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盞照明燈都熄滅了,週遭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點光亮。
「好重……」千晶的頭好重。
「好重……」她身上壓著的物件也好重。
剛剛那一陣地震搖晃,她整個人以及週遭的一切物體,全都像是風掃落葉似地撞下地面。她還記得當她摔落時,北非人就從後撲疊上來,圈護住她的身體。
「喂喂!後頭的,你還好嗎?」
沒吭聲。
「喂喂!有沒有人能回我一句話啊?」
沉靜。
「不!」千晶淒厲叫喊著!
她就要讓不知從哪兒滲透進來黃土流沙給淹沒了。「不!我不可以死!說什麼我也要保住我的孩子啊!」她撕裂長袍的衣袖,纏繞在手掌上開始四處摸索。
她更奮力甩開背上北非人的重量。終於,她可以挺身靠著牆角站立了。
「沙沙沙」的土流聲仍然不絕於耳。
「天啊!我如果不能找到出口,葬身此地只怕是早晚的問題了!」
茫然面對一室黑暗,孤寂恐懼裡,懊惱悔恨盈滿她腦海。
孩子啊!媽媽對不起你。我的腦海中不該只有報復,隻身跑到這麼危險的天涯海角,一點也沒把你的安危擺放在第一位,我是一個很失敗又該死的母親。他罵我罵得一點都沒錯,我是太任性了!
如今困在這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底下,報復他又剩下什麼意義呢?
人如果不經過一番生死交迫,心靈不會變得澄澈。恨意造成她一身的傷痕,許久都遺忘了歡笑的滋味;恨意,也讓她傷害了她最該珍惜的親人……
她的手輕輕的安撫著腹中急躁亂動的小貝比。「我終於知道了,我現在都知道了,媽媽真的很對不起你啊!」謹慎移動每一個步伐,雙手小心觸摸前方,忍不住的眼淚已然潸潸爬滿她的臉頰。
「我從來都不愛哭的,前一次的哭是因為心被他傷害了。這一次的哭是因為我傷害了我的寶寶……寶寶,我的親親寶貝,還未出生看看這個明亮的世界一眼,就要陪我葬身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窖中嗎?」
她捶打著胸口。「裴千晶!你算什麼母親,一意孤行一無是處,難怪你會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呀!如果我們命喪於此,你稚小的靈魂永遠、永遠都不要原諒我啊!」她不知不覺的引用了他曾說過的詞句了。
也曾數度幾乎踩空了腳,身子也讓滾落滿地的大酒桶撞得歪歪斜斜,幾次差點跌下地,她只有一再挺起腰身,一定要為了腹中未出世的孩於活下去!
然後她覺得胸口越來越沉悶,呼吸越來越緊窒……
「天哪!地震是不是也震壞了通風氣管?我就快要吸不到空氣了……」
腦袋開始發昏,她的身子漸漸支持不住了。她的眼睛想抓住生命最後一個日子裡的片段……這一個日子,眼睛一亮就見著了太陽。
這個早晨也很平凡,說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就在這一個早晨,隨行去參觀地底下的葡萄酒窖,遇上地震……
這一個早上,一如往常,並沒有什麼特別。
五月的微風緩緩的由南方吹來,高原上的一些大樹根下,悄悄綻放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黃花,夏天真正的腳步還沒到來,工程卻即將進入尾聲了。
這一個早上,瀧澤博彥用完早餐,正和小谷走出簡易餐廳的門……
突然之間,天搖地晃,劇響隆隆,眼前的景象開始像年久失焦的影片變模糊、左右跳動。
瀧澤博彥反射性的拉住小谷一起撲向就近的空地。
五、六秒強烈震動之後,他親眼看著餐廳的四面牆在他眼前支離破裂,不遠處未完工的那幾間平房也一樣,散裂成一地的磚塊和木板。
他揚首茫然凝視著地震的破壞力,再度見識到不可預期的意外戲弄人生。意外總是不留情面說來就來,一來就可能會致命……
「地震!」小谷抱著頭喊著。
「千晶!」心神回籠,所有血液瞬時衝向腦門,瀧澤博彥跳起來往工地衝過去。
「少爺,小心餘震啊!」小谷也只能跟在後頭跑了。
他什麼也聽不進,只有焦急地四處找人。她不在工地,她也不在她的房間,她人到底在哪裡?瀧澤博彥逢人就問,「看到千晶沒有?」
「沒有、沒有!」答案千篇一律。
人來人往的,每個人都奔跑著,有些膽小的人逃到更遠的荒野空地保命,有些人撫著青腫的額頭哀叫,有些人忙著找藥塗抹身上擦傷、撕裂傷,也有些沒有大礙的人冷靜地清理倒塌的石塊木材。
生死關頭他終於明白了,對於千晶,他終究做不到完全的豁達不關己。她早已填滿在他心園的每一個角落了!
低首看著一堆堆的斷垣殘壁景象,他的心臟幾乎整個麻痺了。
「天啊!千晶一定是被埋在裡頭了!」他不顧一切用雙手挖著石塊,失了方寸狂嘯著,「小谷,你過來幫忙挖,快啊!大家趕快挖開看看啊!」
一年前的七級強震之後,復建的工作還沒完成,馬上又遭受一次破壞。雖然說這一次地震的規模明顯小了很多,地上沒有像上一次那樣破開一個大口子把人群屋宇畜禽都吞噬了,可是,千晶怎會不見了呢?
瀧澤博彥攫住一支圓鍬拚命地耙開瓦礫堆。他只想趕快找到她……他又怕找到她後看見她血流滿面已然沒了生命……矛盾的情緒漲滿他狂亂的思維……
另一層更沉重的悔恨重敲著他脆弱的心房,是他害她遭此浩劫的!
「老天!禰為什麼不乾脆把我收拾走算了?」她生死未卜,他一口氣怎麼也喘不順,只覺得生不如死啊!
工頭安德遜過來了。「瀧澤,你快別發瘋了,千晶不在工地裡。」
「你說什麼?」震慄圓瞠的眼瞳很駭人。
「今天輪到那兩個北非人休假,沒想到千晶一早也跟著跑來請假,她說她想跟著出去走走玩玩。」安德遜說。
「你怎麼沒告訴我?」他喘了口氣,終於能感覺心脈微弱的跳動了。
「時間上來不及嘛!再說你不是早就說了,千晶隨時要請假都由著她去,她做不完的工,你會給補齊的不是嗎?」
「我去找她!」他們一定下山到鎮上去了。他說著就往吉普車那兒跑。
小谷拉住他的衣角。「少爺,山路不安全呀!可能會有落石從天而降。」
他回吼過來,「我又沒要你跟來!」他甩開小谷,立即衝上吉普車。
「瀧澤!」一個和北非人混得比較熟的大個子擋在吉普車前面。
他對著攔路客咆哮,「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滾開;二是我的車輪子從你身上爬過去。」
「誰想理你這討厭的傢伙!可是,看你替千晶這麼著急,我就透露讓你知道了吧……他們應該不在鎮上。」
「不在鎮上?」瀧澤博彥高嚷,「北非人把千晶帶哪裡去了?」
「一個北非人最近交了一個本地女孩子,兩人正打得火熱。那個女的家裡有一大片葡萄園,還有釀酒工廠、地下藏酒窖,那地點就在鎮東十公里不遠處。兩個北非人結伴想去暢飲免費的葡萄酒,千晶一聽到可以參觀古老藏酒室的建築結構,就說什麼也要跟著去了。」
「藏酒窖?在地下?」瀧澤博彥的眉心高高蹙疊在一塊了。
他知道那種傳統的酒窖穴洞,裡面小徑交錯蜿蜒,可深入地下十幾尺,裡頭溫度長年都不會超過攝氏五度,既可讓搾成汁的葡萄在大木桶中發酵成酒釀,還可保存成瓶的醇酒長年不壞。
只是越深的地底下,感受的地震幅度越大,還有,那些排得跟地窖頂一樣高的大酒桶、小酒瓶,一起乒乒乓乓砸下來,不讓人腦漿迸裂才怪!
「天哪!她很危險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發動車子引擎上路的了……
千晶彷彿聞到了隱藏在她記憶底層的一個特殊體味……
她努力打開沉重的眼皮,神魂遊移之間看見了亮花花的陽光,還有他的身影。難道這一個驚心動魄絕對特別的日子沒有結束嗎?
「瀧澤,是你嗎?」搖搖晃晃地,她人好像是躺在他的吉普車上。
見到她甦醒,他眉頭間的死結總算放鬆了,然後他發覺自己居然渾身近乎虛脫,原來嚇破膽、嚇死人不是幾句沒有道理的形容詞而已!
「你醒了?你還很虛弱,別說話別亂動,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她揉揉眼睛,確定她看見了綠樹藍天。她沒有死,她活過來了!
「啊!」她興奮地低喊,又急匆匆地撐高身子,說道:「瀧澤,我……」
「千晶,你聽我一次不行嗎?閉上嘴巴跟眼睛,躺好安靜休息啦!」他實在沒有力氣再絞盡腦汁和她吵嘴了。
她只是想跟他說一聲謝謝啊!他幹嘛像吃了火藥一樣,劈頭就叫她閉嘴?
她扁著嘴,伸出髒兮兮的手偷偷摸摸摸摸自己的肚子。還好,好動的小傢伙依然運動得很劇烈,看來母子鈞安!只是渾身黏著黃黃的爛泥,還飄出葡萄酒味,哎喲!她好難聞喔!
北非人他們怎麼了?還有,他怎麼找到她救了她的?太多疑問擱在她胸口,不過,她不會想和他這顆地雷打交道,所以只好乖乖合上眼睛了。
「哎喲!」她突然低叫。
「你哪裡不舒服?」灌澤開著車,偏過頭神色緊張的盯著她。
「沒、沒……」小傢伙剛剛那一腳實在踢得超級重的,幾乎疼了她半邊身子。
「沒事別亂叫干擾我開車。」黑沉的臉色絕對稱不上善男信女。
千晶翻翻眼白斜瞪他一記,不覺歎口氣。
小寶貝,你是想告訴我別再和他作對了嗎?
初初發覺懷了孕時,曾經深深的以為她生命的顏彩從此已經被他扼殺了。然而,隨著肚子一日日的增長,也隨著每一夜和小貝比的互動談心,她慢慢的找到了生命的另一個重心了。
只是,和他之間的多少恩怨就這麼放下了,她一定會把自己的沒骨氣嘲笑到老到死啦!但,走過驚濤駭浪,平凡平淡平靜的人生強烈的向她招手……
她噘著唇又歎一口氣。「唉!」
他打眼角狐疑地睨她一眼。小辣椒竟一直哀聲歎氣?真是不對勁!小滑頭的眼睛亮晶晶的骨碌轉,她又在轉什麼鬼念頭?
這麼一路懷疑地把車子開回到工地,他張出手臂作勢要抱她下車。
千晶趕緊一直搖手,「不用啦!我全身髒兮兮的,我可以自己走啦!」被他一抱,萬一被摸出肚子那兒的狀況怎麼成呢!
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是愛唱反調!「怕我弄髒了?太晚了,剛剛已經抱過了啦!」不由分說,他把小身子收納入他的羽翼之下。
剛剛就抱過了?她雙手緊捂著肚子,一臉吃驚。她的秘密……沒穿幫?
「不然你以為你怎麼從地下酒窖出來的?」
「你沒發覺嗎?」她死盯著他。
「發覺什麼?」他狐疑地反觀著她。
「沒事。」她一直訝然的眨著大眼睛,完全不敢置信。他竟然沒發覺她身上的大秘密?唔!這傢伙也有很遲鈍的時候啊!
「我……我可以了。你可以出去吧?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請你們也都回去好嗎?」救人任務完成了,他怎麼還不走?還有,圍在她窗口門口的一大群人怎麼也不「散會」呢?
她坐在床沿低頭看著自己髒兮兮的鞋子,以避開他銳利又深沉的眼神。
好奇的人群還是不移動。他也依然挺立如一座小山。
總得採取點行動告訴眾人她需要一些私人空間好處理一身的髒穢吧?於是她蹬著雙腳想把讓她很不舒服的鞋子脫掉,但鞋子裡頭灌了泥沙變得很緊,她踢不掉……好吧!將身子打個彎,伸手把鞋帶給解開就是了。
大肚婆一下子忘了她很容易重心不穩,結果差點就滑下地。
「坐好。」他眼明手快地將她按回床上。
「我想脫鞋子……」
「你頭還暈吧!」像是自問自答,他的身子一沉,單膝屈跪在她面前。
「你幹嘛?」她被他莫名其妙的舉動老老實實嚇了一大跳。男人好像只有求婚的時候才會下跪……他不會這麼離譜吧?
他並不答腔,只是抓過她的腳,動手幫她解開球鞋的繫帶。
「啊……」千晶這下子又駭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他不用這麼委屈他自己吧?他替她脫去……鞋子!日本的大男人不是只會享受讓家裡的女人遞拖鞋倒茶水的服務而已嗎?
他一向都是尊貴高雅的……尊貴高雅的瀧澤博彥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卑微?
「哇……」四周的觀眾也開始竊竊低語,「瀧澤這傢伙到底想耍什麼花招?」
「他對千晶好像也不是全然很兇惡呢!」
「可是他以前對千晶的確很不客氣啊!」觀眾分成了兩派開始爭論不休了。
瀧澤博彥一語不發,修長的手指很專心對付那幾條染著黃泥的鞋帶,彷彿他正在做著一件很重要、很神聖的工作。
盯著他忙碌的手指,那些畫出一張又一張曠世建築巨作的手指……他的手指如此輕輕柔柔的動作,卻狠狠地敲進她冷硬的腦海。她也看到了,他的發角沾了一大塊污泥,那一定是他進入酒窖救她出來時沾上的……
他可以狠心絕情,他也可以柔情萬縷!
這個男人怎麼這麼難懂啊?
她的心情卻無可避免強烈撼動了!她彷彿聽見了自己心房崩塌一角的劇烈聲音。舉高顫抖的右手,她幾乎撫摸上了他一頭又濃又密的黑髮……
終究,她還是收回了手。
她沒有足夠的勇氣放任自己的感情狂野奔放倚靠向他啊!
不安的情緒籠罩著她,她想把雙腳縮回長袍底下藏起來。「瀧擇,你不要這樣啦!大家都在看了,我會不好意思……」
「千晶,就讓我為你做完這一件事!」沉毅的嗓音宣示著他不打退堂鼓。
他好像在說著道別的話……她胸口發緊,人也發怔了。
解決了一雙鞋子,把它們整齊的擺在一旁,他徐緩直起身,居高臨下以很內斂的眼神深深地凝望著她許久、許久……珍重,再見了!
千晶呆呆地回視著他的容顏,他的眼神裡滿溢著令她費解的千言萬語。
她接著聽到他對著窗口的愛亞娜、米地娜比手畫腳傳達命令,「你們過來照顧千晶,幫她沐浴更衣。」
兩名女子進來了。
「什麼?」千晶猛地彈跳起來。「不要!我不用她們幫!」
「千晶!我、和、她、們、沒、關、系!」他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字貫入她的耳膜。
「我知道啦!」她又不是笨到沒救了,利用一段時間明查暗訪又實地站崗,她早就弄清楚那兩個女人充其量是自願來服務的女僕罷了。
否則,以她磨人晶折騰人的超高段功力,她可不敢擔保在罪及九族的牽連之下,這兩個女人這會兒還能好手好腳、四肢不缺!
「那你還跟我鬧什麼鬼脾氣?」他悶著嗓音。
「反正我就是不要別人幫我!」她心虛的抬高下巴。
「千晶,你就聽我最後這一次行不行?」他不要等一下見到她昏倒在浴缸中,再來一次心肺復甦術。
她倔強的回拒,「不要、不要!」不能要啊!既已決定放手了,她永遠也不會讓他知道懷孕的事了。
「由不得你不要!」他動手關上房間的窗子,拉上窗簾,隔絕所有好奇的眼睛,再用一個後踢甩上房門,把三個女人留在屋內。
「愛亞娜、米地娜,把她給我洗得清潔溜溜……」即使知道她們聽不懂,心中正惱著,他忍不住就是想咆叫幾聲。
「還要上油、打臘嗎?」千晶從門板後頭回吼著。「啊!不要剝我的衣服……」屋子裡頭的衣服保衛戰開始了。
「少爺,你預備怎麼處理千晶小姐的事?」小谷乘機問。
「你去訂兩張明天的機票,我親自押她回台灣。」
「可是千晶小姐不會同意的。」
「由不得她了!」與其由著她繼續在這裡冒險,他倒不如把割喉戰開打,壞人一次當個夠,省得他為了她提不起放不下地操煩到提早滿頭白髮,也省得她真的魂斷在異鄉。
這女人,真是天大的麻煩!他扛不下這個麻煩,只好退而求其次,確定麻煩可以滾回原產地,平安順遂地待在那兒一輩子,繼續給別人製造天大的麻煩……
就在這時,合攏的門陡地又撞開了。
愛亞娜和米地娜抱著一件黑袍子一起跑了出來,她們用阿爾泰語對著瀧澤博彥嘰哩咕嚕一大串。
「她們說什麼啊?」瀧澤博彥一臉茫然。誰來給他翻譯一下啊?
有懂當地語言的人詫異的挑高眉毛,來到他身邊,拉拉他的衣袖以英文言道:「大肚子,千晶是一個大肚子的女人!」
「開什麼玩笑?」他決定不信任翻譯,自己進去求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