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一連昏睡了三天,沉入夢鄉的她,臉上始終掛著笑。
三日來,齊漠昀未曾離開她身側,看著她在夢中,哭時笑時始終不離口的竟是自己的名字。在她心中,自己真有那麼重要嗎?齊漠昀思索這個問題時,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眉頭亦寫著憂愁。
「嗯……」飛雪嚶嚀一聲,悠悠轉醒。
「飛雪,醒了嗎?」齊漠昀立即收斂心神,正色地道。他還是不習慣在他人面前流露情感。
飛雪睜開雙眼,呆呆地看著床側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他仍是一臉的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她多希望此刻她仍在夢中,至少夢中齊漠昀的溫柔是真的,夢中的齊漠昀愛她,而非為了利用她才對她好。
然而,夢中的齊漠昀終究帶不回現實中。
看著飛雪排拒的動作。霎時,齊漠昀竟有一種不知名卻難受的感覺。
「你再休息一下吧!我去叫大夫來替你看一下。」齊漠昀替她拉好被子,便起身走了出去。
踏出房門時,他回眸定定看了飛雪一眼,似乎要說些什麼,但最後仍只是搖搖頭轉身離去。
那天之後,齊漠昀一有空即陪在飛雪身邊,看著她喝下一碗碗的湯藥,盯著她吃下大量營養的飯菜。莊中的人皆暗暗納悶,莊主從不曾對哪個女人如此溫柔,包括未來的莊主夫人厲墀僅,還好厲小姐前些日子事先離去了,否則情何以堪啊!
而齊漠昀卻仍沒有察覺,他早已愛上艾飛雪的事實。
面對齊漠昀的溫柔,艾飛雪卻只是一抹冷然的微笑,彷彿在看一場笑劇,她只是戲外看戲的人兒,一切事不關己……
※ ※ ※ ※ ※
今日,飛雪自覺身體好了許多,便在房中由杪玉服侍著入浴。
她懶懶地坐在軟椅中,無心無緒地看著杪玉,將一桶桶熱水倒入浴桶中,再放入一把又一把不知名的花瓣,空氣中緩緩飄逸出甜柔的水香。
她不曾料到齊漠昀會提早回莊,也料不到處理完東霸門後,她仍會留在天射莊。她不以為自己可以毫不留戀地離去,可是當他出現在她面前,想走的意念就這麼硬生生地被截斷……
「小姐,您總算苦盡甘來了。」杪玉一面用手試著水溫,一面和飛雪說笑。「莊主一定很愛小姐,才會對小姐這麼好,再過不久,莊主一定會娶小姐為妻的。」年幼的她,以為結了婚就是幸福的開始。
聽清楚杪玉的話,飛雪笑了,淡淡清清地顯得有些淒涼。
「杪玉你錯了,他不是因為愛我才對我好。」飛雪的臉上雖然帶著笑意,卻冷得顫凍人心。「他是為了我還有利用價值,才對我好。原本定在六月舉行的武林大會,延至四年後,至少還得要再利用我四年,才對我那麼特別。」她清醒的那日午後,姜蜊來探望她,順便告知她這個消息。
難道莊主真的傷害艾小姐這麼深?她一直以為莊主是愛小姐的,杪玉心想道,卻不知應說些什麼來安慰小姐。
而後霧氣氤氳,她再也看不清飛雪臉上的表情,唯有入浴前飛雪臉上哀戚的笑容,留在心中久久不散。
隨她沉入水中的手鐲,沉靜地發出金屬特有的聲響。從那日齊漠昀為她套上這對手鐲後,她便不曾拿下。因這是唯一有形的,能證明齊漠昀的溫柔曾經存在的唯一物品,亦是她仍留在這裡的勇氣來源的全部。
待在他身邊越久,她的心就越冷,再不希冀他會對她有愛。
她越懂齊漠昀,就愈明白他不僅和從前的自己一模一樣,甚至更加無情。對他而言,所有一切都是實踐他野心的踏腳石,她是、天射莊是、甚至厲墀瑾也是。
那麼,誰是他的心,誰又能得到他的心?除了他的野心外,誰能獲得他的專注。她不禁想,如果有一天齊漠昀發現他愛上了某人而那人並不愛他,他會不會嘗到和自己一樣的痛苦滋味。
終有一天吧!她能頭也不回地離開他身邊,不再將一時的繾綣,當成一生的愛戀。
※ ※ ※ ※ ※
「你愛她嗎?昀哥哥。」墀僅問得很嚴肅。幾天前她回到天射莊,齊漠昀對艾飛雪的關心,她都看在眼裡。
如果她能選擇出生地,她寧願成為天射的女兒,也不想嫁予齊漠昀。因為,太過年輕的歲數,很難不去想望愛情。縱使她早已看淡,縱使她早知情愛不能使人永遠幸福,但她仍會奢想情愛,可齊漠昀又是個不懂愛的男人。
齊漠昀凝神良久,眸光不自覺飄向遠方,而後緩緩地搖搖頭。「她很特別,但仍不能稱為愛。」
「有可能變成愛嗎?」她追問著,上身半傾向齊漠昀,表示她對這個問題有高度的興趣。
「如果我是一個懂得愛且能愛的人,我當初就不會向你求婚了。」他失笑道。
愛!
若問他的是旁人,他或許還不致笑得那麼誇張,但問的人卻是認識甚久的厲墀瑾,難道這麼多年來,他表現得不夠徹底嗎?他以為自己的冷血天下無匹。
「我認為你愛上雪姊姊了。」厲墀僅肯定地道。
齊漠昀還是搖頭。「她只是特別。」神情帶著些許的嘲諷,他何時說過他愛飛雪。
「不是嗎?那我去西苑了。」一轉身,她不顧齊漠昀的反應,轉身就走。
不知為何,他似乎覺得厲墀僅的口吻帶著失望。
※ ※ ※ ※ ※
春天以來,艾飛雪的傷已經好了大半,之後,齊漠昀便不曾來過冷心居。她一直希冀有一天他會來看看她,哪怕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所以,每天晚上她都刻意使自己睡得很熟,醒來時才能欺騙自己,昨天夜裡他曾經來過。可每日醒來後,空氣中卻不曾染上他獨有的氣息。
他從不曾來過。
她只是在欺騙自己。
一早,杪玉輕手輕腳地更換熱茶,打水準備給飛雪用。
飛雪雖然醒了,卻仍躺在床上;不準備立刻起床。她靜靜地看著杪玉熟練地做事,可是……不知是她的錯覺或是……杪玉的手看來好像有些抖,連倒杯水都十分吃力,並不時停下來讓手休息。
「你的手怎麼了?」她忽然開口嚇了杪玉一大跳,她一直以為艾小姐仍在睡夢中,不然她會掩飾得更好。
「沒有。」她強自笑了下,快速地倒了杯漱口茶給飛雪。「我剛剛不小心扭到了。」
「是嗎?」飛雪凝視著她,倏地抓住杪玉——
眼前的雙手滿是鞭笞的痕跡,早已腫脹變形。
「是誰?」瞪視杪玉的眼神是不曾見過的嚇人。
「是我做錯事,才被責罰的。」杪玉急急地向飛雪解釋。
「你整天都待在冷心居,有什麼錯事可以讓他們責罰。」飛雪壓根兒就不相信杪玉的說詞。「到底是誰打的?」
「上次我到中苑借東西,歸還的時候忘了報備,東西不見了……」杪玉遲遲不敢說出下令者,因她知小姐在莊中已經很沒地位了,如果再替她強出頭豈不是會……
「誰?」欺負她就算了,反正她不在乎,但居然欺負到善良的杪玉,這叫她如何忍受。只是歸還時忘了報備,有必要責打到這般地步嗎?「是我自己做錯事,厲小姐才會……
厲墀瑾!又是這個惹人厭的女人。
彈指間,她已著上外衣奔出冷心居,消失在杪玉眼前,運起輕功一個躍起,消失於北苑之盡頭。
※ ※ ※ ※ ※
中苑的帳房內,一名女子端坐太師椅中,瘦弱的身子坐入沉穩的大師椅,非但未被大師椅的老氣壓抑,反添銳氣,好似那裡是最適合她坐的地方。
挺坐在太師椅中的厲墀僅表情相當嚴肅,她正在聽著姜總管會同總帳房報告收支,右手邊一名小廝正記錄她所說的所有命令。
「厲……小……姐……」一名小廝神情慌張地立於門側。「艾小姐,她……」
「你沒有看見這裡在幹麼嗎?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毋需厲墀僅開口,另一名地位較高的小廝立即大喝。「有什麼事情等一下再說。」
「可是……可是艾小姐她……」
聞言,厲墀僅淡淡地笑了,她當然知道雪姊姊來找她做什麼,因這一切都是她的局,如果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思而行,待事情結束時,便可知是艾飛雪抑或是她要離開天射莊。
她懂事至今,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她掌握之中,這也是她能三番兩次設計飛雪的最大利器。
齊漠昀卻是少數她看不懂的人,從小至大,她就是不能懂得齊漠昀的心思,更無法掌握他下秒鐘的動向。當然,若不是因此,她也不會和他相處如此之久仍然不厭倦。
「姜伯,你們可否先行退下,我想雪姊姊有事要跟我談。」一晃眼,她的臉上又掛著騙死人不償命的招牌笑容。
「啊!」姜總管正在猶豫時,飛雪已步入房中。
「厲小姐,我想我和你並無仇恨。」飛雪眸神冰冷地說道。
「我不懂雪姊姊的意思?」厲墀僅起身相迎,以示恭謹。
而她臉上天真笑靨,看在飛雪眼中,是無比的矯揉造作。
「我想杪玉的事,沒有嚴重到需要如此責打的地步。」
「天射莊自有莊中的規矩,雪姊姊若不懂我可以教你。況且我只不過是調教一名侍女罷了!竟要雪姊姊來此興師問罪。」淡淡的笑意中,只有飛雪才看得懂的輕鄙。「雪姊姊不該護短至此地步。」
「歸還東西忘了報備,需要打到雙手紅腫的地步嗎?」飛雪氣不過,猛地拍桌面,堅如岡石的檜木桌嚇人地落下一塊。
「因為東西丟了所以才打她,如果東西沒弄丟,我還可以罰得輕些,若不罰她,以後難以服眾。」她好整以暇地以碗蓋撥涼熱茶,輕啜一口。
「雪姊姊,你想想看,如果丟的是莊中傳家之寶那可怎麼好呢?何況,她還時又沒有人知道,怎知她是真的還了,還是監守自盜了?本來按老祖宗的規矩,是要砍斷只手,挖去只眼的。我只打了她一頓了事,也是看在雪姊姊的面子上。」厲墀僅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艾飛雪從不曾對一個人如此生氣過,明明是小事一件,她卻能說成滔天大罪。
氣極的飛雪不願對不會武功的她出手,故冷冷地說:「難怪厲家對你不好,你需要跑到天射莊求生存。不知道是不是在天射莊也生存不下去了,才要使出卑鄙的手段來對付別人?」
那些話,一字一句都是厲墀瑾心中最不願觸動的傷口。飛雪的話使厲墀瑾驀然想起,幼時大娘常罵她的一句話——你的存在,對別人是一種傷害。
所以大娘對她不好,爹娘不疼她,都是她的不是……
「艾飛雪,你說夠了沒有!」一聲大吼喝止了飛雪傷人的話語。
齊漠昀本是有事到帳房來找厲墀僅的,沒想到尚未進門,就聽到飛雪說出如此傷人之語。他是看著厲墀瑾長大的,自然知道飛雪的話會對墀僅造成多大的傷害。
齊漠昀大步向前抱住臉色泛青的厲墀僅,厲聲向艾飛雪吼道:「我不管今天發生了什麼事,你馬上回冷心居好好反省,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聞言,飛雪的身子竟發起顫來,愕然地開口,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她竟忘了厲墀瑾是他的未婚妻,竟忘了在他心中,自己只是一個仍有利用價值的棋子,她忘了在齊漠昀的眼中從不曾有她,而她竟傻到和他最重視的女人起衝突。
凝視齊漠昀寒若冰山的眼眸,向她投來森冷的寒光。艾飛雪抿了抿唇,欲哭無淚地轉身離去。她為什麼會愛上這種男人呢?
看著飛雪寂然離去的孤單身影,齊漠昀心中又升起了那種他一點也不明白的不愉快,他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明明他只是要利用她,為何他……
看著懷中的厲墀僅,齊漠昀不禁想道:唉,這樣也好!就順了厲墀僅的心思,順水推舟丟棄飛雪,省得麻煩。
向來冰雪聰明的厲墀瑾,卻不曾察覺到齊漠昀的心思。她一次又一次努力平穩呼吸,希冀能平緩住心緒,她雖早料到飛雪總有一天會說出那樣的話,也早有了心理準備,但真正聽到的時候,仍是心傷。
不只一次,午夜夢迴時,她埋怨自己的娘親,為什麼要嫁給一個有婦之夫,只要娘願意,她可以嫁得更好,她卻選了個不懂珍惜她的男人,累得子女和她一起受苦。
厲墀僅蒼白的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嘲諷自己惹人厭煩的地位,可是如果沒有她,這齣戲就演不下去了,不是嗎?
※ ※ ※ ※ ※
夜裡,飛雪靜坐鏡前,神色凝重得嚇人。
她無法停止想起齊漠昀冰冷的眼神,又想起初見面時,自己是如何不由自主地愛上他……
她將頭埋入手中,額角不經意地觸碰到冰冷的手鐲。她不禁抬起頭來看著那對手鐲。
那日他帶著笑意為她套上這對手鐲,對她說她是「特別」的,她雖從未相信,卻仍不由得希望他說的是真的,那天,她好高興……
但如今,腕間的手鐲卻冰冰冷冷的,沒了最初的暖意。
明知道他並不愛自己,可多少次在不眠的夜裡,她說服自己想要待在他身畔,就什麼都不要奢求,但,心卻仍不聽話地希冀有一天他回眸看她,而眸中有情意。
然而今晨,這個夢狠狠地被打碎,他抱著厲墀僅一字一字向她吼著,甚至叫她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心,好疼好疼,疼得連淚都流不出來了……
如果沒有最初那句「你是我的」,她豈會呆呆守在客棧中,也不會欺騙大師兄,斷了自己的退路。
腕中仍戴著那對手鐲,她雖將它當成齊漠昀對她溫柔的形征,但……該、散、了、吧——
她和他從不曾開始,又談何結束?艾飛雪苦澀的笑了,褪下了手鐲。
妝台上,銅鏡和手鐲相互輝映,光影隱隱交錯在空氣中,形成一道昏黃的光網。冷冷的光芒,像極了她和齊漠昀之間,看似華麗卻永遠冷寂的關係。
她為自己倒了杯熱茶,緩緩啜飲,敬自己的心死。
那夜,她睡得極安穩。
突地,窗戶悄悄地被一雙纖手推開,而飛雪卻連手鐲被人剪斷的聲音也未聽見,依舊深沉的睡著,作著沒有齊漠昀的夢。
※ ※ ※ ※ ※
清晨——
「上次你怎麼突然回去,也沒說一聲?」書齋中,昨晚一夜無眠的齊漠昀神情依舊溫和並帶著笑意,這是對著墀瑾的神情,不同對于飛雪時的無心。
「有點事?」厲墀瑾綻著燦爛的笑顏,看不出昨日的她,久久無法平穩自己的心緒。「回去了不是更好,你正好和雪姊姊逍遙一番。」
她亦和齊漠昀一樣,昨夜度過了個無法成眠的夜晚,可她無眠的理由和齊漠昀卻是大相逕庭。
提及艾飛雪,齊漠昀笑得有些僵硬,他永遠不懂對他而言,飛雪是什麼?
「你今年該滿十四了吧!」
她知道昀哥哥的意思,在這個時代一個十四歲的女子出嫁,是件平常的事,可是現在,她不能嫁給他,永遠也不能。
她又笑了。
「雪姊姊,應該起床了吧!」喃喃而語的厲墀瑾,好像並不希望誰回答她,只是睜大了眼看向齊漠昀。
「什麼意思?」他不懂厲墀瑾的笑,為何有些淒蒼?
厲墀僅淡笑不語。突然,飛雪纖弱身影登時奔入書齋。
她毫不懷疑此刻的雪姊姊想殺了她。
她知道雪姊姊不通藥理,故昨夜她偷偷地在冷心居的飲水中加入麻藥,若非如此,她還不敢進入冷心居呢!
看到被雪姊姊置於妝枯上的手鐲,卻讓她靈機一動,她知道這對手鐲是昀哥哥送的,亦知道雪姊姊有多重視這對手鐲,所以……
「厲墀僅,你太過分了。」艾飛雪從不曾想殺人到這種程度。當她清晨在妝抬上看見那一段段破碎的手鐲時,她就知道這是厲墀僅搞的鬼。打從她進入天射莊開始,厲墀僅就不斷地找她麻煩,這到底是為什麼?她不但攪亂她和眾人間平淡的關係,也傷了不相干的杪玉,現在,甚至連她心中唯一有形的依戀也給剪得破碎。
飛雪衝入書齋的瞬間,她舉起右手。胸口不斷起伏,一次又一次地壓抑勃發的怒氣,冷寒的眼神惡狠狠地瞪視著厲墀瑾,如果眼神能殺人,此刻的她已將墀瑾砍成肉泥了。
她不會殺厲墀瑾的。就算她再怎麼生氣,也無法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下手。何況今天是初一,自幼禁錮她的寒毒正在發作。就算她想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齊漠昀驚見衝入的飛雪充滿怒意,似要置厲墀僅於死地。他深知飛雪武功之高,彈指間已足夠殺死千個厲墀瑾,何況是盛怒中的艾飛雪。
而厲墀僅卻呆然地盯著飛雪,眼眸深處有不易察覺的悲傷。
對不起——厲墀僅在心底默念,她知道手鐲碎了,雪姊姊會有多傷心,卻仍不能不做。
就算是為了將來著想,請你不要恨我,雪姊姊。她閉上雙眸,等待飛雪毫不留情的攻勢。
卻在飛雪手勢將落的剎那,齊漠昀一手護住厲墀僅,另一手運氣拍向飛雪……
出手的剎那,初見面時,飛雪的笑靨在他心中擴大再擴大,無聲地包裹他所有的心志。
他失神了,忘了放輕勁道……
擊在飛雪身上的掌聲出奇的大,由飛雪口中噴出的鮮血,詭異地帶著黑合色澤,倒在地上的飛雪,眼中沒有一絲神采,唯有空洞。
飛雪不可置信地看著齊漠昀的手拍向自己。恍惚中,驚見身前飄飛出一道帶黑的血,那是自己的血嗎?死心人的血是否都是這種顏色——屬於地獄的黑血。
「飛雪,你怎麼……」為什麼?齊漠昀不懂,以飛雪的武功想避開這一掌,簡直易如反掌,為什麼她竟避不開?他以為她能躲開所以才……否則……
他瞪大了眼睛,無法置信地凝視著倒在地上的飛雪,和她身前可怖的黑血。
「你不知道嗎?」厲墀瑾的聲音輕輕地傳來,說出驚人之語。「每逢初一的白晝,雪姊姊身上的寒毒就會發作,無法自由地運氣。」
就因為墀僅深知這點,那時才會躲也不躲,就算齊漠昀不救她,大不了也只是多幾個手印而已,不會真要她的命的。
但……本該和艾飛雪最親的齊漠昀,竟不知道飛雪只是虛招?
「是不知道,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厲墀瑾心中無比的訝異,他不是該對飛雪感到歉疚嗎?為何仍要用話傷害她?
「墀僅,」他刻意地笑得溫柔。「你挑個日子,我馬上就上門提親,我們早點定下來吧!以免節外生枝。」
「昀哥哥……」厲墀僅吃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怎麼事情跟她設想的不一樣呢?
「什麼都別說了,我已經決定了。」齊漠昀擁住墀瑾,拍拍她的肩。「好了,你先去準備準備,艾飛雪的傷我來處理就好,先出去吧!」說著就把厲墀僅推出門外,不讓她有任何說話的機會。
看著飛雪倒臥在地上的身影,齊漠昀刻意忽略心中那抹疼痛的感覺。他昨夜早已下定決心,今日無論發生什麼事,都順著墀僅安排的劇情走,齊漠昀是冷血的,他從來不會去在乎任何人,只有對他有利益的才值得他去費心思。
提親!
飛雪苦笑著反覆念著。是啊!她都忘了,厲墀僅是齊漠昀的未婚妻,他們終有一日會成親,就算她真能在他身邊又如何,在他的心中仍沒有一片屬於她的天空。
他終會和墀僅成婚,她也終要在他眼前心碎,與其讓自己那般的難受,不如……在還來得及的時候……
離——開——他——
手鐲已經碎了,代表他曾經的溫柔,都已破滅。反正他們從不曾開始,又談何結束。她只要一轉身,就再也見不到齊漠昀了,她這十多年來唯一的依戀,也宣告完結,六月霜的艾飛雪是不適合溶解的。
再也見不到……莫名地,她仍是害怕思及這個念頭。一口黑血順著思緒,流至地面再沒有初時的溫度,寒冰似地就像她該有的血。
昏迷前,她眸中猶映著齊漠昀擁著厲墀僅的身影,就連他瞳內的冷寒皆烙入心中。再也不奢求漠昀會愛她了,再也不希冀在他心中,有一寸土地是屬於自己的。漠昀終究大冰大寒,不是有了心的她能奢想的……
抱飛雪回冷心居的途中,齊漠昀失神地望著飛雪慘白的臉怔忡著。他知道那對手鐲對飛雪而言,代表著他對她所有的溫柔情意,如今手鐲竟碎了,是不是象徵著他對她原本就淺薄的情感,也已破滅消失?
他的心原就不應該為一名女子左右,那不正好,他可以永遠都不在乎她了。
沒來由地,心口悶悶地好難受。
※ ※ ※ ※ ※
兩個月後——
招福來客棧因是天射莊山腳下唯一的客棧,就算客人總對伙食有所抱怨,但在只此一家別無他家的情況下,它仍是座無虛席。
今日二樓的氣氛不是普通的詭譎,左側靠窗的位子,平日是客人們最喜歡的位子,今日卻空蕩蕩地僅坐了一桌一人。而右側的位子,卻密密麻麻地塞滿了一群士兵。
士兵們刻意壓低聲音,討論此次出來的原因。不料,坐在左側的那位少年,卻突然欺身而近。
「你們說的人,可是天射莊主齊漠昀,和漠北雙俠的三弟子六月霜艾飛雪?」少年寒著臉,嚴肅地詢問著。
「小孩子竟敢偷聽大爺們講話!」一名彪形大漢倏地站起,想好好地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番。
「放肆!」一聲不大卻威震的聲音,發自一書生口中。
「失禮了。」風允崇一欠身,極恭敬地向那少年賠禮,眾人見此情狀均大感訝異。這少年是何來歷,為何震南將軍對其如此恭謹?
「在下管教不嚴,望閣下宏量不究。」
「你們說的人,可是天射莊主齊漠昀,和漠北雙俠的三弟子六月霜艾飛雪?」他再一次問道,他關心的只有飛雪的安危。
「是。」風允崇端謹地回答。
「我可以幫你們……」……
※ ※ ※ ※ ※
冷心居中只點著一盞微弱的煤油燈,在這滿目皆霜的臘月更顯寒冷。
艾飛雪呆坐鏡前,手中握著一隻瓷杯,其內的茶水就像她的心,曾經炙熱現在卻冷如冰霜。
空洞的眸子怎麼也流不出一滴淚水。是啊!早已冰心冷肺又怎會有淚……
哼!男人都是一樣,不值得信任。親如父王,不也一樣丟棄了她。而今,她卻笨到對一個冷血無情的男子有了情意,竟傻到向那個殘酷無心的齊漠昀索愛。
那天的一切猶在眼前,時而快、時而慢,次次都在她心上劃出血痕,痛得令她發狂。
為何還不離開?每晚她都這樣問自己,卻沒有任何答案。無神地,她的心緩緩泛出一種叫苦澀的感覺,她反反覆覆地在口中品嚐這種味道,只覺整顆心都被這感覺包圍。
「飛雪,在想什麼?」在她未發覺時,一個細瘦的身影俏然來到她身後。
她先是一驚,猛然回身……卻見是……
「大師兄。」飛雪恭謹地喊道,低垂的臉有著明顯的放鬆。來人正是她一年未見的荒漠飛鷹——段蒼嵐。
段蒼嵐年紀雖輕,卻有著立於眾人之上的王者風範。飛雪細細地打量許久未見的蒼嵐,臉上雖無表情,心中卻有著欣喜。
她對段蒼嵐的情感一向是矛盾的,既把他當作大師兄般敬重,也把他當成是可以倚靠的兄弟,尤其看到他比她略矮的身子,比她美艷的臉蛋,這種矛盾,總在心中糾結成一種奇特的安心。
段蒼嵐抿著唇似在猶豫著什麼,而後歎了口氣。他對這個師妹雖然極為關心,但天性漠然的他,卻不知該如何表達關懷之情。
「我昨天剛到,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他冷冷地開了口,從懷中取出一隻青瓷小瓶置於桌上。「連服七日,體內毒素自可除盡。」
他抬頭看著飛雪無神的瞳眸,試著從中找出任何一絲屬於情感的神采,但他仍是失望了,此時的飛雪比從前更像冰山。
「你可以自行決定去留。」
雖然這兩日他所聽聞的皆是齊漠昀待她如何冷淡,他又是個何等無情的人,但他瞭解飛雪,若她不是很愛齊漠昀,當初又怎會欺騙他,也要尾隨齊漠昀回天射莊,她該是愛傻了那個男人。
「嗯。」飛雪有口無心地應了聲。
「飛雪……」段蒼嵐輕聲喚她,想再叮嚀些什麼,卻在觸及飛雪空洞的眼神時,又止住了。
對於感情他懂得不多,天性的淡漠,加上年紀太輕,很多事他只看得到表面,一如他對此刻的飛雪,雖深知她很痛苦,他卻不知該如何幫她。一句關心體貼的話;他說不出口,想用一個擁抱安撫她的不安,卻伸不出手。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卻……
「我走了。」臨行前,他仍擔心地看著飛雪,而後喪氣地離開。
他走後,飛雪憂愁地拿過青瓷小瓶,心中五味雜陳。
服下它,她和漠昀就再也沒牽連;不服它,她勢必得在這座監牢中冰心永世。
唉!她是否應趁她的心尚未被傷得遍體鱗傷,斷了對他的思念。
就這樣,她握著青瓷小瓶呆坐了一夜,心底卻對那個冷殘的男人存有希冀,怎麼也無法不愛他。
※ ※ ※ ※ ※
「艾小姐!艾小姐!」一大早,向來沉穩的姜蜊,一反常態慌張地奔人了冷心居。
「有事嗎?」飛雪和往日一般平靜地間道。
「有大批官兵包圍住天射莊。」
「莊外不是有四象七星陣。」
「他們好像有高人指點破陣而入了。」
是不是大師兄!
飛雪淡淡地笑了。普天之下,除了段蒼嵐,又有誰破得了四象七星陣。但大師兄為何要幫官兵,她百思不解。
算了,她不想再涉入天射莊的恩怨中。她本就不是天射莊的人,她唯一要依戀裡的理由也失去了,她又何必為他們效命。
「莊主呢?」
「不知道。」打從昨晚他就找不著莊主,若莊主在莊中,他又何需來找艾小姐。此刻天射莊的存續與否,都得看飛雪如何決定了。
天射莊自立莊以來,從不曾面臨如此之危機,震莊之重見為官兵的所破,莊主又不在莊中,此刻艾飛雪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
「厲墀僅呢?」向來聰穎過人的厲墀僅,定有辦法度過這個難關的,她又何必自討沒趣地出現在眾人眼前。
「厲小姐早些日子就回厲家牧場了。」他自然聽得懂飛雪語中的拒絕,但此時此刻莊中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幫他們抵禦官兵了。
飛雪默默地點頭,越過姜蜊向中苑行去。算是最後一次幫齊漠昀了吧!今天以後她就要離開天射莊,在天射莊留下個不算壞的結局也不錯。
穿越眾人所圍成的人牆時,她在每一個人眼中看見了這一年來,她一直求不得的信任與感激。飛雪任一抹嘲諷掛在嘴角,毫不掩飾對他們的排拒,一年來他們總是將她看作敵人,而今卻要求她救他們。
「艾小姐……」行經姜總管身側時,姜總管老眼中竟帶著淚光。
飛雪緩步走入大廳,對上了那雙溫和平靜的眸子。
那雙約一年前曾出現在她和段蒼嵐眼前的眸子,屬於一個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私下卻溫文爾雅的男人,屬於鎮南將軍風允崇的眼眸。
「請恕在下冒昧,請問您真是漠北雙俠的三弟子——六月霜艾飛雪?」風允崇有禮的向飛雪欠了欠身子,手中握著一柄摺扇。
「是或不是又有何不同?」用不需回答任何人的冰冷語調說出。
風允崇瞭然地笑了。「臣參見和煜端謹公主。」風允崇依皇族大禮跪倒在飛雪身前。
霎時,所有的士兵皆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和煜端謹一品公主,萬福金安。」
天射莊眾人皆面面相顱,六月霜怎麼會是個公主?
「皇上盼公主甚深,望公主早日回宮。」風允崇恭敬地說道。
和煜端謹公主?
飛雪自嘲地苦笑,當她已不再奢望能回到那個皇城時,那些她早遺忘的親人卻千里迢迢要將她尋回。
她捏緊了猶握在手中的育瓷小瓶。齊漠昀這個名字又出現在心頭,就算已經下定決心要走,她仍忘情不了……
然後她看見了段蒼嵐,在跪倒在地的眾人間,他獨立著,光華耀眼。「飛雪,回去吧!」冷寂的口吻包藏著關愛。「你不是一直都很希望有一天能回到那裡嗎?」段蒼嵐看出她的猶豫。
飛雪直視段蒼嵐平靜無波的眸子,淒苦地笑了。
她明白大師兄的意思,齊漠昀是不可能愛上她的,與其痛苦一生,不如就此離去,快刀斬亂麻從此忘了世上有個人叫齊漠昀。
她微微點頭,本就決定今日之後將不再見他,又有什麼不能割捨的?慢慢走入風允崇為她準備的八人大轎,今後,無論她是否真能對他從此冷情,她都將把齊漠昀三個字沉人心底。
齊漠昀衝入廳中時,僅見飛雪背對他慢步移入轎中。
「艾飛雪是我的人,要走也要問過我的意思。」齊漠昀大喝一聲,眸中含著怒火。
他原可以交出飛雪,賣一個面子給朝廷,卻為著一個連他自己也不懂的理由,他要留下飛雪。他明明不愛她的啊!為何無法忍受她的離開?
段蒼嵐見狀,一步向前阻在他和飛雪之間,以防他在瞬間搶走飛雪,眼神冷冷地瞪視齊漠昀。
飛雪聽見熟悉的聲音,仍不由自主地回頭。看著齊漠昀眸中出現了從不曾出現過的慌亂,她心亂了!她不禁舉步走向他,想要安撫他的心緒。可是還未跨出一步,卻已為段蒼嵐所阻。
她和他眸神深鎖,近在咫尺卻隔如天涯。
「別去,沒用的,你受的傷還不夠深嗎?」段蒼嵐拉住飛雪的衣袂,不讓她再往前,他絕不讓齊漠昀再有機會傷害飛雪。
倏地,齊漠昀向右邊攻來,試想捉住飛雪。段蒼嵐在觸及齊漠昀冷霜般的黑眸,忽然憶起在山腳下聽聞的那些事,說他是如何傷害飛雪,又是如何無心無情的一個人。思即此,不由得怒由心生,一掌拍向齊漠昀胸前大穴。
「大師兄,不要!」恍惚間一陣沁人心脾的香氣逸入鼻內,飛雪駭人地知道師兄這掌運了上乘內功。
據她所知,師兄年幼時曾被藥師父當作試藥人,那時留下的後遺症,即是運起上乘內功時,會漫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香氣越濃內勁就越大,照香氣瀰漫的範圍,蒼嵐已運足七成力,三分力已能擊敗不少好手。此刻,他攻的是胸前大穴,就算是漠昀怕也……
明明是慢慢的一掌,齊漠昀卻無從閃躲,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掌已貼上他胸間大穴。僅覺胸口一陣淤塞,四肢亦酸軟無力。再一回神,自己竟身落堂後,他和飛雪的距離不再是伸手可及的範圍。
「大師兄——」飛雪擔心地看著齊漠昀,眼神憂愁地望著段蒼嵐。
「一個月後,自可不藥而癒。」段蒼嵐無情的聲音,阻斷她最後的依戀。聞言,她安心地回身,在齊漠昀眼中沒入轎內。
那日深夜,厲墀獲得知天射莊被官兵破陣而入的消息,趕了回來。她開口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飛雪是否仍在莊中?得知飛雪已不在時,她淡淡而冰冷地笑了。
天,還是不從人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