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到三月初十這天,就是香河鎮老百姓最緊張的日子。
因為這天恰好是蟠龍第一號上上下下放假的一日。
「點著了、點著了,鞭炮馬上要響囉,大伙快進去給兩位當家的祝壽喲!」門口的看守吆喝道,眾人一聽,手捧著大包小包的賀禮趕忙朝裡頭奔入。
大廳上張燈結綵,當季紅牡丹排成的巨幅「壽」字則高高懸置於牆頭上,而幾天前才剛從天津標購到的整套玻璃彩繪燈罩讓人架上了屋頂,那耀眼的金黃色燈光一打下,把廳中所有的物品都映照得彷彿鑲著金光。
「來來來,各位兄弟動杯動筷呀,這裡有酒有肉,大伙別客氣!」
柳蟠龍一手拿杯,一手舉筷,他知道要是自個兒不下指令,底下那幫替他賣命的弟兄們是不敢先在壽宴上開動的。
「開動、開動,大當家的下令咱們動筷子了!」果然,馬上就聽到上千雙筷子齊動的巨大聲響。
壽宴的酒席一路從大廳擺到了院子外,上百桌的隆重氣勢也讓人見到蟠龍第一號旗下的動員能力。
「如願妹妹,多吃點菜,別低頭光顧著扒白米飯。」柳蟠仙邊笑,順手就在元如願的碗裡添了道菜。
「是嘛?可不是只有我覺得奇怪吧!」柳蟠龍咬著上好的燙鮮揚湖蟹,還不放過可以插嘴的機會。「他們這對父女真是奇怪,一個只曉得拽住酒壺猛灌、一個就巴著飯碗啥也不肯夾。」
「這……好酒,等我喝過癮了再去摸兩把!」元八指笑咪咪地把酒壺往嘴邊狠灌了好幾口。
元如願則把頭垂得低低的,怎麼樣也不願意抬起來。
要是可以自己作主的話,她甚至不想跨進這廳裡跟著眾人一塊「祝壽」。
她不是瞎子,自然瞧見了大伙在她背後竊竊私語的鬼祟模樣。
打從前幾天她憤闖大澡堂,當場撞見了柳蟠龍跟載泓一起「把澡言歡」後,緊接下去那響亮的「一巴掌傳奇」,更是成了蟠龍第一號裡人人見面時最熱門的話題。
就瞧你這邊輕輕甩我一耳光,我那頭跟著揮拳賞你一記爆栗,你來我往瞎鬧一陣,居然人人也玩得好不樂哉!
元如願從眼角瞥到某處又有人開始玩起了摑掌遊戲,雖然極氣惱,卻只能咬緊牙關死撐在座位上,她往左右兩邊看了看,但沒看到那個令她落得這般難堪下場的臭男人。
哼!他上哪兒去了?像這種歡天喜地的眾會,不正是他最愛湊熱鬧的地方嗎?
正當元如願緊蹙著眉,為載泓暗自傷神之際,廳外忽地響起了一陣絲竹樂聲,沒多久,就瞧見一名打扮得美艷奪目的歌伎讓人從坐轎上抬進了花廳內。
這歌伎面貌雖姣淨,臉頰上卻擦了層厚粉,發上插著支金光閃閃的金步搖,坐轎每震一下,她髮際間的金色光暈便跟著閃爍起來。
她跨下坐轎,淺淺低笑著,啟唇便婉轉吟唱著小曲。
「奴家的小冤家呀,聽說今朝要成家,他成的不是奴這家,居然是對門兒的張大媽……咿……呀呀……客倌,您評理啦,難道我這小奴家,比不上那個張大媽?」
「哈哈哈……比得上!比得上!絕對比得上!」
「咱們大伙都樂得當你的小冤家啦!」眾人一鼓噪,席間的氣氛全炒熱了。
美艷的歌伎一挑眉,由唇邊送了記火辣的飛吻給在座眾人。
她輕踩著步伐,緩緩朝主桌的方向移去,伴隨間奏的樂曲,她曼妙的身段在桌與桌之間舞動著,然後,趁眾人未留神之際,一屁股坐在今日的壽星柳蟠龍的大腿上。
她玉臂一環,親膩地摟住了他。「哎呀,我的媽,這小子可不就是我那沒良心的小冤家?」
「臭小子,你別太入戲,湊湊興就成了,聽見沒?」柳蟠龍擠眉弄眼低語道。開玩笑!他哪受得了兩個大男人沒事摟在一起打情罵俏啊!
「沒瞧我扮演得多賣力哪,師兄,您好歹就認真配合著點吧。」
柳蟠龍扁扁嘴,不甘心連自己的壽宴也被人這樣擺弄,心中雖然不平衡,還是舉起酒杯,動作僵硬地向那名猛對他拋媚眼的歌伎唇邊遞上去。
「來,美人也喝一口。」
被讚了聲美人的載泓巧笑嫣然,故作副嬌羞狀,倚在柳蟠龍肩頭上啜飲杯裡的酒。
「戲陪你演完了,喝乾就快滾到別桌去。」柳蟠龍乘機捏了載泓一把。
「哎喲!」載泓嬌嚷,站起身來又搖又擺,那姿態在旁人眼裡顯得風情萬種。
一雙雙色迷迷的眼睛猛盯著他。
只見他掩袖一笑,目光悄悄滑過廳上的每一雙眼睛,然後,鎖定了方向,遂輕挪起步履朝喝得滿臉紅雲的元八指踱去。
載泓繞近元八指身畔,手腕一探,勾住了那不離身的酒壺。
他手裡捧住酒壺,笑望著元八指繼續唱道:「賠了個小冤家哪,來一個大醉俠。醉俠豪氣飲千杯,他呀,不自醉,反倒迷醉了我這小奴家……」
「哈哈哈哈……」
「不成不成,美人兒,你做他女兒還差不多吧。」
「嗝……不行!」元八指喊著,搶回自己的酒壺後趕緊猛灌一口。「酒……酒不能跟別人分享,女兒……我也不缺了。呵呵,倒還缺個好女婿就是!」
「爹!」元如願最怕的就是受人注意,偏偏她這老爹硬是愛跟她作對。
眼看著一雙雙的眼睛又看向她,元如願心裡一慌,也不管是誰的壽宴了,起身離座便落荒而逃。
載泓挪位一擋,拉住她,她所有的抵抗都白費了。
「小小姑娘別忙逃,奴家這廂還未仔細瞧。你爹要找親家,點頭搖頭說好不好?」載泓雙手握住她,又搖又晃地像在與她情歌對唱。
元如願眉一皺,抬起頭,覺得眼前的歌伎有些面善。
「好不好?」載泓提高嗓音又問一遍。
「不……不好。」
「哎喲喲哇真糟糕!她不要爹爹選的好親家。這下子急得奴家更心焦,就怕她插翅飛掉!咿的呀的……呀呀……」
「我想,這位姑娘是你誤會……」元如願一邊掙扎,一邊瞄著面前的女子。咦?不對,這人真的很眼熟。「啊!你不就是……是……」
她嘴唇微張著,驚訝得說不出話。
載泓嘟起嘴,回以若有似無的微笑,舉起她的手指去觸了觸他的唇。
眾目睽睽之下,元如願的指頭彎也沒法彎,縮也不能縮,只能任憑他擺佈,她整個人從耳根紅到了頸子,恨不得能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瞧,都好幾天了,我這嘴上的傷口還不好,都擦了那麼厚的紅膏了,這處小秘密還是腫得那麼厲害。」
咱!果不其然,又是響亮的一巴掌,只是換了另一邊。
眾人見狀,轉瞬間像被摑醒,馬上瞭解了。「喔……」
載泓扯了扯她的衣袖。「元大小姐,我這可是在向你低聲賠罪耶!」
「饒了我吧,我再怎麼樣也是沒法跟你這厚臉皮的登徒子比的。」元如願冷著臉,一副不願領情的模樣。
「好嘛、好嘛,原諒我囉……」
「無聊,無恥,無藥可救。」
誰曉得載泓這人的臉皮,真的比她所想像的要再厚上好幾倍,原以為胡鬧到了這兒也該停止,沒想到他竟又不知羞地黏上來繼續唱道:「小冤家、小冤家,咱倆注定是一雙冤家。你若決心不搭理,我也不放棄,總要嘛一前一後緊緊跟隨你……」
元如願甩開他,轉身繞過椅子。
「別纏上我。」她氣憤的道。
「各位兄弟評評理,這女娃說我無藥醫,無可救藥有原因,還不是為著她的不搭理。」他轉頭向在座弟兄求救兵。
「哎呀!小姑娘家哄哄她不就沒事了嘛!」
「好歹他也認了錯,元姑娘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不妨就原諒他啊!」
「是嘛、是嘛,泓爺都扮成娘兒們來逗姑娘開心了,還有啥事好計較的呢?」
底下七嘴八舌的人海戰術可真厲害,聽得元如願牙關打顫、頭皮發麻。
「他……他很過分的!」她手指著載泓的鼻子。
「是沒錯啦!」眾人齊聲響應的音量比載泓一個人大。
「他老在背地裡欺負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講鬼話。」
「改了就好,改了就好!」大伙全都一個鼻孔出氣。
「住口!說什麼我也不要原諒這個花心大少!」元如願心意已決,板起臉不準備同任何人協商。
真過分!作啥把他們的私人恩怨扯到爛嬪希這下可好,弄得人盡皆知!
「怪了?本公子向來最專情,哪可能是你口中的花心大少?」
元如願一激動,什麼該講不該講的全托出了。「你還有臉狡辯!那天不就是你對著我偷偷摸摸又親又抱的……你……你簡直壞透了!」
「喔……原來喲!」廳中一片嘩然,每個人皆點頭如搗蒜。
「那是因為--」載泓怔了怔,瞅住元如願那雙泫然欲泣的水眸,也不知怎麼,心裡在這瞬間起了漣漪,一股異樣的感覺如波濤向他悄悄襲來。
他壓根沒想到她竟然會如此在乎那件意外的小插曲,雖然當時是為了救她,但既然越描只會越黑,乾脆就直接認了錯也無所謂。
「好,是我錯了。」他誠懇地說。
「本來就是你不對。」元如願撇過臉。
「要不……」驀地,難得開金口的柳蟠仙說話了,「讓他跟如願妹子下跪賠不是囉。」
「好妹妹,你這算開啥玩笑?沒聽過那個……那個什麼『有黃金』嗎?」柳蟠龍為師弟叫屈,率先反對。
「男兒膝下有黃金。」柳蟠仙回答。
「對對對,就這意思嘛。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好隨便跟人下跪咧?」
柳蟠仙白了眼她那不識相的兄長,頭一抬,看向柳蟠龍身旁那位聰明的男人。
「誰是男人哪?不就只瞧見兩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站在咱們眼前嗎?」
還是載泓機靈,不必花時間調教,就深諳男子漢能屈亦能伸的道理。
他笑了笑,綻著一口皓雪似的白牙,無論化身男子漠或美嬌娘都足以迷惑人,旋身,他說跪便跪。
「呼!好樣的!」筵席上歡聲雷動,比過年時的景象還要熱鬧。
他仰起頭,沒忽略元如願盈盈淚眼中為他忽然閃過的那絲詫異。
純情如她者,自然是不可能明白一個男人會願意在女子面前,甚至是眾人面前下跪的種種心態或動機了。
正當載泓準備彎腰作揖時,衣襟內突然掉出兩顆熟橘子。
他臉上漾著無辜的笑,撿起橘子,將其中一顆遞向元如願的雙手上。
「哎呀不得了!這回真要羞煞小奴家啦,臨時找不著壽桃慶賀,這會兒竟連兩顆偷來的橘子也要熟透落地囉!」
「哈哈哈哈……」大伙又叫又笑,今年的三月初十可真是有趣呀!
都快正午了,元如願還沒進蟠龍第一號上工,因為昨晚夜露重,她睡著後踢了被,所以才著了涼。
「哈啾!」隨著這記噴嚏,她只覺一顆頭更暈了。「不行,後天就要交畫,我得……得趕緊……哈啾!」
雖然生病,但元如願還是非常認命地拖起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朝著鎮上最熱鬧的那條大街踱去。
「啊……哈啾!」
「如願!」此時,有人從酒樓上朝她揮手呼喚。
元如願腦子裡嗡嗡作響,走得漫不經心,根本沒聽見。
「喲!我的寶貝如願!」這回那人喊得更大聲了。
元如願乍聞,心房一震,仰起頭,緊張地東張西望。
「這兒呀,這兒呀,我在這裡,把頭抬起來!」
一兀如願循聲狐疑地仰起頭,瞥向頂上數尺之外,就瞧見悅您來大酒樓的二樓露台上,那一身華服玉冠的載泓兩旁美女環伺,而他本人則露著一口白牙朝她笑得好不開懷。
她這會兒頭昏腦脹,實在沒心情供他逗樂子。
「你玩你的,不奉陪了。」
「喲,此言差矣。」載泓飛縱而下,落至元如願跟前。
頭好暈……元如願轉身,只想盡快繞過他速速離開。「我還有事。」
「有啥事比得上吃飯重要?瞧你餓得面色泛白,一定還沒吃飯吧?走走走,一塊兒上樓去。」
再柔情的男人一霸道起來也蠻不講理,也不顧人家意願,載泓拉住元如願就硬往酒樓裡拖。
「哎呀!就講了我不要嘛……」眼下她身虛體弱,連掙扎的力氣都使不上,只能被他帶上二樓。
一不能拒絕,這叫有酒食,先生餿。」嘿嘿,先生的閨女餿!
載泓將元如願一把按在位子上,招呼跑堂添置碗筷,然後開始勤快地替她夾魚夾菜兼剝蝦,一副樂在其中的興奮狀。
「行了,我沒啥胃口,吃不下這麼多。」眼見碗內漸漸堆成一座小山丘,她趕緊制止載泓「潮水氾濫似的熱情招待」。
「沒胃口?」他一聽,不禁皺起眉頭,起身繞到元如願面前,俯下臉,以自己的額頭輕輕觸了觸她的。「怪不得……是真的有點發燙耶。」
在人前被他如此柔情蜜意地呵護,元如願的臉這會兒更燙了。
隱約中,彷彿有一把把利刃正朝她瘋狂掃射。
不是錯覺,這股肅殺之氣非常真實的環繞在她周圍。
元如願仰起頭,視線才一離開桌上的那碗飯,就接到從四面八方射來的嫉妒眼神。
「呃,那個……」
「等會兒吃過飯,讓我陪你去看大夫,抓幾帖藥,回去以後我親自替你煎藥顧爐火。」載泓自顧自地講個不停,沒留意元如願臉上掠過的尷尬表情。
「我看我還是先……」元如願毫不考慮,起身就想告辭走人。
開玩笑,再多待一會兒,這一雙雙嗜血的眸子豈會輕易饒過她?別說能不能全身而退離開酒樓了,恐怕就連想順利吃完這頓飯都成問題!
但她身子還來不及離開座位,便被載泓的大掌重新按回去。
「想先去看大夫是不是?」
「啊?」她睜大雙眼,緊張兮兮瞅著他靠過來的那張臉,他臉上佈滿真切的關懷。
不妙!從眼角餘光中,她驚見一群女人不耐煩地挪動身軀!-
那之間,她明白什麼叫垂死前的掙扎了。
她渾身僵硬,吞了吞口水,無意識地點點頭。
「噯,治病固然要緊,填飽肚子也同樣是件天大的急事呀!」他轉頭去問圍在他身畔的一群美女,「你們說本公子說得有無道理?」
美女們旋即斂起妒意,換上一副千嬌百媚的柔情模樣,有的低頭含笑、有的則明目張膽朝載泓展現愛慕。
啪啪啪……鼓掌聲瞬間此起彼落。
「有道理,有道理。」她們頷首稱讚,彼此間竊竊私語。「嘖嘖嘖,泓少爺真是俊俏極了,就連隨便講句話的語氣也迷人哪!」
元如願聽後,臉色一陣蒼白。完了、完了,再耗下去她鐵定會萬劫不復的。
「怎麼?真吃不下?」載泓見元如願根本無心於碗中的美味,困惑地拾起她面前的那只碗,舉筷扒了幾口,「有什麼菜不好吃嗎?不會啊,挺美味的嘛。」
元如願吃驚地眨眨眼,這下喉嚨連吞口水都發疼了。
不會吧?那是……那是她剛剛用過的筷子!
載泓賊賊地對她笑一笑,換了湯匙舀起碗中的飯菜,親熱地欺身湊近她嘴邊。「還是,你心裡是想要我這個『小冤家』親自餵你?」
元如願臉色一沉,一急真話便脫口而出,「夠囉!你別再害我了!」
「害你?」載泓摸不著頭緒,唇畔的微笑變乾笑,乾笑再變苦笑。
「對啊,你……你就是在害我……」元如願垂下肩,整個人完全洩了氣。
沒辦法,一隻炫麗漂亮的孔雀是無法瞭解烏鴉被排擠的悲哀,再加上,倘若他又是一隻處處留情的濫情孔雀,那麼倒霉的烏鴉下場便更慘了。
「哎呀,她不肯賞臉,就讓咱們陪泓少爺一塊兒吃飯飲酒。」終於,有人開始下戰帖,準備攻城掠地了。
「對啊,泓少爺別只顧著這不起眼的丫頭了。」另一名戰友見機立刻煽動,「讓我替泓少爺夾塊醋熏醉雞。」
「那我為泓少爺斟酒!」
「哎呀!我來!」
「還是我來斟就好……噢!是誰踩人家的裙子啦?」
就為了爭誰可以替載泓夾菜、斟酒,只瞧露台邊一群穿戴華貴的美女們吵得不可開交,席間,某位縣衙千金一怒之下,索性把氣出在元如願身上,她搶過酒壺,不客氣的將酒潑向元如願。
「就是你!誰許你這窮酸丫頭沒事來找碴呀?」
元如願閃避不及,被潑得滿身都是。
其餘美女被這麼一激,目光焦點皆轉向,將矛頭指向他們心儀的泓少爺身畔那礙了她們眼的臭丫頭。
「沒錯,這丫頭哪比得上咱們矜貴呀!」
「聽說她生性狐媚,三天兩頭便去勾引屠家那位二老闆呢!」
「可不是,現下好了,居然敢明著跟咱們搶泓少爺!」
砰當!載泓忿忿一甩,手裡的碗被他砸到地上,-那間,不只圍在四周的美女嚇得花容失色,就連元如願也驚訝得轉頭看他。
而做出如此驚人之舉的載泓卻沒事似的,嘴角漾著笑,起了身,揚袖替元如願輕拭她臉上、發上和衣上的酒漬。
「本公子向來不與女人惡鬥,當然,也絕不會出手打女人的。」他的笑凝著幾絲令人費解的冷靜,看上去詭異極了。「可要是有誰敢欺負我的如願,讓本公子忍不住的話,為了不破戒,或許我會考慮去雇個毒辣的女殺手來……」
「哇!」
不待他把話講到底,露台上一哄而散。
「真是怪了,千金小姐果然難伺候。方才沒請她們來,她們自個兒就巴過來湊熱鬧,現在沒趕她們,嘿!倒像逃命似的。」
「我看,你最好現在就先把我處置了吧。」元如願幽幽的說。
「處置你?那還得了,你可是我……」將來師傅的掌上明珠呢!「我心頭上的寶貝耶。」
「油腔滑調!將來還不知有多少女子要為你爭風吃醋,我才不想被一群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仇家追殺。」
「啊!有人在吃醋囉!」載泓笑了起來。
「胡說八道,誰會吃你……」元如願嚷嚷著,羞赧地抬起頭,正巧望見載泓夾了一塊醋熏醉雞塞入嘴巴。
可惡,又唬她!誰要跟他分享那麼大的一口「醋」!
夜雖深,人難靜,元如願躺在用干稻草鋪成的床,翻來覆去就是沒法子入睡。
她歎口氣,睜開眼,忍不住偷瞄一眼身旁的姊妹淘。
「之卿,我問你,你有沒有在一個男人面前臉紅心跳、不知所措過?」
「哎呀,討厭!」尹之卿氣呼呼地鑽出被窩,瞪著半夜不睡覺的元如願抱怨。「被你這麼一吵,我那整套的音律論又得重背了啦!」
「那到底有沒有嗎?」
「有什麼啦?」尹之卿沒好氣的問,她這幾天快被元如願煩死了。
話說打從如願被蟠龍第一號收編作畫後,也不知那裡頭是出了位怎麼樣厲害的「混世大魔頭」,竟搞得如願三天兩頭便奔回破廟向她訴苦。
如果偶爾聽聽她的抱怨也就算了,但情況從幾天前開始越演越糟,如願不單只是哀聲歎氣而已,有時發作起來,甚至還會對著空地呆呆傻笑,要不,就是卯起來問一堆不著邊際的爛問題,一問下去就沒完沒了!
「你有沒有站在一個男人面前,那種臉紅心跳、不知所措的經驗?」
不用考慮,尹之卿很乾脆的吐了兩個字。「沒有。」
「尹之卿!你認真點回答我好不好?」元如願急得扯開她的被子,對於好友的敷衍響應顯然頗不滿意。
「拜託,如願大小姐,我也求求你行行好可以吧?」尹之卿火大了,擺著張臭臉。「現在都什麼時辰了?你不累我還覺得累了呢!」
元如願沉默了,深知自己理虧在先。
「再說,問我一堆『男人家』的問題我哪應付得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腦子裡日日夜夜想的,除了要想盡辦法考取功名入宮當女樂官之外,是絕不能在其它地方浪費一點心思的。」
「對不起……我只是……心裡慌亂得很,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不知該向誰說才好?」元如願苦笑道,替好友蓋上被子。
「唉,我說你呀……」尹之卿深深歎了口氣,「連那男人究竟是圓是扁還搞不清楚,千萬別一古腦兒把自己扯下去,情關哪,沒有本領的人還是別去瞎闖的好。」
「誰……誰動情了啊?」元如願不安了,即便在黑暗中臉頰仍然羞紅成一片。
「沒有最好,不然的話,等哪天你陷在水深火熱裡才知道後悔。醜話先講在前頭,到時我忙著準備赴京參試,可不會有閒工夫跑去解救你。」
「也不必等到那時了……」元如願細聲道。
「你講什麼?」
「沒什麼,睡覺。」元如願再度翻身,縮進被子裡。
夜,很黑很黑,很沉很靜,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耗子叫,破廟中幾乎無聲。
喵……喵……
忽然間,空氣中詭異地響起了幾聲貓叫,接著叫聲增大,一聲蓋過一聲。
元如願輾反側轉,這夜,不管是寧靜或吵鬧都像在和她作對。
「喵嗚……喵嗚……喵嗚……嗚……」那貓叫聲越來越淒厲。
「喂,睡不著就出去趕趕野貓吧。」尹之卿縮在被窩裡低聲叫道。
「喔。」
元如願應了聲,起身抓起牆邊的掃把便走出破廟,出了廟門,她循著貓叫聲仰起頭,踮踮腳尖,朝破廟頂望了望。
「野貓,你要再擾得人不得安寧,就別怪我掃把的狠勁囉!」她出聲,期望能威嚇到屋頂上那只亂叫的野貓。
「喵……喵……」轉瞬間,原本狂放的野貓叫聲竟變成了小貓細細的叫聲。
「噓,別叫了,裡頭的姊姊可凶了,你最好還是規矩點。」元如願食指貼近唇畔,想勸起一隻小野貓。
「喵……」忽地,一張笑嘻嘻的臉從屋簷邊露了出來,「嘿嘿,這話是你說的,我可一句都沒講。」
「你……你……」
「慢慢講,別急。」載泓如墨的眼瞳在黑夜中仔細打量著她。「你該不會一瞧見我來,又被嚇壞了吧?」
慘了?剛剛才問過之卿的那個惱人問題,這會兒馬上就要兌現了。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好「見他」的心理準備,竟然出其不意地在蟠龍第一號以外的地方又見到了他。
更惱的是,他八成跟蹤她很久了……
「可惡,你又跟蹤我!」一思及此,她忍不住大聲了起來。
「不過,比起我的寶貝如願來……」他沒回答,低頭向著廟門內的方向擠眉弄眼一番。「裡頭那位的確是不太好惹喲!」
「瞎扯,誰是你的如願來著了?」她封不了他的嘴,只好舉起掃把朝他揮去。
「不得了!我的如願被那個凶婆娘帶壞了。」載泓輕鬆一躲,探下身,反手扣住了掃把以及她的手,便將她連人帶掃把一起拉上屋頂。
「啊--」
他揚掌摀住她的嘴,「噓,我可不想再多挨第三記巴掌。」
一唔……唔……」元如願不甘心,被摀住的嘴裡發出一串不成調的怪聲,手邊的掃把早被甩在一旁,就算伸手想構也構不著。
「答應我,不會大聲亂叫?」
她的頭搖得像博浪鼓,「唔……」
「唉,你又在考我了。這是不要?還是你答應不會大叫?」
「唔……唔……」
載泓點點頭,滿意地逸開笑容。「好,就當你是默許了我的請求。」
再惱火,她也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也不會再打我巴掌?會聽我把話好好說完?」
「唔……」元如願就算不情願,現下也只能拚命搖頭。
載泓瞅著她,突然發覺到一些之前一直忽略的事情,原來,眼前這看似溫順無主張的女子其實還挺倔強的,並非如他想像中那般容易妥協。
一好不好?偶爾要聽我說說話?」他才勸道,另一隻手卻霸道地揚起來按住她的後腦勺往下點了點。
「唔……」
接著,載泓輕輕撫了撫她的細發。「乖,這才是好女孩。」
她仰起臉龐,眼中夾著羞憤的怒意,正準備狠狠地掃射他,豈料,入眼的是載泓那一雙笑得綻放出光芒的眼。
元如願喉裡的嚷聲靜止了,臉上一陣怔忡。
在夜色下,他臉龐的線條比白天看上去溫柔了些,眼中的墨色光暈也變得好迷濛。
他靠近她時,微風輕輕一吹,兩人耳畔的髮絲在夜風裡纏住了。
元如願趕緊命自己眨眨眼睛,眼一眨,他還在,這不是夢。
「其實,我是有事相托,但又不方便在外人面前對你說。」載泓這樣一講,也等於道出了一路跟蹤她的理由。「你知道,我有多仰慕須心大師和他的畫作。」
呃,但願她此刻沒有臉紅才好。他這……算是在追求她嗎?
「雖然我明白,自己的畫技實在不及大師的千萬分之一……」他臉上透著誠摯的光芒,語氣滿是謙遜,還從袖裡掏出畫卷。「但還是想請你替我將這幅練習之作交給須心大師評鑒,看看我可有資質同他習藝。」
元如願低低垂眸,瞥到了他手中的畫卷。
他原來是這麼認真……
「如願,你可以替我把這畫交給大師嗎?」他問,每一字都滿含著溫柔。
她紅著臉,心漏失了節奏,劇烈震盪。
「如願?」他也把頭低下,側過臉去瞧她被髮絲垂蓋住的表情。
元如願點點頭。這樣……算是悄悄應允了他的追求嗎?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載泓一時興奮過頭,欺上前便一把摟住了元如願。「就知道還是你對我最好!」
她不再如先前那般抗拒他的親近,接過畫卷,將它小心翼翼地執在掌心裡。
「畫我收下了,那你……還有什麼話想告訴我嗎?」
或許,她該問他還想對須心畫師講什麼,他才更容易理解吧。
真不知道他為何明明都已猜出那些畫作是她畫的了,還一個勁的在她面前猛喊她什麼大師呢?莫非,這是他對她的一種親密暱稱不成?
「如願,你答應我!」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異常地顯出一種不像在他身上會出現的緊張情緒。「大師評鑒過之後,他說過的話,字字句句你都要照實跟我講。」
「嗯,我答應你。」
他大大鬆了一口氣,那口白牙又笑開了。「如今我的『未來』就掌握在你手心裡了。」
元如願一聽,更是難為情了,斂下長睫不好意思直視他的凝望。
載泓一想到自己的畫作馬上就能讓須心大師瞧見,心裡越想越興奮,差點忘記還有樣禮物要請元如願轉交。
「喔,對了,還有這個……」他連忙從懷裡取出一隻小瓶,瓶身鑲了層薄薄的金琺琅,「我這是愛屋及烏,裡頭裝的是法蘭西斯人說的葡萄酒,請你也幫我轉交給--」
元如願不給他機會再說,倏地搶過小酒瓶,噘著嘴,認真吃起親爹的醋來了。
「你連我爹喜歡什麼都花了心思,那,怎麼不問問我喜歡什麼?」
載泓一愣。沒錯沒錯,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要摸透她們心裡的想法實在是難如登天,唯今之計,只有先順了她們的心意才好接下去辦事。
「那,你也喜歡喝酒嗎?」
「當然不喜歡。」她皺起眉頭。雖有個酒鬼老爹,可不代表她也嗜酒如命!
「逛街選首飾?買衣裳?」
「不喜歡。」
「外國進口的珠寶盒喜不喜歡?」
「不喜歡。」
「喜歡在園子裡撲蝴蝶嗎?」
「不喜歡。」
「那是喜歡待在廂房裡刺繡作女紅囉?」
「也不喜歡。」
「哎呀!這些都不喜歡啊?」
元如願歎口氣,慎重搖頭。
他的表情顯得如此失望,是不是他心目中喜歡的恰恰就是那些類型的女子呢?怎麼辦?那些事對她而言全都像在浪費時間!
她才剛剛應允了他的追求,他該不會因為這樣子就懊悔了吧?
怪了?天底下有哪個女子不喜歡買首飾衣裳?不喜歡胭脂水粉的?
在載泓的認知裡,這問題的答案只有兩個。除非這人根本不是個女的,再不然,她就肯定不是一般的女子了。
見識過她的反應後,載泓不但不失望,反而唇角眉梢都帶笑,露出一種隨時準備細細研究的神情。
黑夜裡,即便少了月光,他笑彎的眉眼中仍舊滿載著光亮。
「等等,就……就是這個。」元如願嚷道,伸手指著載泓的臉龐。
「啊?」
「我喜歡的……」她垂下眸子,忽然意識到了自己-那間的莽撞。「就是你笑起來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