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或許是單調刻板少有變化的,如果能稍微用一點靈性,細細去品味體嘗,一樣可以發現不少樂越與快慰。買一束鮮花,摘幾條小草,聽一段音樂,甚至散散步、練練毛筆字、喝杯好茶,每一件小事都會帶來無限的喜悅。生活是一種藝術,生命是一項擁有,是好是壞,全在於個人的安排運用。
春去秋來,日子象小河潺潺的流水,悠悠淙淙地淌著,等信、看信、寫信成為日常生活中最刺激最令人興奮的事。阿漁的信跟他的人一個樣,熱情坦率又奔放,對感情的表達他永遠是那麼真摯、露骨,充滿了愛的光輝與熱辣辣的渴望,他從不知含蓄的美感,只知道赤裸裸地表露自己,喜也好怒也好,總是一股腦兒地傾洩出來,讓人看得透不過氣來,一下子會氣死,一下子會樂活。他的信和人也許都不成熟,但是永遠含有大膽、迷人的韻味,一種只有年輕才會這樣的愛法,一種靈魂對靈魂的徹底坦白。比較起來,我給他的信就含蓄多了,溫婉而細膩,需要用心仔細去體會,含在嘴裡慢慢的咀嚼;象喝酒時必須要淺斟俊酌,方能領略到它的美妙一樣。我極力避免用「愛」字,總覺得那是一個極神聖崇高、完美的字眼,是一種只能意會不必言傳的意境,兩心相通,主要靠一點靈性,並不在言語之多;擺在心底比掛在嘴上要美得多。我愛阿漁,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一心只想付出,只要看他快樂就心滿意足。不論何時,不管他在身邊或遠方,靈魂的飢渴和滿足都是為了他,只要一想到他,心底即洶湧著陶醉的幸福感,這是一份怎樣癡狂盲目的愛?旁人怎能明瞭?怎能體會?旁人怎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死心塌地地耽在家裡,一天天、一年年地等下去而毫無怨言,旁人哪裡曉得一個女人身心對另一個人的全然奉獻?一種心有所屬的幸福與甜蜜?在現實生活中,我也許是十分貧乏、窮困,但是在精神領域中我卻是最富足的人,不但有至誠的愛,有家與孩子來滿足女性的需要,還有一片屬於自己心靈的神遊世界,又怎會覺得日子單調?
秋天一過,很快地又到了臘鼓頻催歲暮冬寒的時節,阿漁來信說他早向何船長提出報告,希望能提前休假好回家過年,船長原則上答應,並請公司派人來接替,就不知道航期是否會耽誤,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是可以趕在年攢前回來。
為了探聽阿漁的歸期,我幾乎每天打電話到船公司去問,但是得到的消息卻越來越令人沮喪,阿漁他們的船才由印尼裝了原油開出就收到颱風的警報,不得不再駛回港裡等候,這樣一來,原定半個月的航期無形中就往後拖延,至於要耽誤多久,目前誰也不敢斷言,完全看天氣變化而定。
眼看就要到大年夜了,阿漁卻沒有一點要回來的跡象,心裡實在急得發慌,問公司也得不到明確的結果,像是吞了一個悶葫蘆在胃裡,堵塞得快憋死人。成天心頭慌慌亂亂的;等待的煎熬變成強烈的渴望,困惑和懷疑也相繼萌生,希望的氣泡脹滿著心田,溢漾著絲絲痛楚,眼看時間一點點過去,出現奇跡的可能性一寸寸減少。下午打了一個電話,請琴姨和惠如帶她的兒子小強到我這兒來吃年夜飯,惠如意興闌珊地推辭著不肯來,聽她懶散的語氣淡漠的口吻,使我想起她對過年的敏感;想起她說的觸景傷情,想起了她說船員太太的悲哀,更增加幾許鬱悶和淒涼感,這種低落的壓人的愁緒,排山倒海地向我湧來,衝擊得我難以自持,勉強吃過年夜飯,再也抑不住翻湧在胸中的委屈感,托辭頭痛趕緊躲入房間,兩行熱淚早已奪眶而出,死命地咬住枕頭,不敢哭出聲來怕驚動外間的公公小叔,只有抽抽噎噎地暗自飲泣,任淚水爬滿面頰,沖濯著壓擠在心頭的郁怨,像雨絲洗刷著塵埃般……漸漸地,心緒平穩了下來,不僅為自己的幼稚衝動覺得好笑,還好意思說人家惠如不成熟。自己不也一樣?常常為情緒所左右,只為了阿漁沒能回來過年?還是受不了失望的震擊?真的不哭了。我可不要明年會倒楣,我只盼望阿漁能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好,多一天少一天都沒關係,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邊,只要他回來就好……
初二是女兒回門的日子。在媽媽家盤桓了一整天。初三一早惠如來電話約我帶盈盈到兒童樂園去玩,兩個孩子玩得興奮之被,到下午二點才各自回家,比起惠如那張神采奕奕的臉,我是顯得太灰暗了一點,該高興一些才對呀。
由計程車下來,發現大門開著,心頭不覺一驚,會不會是遭小偷啦?
跨進大門,一眼瞧見坐在屋裡的人,立刻怔住了,心裡脹滿了激動和懷疑,是阿漁?!真會是他?
「怎麼是你?」我語無倫次地說著。
「船到日本,我就回來啦。」他起身相迎,興奮地望著我。
「公司沒通知我,你,你怎麼也不打個電話?……」
「我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
是太意外了。我激動得厲害,所講的話就像心靈的跳動一般零亂,笑容也有些靦腆。
「我帶盈盈出去玩……今天,天氣很好,所以……」
「上來吧,阿乖,我千里迢迢趕回家來,不是要聽你談天氣的。」阿漁用快樂的臉看著我,將我拉上玄關。他的手一接觸到我,我心裡不禁一陣顫慄,他接著一把將我抱入懷內;深長而粗野地吻著,似乎急欲表達心中的渴望與情愛。我享受著他的親吻,享受著他身上的溫暖以及那堅實的手臂所帶來的安全感,興奮得全身發抖。許久之後,我拾起頭來,再次專注地看著他,夢幻般地呢喃著:
「阿漁,是你?真的是你?……」
「當然是我!」
我感覺他雙臂的力量,感覺他嘴唇飢渴的狂吻,是我的阿漁,只有他的擁抱是這樣狂野有力,只有他的嘴唇是這樣灼熱磨人,只有阿漁,只有我的阿漁……我緊緊地環著他的脖子,覺得自己都快要溶化了……
片刻之後,我猛然地推開他環顧左右,怎麼沒看見盈盈?叫了幾聲都沒回音,這孩子跑哪兒去了?剛才自己被驟然的相逢沖昏了頭,根本忘了孩子,她,她可能比我還吃驚,這會兒一定嚇得半死;到院子裡一看,只見她胖胖的小臉上佈滿著驚疑的表情,怯生生地躲在榕樹下面,我歉疚地拉起她的手,柔聲地說著:「盈盈,是爸爸回來啦,進來,進來跟爸爸打個招呼。」
她執拗地看著我,怎麼說都不肯進屋,阿漁也下來要拉,她更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一般,警戒地瞪著阿漁,身體一直往後蹭。
「哇:真糟糕,女兒又不認我啦。」
「還不都怪你!出去那麼久。你走時她才兩歲多,現在已經上幼稚園中班了。」
「哦?這麼快。來,盈盈,爸爸抱,爸爸好喜歡你,上回寄給你的巧克力糖還有洋娃娃好不好?爸爸箱子裡還有,來,我拿給你看。」
盈盈依舊縮在我身後,不肯讓他碰,眼睛眨呀眨地就差沒哭出來。我看勉強是行不通的,於是對阿漁說:
「你先上去,我慢慢哄她。」
「好吧!」阿漁無奈地揉揉鼻子,朝屋裡走去,進門前又轉過頭來,用熱烈的眸子盯著我說:「太太,我好餓。」
我剛想說「馬上煮蛋給你吃」,待接觸到他那雙燃燒著熾烈火焰的眼神時,突然悟出他話裡的含意,不覺羞紅了臉,心裡卜通卜通地亂跳,難為情地垂下頭去,不敢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