔美的海波,雙手如白浪翻轉,無須音樂節奏,她的身體就撩起人情感底層天然的韻律節奏。適才被孟少瑋舞姿激起的千般熱情,在孟美纓的柔姿款擺中得到最舒坦的宣 ,令人不自禁放松平常拘謹的身與心,跟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但大家卻沒這麼快開始起舞,他們按耐著,等待著。
終於,重節奏音樂再次狂放起來。一團火焰隨聲音的乍響躍進中央,躍進孟少瑋懷中,隨即繞著她周圍綻開火紅的舞姿。
剎那間令人誤以為孟少瑋身體著火了,定睛看方知紅色影子是孟月 。
孟月 吊詭的舞蹈有著吉普賽人的風采,蘊化成一種惑人的魅力,嬌嬈的青春胴體包裹在紅色沙龍中,性感得讓人血脈奔騰,舞姿狂妄無視於天或地的存在,放肆得像要燃燒整個世界,挑起人情緒底最黑暗的欲望,直想掙脫一切束縛,奔進她燃起的熊熊焰火之中也當成無上幸福。
空氣裡的熱度已被沸騰到最高點。
孟少瑋左手臂環擁孟美纓的腰,右臂彎勾著孟月 的手,三人一會兒分開舞動,一會兒又合而為一體,紅白藍三色光流似的靈動著,夢與現實的界線也漸漸被她們配合完美的舞蹈動作給混淆而模糊了,小小的空間遂成為魔術般神奇的境界,在這境界裡,白日的擁擠的都市生活似乎消失在久久遠遠的另一個世紀之外,任誰的腦海中也不會再存留絲毫日間的沈郁,有的只是隨心所欲的奔放,再奔放。
她們每舞過一人面前,那人就像被吹笛手的笛聲蠱惑了般,追隨她們身後進入場地,開始搖擺身體,但沒有人的舞姿能像孟少瑋那麼豪放,或像孟美纓這麼旖旎,或像孟月 那樣狂野。然而,在這樣自在熱情的空氣裡,沒有人會顧忌自己的舞姿比不上誰,驟然一聲徹天的歡呼,所有人便如聽見集合的號角響起,從個個方向朝中央湧進舞池裡,釋放剛才灌送進血液中的酒精和心底的吶喊。一時間簡直分辨不出來,那乒乒乓乓的聲響究竟是音樂的節奏,或是人們的心跳聲合奏而成?
純白的孟少瑋,柔藍的孟美纓,緋紅的孟月 !
駱小丹額角隨著節奏在陣陣鼓動,過分激動的情緒使她感覺昏眩。但,即使閉上了眼,在黑暗中,三人的舞姿仍然彷佛視覺暫留的殘像般,搖曳著紅白藍三個光影,久久都不消失。
「少瑋!我愛你!」
她發出一聲清嘯,和白晴晴牽手沖進舞池。依稀間,她見到躺在店外那衣著襤褸的流浪漢蹣跚走進來,眼睛如夢凝望場中央。駱小丹不能肯定是否看得正確。但她懷疑,流浪漢一雙迷惘的視線,正緊緊追隨著那團火紅的倩影而移動。 ——
4為什麼她能飛翔得如此沒有拘束,沒有顧忌?蕭逸騏伸手拉松領帶透著氣。
一片黑暗裡,燈光將孟少瑋的身影輪廓映得模糊發亮,那身白顯得格外惹眼。她雙手隨意揮揚,他瞳孔裡便出現了一個生著雙翅的雪白倩影,大鳥似地在夜的布幕前旋來飛去,一飛便飛進了他心坎裡,某種微妙的焦躁感就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景下被點燃了,逼著他額上沁出點點汗水。
他閉了閉眼,再張開卻還是脫離不了地追隨孟少瑋的身影跳動。直到舞池中已經擠滿扭動的軀體,他才發現在這擁擠的狀況中根本難以找人。蕭逸騏決定暫時退兵。
走出店外上了車,等待他的司機問道:「找到駱小姐了嗎?蕭先生?」
「沒有。你說的對,這地方得早點來。這樣一片混亂根本看不清楚人。」
「要在這裡等嗎?就快打烊了,客人總會一個個出來的。」
他想了兩秒便做出決定:「等。明後天我不可能有時間來,這又是唯一線索。」
「我昨晚是朋友請客才來的,剛好見到像是駱小姐的女孩,但也不能確定。」司機說:「別看這間酒吧外表破舊得很,慕名來看那三個姊妹的客人多得數不清,否則要喝啤酒台北哪裡沒有,何必老遠跑到這山腳下來?」
「這裡……」透過車窗,蕭逸騏朝山腰處望兩眼。「好久沒來了。」
「對了,蕭先生和柳先生從前好像住過這附近?」
「十年前了。那時候這裡更荒僻,沒有酒吧也沒有便利商店。」
「光看進出這間酒吧的不知道多少太保太妹,就可以想像這附近亂得很。要不是朋友帶我來,我自己絕對不會跑來這種地方喝酒。」司機道:「聽說這家人除了三個女的,還有兩個男的,但全都沒有血緣關系。三姊妹裡最小的妹妹今年才二十出頭,是這附近出了名的不良少女,個兒最高的短頭發排第二,長頭發的是大姐,美如天使。」
美如天使?蕭逸騏回想那長發隨身軀飄逸舞動的藍色嬌影。
「的確是個脫塵絕俗的美少女,這家店名倒也起得名符其實。」他說。一下子,記憶中某些東西被觸動了,心裡漫起一陣似曾相似的奇異感受。他絕對見過那位「美如天使」的藍衣女子!但在那裡?何時?
蕭逸騏蹙眉想了半晌,歎口氣,懷疑腦袋被那神彩飛揚的白色大鳥給弄昏了。
「美是美啦,會在這裡開這種店,私生活會很美嗎?」司機邊說,邊扭開汽車收音機,流行音樂嘩啦拉流 出來,於瞬間淹沒蕭逸騏的思緒。
蕭逸騏打開車頂的小燈,從公事包裡拿出一疊文件,專心閱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