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歷四二零年奧斯丁行星靖城六月息麥廳凡是在靖城居住的居民,不,該說是全奧斯丁行星,甚至大靖帝國大部分的人民,都曾聽說過這家餐廳「六月息」。
這家名聲遠揚的餐廳在前朝蘭奧帝國時原本是一家貴族俱樂部,一般平民即使是腰纏萬貫,亦不得其門而入。但蘭奧帝國滅亡後,情況就不同了。
「六月息」改裝成一流餐廳,接受任何付得起錢的人訂位。
但對許多人而言,到這家餐廳用餐仍是他們一輩子遙不可及的夢想。因為在「六月息」吃一頓飯,很可能會花掉一個普通中產階級將近一個月的薪水。除非是那些花錢如流水,能一擲千金而面不改色的名流富紳們,才有資格成為這家餐廳的常客。
不過,儘管消費昂貴得令人咋舌,「六月息」每日的客人依然川流不息。想要在這裡享受一頓精緻餐點,往往得在好幾個星期以前訂位才行。
當然,那些真正有錢又有權的大人物們是不需忍受此種待遇的;任何時間,即使忘了事先訂位,只要他有辦法,自然可以讓服務生替他們特別安排席位,不需等候。
至於是什麼樣的辦法,那得各憑本事了。
所有上流社會的人士都明白一點,一家名聲遠揚的餐廳或飯店,其服務生的名字往往是最高機密。如能在平日與這些服務生們打好關係,緊急的時候自然大有妙用。千萬別瞧不起服務生,一個一流的服務生其年薪也是一流的呢!
至於「六月息」裡的服務生,其待遇自然更加不同凡響了。這跟一般市井小民心目中所謂的「侍者」,可說是完全不同的形象。
岱琳娜.伍德──「六月息」首屈一指的高級服務生──一邊為一對男女推薦搭配主餐的酒,一邊自眼角偷瞄了對面的落地長鏡一瞥。
她滿意地點點頭,在經過將近兩個小時的忙亂後,她身上的衣著依然不見一絲皺褶,繫在頸上的花式領結亦保持著最佳狀態。她的髮型完美,微笑完美,儀態完美。一切都和往常一般,非常完美。
「要搭配這道主菜,我的建議是三九四年聖荷迷迭香葡萄園產的紅酒,」她對臉部線條剛硬的男客說道:「那一年聖荷的氣候相當好,幾乎每一座葡萄園都種出了品質優良的葡萄,其中又以迷迭香為最。我相信這瓶酒絕對能為這道主菜增添不少風味。」
男人微微頷首,「那就決定這一瓶吧!」
岱琳娜好奇地瞥了一眼坐在他對面,有一雙深邃黑眸的女客,「不問一下小姐的意見嗎?」
通常一位紳士在點菜時應該都會先徵求女伴的意見的。
男人朝她揮揮手,「不必了,你下去吧!」他似乎有些責怪她的多言。
岱琳娜低垂眼簾,躬身退下,心底卻不懷好意地詛咒著。
這個男人──要是讓她替他打分數的話,絕對是不及格。十足的大男人主義者!她不明白為何那個與他同桌,氣質看來非比尋常的女客能忍受他的自以為是?要是她的話,才不會跟這種男人多相處一秒鐘。
紀薰然也不明白為何自己竟然能忍受瑞德-恩尼斯那麼久,她當初究竟是看上他哪一點的?尤其在點心上桌後,他又提起了她最痛恨的話題,讓她的心情更加陷入谷底。
「薰然,退役吧!」瑞德以他一貫強硬的語氣說道。
「我們非得現在討論這個問題嗎?」最近為了這件事,他們不知爭論過幾百次了,她覺得好累。
「我們最好現在談清楚。」
「你到底想怎麼樣呢?瑞德,」紀薰然平淡地回應他強硬的態度,「我很早以前就已經跟你說得清清楚楚,從軍是我的抱負,我不想放棄。」
「那麼或許我們還是分手的好,」瑞德冷冷地接口,「你知道我父母不會允許我娶一個女軍人。」
「女軍人有什麼不好?」身為奧斯丁行星聯盟軍裡軍階最高的女性軍官,紀薰然對他話裡隱含的侮蔑相當不以為然。
「從軍是男人的工作。」瑞德簡單一句,彷彿這樣就解釋了一切。
紀薰然秀眉微揚,「我沒想到你也是如此守舊之人。」她的語氣充滿諷刺。
「我的確是如此,你一向最瞭解我的,」瑞德直盯著她,「不是嗎?」
紀薰然平靜地回應他充滿挑戰性的眸光。
瑞德的確不是什麼新派的人,他一向堅持秩序與規律。事實上,就連他們這兩年來的交往,亦是按照著秩序與規律進行的。每個禮拜二、四、六,他們都會固定見面。通常都是上餐廳吃一頓燭光晚餐,然後再去跳舞或游車河,幾乎都是准十二點,瑞德便會送她回到家。
兩年來都是如此。
她的許多朋友都認為這樣的交往方式太無趣,但個性傾向嚴謹與注重規律的她並不覺得維持這種舒適的關係有何不妥。
只有一件事他們一向意見相左,那就是她的軍人身份。
瑞德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執著於當一名軍人,在他看來,她在軍事指揮中心的工作根本是毫無意義的。
可是紀薰然卻很喜歡自己在那裡專任情報分析的工作。事實上,她可以說是這方面的最佳人才,許多次戰役都是因為她關鍵性的分析與建議而獲勝。這也是她今天能升任中校的主因。
她曾經多次向瑞德解釋她對這份工作的熱愛與理想,但他好像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過。
或者是他根本就不願意去瞭解。
「我看不出我的工作有什麼不對勁。」紀薰然微蹙雙眉,「我甚至不像許多軍人那樣得長年待在艦隊上。」
「你根本沒搞清楚,」瑞德不耐煩地,「重點是我們這種有名望的家族需要的是一個能拓展社交的媳婦,不是一個在外面工作的女人。就算你真想工作,」他停頓一會兒,「可以到家族企業來幫忙啊!」
「很抱歉,我對你們的家族企業沒興趣。」她淡淡地。
「為什麼?反正一樣是工作嘛!」
「我工作的原因是為了自己的志向,」她嘲諷地輕扯唇角,「可不是為了打發時間。」
瑞德眸子一冷,「顯然你是不願意嫁給我了?」
紀薰然一怔,「我不記得你曾開口向我求婚。」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瑞德舉起酒杯,啜了一口,「現在也差不多是我們討論婚事的時候了。」
為什麼?因為時間表是這樣安排的嗎?
紀薰然幾乎就要衝口而出這句充滿諷刺意味的問話,但她還是極力忍住了。
她不明白自己怎能和這樣一個呆板無趣的男人交往這麼久,雖然她的個性嚴謹,也不嚮往太過多彩多姿的生活,但就連她也開始受不了他這種任何事都要按照行程表的個性,甚至連結婚都得依計劃進行。
紀薰然開始懷疑當初他決定追求她,是不是也是因為依照他人生的行程表,那時應該是他認真開始選妻子的時候。而自己就那樣恰巧又「方便」地出現在他面前。
「你真的有心要娶我嗎?」她一雙秋水直盯著他。
「那得看你願不願意辭職了。」他淡然地。
這算什麼?討價還價嗎?紀薰然心底驀然燃起一把怒火。
她再怎麼實際,也想不到自己的婚事要用這種談條件的冷酷方式決定。他說話的口氣根本不像求婚,反倒像是在和他的客戶談判。
「我不會辭職。」她語氣堅定。
瑞德原就冷肅的神情倏然一凝,「那我們也沒有再繼續交往的必要了。」
「我同意。」紀薰然的語氣同樣冷靜。
她毫不驚慌失措的鎮定神情令瑞德自尊受損,她竟然連一句開口求他的話也沒有。
他黝黑的臉頰微微泛紅,「其實我早就想和你分手了,我受不了你的冷感。」他眸光嘲弄地凝住她,「我只是不願傷害你才一直忍住不說。」
紀薰然愕然,但不是因為受到刺傷,而是因為她想不到他竟是如此沒風度的男人,在決定分手後還要說這些侮辱她的話。
她弧度優美的唇勾起一絲冷然的微笑,「看來我還得感謝你的寬宏大量。」
她依舊維持冷靜的態度令一向要風得風的瑞德失去理性,他不能忍受即將被他拋棄的女人表現得彷彿決定分手的是她。
「你是應該感謝我,」他恨恨地,「為了你,我甚至一再漠視我父母要我與一名銀行家女兒結婚的建議。」
「你現在自由了,」紀薰然微微頷首,「隨你要不要去接受那個提議。」
「我當然會接受。」瑞德嘲諷地瞥她一眼,「畢竟她是名門千金,既溫柔又熱情,不像你是個只重工作的男人婆。」
她沒有必要再待在這裡接受他的侮辱。紀薰然自座位上起身,「我祝福你們。」語畢,她轉身就要離去。
瑞德拉住了她,「我不准你先走。」他用力將她壓回椅上,低聲而憤怒地說道:「你知道這裡有多少認識我的人嗎?你沒有權利先走,讓我像個被甩的男人呆坐在這裡。」
紀薰然簡直不敢置信,這個男人荒謬得令人忍不住想笑。
她臉上真的泛起一抹微笑了,「好吧,那你先走。」
她忽然展現的甜美笑意令他一愣,「什麼?」
「你先走啊,我不在乎人家怎麼看我。」她慢條斯理地。
「你……」瑞德直瞪著她。
「快離開我的視線,」她平平淡淡地,「否則我可不顧你的面子了。」
瑞德憤然地瞪了她一眼,迅速起身離去。
不到兩秒,他又旋身回來,拿起桌上的帳單,「我不會讓女人替我付帳的。」他傲然地聲明。
紀薰然望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唇邊那抹嘲諷意味十足的笑意不斷地加深。
這種男人居然讓她白白耗了兩年青春!她的眼睛到底是長在哪裡啊川她向一名正經過她身旁的服務生招招手,「麻煩你,」她語音輕柔地,「給我一杯雙份威士忌。」,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
開始覺得包廂裡空氣有些悶的賀星揚向好友們告個歉,決定一個人出去透透氣。
說實在的,和他那三個少年時代的好友打橋牌是一件相當費神而傷腦筋的娛樂,他得隨時讓腦子保持在最清醒的狀態才不至於兵敗如山倒。不過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如此喜愛和彼此打橋牌,這種腦力激盪的感覺是他們和別人相處時找不到的──或許,這就是他們會成為死黨的原因吧!
他對自己微微一笑,信步走向了位於主廳外頭一座漂亮的花園。
夜晚的空氣果然清涼如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頭腦清晰多了。
獨自散步了一陣子的賀星揚原本打算回去繼續與好友鬥智的,但彩色噴水池旁一個略微搖晃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她看起來快要摔到池裡了。
「嘿,你還好吧?」他急忙奔過去扶住她。
因被他扶住而穩住身子的女人,回眸朝他微微一笑。「我很好啊。」她清亮的美眸在蒼茫夜色裡顯得格外璀璨。
賀星揚微微一怔,沒想到她竟然是一個外貌出色的美人。出於直覺反應地,他立刻放開了她。
因失去重心差點又要跌倒的紀薰然勉力穩住腳跟。「我好像真的醉了耶。」她朦朧地凝視著他。
賀星揚這才注意到她右手端著一杯酒,液體的顏色令他聯想起其中一位好友的眸色——是威士忌。
「喝這麼烈的酒當然會醉了。」他微聚眉峰,不知為何有一股想要好好教訓她的衝動。
紀薰然點點頭,「你說得對。這才是我的……」她舉起手中的高腳杯研究似地盯著杯中的液體,「第三杯吧,我就已經有些頭暈了。」
「既然酒量不好,為何要喝?」
「我是在慶祝啊!」她甜甜地笑。
「慶祝什麼?」
「我呢,」她輕輕搖晃著手中的酒杯,「剛剛和男朋友分手了。」
「什麼?」賀星揚先是一愣,繼而瞭解地頷首,「所以你藉酒澆愁。」
她凝思了一會兒,「或許吧!」
「既然捨不得與他分手,就應該想辦法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啊!」
她訝異地瞥了他一眼,「誰告訴你我捨不得分手的?」
「否則你為何要藉酒澆愁?」他不解地。
「我才不是因為離開他而難過呢!」紀薰然揮揮手,「我是在哀悼我的青春。」
賀星揚簡直被這個顯然有些酒醉的女人搞糊塗了,「哀悼你的青春?」
「難道不對嗎?」她醉意盎然地望著他,「我在一個完全不值得我愛的男人身上浪費了兩年的時間呢!你知道嗎?」她美麗的唇角漾著朦朧笑意,「我已經快二十九歲了。」
賀星揚現在完全可以確定她的神智並不清醒,因為一般女人是絕不會如此大方地對一個男人公佈她的芳齡的。想起她清醒後會如何後悔她現在的舉動,他性格的唇角就忍不住泛起一抹笑意。
「你的確不怎麼年輕了。」他玩笑道。
紀薰然白他一眼,「你這傢伙一點也不體貼。」她抱怨著。
「我不體貼?」
「對呀,」她強調似地用力點頭,「普通的男人聽見女人這樣說,都會講一些甜言蜜語來安慰她才是。哪像你……」她睨了他一眼,「我猜你一定沒有女朋友吧?」
「的確沒有。」他金棕色的雙眸閃著笑意。
「我就知道,」她滿意地微笑,「因為女人不會喜歡你這種男人的。」
「是嗎?」賀星揚不禁輕扯嘴角,語氣嘲弄。
他可是眾家千金愛慕的對象呢!每次在公共場合,女人直追著他的仰慕眸光常常會令他喘不過氣來,而她居然認為他不受女人歡迎?
「不過沒關係,」她仔細地打量他一會兒,好心地建議,「你長得還不錯,只要對女人體貼一點的話呢,一定會有女人喜歡你的。」
「我長得還不錯?」
他好笑地重複她的話,原來令眾女子心醉神迷的「軍神」,在她眼中不過長得「還不錯」而已,她可真懂得如何打擊一個男人的自尊。
紀薰然再打量了他一陣子,忽然微蹙雙眉,「我覺得你有些面熟,我見過你嗎?」
她竟然到現在還認不出他,他還以為經過那些多事記者們的努力,所有帝國人民都認得他了呢!
「我想我們應該沒見過。」他微微一笑。
「我想也是。」她點點頭,亦微笑著,「酒精果然對人體不好呢,」她倒轉酒杯,讓杯中液體向噴水池裡灑落,「它可以讓一個人神志不清,也可以令人產生錯覺。」
「那以後就別再多喝了。」他語聲溫柔地。
「沒問題,長官。」她戲謔地朝他行了個軍禮,唇邊的笑意加深,瑩潤的左頰一個小小的酒渦浮現。
她戲謔的舉手禮及頰邊迷人的酒渦令賀星揚一陣失神。
紀薰然將手中的酒杯塞給他,逕自蹲下身來用池中冰沁的水潑自己的臉,藉以冷卻因酒精而顯得燒燙的雙頰。
「我感覺清醒多了。」她用她那清柔的嗓音宣佈著,沾滿水珠的清秀容顏看起來像一朵夜晚盛開在池中的睡蓮。
「真的?」賀星揚深深地凝住她,不自覺地伸手用衣袖替她拭乾濕潤的臉龐。
「看來你進步很多哦,」她眨眨一雙漂亮的黑眸,「懂得體貼女人了。」
驀然驚覺自己做出此種破天荒的舉動,賀星揚不禁一陣怔忡。
「謝謝你,我要回去了。」紀薰然再次對他微笑。
「你一個人可以回得去嗎?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家?」賀星揚對自己皺眉,他怎麼會提出送她回家的提議?他一向堅持遠離女人的,這個提議實在有違他的哲學。
她搖搖頭,「我有自己的車子,它會帶我回去。」
「你……」他專注地凝視她,「真的沒事了嗎?」
「我很好啊。」她回應著他關注的眸光,保證著,「真的。雖然我剛剛才結束了一段愚蠢的戀情,可是並不表示我得歇斯底里吧?」
「可是你還是難過,不是嗎?」他靜靜地。
紀薰然仰首凝望燦爛的星空一陣子。「是有一點。」她輕聲歎息,「不論再怎麼不值得的感情,要將它收回時難免還是會有一些遺憾。」
賀星揚的心微微一緊,對方究竟是什麼樣的笨蛋呢?竟會放過如此動人的女子?
「我要收回剛剛那句話。」紀薰然忽然將眸子調向他。
「哪句話?」
「批評你不受女性歡迎的話啊!」她的眼眸閃著調皮的笑意,「其實你人頂好的,應該有很多女人欣賞你吧?」
是有許多女人欣賞他,但可不是因為他「人頂好」的。
「謝謝你的讚美。」他自嘲地扯開一抹笑容。
「不客氣。」她揮揮手,「那麼再見啦。」
紀薰然旋過身子,腳步微微有些踉蹌。
「還是我送你出去吧!」賀星揚搶上去扶住她。
她輕輕掙脫了他,「不用了。」她朝他微微一笑,「你得讓我保有一個女人的自尊呀!」
然後她便毅然決然地邁開步伐,向花園的出口走去。
賀星揚怔怔地凝望著她昂然的背影。一個相當堅強而且自傲的女人──他還有機會見到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