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城覺得身畔一直有人跟蹤自己。那是種常歷江湖凶險的直覺。但他仍是毫無防備的騎在鄉城小路。因為他知道那是顧雲逍。
他一直默默的跟在身邊看著自己處理著童劍旗的事。如今一切可以說是圓滿達成,唯一的失敗便是賠上了自己的前途。
因為,顧雲逍的方法根本完全行不通,首先,在承認追緝凶犯錯誤這點,就無法讓風城自圓其說。要知道,當初殷旗劍會落網根本是風城一手導出的戲碼。如今,要他這個主事者忽然得了失心瘋般,反口說這個人不是流竄四省的強匪,而是保定童家失蹤七年的七公子,這轉折也太令人匪夷所思。
不過,前途這回事,本來就不在顧雲逍想幫忙維護的范圍內。
唯一慶幸的是,雖然風城現在處在被停職且等待彈核的狀況,可是他心裡反而感到一股安寧,那是自選擇出賣童劍旗後,從未有過的平靜。
話說那暗地跟蹤者的身影一直持續著,風城正思索著要不要出聲破題,忽覺得右肩被人用力一拍,他忙勒馬回身,拉緊韁繩,直將馬兒團團轉了一大圈,故作鎮定的四處逡巡著,竟未搜尋到人影,驚魂未定之際,風城左肩又遭一拍,他返手一撈,仍撲了空,正不知作何處置時,遠處林子裡竟閃了個黑影,風城只得趕緊策馬追了上去。
那確然是顧雲逍,就見他形如鬼魅,直在森林裡竄來竄去。風城當場橫心和他追逐起來,因為下意識裡,風城並不想輸給他。
只是越是追逐,風城的心就越加驚駭,因為不管自己怎麼鞭策,竟總是和他維持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最後,連臉上都被來不及抵擋的枝葉劃出痕跡,但顧雲逍卻仍或高或低,或縱或躍,不疾不徐的向前奔馳著。
這個男人實在太不簡單了!不止可以無聲無息的欺到自己身畔拍來一掌又倏忽而去,輕功也如此出神入化!煞那間,風城不由得對他升起一股從未有的敬畏。
兩人忘情的奔了好幾十裡,顧雲逍終於在一個斷崖前停了下來…
風城與他相持一丈遠,趕緊勒馬而定。
馬兒氣喘噓噓的吐著白氣,風城也因緊迫的追蹤而覺得有些暈眩,但顧雲逍卻只是背著他,入定似的站在斷崖前。
微風輕輕的送著,將他的長辮吹得松散而紛亂,顧雲逍動也不動,卻散發出一股難以接近的氣勢,讓風城無由得感到危險與畏懼,一時間竟是不敢冒然向前。
「我想請你再答應我一件事。」顧雲逍調息一陣,終於緩緩轉過身,閉著眼,語意淡泊的說著。
風城很想拒絕他,但不知為何,面對他這樣的語氣,竟不由自主的道:「什麼事?」
顧雲逍像是下什麼重大決心似的,直過好些時侯,才見他緩緩睜開了眼,用著深邃的沒有焦點的目光,穿透風城道:「請你履行在山林裡,對殷旗的承諾」他頓了頓道:「和他一起歸隱。」
和童劍旗一起歸隱!?
這實在是風城想也不敢再想的答案!因為,即便現在算是救出了他,風城仍深自內疚著對他的背叛,因此他心一抽,垂下眼神,搖搖頭道:「他既然回了童家就讓他過過他曾失去的日子吧又何必去打擾他」
顧雲逍怔怔望了他一會兒,忽用著幾乎沒有平仄的語氣道:「童家不會接納他的!」
「怎麼會」風城語意寂寥道:「如果你是擔心那童家五少的話,可能是多慮了!其實,自始自終,五少都沒有將你們的事說出來,若非如此,童家這次也不會出動這麼多人聲援他了!我想,那是因為五少怎麼說也是他的哥哥」
顧雲逍沒等風城說完,馬上就閉著眼,緩緩搖搖頭道:「那是因為他以為殷旗永遠也不會回去了,如今,他一旦活著,童劍亭就會給他兩條路,一條路是離開童家,另一條路是自殺。」
風城一想到送童劍旗回去以後,自己為了避嫌,根本從不打聽他的後果,如今算算,也一個多月了,敢情竟是凶多吉少,登時覺得眼前一黑,驚怒萬分道:「若你早盤算出這樣的結果,怎麼會要我把他送回去!」
「那是權宜之計!」
「他…他回去後我…我都沒有去注意過…現在他…他…」風城實在不敢想下去。
「你放心,他現在還很好。自他回去後,我一直…在他的身畔…只是他並不知道而已。」
他實在不相信自己竟然在節骨眼聽從了顧雲逍的意見,傻楞楞的將童劍旗送到另一個虎口,若早知這只是個權宜之計,那實在太過於冒險了!
正不知如何反應時,另一個念頭卻突然閃入腦海。
顧雲逍此次的要求似乎有些反常,依過去的印象,即便他可能把童劍旗拱手讓人,如今怎麼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呢?!莫非
不知怎麼,對於顧雲逍,風城心裡突然有些莫明的擔憂,忍不住道:「顧雲逍你想做什麼!」
顧雲逍忽然抬眼望著他,半句未吭。
風城意識到他眼中的淒涼,心頭一股不祥登時漫延開來,不由得落下馬,疾走到他身前道:「顧雲逍,我一直以為你對劍旗是至死不渝的!」
顧雲逍當然也體會出他的好意,不由得心有戚戚的慘淡一笑:「你說的對,我對他確然是至死不渝」他再度把眼睛閉了起來,就像在回憶著什麼似的
風,微微的吹送,發絲再度輕盈的飄揚臉龐那樹稍搖曳的婆娑聲,蟲鳴鳥叫顧雲逍的沉默,讓眼前幻化成一幅錦致的圖畫
「很久以前,劍旗曾問我,我,殺過人嗎?現在,請幫我告訴他,我殺了,所以我能體會,殺人真的很痛苦很痛苦就像整個人要分裂般的痛苦」忽然,顧雲逍緩緩將臉埋向雙掌,沉靜好半晌又道:「當年,劍旗為了留在我身邊,選擇做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強匪,然而我卻明白,在他殺了第一個人後,他對我的愛也漸漸消逝」
為了平撫殺人的痛苦,他讓自己變得更加凶殘他以為,習慣,可以平復恐懼。然而,最後他才發現,錯了,一切都錯了!殺一個人苦,殺十個人只會更苦!那來自心靈深處的悔恨如同要撕裂靈魂一般…所以,他恨我,恨入骨髓因為,若不是我的存在,他不會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深自厭惡的人
而我,眼看著他心靈深受折磨,卻無力扶持。
如今,我也殺了人,殺了許多人我讓自己也變成一個自己厭惡的人
風城…我和他,都讓愛欲扭曲了的靈魂無可救藥了
顧雲逍將雙眸自掌心移出,與風城四目相對。兩人間登時漫著一抹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正是這股默契,讓風城忍不住怒道:「我一直以為你會堅持到底對他不離不棄」
「現在,我只能守著陪他下地岳的誓言,等待他,至於他的現世人生只有你可以給他給他僅有的光亮」
「問題是他要的是你!深深要你!他在昏厥之際、受刑之際,說的都是你!你明白嗎?他的人生,你自己負責!我負擔不起!」
顧雲逍默然的望著他一會兒,忽然自腰際一扯,一條若靈蛇般的軟劍應聲入手。
「風城,記住你的誓言記住給他光亮至於黑暗的路上,有我陪他教他莫要害怕」
說著,竟不再等風城勸解,便要橫刀一抹風城驚怒之余,不管三七廿一,當場就撲過身去,牢牢抓住了他握劍的手腕,然而眼前,一注噴泉似的紅水卻忽然激射而出瞬時灑了風城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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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下,童劍旗再度驚醒,原來是干燥的雙唇、麻刺攻心的關節讓他難以入眠。他知道,這是藥效行走,屬康復之征,所以只得認命的壓抑住滾滾浮燥,安份的忍受這份苦楚。
「很難受嗎?」一個淡漠的聲音忽然飄送過來。
童劍旗心一跳,靜下神,強顏道:「還好,我沒事!」
「需要什麼嗎?」
「水,請給我一杯水…」
在養傷的這段日子,童家兄弟間發揮了極致的手足之情,除了年歲相差頗大的童家大公子外,童二、童三、童四、童六乃至於童三小姐,個個都輪流照顧他下半夜的翻覆傷況…
一陣茶水杯壺碰撞的聲音,童劍旗趕緊吃力的挪著身軀,沒想到還沒坐起,一陣溫熱的水流突然當空澆了下來,瞬時灑了他滿臉。
自回到童家,接受的,都是相當溫暖的響應,因此,這樣一個無禮的行為讓童劍旗相當錯愕。然而,當透過屋內昏暗燭光,望到了這個失禮的人時,童劍旗不由得虛弱道:「五…哥…」
「真是了不起啊!幾年不見,你竟還能一下子認出我!」聲音的主人笑了笑,輕挑似的說著。
沒錯,這人正是當年誤撞了一場背德的情欲戲碼而慘遭削斷右臂的童家五公子,童劍亭。
就見他頂著一張別於其它兄弟更加瘦削的臉,淡淡的望著童劍旗。
童劍旗被他盯的有些緊張,忍不住要掙扎起身時,忽然撇見眼前這健朗的男人,右邊承現出詭異的空蕩,一股沒來由的不安煞時讓他生不出半分支撐的力量,頹然而倒。
「別動,咱們兄弟倆七年未見…你就躺著,讓我好好看看你吧!」
童劍旗無力的呻吟一聲,當下忍不住閉上了眼,不敢與他相對。
接著便是一陣細啐的腳步聲,直過了好半晌才聽到一個近似低回的自語:「你真是長大了…竟變了這許多…即便是傷痕累累,可是…俊生多了!」
童劍旗心一揪,一下子也分不清他意有何旨,只忙著橫心坐起,便在這時,童劍亭卻伸手壓住了他胸膛,淡淡道:「叫你別動了,你四肢關節都受了傷,不要亂動!否則會好不起來的!」
他不恨我、不厭惡我了嗎?為什麼他可以澆了我一頭熱水後又露出了如此溫暖的微笑呢!?童劍旗幾近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這男人,往事,一幕幕憬然赴目,教他越加的惶恐起來。
「剛剛五哥失了手…有沒有燙了你?」
是我太多心了嗎?是我太小家子氣了嗎?
自回到童家,最不想面對的就是童劍亭的存在,即便心裡知道他似乎沒把當年的丑事公開來,可是,童劍旗還是不敢相信他會給自己留著多大余地。然而幾句話下來,他不止沒有為難自己,還如此的溫和顧全,竟完全像七年前疼愛自己的五哥!
意識到這點,童劍旗終於忍不住淚水滿盈。
「沒有,沒有…我沒有燙到…」童劍旗拚命的忍住眼淚,可是瞅眼望到他空蕩蕩的右手臂,登時激動的難以自己:「五哥,對不起!對不起…你…的手…手…」
童劍亭微微一笑,抬手壓住了他的嘴,搖起頭道:「不礙事的,都這麼久了,不礙了!」
童劍旗覺得他的微笑簡直比日光還目眩,忍不住直望了他好一會兒,才膽怯道:「五哥,你…不恨我了嗎?」
童劍亭無奈的笑了笑,直搖了搖頭道:「我恨你作甚麼?再怎麼樣,你也是我弟弟啊!」
聽了他充滿熱情的話,童劍旗的情緒終於崩潰,再也壓抑不住淚水,任它串串而下。
眼看他像孩子般哭紅了眼,一雙手卻又無力擦拭,童劍亭只得拾起一旁的白巾,幫他抹了抹。
「別哭了,七年了,也要像個大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一樣!」
童劍旗哽咽著氣,不好意思的點點頭,趕忙著調著氣…
五哥不恨我…五哥不討厭我呢!五哥甚至沒把我和雲逍的事說出來…想來…我終於回到童家了…終於真的回到過去…天啊!我的人生…竟然真的可以從頭來過…意識到這點,童劍旗的心就興奮的難以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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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注驚人的血紅是出現的如此迅速,讓風城幾乎喪了魂。直到他回復了神智,才發覺那紅水竟是自顧雲逍的頸子噴灑而出…
風城是見過場面的,然而此刻,對於這個男人的自裁,仍是教他倒抽口涼氣。只不過驚愕的不是這血腥,而是他如此絕望而突然的決定。
風城用盡力氣的撫住他的頸子,試圖將那毫不客氣的紅水堵在他喉嚨裡,然而,血還是層層的溢出他的指縫…不曾停歇…
「顧雲逍…你…你這是何苦!」
顧雲逍任他撫住自己的頸項不去阻止,但支撐不了多久就見他雙眼翻了翻,一張嚴俊的臉煞時變的蒼白,最後漸漸軟倒了地…
「答應我…帶…帶他走…童劍亭…不會放過他…的…」顧雲逍的每句話都推的喉頭冒出血液,讓風城只能拚命點頭。
「童劍亭…不會放過他…因為…他…他曾經…對…我…」顧雲逍哆嗦著嘴,像是在思考要怎麼表達意思,風城卻知道他已沒有多余的時間,不禁急道:「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傷害劍旗的…你…你…」
你別想太多…你別想太多了…別再想了…
風城心口突然酸的說不出話,因為他發覺,自己竟對這條即將逝去的生命萬般不捨…
是因為惻隱之心還是人之將死?不,不,不是如此,風城明白,是這男人癡狂的愛戀深深憾動了自己…使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憐惜一個男人的生命…
因為這男人擁有絕佳的根骨及深邃的悟性,因為這男人是如此聰明而出色,所以他不該是這樣的人生的…不該是這樣的結果…然而上天卻開了他一個極大的玩笑,讓他永遠只能愛上男人,讓他永遠找不到生命的尊嚴,讓他一直在癡戀與瘋狂中掙扎…讓他只能選擇在絕望中自裁…
「他…寧可殺了我…也要跟你一起…你…要帶他走…童劍亭…對我…表白過…他不會放過他的…」
「顧雲逍…他心裡有你…心裡有你啊!你…」
也不知顧雲逍是否有聽到他的話,就見他嘴角突然微揚,露出一個欣慰的笑意,似乎告訴風城,他收到了他善意謊言,然而生命如燭,當他還想用盡力氣的重復著、交代著時,他的雙瞳已漸漸變的灰白…漸漸失去了光采…
而風城,終於為這個男人掉下了眼淚。
夜,黑的異常的快。冷夜的風也格外寒涼。
風城癡呆的望著眼前這失去體溫的軀體,忽然有股沉重壓下肩頭。
那是帶給童劍旗光亮人生的承諾。
原本已決意不再見他了,雖然,自己也不敢保證能撐多久。然而,顧雲逍的早逝卻加速崩潰了他內心深處的堅持。
可是,自己有比這男人更堅強的信念,來背負上天的嘲弄嗎?
風城深吸口氣,撫著臉,竟覺得萬般虛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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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我好無助,好孤獨,整個童家,竟沒有人可以了解我這切膚的苦楚!
你可知,要忍住向他吐露感情的沖動要多大的力量日日夜夜,那瘋狂的愛戀就像熊熊烈焰,無情的燒灼胸口。最後,實在撐不下去了,因為我知道,再壓抑下去,自己一定會發瘋的!
因此,就在他教完你箭擊的一個夜晚,我終於鼓起勇氣,跑到他的房裡,對他表白
我實在好想他認真的看我一眼,一眼就好,哪怕只是同情的目光但是,他沒有,也不願,他,將眼睛轉了開來,冷冷的拒絕了我。
後來,還開始和三姐形影不離,甚至,嚴然如未來的童家女婿一樣,代表爹爹護送官銀到京城三個月啊!好漫長的三個月。渡日如年的三個月。
日子依然的過著。我們也當作從沒有發生那件事,即便,每次看到他,我都心如刀割,我卻還是感謝他,因為,他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那丑惡而詭異的情感。
我甚至開始羨慕劍旗,因為他的年幼讓他對他特別關照,讓他主動的向他伸出援手,即便是他發著莫明其妙的脾氣,我們這些做哥哥都得幫他說盡好話。我真的好羨慕他
然而,每一日,我見到了他,實在忍不住對心口喊著,他忘了我嗎,他真的忘了嗎?他忘了那風雪之夜,是誰扶他進童家大門?是誰在他床邊烤火取暖?是誰求爹爹讓他留下啊!
是我,是我,童家的五公子,童劍亭。不是三姐,不是她!然而即使如萬箭鑽心,我還是不願怪他,真的不怪。我知道,一切都是自己不正常,是自己有問題,因為,自己不該被一個男人深深吸引。
所以,他的拒絕是對的。他的選擇是對的。我只企求他別離開童家就好了,讓我可以看到他,隨時看到他,我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整件事情會在那個夏夜突然失了控?!
「劍旗…我們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你跟我走,一條是,殺了你五哥!」
他永遠記得自己在血泊中爭扎時,出自藍廷安口中,讓他靈魂碎裂的話…
藍師哥啊!如果你要的是三姐,是女人,我取代不了,我認命,我接受,可是為什麼你會被劍旗迷惑?他跟我一樣,是個男人啊!為什麼你要劍旗?為什麼要和他相擁而眠?卻看也不看我一眼?
甚至,為他了,利用了三姐,削了我手臂,最後還要置我於死地?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麼?!就因為他年輕?就因為他任性?就因為他會假模作樣嗎?
「你好好休息我在這兒看著。」自回憶回神,童劍亭感到萬分疲倦。
童劍旗怎麼猜得出眼前這親哥哥想到了什麼,只整個人陷入驚喜的漩渦中難以入眠,便側著臉,怔怔的望著童劍亭。
「傻小子,我能忍受的期限只到你傷勢好轉你不好好養傷,我怎麼將你趕出童家呢?」
看著童劍旗突然怔楞的表情,童劍亭當場冷冷一笑,隨及站起身,慢條斯理的晃到他身畔道:「看你的表情,好象受到什麼驚嚇了怎麼,我說錯了什麼嗎?」
「五哥」
童劍亭不理會他的錯愕,順勢又坐到他身旁,露著溫響可人的笑容道:「別一副無辜的樣子我不是藍廷安,不會被你影響的」
「廷安」
「哦?我說錯了嗎?」童劍亭忽然做作的拍一下自己額頭道:「對啊!還是說,我該稱他顧雲逍呢?」
這話一出,童劍旗忍不住虛弱的呻吟一聲,只覺眼前突然天眩地轉,竟花白一片。
「你那時才15歲…多麼稚嫩的一個年紀…沒想到…他竟寧可選擇你卻看也不看我一眼?」
童劍旗當場驚道:「五哥…你…對廷安…」
「怎麼?很意外嗎?沒錯啊,我是喜歡廷安…自他一進門我就喜歡他了…難道,他從來也沒跟你提過嗎?」
「我以為…你…是因為…」
這話像旱天干雷,劈的童劍旗眼花亂,直過好一會兒才勉有氣力的坐起身來,顫道:「即使如此…我都是你弟弟啊!你那時…怎麼能狠的下心要來殺我?」
「弟弟?弟弟又怎麼樣?他為了保你安全,削斷了我的手臂,你還是可以選擇和他遠走高飛,你就有把我當哥哥看?」童劍亭冷笑一聲道:「你今天可以當一個殺人越貨的強匪,就難保當初知道我也是愛他的,你不會想干脆殺了我?」
童劍旗再度閉上了眼。他現在無法假設當時的心情,只覺得滿肩的驚恐讓他失去思慮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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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目光沒有焦點,似乎都故意錯了開來。直到童劍梅的身影完全離開了房門,風城才抬眼瞧著他。
「聽說…你的腳…支不上力…」
「勞…風六爺…關心了…」童劍旗將臉緩緩轉了開,刻意避開了風城灼熱的目光。
風城臉一變,感到他的話很情薄,然而心裡實在有太多話想對他說,只好硬著頭皮走到他身前,沉聲道:「劍旗,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不管怎麼樣,你得告訴我…你的腿是不是站不起來了?」
兩人直僵持好半晌,才聽到童劍旗用著有氣無力的聲音道:「你來…只是想問這個嗎?」
望著他倔強而瘦削的側臉,風城無意識的搖搖頭,然而為恐他沒看到,忙深吸一口氣,橫心道:「不,不是,我來,是想…帶你走的!」
童劍旗沒有看他,也沒有再回話,整間屋子,瞬時漫著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風城不想跟他耗下去,自顧將被子一掀,當場就想抱起他。
「你干什麼!!」童劍旗沒料到他會做出這麼突兀的動作,忙抓住他的手。
風城被他這一擋,不由得漲紅了臉,急迫道:「我要帶你走!我要你跟我走!」說著,便想掙脫童劍旗的阻止,然而,他一雙練弓的抓力,怎麼可能說逃就逃,只覺雙腕被他牢牢捏住,竟是溫聞不動。
這是第一次,兩個人在異常清醒下,相隔咫尺之距。因此,風城可以清楚的自他黑白分明的瞳孔中,看到自己恍惑驚恐的倒影…
「你憑什麼要我跟你走?」童劍旗冷冷的瞧著他,同時用力的將他拉得更近道:「你不是出賣我了嗎?不是要置我於死地了嗎?你現在又在做什麼呢?你…」
風城沒等他把話說完,突然身子一挺,就一口親了下去─瞬時堵住了他的嘴。
風城不顧一切的出現本就超出了預設,更別說他會用這麼明白干脆的動作向自己表白。但覺周身由頭熱到腳,竟無一處冷靜的下來,漸漸的,他抓住風城的雙手也酥軟,再也用不了力…
風城雙腕受縛一松也不再掙扎,只順勢環住了他…這是第一次,親觸身為同性的軀殼,原以為這一切得用很長的時間去演練,卻不知,當兩人的距離如此相近時,會有這樣不由自主的沖動…
「教我…教我…劍旗…教我怎麼做…」風城熱烈的親吻著,隨及流轉到他耳旁,呢喃著。
無聲的肢體作動,遠比千言萬語更容易表達一切,讓童劍旗無法去追究過去,只能乖乖的拉著他的手,帶領著他,跨越那條禁忌界限…
背,傷痕累累,然而那條結緣的痕跡依然橫陳於上。他見過顧雲逍曾迷亂的親吻過這裡,因此,他的心突然有些灼熱…煞時,他好後悔,後悔當初在溪邊時,自己不去阻止,以致現在永遠要承受著這無由的燒灼。
這房間、這床鋪…都有他們的過去。
怎麼辦?該怎麼辦?風城突然覺得,自己越深入這禁地,越是難以釋懷。
「別這樣!風…城!好痛…」等童劍旗意識到時,早就為時已晚,不止胸口被他用著幾乎擰斷的力量緊緊抱著,肩頭也被他咬得流出血來…
顧雲逍曾粗暴的扯下他的長褲,猛烈的發洩欲望…
腦海中,風城再度憶起更不堪的過去…不安、痛楚與熊熊妒火,讓他的理智瞬時崩潰的半分不剩…
童劍旗閉著眼,咬著牙,虛弱的仰躺著,滾滾熱潮仍激蕩在胸口,身上遍處留下了風城瘋狂失序的吻痕及舒解後的欲液…
「你剛想到什麼…」
風城在床畔穿著衣褲,一聽到童劍旗的問話,登時心虛萬分的漲紅臉,囁嚅道:「沒…有…」
這時,童劍旗才睜開眼,吃力的坐起身,淡淡道:「你是不是想到雲逍了?」
風城背著他,坐在床緣,本想默認,可深吸口氣後,便下了個決心,低聲道:「我…突然想到那次你和他在溪邊的事…還有你和他在這張床上…反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直亂想你現在帶我的動作都是他…對你做過的…」
童劍旗聽到這兒,已長長吐了口氣,隨及斜睨著他,淡淡道:「你想的沒錯啊,這些確實都是他教我的,而且,你還忘了,我曾跟你說過,我們還在這張床上做過!」
風城心一跳,覺得他的話有些不善,忙轉回身,解釋道:「你別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
看他急迫,童劍旗登時不懷好意的笑道:「只是什麼?怕你不如他啊?不會啊,你也挺能干的!我全身被你弄的都是傷,還…」他大眼骨碌碌一轉,直望著身上沾黏的欲液道:「我都在想,等一下三姐回來,要怎麼清這些!」
風城被他說尷尬萬分滿臉通紅,但原本積存內心的不安卻也消失許多,便轉了話題道:「對不起…我來幫你弄干淨!」說著,就忙揉起床邊的手巾,體體貼貼的幫他擦拭全身。
童劍旗也毫不客氣的後撐雙手,讓他服侍起來,直待他擦到雙腿時,風城的手猶豫了…
「怎麼了?」
風城忽地抬起頭,深深望著他道:「劍旗…跟我走吧!」
童劍旗心一跳,不假思索道:「跟你走?就怕站都站不安穩…」
「你…你的腿…真的無法使力了嗎?」
「大概傷了筋脈,痛楚時好時壞,我想,即使會好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搞不好真的永遠也站不起來…到時…」
風城意識到他的傷是由自己所造成,一顆心真是痛楚不堪,因此,一張臉也皺的像苦瓜一樣,難受道:「劍旗…不管怎麼樣,跟我走吧,我可以背你去任何地方找名醫,治好你的傷…」
童劍旗實在很想當場大點其頭,因為,當風城一走進這房間時,自己早就被他征服了,更別說他今番豁出去般的激情愛撫,只是想起先前他如此情薄出賣,就有些吞不下氣,便刻意拉下臉,不置可否道:「我相信你會照顧我,不過…」
「不過什麼?」
「到底是什麼力量讓你突然下了決心要跟我在一起?之前…你不是挺防衛的?」童劍旗抬額望他一眼,隨及垂下眼神道:「如果你只是內疚對我做的事,那…倒不必了,殺人劫掠我確然有做…所以我現在能回到童家已是萬幸,我不奢求了!」
童劍旗的說辭風城無法否認,可是想跟他在一起的事,早在自己當初決心奔回山狼寨報訊時,心裡就清楚了,只是那時實在提不起勇氣,如今,別說自己早橫心跨過界限,剛剛甚至都初嘗禁地了,怎麼可能再回頭?
然而,關於童劍旗的心思,他卻比顧雲逍還敏銳,所以他知道,這點是萬萬不能承認,否則童劍旗一鬧起別扭來,這個”內疚”的理由將會如同顧雲逍當時的一句”後悔”,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因此,風城靜下心思,思索著要怎麼對付這個外在看似冷血,其實心裡無比敏感脆弱的愛人…
想清環節,風城才深吸口氣,以退為進道:「對你內疚?我倒怕你怪我出賣你,心裡不爽脆,所以…如果你真那麼想,那麼,我不強求了!」
童劍旗果然敵不過”清醒”異常的風城,當下就坐直了身,驚怒道:「我如果真怪你出賣我,剛剛又跟你在做什麼!?就怕跟你走後,哪一天你突然翻出我和雲逍的舊帳來,我不就無路可退!」
這會兒逼出了他的內心話,風城總算松了心道:「你猜的沒錯,我是掛著你和他的事…不過…我想,我可以慢慢調適…只要你記住…我是因為太在意你才會這樣,別跟我計較就好了…」
風城的坦誠讓童劍旗感到異常安心,當下便露了睽違己久的天真笑容。
其實,決定一起生活並不難的,難的是,你期望給他什麼樣的人生。想要不管道德與世俗枷鎖,勇敢的生活在陽光與世人下…
所以,說來容易做來難啊!
自己和顧雲逍同年,因此,面對同樣的青春容顏,方體會到,潛藏在顧雲逍靈魂中的沉重…
「你又在想什麼了?」望著風城怔呆樣子,童劍旗不禁斜睨著眼,狐疑的問著。
風城回過神道:「有件事…我在考慮要不要跟你說…」
「不會又是雲逍的事吧?」看著風城沉默不語,童劍旗覺得他又在吃味了,不禁有些焦燥道:「好,我先跟你明說了,那時我是騙你的,我沒有殺他,因為我下不了手…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風城抬起眼望著他道:「我知道你沒殺他!」
「你知道?」童劍旗呆了呆,隨及一副恍然大悟道:「是哦!我倒忘了,你本來就不相信他死了,所以才會狠心的把我吊在林子裡,試圖引他出來!」
這狠狠的挖苦,讓風城心口再度抽痛起來,原先嚴肅的眸子當下就醞滿歉疚,癡癡的瞧著他。
看他苦不堪言的樣子,童劍旗煞時有些心虛,趕緊解釋道:「風城…我…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不管怎麼樣,雲逍畢竟跟我…總之…我真的下不了手…」
風城知道他誤會了自己雙眸中的訊息,忙搖搖頭,輕輕按住他的唇道:「劍旗…如果…顧雲逍和我都站在你身前,你…會跟誰走?」
童劍旗眨眨眼,播開他的手道:「你決心來找我之前,難道就沒想過他本來就存於我生命中嗎?如果你還是要一直想這個…我…」
「劍旗,你只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好!」
童劍旗楞楞望了他好一會兒,隨及轉過臉,重重吐了口氣…默不吭聲。
因為,他突然發覺,自己竟然聽不到心裡的決擇,也猜不出自己真正的想望。
曾經,自己是那樣絕決的想離開顧雲逍而奔向風城懷抱。然而,當風城背叛,自己禁錮成囚時,那原先對顧雲逍早已死亡的依戀突然慢慢爬上心口…
所以他萬般清楚,如果今天走進房門的是顧雲逍,或許自己也會做同樣的選擇,那就是跟著他,走出房門,走出童家,走出這個曾幾何時,自己深自思念的地方…
「我不想騙你…」童劍旗閉上眼,淡淡道:「我不知道…」
風城心一抽,有些刺痛,然而只有現在,真的只有現在,自己能忍受他的答案不是自己,或,不是肯定的。因為,他得跟童劍旗講一件事,一件關於結束的事。
「劍旗,顧雲逍在我面前引領自裁了…」風城沒等他響應,就沉沉的把顧雲逍出面請求自己救他的一切說了出來。
童劍旗邊聽,邊輕輕搖著頭,一副百般不解的樣子,然而,風城知道他聽清楚了,因為他的臉漸漸的蒼白起來…似乎正緩緩的適應著事實…
「他…他…自殺了…」童劍旗終於讓自己的嘴巴吐出真相!
童劍旗真的很想裝作不驚異、不在乎、不痛苦…起碼,在風城面前,總得顧及他的心情…可是,即便他咬緊牙關,捏緊拳頭,卻還是止不住全身無可克制的顫栗…
「劍旗…」
他預料不到,在確然失去顧雲逍之後,竟會如此痛徹心扉啊!!繞是拚命的深呼吸、深呼吸、深深深呼吸…可是,淚水還是失去了控制…串串而落…
天啊!怎麼會這麼難受…他撫著臉,幾乎把身軀卷縮一團,因為不這麼做,他覺得全身骨頭痛的快要碎裂了!
風城眼望著童劍旗卷側在床,心痛如絞。
他很想抱住他,讓他承受自己的深情安慰,可是,轉想到他是為了另一個男人痛哭,風城的雙臂怎麼也舉不起來。
「七弟…」童劍梅的聲音挑起了風城理智。就見他忙亂的整理起自己的衣著,返身搖了搖童劍旗道:「劍旗…三小姐來了!」說著,便趕緊將衣服披在他身上,要去開門,可是手臂一緊,童劍旗突然回神拉住他了。
「不要開…」童劍旗坐起身,用著布滿紅絲的雙眸,茫茫然的望著他。
「可是…」
「不要開…她明白的…」
風城沒來由一驚道:「什麼?」
「我說…」童劍旗無神的抹抹淚,萬分疲憊道:「三姐知道我和你的事…她和五哥都知道…他們…要我在傷好之後離開童家…所以…我才不想站起來…」說著,他翻開被子,竟真的緩緩下了床…
「三姐…劍旗在這裡…跟你拜謝了…至今往後,我不再是童家人,我叫殷旗劍。」
童劍旗裸身下床,推開風城的支持,歪歪斜斜的走到門口,緩緩跪拜。
門口外,身影依然俏麗。只是,卻明顯的顫抖。
「七…弟…」聲音是哽咽的,可是,童劍旗聽不出她的意旨。
「我明白你看到我…心裡很痛苦…所以,我們…就不要再見了。」童劍旗返身攀住風城,吃力的爬起。
眼淚,在童劍梅臉頰瞬然滑落。
是的,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在他們兩個失蹤後,而自己為了藍廷安踏不出童家開始,童劍亭就對她說了。
「他的心裡,沒有你,沒有我。只有劍旗,你,在替他守什麼?」童劍亭冷冷的瞅著。
那眼神,是種豁出去的、無懼的…剜心刺骨的。每到夜深人靜,總會重復被他傷害。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選擇跟童劍亭過不同的方式,因為,她不想象他一樣,憎恨他們,厭惡他們,她想學習祝福他們。可是,前題要在再也看不見他們任何一個人。
門外,俏影轉身消失。
對他來說,她的轉身,就像是整個童家對自己轉身。童劍旗的心…不,殷旗劍的心,像被撕走了一大塊。他知道,這種傷,一輩子也好不起。但是,他願意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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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城的幫他穿著衣服。心裡又驚又喜又痛又憐。
殷旗的雙腿沒事,是種喜,童劍梅的知情,讓人驚,他對顧雲逍的殘愛,使心痛。當然,最後選擇跟自己走,卻又教他憐。
出門前,風城幫他整理著額前的發絲…卻發覺一直整理不好…殷旗不由得笑了笑,推開他的手道:「風城,我自己來。你這官爺,八成一輩子也沒自己結過辮!哪來的功夫幫人弄!」
風城臉一紅,只得認份的坐在椅上,就望著殷旗將頭發松散開來,然後和水抓了抓,幾下子,就把辮子結好了。
接著,走到牆上,失神的望著那把奇偉的獵弓。
「把它帶走吧!」風城突然出了聲。
殷旗伸長手,將它取了下來。回身對他一笑:「我是想帶它走,這可是我們的吃飯家伙之一!」
有些東西可以帶著,有些不行。然而,如果顧雲逍注定要存在於兩人之間,就讓他化成這把獵弓,不要變成他心裡的回憶。因為,回憶會扭曲,會越來越美。而獵弓會失色,會損毀。
兩人走到京城口,望著車水馬龍,突然有種不知往哪去的感覺。
「你是真的想好了,離開了童家要帶我去哪裡嗎?」殷旗搔搔頭道:「我…可不想再去做強盜…」
「我被調到雲南,嗯…你要去嗎?如果你不要,我就不任職,到別的地方去!」
殷旗登時朝他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唷?你肯為我做那麼大的犧牲啊?竟然要拋官棄爵!如果真是這樣,我們要吃什麼?」
風城心一跳,看來,那個令人手忙腳亂,伶牙利齒的殷旗出現了…
「…反正我不會讓你去做強盜…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先待著…然後…」
看他眨著眼,慌急的想著,殷旗抬手制止他的話,整個人已笑的前仰後合道:「好啦!好啦!我信你,我們先走吧,有的是時間慢慢想!」
殷旗知道,以前,只有顧雲逍一個人想,現在,自己可以幫忙想了…未來,雖然一直來一直來,可是,自己並不寂寞。
十裡黃沙狂騰 摧沒了邪靈 寐境
黑潮布天翻湧 孤星囚冷夜
盡一片 淒絕
仇痛灰寂子夜 歎命星 即閃即逝
烙印 卸下了一角
月留缺 笑冷藏刀
劃一道 迸出血流的傷口
停止狂傲 走一遭
荒煙死寂蕭索 回別了塵埃 落土
陰月帶恨離墜 紅染天半邊
癡一世 誰憐
銜靈化夢纏綿 刀紅眼 也不怨天
釋情 願來世成緣
今已缺 紅魂追月
心泣血 狂聲吼嘯雲天
躺臥天地 罪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