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船長回來了。
事先他沒有通知任何人,到了台北機場打電話給阿漁,要我們立刻到他家去一趟。
自從兩個月前在「明星」不歡而散之後,一直再沒見到惠如,我打電話給她,她明明在家卻不肯來接聽;有一回。在街上遇見,我老遠的就跑過去跟她招呼,她卻把頭一扭裝沒看見,今我尷尬之極。或許那天在「明星」是我太過份了一點,完全以自身的觀點去衡量整個事件,全然地忽略了惠如的心境,她可能是以呈現寶物的心情向我展示她浪漫的愛情,乃欲與我分享她的歡偷;就如同她平日買了件新衣服定穿來給我看一樣,這次我不但沒能讚賞她的選擇與擁有,反而純以道德的眼光加以評判,一點都沒表示接納與關懷。這無異給她當頭一盆冷水,除了失望之外、一定會產生許多憤怒與不滿。儘管事後我曾很誠懇地寫了封長信給她,─方面向她表示歉意,一方面很客觀地向她分析許多事理,勸她不要一時衝動做出使自己後悔的事,告訴她熱情衝動並不代表愛情,激情與摯愛是多麼容易使人混淆,盼她能冷靜地分辨出情感的確實度……信寄出去有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更增加了我心中的怔忡不安。說不上為什麼,也許只是一種純女性的直覺,總覺得那個黃鼠狼不是真心對惠如,似乎只是玩一種浪漫刺激的遊戲;或許愛情本身即具有一份迷人的吸引力,尤其是一些非法的愛情,受阻的愛情,熱烈的畸戀,更容易激起人們的熱情與渴望,像飛蛾撲火般地投入其中,將所有絕望化為更熾烈的情意,將一切的阻力轉為哀歎的折磨。
坐在車裡,我一直緊緊抓著阿漁的手,心裡亂得厲害,彷彿即將面臨一場不知名的風暴一般地緊張,阿漁的臉色凝重,嘴巴緊繃著,一股無言的怒意由他手掌流入我手心,更加深了我的不安。
懷著忐忑的心情走上樓梯,門開處,卻不禁為眼前的景象楞住了,小強正騎在外公的脖子上一縱一縱地跳著叫著,何船長則咧著嘴樂呵呵地在屋於裡打轉;琴姨笑瞇瞇地迎我們進去,指那一老一小說著:「他們祖孫倆還真是一見如故,坐,坐,小強下來,來和盈盈玩。」
乘著琴姨沏茶之際,我俏俏地跟進廚房,小聲地問:「惠如呢?」
「還沒回來,唉!這孩子,真叫人操心……」
「噢……」
「耽會兒他爸爸問起來,你可要幫忙兜著點兒。」琴姨面色憂戚地說著:「她爸爸的脾氣,唉!也不知道誰告訴他的,剛才進門就衝著我大吼,要不是有小強在,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呢!」
我心頭一緊,手裡的茶杯差點滑落,幸好琴姨沒注意到。
客廳裡何船長正和阿漁聊著船上的事,小強和盈盈在一邊堆積木,我和琴姨交換一個釋然的眼神;坐在孩子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四點,五點,六點半了,惠如依舊不見蹤影。何船長開始沉不住氣,焦躁地在屋裡蹀躞著,琴姨一臉不安地看看何船長又看看我,阿漁擠命地抽煙,一根接一根地吸。
六點四十五分,何船長丟掉手裡的煙,做了最後決定。
「走,我請你們吃飯去。」
「應該由我給船長接風。」阿漁站起來說。
「不用客氣,走吧。」
正當大伙準備穿鞋出門時, 門鈴響了。幾乎每個人都停止動作,琴姨鮑過去「喂」了一聲,立刻撳下按鈕,由她臉色看來,我知道一定是惠如回來了。
高跟鞋聲伴著愉快的歌聲拾級而上,到了門口,一下子剎住了。
「咦?!爸,你回來啦?」惠如的眼中掠過一抹驚異和一絲畏懼,好像小孩子做錯了事被大人發現時一樣,但很快地就被另一股興奮的氣流所淹沒,她熱烈地挽起何船長的胳臂。「嗅,心儀,阿漁,你們都在,今天可真熱鬧。」
惠如摔了摔及肩的長髮,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很快地在每個臉上打了個轉,最後停在何船長臉上。
「爸,你回來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我好去接你呀。」
「不用,我是臨時決定的。」
「是不是有人向你打小報告?」惠如的眼睛照向阿漁,裡面閃動著怒火。
「那要問你自己。」
「問我自己?我不懂。」蕉如故意眨眨眼睛,一副天真模樣,伸手抽出一根香煙正要點火;被何船長的一聲怒喝又不情願地放下。
何船長的忍耐力似乎已接近飽和點,他極力抑制著即將進發的怒火,冷冷地說:
「是要我來問,還是你自己講?」
「好吧!」惠如深深吸了一大口氣,表情莊嚴地迎視著她父親清晰地說著:「我自己來講。爸,我要離婚。」
「你!你要離婚?你竟敢對我講出這種話來!」何船長怒氣衝天地大吼道:「丈夫才出去一年多,你就胡搞亂來,如今竟然要離婚,我看你是發昏,一點都不知羞恥!」
惠如沒說話,只空空洞洞地瞪著眼睛。
「你要離婚?你有沒有仔細想過,有沒有為你丈夫、兒子、父親想過,從小你就任性慣了,什麼事都一意孤行,完全不肯替別人想……」
「爸,離婚是我自己的事,楠楠愛我,我愛他,為什麼不能長相好守?」
「少拿愛來唬人,聽了叫人起雞皮疙瘩,你們這些年輕人動不動就把愛掛在嘴上,也不嫌肉麻。」
「爸,愛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為什麼不能講?」
「對,就因為愛本身有著它莊嚴神聖的一面,才不允許它受到玷污與濫用,它不能作為一切罪惡的擋箭牌,打著愛的招牌就可以胡作非為,可以任意地刺傷別人哪。」
「爸,我無意傷害任何人,尤其是小李,我承認對他深覺歉疚,可是,我不能為了道義上的責任而絞斷了自己一直追尋的愛情,放棄近在眼前的幸福。」
「簡直一派胡言!我看你是被愛情的邪風吹昏了頭!」
「我沒有!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理智過。」
「你!你簡直要氣死我了,你這個不肖子!你……」何船長唬地站起來,臉色發青,跳到惠如面前,舉起右手要往下劈,琴姨和我也同時站起來,琴姨一個箭步衝過去,橫擋在中間,截住了何船長的手。
「有話好講,不要動手,來,坐下,坐下;喝口茶,消消氣。」
琴姨連推帶拉地把何船長按在椅子上,將茶杯遞到他手上。
空氣一下子僵了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各自有著不同的感受,誰也不願意先開口來打破僵局。我忽然覺得我們實在不該來介入這場尷尬的家庭風暴中。
突然,電話鈴聲大響,敲破寂靜的沉默,琴姨拿起聽筒,只見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彷彿全身的血都流光了似的,嘴唇發抖,目光中一片驚懼;兩行熱淚衝出了眼眶,人顯得搖搖欲墜。
「琴姨,你怎麼啦?是誰的電話?」我過去扶住她問。
「醫院,是醫院打來的,姐姐,姐姐她恐怕不行啦。」琴姨全身陷入戰慄之中。
「啊?!媽,媽媽!」惠如一下子彈了起來,驚懼萬分地狂喊一聲,抓著何船長的手叫著;「走,我們馬上到醫院去。」
「是,是的,我們馬上去,馬上去。」何船長聲音暗啞,面容淒惶地看看惠如又看看琴姨,機械似地重複著:「我們快走。」
「琴姨,惠如,你們快去吧,我留在這兒看孩子,等你們回來,放心好了。」我按了按惠如的肩膀誠懇地說著,她很快地瞅了我一眼,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光彩,在這一瞥之中,我們之間的障礙完全消除了,彼此心中有一服新的暖意冉冉升起。
快十點了,惠如她們不但人沒有回來,電話也不打一個,真叫人著急。我替孩子們洗過澡,打發他們上床睡覺,小強口口聲聲嚷著要「婆」,鬧了好久才唾著。
等招兩個小傢伙都安頓好了之後,也將近十一點半了。阿漁顯得焦慮不安,看看表又看看我之後說:
「我到醫院去看看,也許有帶要幫忙的地方。」
「也好,去了打個電話回來。」
「我知道。」
阿漁走後,我的胃開始隱隱作痛,替自己裝了個熱水袋按在胃上,蜷縮在沙發裡守著電話等消息。
過了好久,好久,我幾乎懷疑電話壞了,幾次忍不住拿起來聽聽看是否有聲音。
終於,電話響了,我趕忙抓起聽筒急促地說:
「喂,是阿漁嗎?怎麼樣了?」真恨不得一口把電話吞下去。
「阿乖,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講。」阿漁頓了一會又接著說:「情況不太好,醫生已盡全力在救治,只是,病人本身的生命力似乎完全消失了,有點像風前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你亂講!」沒等他說完,我就蠻橫地截斷他的話。
「不是我亂講,你看了就知道,以前我媽也是這樣的。我知道。」
「你亂講,亂講,亂講……」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競咬住了,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乖,阿乖,你怎麼啦?你說話呀你!」阿漁焦急地喊著。
「我……我難過……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剛才你可把我嚇壞了,你沒事吧?我想在這兒陪陪他們,可能要晚一點,你先睡吧,乖,快去睡吧,別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哪。」
放下電話,胃裡一陣陣抽搐,隨即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直嘔得膽汁胃液都往外滴,入覺得分外虛軟,像一堆棉花似的癱在椅子裡,動彈不得。心裡惦記著惠如母親的安危,腦裡迴盪著阿漁的話,身心承受著極度的煎熬,漸漸地,我有點迷糊,睡意象濃霧般地向我圍過來,越來越沉,終於不支地閉上眼睛。
恍惚中,有人開門,傳來雜杏的腳步聲,我好想睜開眼睛,那眼皮卻有如千斤石磨,怎麼也推不動,又像有一股極大吸力拚命地將我往無底深淵里拉……我越想掙,越覺得四肢無力……不對!是有人進屋來了,我拚命撐開眼皮,朦朧中,有人影晃動,越來越清晰,啊!一道耀眼的朝陽刺入眼底,我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是他們回來了。
我猛地站起來,接觸到三張哀慟欲絕憔悴淒婉到極點的臉孔。惠如一下子撲進我懷裡放聲大哭,何船長一言不發地回房裡去了,琴姨容顏淒楚地看我一眼,啞聲地問:「小強呢?」就逕自朝裡屋走去。
我朝阿漁望一眼,他沉痛地點點頭。我的心房一下子緊縮了起來。全身的能量驟然地消散了,流盡了,飄走了,耳邊惠如的哭聲也變得好渺遠,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