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接待載泓的府宅設在香河鎮外五十里處,來回需約一天的腳程,所以當轎子把元如願送抵時,也差不多接近傍晚了。
「須心大師,你先在廳裡稍待,小的這就去請貝勒爺。」
讓載泓由天津召來辦事的阿騰師為元如願奉上香茗後,便行禮轉身告退,只留下她一人坐在位子上。
由於元如願心不在焉,以致沒留心阿騰師偷偷瞄她時的崇敬眼神。
要不,你就嫁我好了!
載泓高喊的聲音彷彿仍在耳畔盤旋不散,她奮力甩頭。
「不要!不要再講了!」她抑制不了那喊聲,禁不住低嚷起來。
我會等你……我會等你……
元如願摀住耳朵,猛搖頭,只想把載泓溫柔的聲音阻擋在手掌外。
不可能,她不信那些話會從他口裡說出來,他不是應該跟其它人一樣瞧不起她的嗎?他怎麼可能還願意珍惜她呢?一定是她的錯覺……
對,肯定是因為他倆太久沒見面,而她又覺得自己這陣子受了許多委屈,所以才會一遇見他之後,便有了這些荒謬念頭。
說不定,連方才在街上的那場重逢也是她腦中的幻想而已。
「肯定是這樣子,肯定是的。」她喃喃自語,努力說服著自己。
桌邊那盞茶香氣四溢,元如願轉過頭,怔怔地伸手握住茶杯,溫熱的白煙朝她臉頰上緩緩蒸發,一陣一陣的,她合上眼,被清淡的茶香迷惑住。
但……倘若剛剛那一切都是真的呢?
如果他說要她嫁他是真的,說會等她也是真的,那她究竟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如願、如願,這名字果然取得好,你果真能令我夢想如願。
她心中好混亂,那堆惱人的思緒一時半刻之間也理不清,但載泓的臉、載泓的聲音、載泓說話時某些特別的表情卻總會浮現。
你發狠咬了我一口,我的血就這麼流入你嘴裡,也流進你身子裡。這樣,咱們的交情不就真成了「血濃於水」了嗎?
隨著那聲音和影像不斷地交錯飛竄,元如願的心開始動搖了。
「誰可以告訴我,該不該再相信他?」
這你可以放千萬顆心,本公子心地最善良,從不使壞,當然,也絕不會把咱倆「最秘密的私事」張揚出去。
她的理智跟自尊都警告自己絕不能再犯第二次錯,若再誤信他一回,她肯定會徹底完了的!
荒唐!連第一次的傷口都仍未縫合結疤,她又怎麼還敢再靠近他?
瞧,都好幾天了,我這嘴上的傷口還不好,都擦了那麼厚的紅膏了,這處小秘密還是腫得那麼厲害。
但,無論理智再怎麼掙扎,她喜歡上他的那顆心,卻不由自主地軟化著。
小冤家、小冤家,咱倆呀注定是一對冤家。你若決心不搭理,我也不放棄,總要嘛一前一後緊緊跟隨你……
元如願回憶著載泓那時抓住她的手不肯放的模樣,他對她又是唱又是跪的,便是那一瞬開始,她才終於不得不承認,不管他會怎麼想,她終究還是喜歡著他的。
「好過分,你就是這樣不肯放我好過,對不對?」她雖這麼講著,但唇畔不禁逸出了抹苦笑。
就當元如願正想得專注時,突然傳來通報聲。
「貝勒爺到!」
元如願猛地回過神,為了那一聲傳喚焦躁了起來。
不行,她要回去了!載泓剛剛喊了,他會等她。
無論方纔那重逢是幻覺或真實,她覺得自個兒都有必要親自去證實。
「我得回去找他,找他問一問清楚……」元如願起身,輕飄飄的身子像夢遊似的朝廳門邊踱去。
阿騰師現身在廳門外,張口嚷著,雙手朝元如願身後指去。「大師,你怎麼才剛來就要走了嗎?咱們貝勒爺已經……」
「我……因為我……」元如願側過身,聽到了腳步聲,瞥到紗簾後一抹修長的身影。
「對不起,貝勒爺,我有件急事要趕著去辦,得先失陪了。」
雖然隔層紗教人看不清楚,但元如願可以確定面前的貝勒爺跟載泓方才嚇唬她的那副模樣絕對不一樣。
那傢伙又誆了她,明明沒見過人家貝勒爺,怎麼可以把人家形容成是禿頭、歪嘴、色迷迷的糟老頭呢?
「須心大師,你這樣待小王的確是太失禮了!」紗簾後的人講話了。
「是須心不對,須心辜負了貝勒爺的抬愛。」元如願面露歉意,急迫地跨出腳步,只想趕快回香河鎮。「但這會兒若不快回去,怕會……會真來不及的。」
這樣的失態肯定會替兩位當家帶來一番麻煩,她聽說這位貝勒爺原本是答應了要扶助蟠龍第一號向外拓展勢力的,現下被她這麼一拒絕,天知道他還有多大的雅量?
「急什麼,不都說會等你的嗎?」笑聲自紗簾後傳出。
元如願聽了那笑聲,一不留神遂跌在廳門外。「哎呀!」
她顧不得身上的痛,倏地轉頭回去瞧,就見後頭的人揚手掀起紗簾,探出了臉龐,老神在在的對她笑著。
「大師,小王長得和某個在大街上向你求親的傢伙可一樣?」
元如願真的愣住了,僵著身子爬不起來。
載泓雙手斂至腰後,風采翩翩地走到她身畔,微微傾身一彎,對著她咧嘴便笑。
「該不會小王的如願娘子這回沒被嚇昏,反而被嚇啞了吧?」
她雙唇顫抖著,眼睛望住他眨也不眨。
「唉,不會吧?」他學起了她老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探出掌心,關心地撫了撫她的菱唇。「這小嘴說起話來還挺好聽的,小王特別喜歡。」
元如願眉心一蹙,將臉稍稍撇開,惶恐於他這般調戲似的撫觸。
「你忘了,我是喜歡你這樣的。」他道,笑得很溫柔。
她仰起臉,抬眸瞅過他,眼前的男子很熟悉,卻又好像是陌生人。
「該不是我換了套衣裳,你就不認得我了?」載泓朝她伸出掌心。
他此刻不若平常在她面前時那樣總套著件月牙白的袍子,現下他身著一件對襟馬褂,肩上罩了坎肩,腰上束紅帶,就像一名由畫像中躍下馬,正朝她走來的皇族勇士。
他完完全全變了樣子,除了那同樣能迷醉她的笑容外,她幾乎認不出他是誰。
「如願寶貝,不肯認我?」他挑挑眉,故意露出了失落的神情。
「我是不認得你,你是誰?」
「雖不好意思承認,不過,都到這節骨眼了,還是得老實跟你坦白。」載泓指了指自己一身的貴族服飾,吐吐舌,「小王正是禮親王府中名聲最糟,最不知長進的載泓。」
「泓……載泓!」
「嘿嘿,正是小王也。」他笑著答道,雀悅地跟個孩子一樣,輕輕捏了捏元如願小巧的鼻子,「全名叫愛新覺羅-載泓。」
元如願縮回臉,閃避他的觸碰,眼神有著慍色。
「貝勒爺,以民女的身份,是更肯定自己不可能認得您了。」
載泓的掌心仍攤在她面前,但她的手就是怎麼也不肯向他伸過去。
「大師,在小王心中,你又豈是一般尋常的女子呢?」他悄悄靠近,手更伸長,按住她扶在門板上的另一隻手。「況且,我也還是你的那個載泓啊。」
元如願臉色泛白,不知為何,對他此刻表現出的吊兒郎當異常惱火。
「你的話就跟你的為人一樣,完全以騙人為樂!」
「喔,如願。」他睜大眼睛,好奇地研究著她氣呼呼的樣子。「這算是污蔑皇族,是要治罪的,若你真被送去打板子,我可是會心疼到唱不出小曲來喔!」
「治罪就治罪,我情願被人打板子,也不要你的假慈悲!」她氣惱地叫嚷了起來,眼底蒙上一層淚。「我就知道這一場夢到底都是假的……」
載泓搖搖頭,眼神堅定而自信,伸手越過元如願的腰,一把抱起她。
「傻如願,不信你眼前看見的嗎?此刻發生的一切,包括我,全是真的。」
此時的元如願聽不進任何解說,在他懷中不斷掙扎,扯著他的衣襟、捶打他的胸膛,又叫又扭就是不願屈服在他的箝制下。
「放開,放開,你快讓我走!聽見沒?讓我走!」
載泓置若罔聞,雙臂摟得更緊,抱著她穿入廳後一處隱密的長廊。
「噓,這兒沒有旁人,叫啞了嗓子也只有我會響應你。」
「誰要聽你撒謊!我……再不會聽你任何一句話!」元如願掙脫不了他箍緊的一雙手,無論再如何用力也扳不開一點點空隙。
她氣極了,不想自己每一回皆輸,俯下頭憤恨地朝他手背一口咬下。
他的手沒有抽回,腳步仍繼續。
元如願啥也不顧慮,把面前的這隻手當成唯一的敵人,使盡了力咬。
「如果這樣能討你歡喜的話……」載泓吸了吸氣,「好,就算會痛也無妨。」
他一路抱著她,眼前的長廊又直又深,沿途的牆上懸了一盞盞紅紗宮燈。
那燈火發紅髮燙,照得兩人的臉色也跟著轉紅,每隔幾步,便見牆上掛了一幅又一幅的畫作。
「瞧,這些畫真好看,能教人移不開目光吧?」載泓停在一幅畫前,微仰起頭,詢問的語氣裡含著某種擁有如此作品的驕傲感。
元如願鬆開牙,轉過臉,-那間,心跳竟漏了好幾拍。
眼前的一切,像另一場還來不及醒來的夢。
「放我……下來……」她沙啞地說,喉間猶如梗了根刺。
這回載泓聽話了,彎下身子,體貼地放她落地。
他往前一邁,忍不住朝畫作再靠近了些,揚起手,好溫柔地以指頭輕撫那幅畫。
畫像中,那看起來仍顯稚嫩的少女笑得靦腆,隨著載泓溫柔輕撫的指尖緩緩移動,畫中少女雙頰泛著潮紅,嬌柔得彷彿只為了他而存在。
「這畫是小王心裡最仰慕的一位大師所繪,那時,甚至連她是誰,叫啥名字都不知道,竟然就悄悄迷戀上了人家。」
元如願仰著頭,瞅向他此刻正深情凝視著的那幅畫。
她瞧得出神,站於原地挪不開步子。
這畫……連她自己都早忘了!打從十二歲起便藉著父親的化名作畫賣畫,這些年下來,經她手底賣出的作品實在不少,她根本忘記這幅最初的習作。
沒想到多年後,竟會在這陌生的地方再次瞧見它!
「如願,你曉得我迷戀上的是誰嗎?」載泓回過頭,盯住元如願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噙著笑,表情卻異常認真。「這畫肯定是她的遊戲之作吧?瞧,她連名字都忘了留下。」
他那股認真勁,跟他當初想拜師求教時的模樣相似極了。
元如願為之語塞,心一緊,趕忙將眼神調回那幅畫。
載泓倒不避諱,靠過去挽住她的手,自在地往下幅畫的方向邁近。
「直到買下這幅畫時,小王總算知道了這位大師的名字。從此,我的目光就再不能離開這些畫了。」
他望著落款位置上的署名,那地方印著「須心」兩字。
元如願咬咬唇,「不對,你迷戀上的只是個虛名,根本不算一個真實的人。」
「不可能!我愛的豈會只是個虛名!」載泓搖了搖頭,隨即否定她的質疑。
他指著眼前的每一幅畫作,眼中閃爍著光彩,溢滿了他數年來始終未變的眷戀。
「除了『須心」大師之外,還有誰能畫出如這般的綺麗姿色?我更不信,還有哪位畫師筆下能勾勒出這畫中的柔美及鮮亮?」
聽他一講,元如願不禁垂下臉,面容中沾了幾分沮喪及黯淡。
「就算這些畫真令你如此心動,也都過去了。」她悄悄抽回被他握住的手。「現下旁人嘴裡的『須心』,最多不過剩些罵名而已。」
「笑話!那些人懂什麼?大師的畫還怕禁不起考驗嗎?」對於世人的鄙夷,載泓嗤之以鼻,在他心中自有一套評定是非的標準。
「即便是畫了春宮圖的須心?」她心虛地問。
「讓小王不顧一切愛上的,是那位能畫出這樣一幅幅絕妙美圖的須心;是令我不惜千里迢迢趕來,也想一窺其迷人才華的須心;是好早好早以前,那畫中羞澀少女的主人須心。」
「就算……須心只是個百無一用的弱女子?」
載泓呵呵一笑環住她的腰身,將她纖瘦的身子攬入自己懷中。「我說了,就喜歡你這樣,強也好,弱也好,都是我喜歡的樣子。」
元如願沉默著,再次被迷惑了。
他又說了喜歡她,像之前曾說過的那樣,當時,她也以為該深信不疑的。
她虛弱地撇開臉龐,「或許,我不該再信你任何話的。」
「就知道你這倔強的傻丫頭會折騰我一番的。」他揚手,雙掌溫柔地捧起她的臉龐,輕輕歎了口氣。「唉,說吧,為何不能再信我?」
元如願抬起眼,瞅進了他深情切切的眸子裡。
一我敢打賭,你喜歡的肯定不是我。」
「哦?你就這麼篤定?」他挑挑眉。
「你愛慕的是『須心』,但此刻,在你面前的這人卻叫元如願。」
「莫非我的如願不是『須心』?」
「是或不是那是另一回事,可重要的是你喜歡的並非真正的我。」
載泓低下頭,靠近元如願的臉頰,仔細睇看她的五官。「真正的……」
「沒錯,名字以外的,真正的我。」她點點頭,很堅持自己的想法。
他沒說什麼,只隨著她點了點頭,然後,頸子一伸,將額頭貼在她額前。
「那好,待我好生感受一下『真正的元如願』腦子裡又在想啥?」
元如願愣在那兒動也不動,任他的額頭摩挲著她。
「有可能,她也一直是喜歡著我的,對吧?」他雙眼緊閉,認真地像在思索。
元如願垂下長睫,答或不答皆感羞怯。
「我這人這麼糟,既愛生事又老沒正經的,她會喜歡我什麼呢?難不成是貪圖我府中的錢財或者名利?不可能啊,那時她哪曉得我就是天津城內那個臭名遠播的載泓?」
元如願咬咬唇,聽著他的自問自答。
這會兒腦子裡除了他叨叨不休的聲音之外,再也塞不下別的東西。
「她明明說過不在乎什麼錢不錢的,只要她喜歡我就好……難道這會兒都不算數了?還是,她移情別戀喜歡上其它人啦?」
「過分,你故意的,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元如願氣了,跺著腳咒罵道。
「喔,原來不是那個意思。」載泓睜開眼,笑嘻嘻地朝她眨了眨。「所以,還和以前一樣那般的喜歡我囉?」
她噘起嘴,知道自個兒又上了他的當。
「無論我是個無名小子抑或皇族貝勒?」
有啥法子,她就是喜歡他呀。
「也不怪我當初實在有眼無珠,竟然錯認了我最仰慕的大師?不成!我這人死心眼得很,會記一輩子的!」
載泓立刻抱起了元如願,當著一幅幅的綺麗畫作前興奮地直轉圈。
「太好啦!能讓自己愛慕的人記上一輩子,呵呵,也夠了。」
「胡說,誰……誰許了你一輩子來著?」她讓他轉得頭暈目眩,一緊張只好環住他的頸子。
「唔,誰敢擋著小王跟如願寶貝之間的幸福?」他低頭,輕輕啄吻她一口,唇畔雖是笑意吟吟,態度卻很霸氣。「別擔心,只要認定了的,就算被別人盜了先機,小王也絕對有本事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