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
就因夜晚太過寂靜,落寞的傷心人更顯孤寂。
黑暗底,連月影邊的光暈也模糊不清了。公孫曄獨自坐於大將軍府外的一尊石獅旁,雙拳支著臉腮,很沉靜。
望著月,她覺得自己便是那月亮邊一圈渺小到微乎其微的光暈。
朝日冉升時,不可能有她駐足的痕跡;明月懸掛時,她的存在也只是那麼一點點的暈影罷了。
石天野、石天野、石天野、石天野……她心底默不作聲地念著這三字。每日每夜,無論是清醒或者沉睡著,這三字總會如磐石般的緊揪住她靈魂深處的最底層。
而到底,這般的景狀有多久了呢?
自他在茫茫人群中救起她當時還是個十二歲的少女時,從此後,她小小的身影便只追隨住他想去的任何方向;她內斂的眼眸中便只剩下他唯一的存在。
他總是處處保護她;而她則盡心服侍他。
一直以來,他們是最貼心的知己;最契合的主從;最親近的義兄妹……
當然,也是她遙遠、最無法言訴的暗戀。
想至此,一滴眼淚不由自主地從眼眶邊淌了下來,然後,漸漸滴落得一發不可收拾……
「……」公孫曄以掌捂唇,禁止自己的感傷發出一絲絲聲音。
她知道,自己心中那對石天野的暗戀情愫,將隨著他與喬求兒之間愈趨明朗濃烈的愛,勢必終告破滅。為了成就他們的愛情,她該做的,是祝福,以及離去。
「咳咳!」突地,一聲男人渾厚的咳嗽聲由她身後傳上來。「你以為自個兒躲在暗地裡偷哭,就沒人看得見了麼?」
公孫曄急急忍住哽咽,轉過頭要瞧清來人是誰。一看,原來又是那個老愛找她麻煩的雄霸天。
「沒錯,正是老子,就知道你肯定是會躲起來自個兒舔傷口的。」雄霸天摸摸公孫曄的後腦勺,語氣與神色間皆毫不隱諱對她的關心之意。
她拂了拂被他摸過後的頭髮,態度清冷而帶著戒備。「謝謝你白費心機了,是誰有傷口來著?」
雄霸天瞅瞅她,沉默了,並不準備和她再來上一場唇槍舌戰。事實上,他今夜的探訪是有目的的。
「是麼,咱倒還真有處傷口來著呢。」他眼神底的顏色昏昏濁濁,一如今晚的夜月色,「曄妹子……呃,不介意咱這麼叫你吧?小同鄉?」
「……」她不言,未置可否。
「話說,咱年幼時在洪澤家鄉也有親妹子,」他瞅瞅她,眼睛裡看到的是一張素淨的臉面,和一雙堅毅的眼瞳。「若她還活著的話,只怕也就像曄妹子你這般年紀大小了吧!」
「想當年,咱原本是和咱家妹子一塊兒在逃難的,可後來金人侵犯過境,衝散了咱兄妹倆,從此後咱就和親妹子失散分離了,也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
「……」公孫曄不安地嚅嚅唇,多年來做夢時總會出現的場景瞬間被開了鎖。
記憶裡,她也有一個同她親愛與共的手足兄長,只是,只存於她僅有的記憶裡。
「小時候,咱沒現在這般野,也沒有這撮手掌寬的落腮鬍,」雄霸天邊說,邊用手將自己腮邊的鬍鬚給遮住,透出他還算俊挺的臉龐。「不過,這性子倒還是一樣的衝啊!」他傻傻地露齒一笑。
「至於咱的曄妹子呀……幸好,她似乎也沒什麼變,還跟小時候一般的不愛說話、一樣靜靜地瞅著人瞧、一樣的聰慧機靈、一樣的老為別人設想……嘿!就連那個性哪,也仍是一樣的拗得很唷!」
「……」公孫曄微張著唇,說不出一句足可回應的話語。眼前的這男人究竟是誰?他對她說話的口吻怎麼如此熟悉似的?
恍若,他們由小就相識了,到如今,已好久好久……
「呃……呵呵呵,不過,咱妹子的樣貌可是出落得越來越美了哪!」雄霸天一拍胸脯,驕傲地揚聲道:「笑話!咱洪澤公孫家的子孫可還會有不好的麼?」
公孫曄再也坐不住了,她從石獅旁一躍而起,怔怔地、癡癡地望著。非得仔細的看清楚這說話的莽男子才行。
雄霸天紅著眼,目眶中盈溢著即將沖刷釋放的淚,這是他離別後的十一年來頭一次流下眼淚。激動中,他仍然很高興,老天總算有眼,讓他能夠再見到她。
瞧公孫曄那彷彿被人點穴般的呆愣表情,他上前一把將她給攬進了懷中,「喂,小丫頭,十一年不見,你就是這樣咱大哥的啊?」
「大……」她囁嚅不止,不僅是牙齒打結,就連身子也因為要克制自己極欲想哭的衝動而抖顫個不停。
「是啊,連聲親大哥也不會叫,咱倒真想去問問你那石義兄是怎地教養你的咧?」他憐惜地撫挲她的頭,指觸間,載滿著他做兄長的對她十一年來的想念與虧欠。
「大……大哥……?」公孫曄做夢都不敢相信,身畔摟住她的人竟真是她的親大哥?
「喂,可不麼,除了義兄,你還有個肯定會一輩子疼你愛的愛大哥啊!」屬於性情中人的雄霸天話沒說幾句,真摯的眼淚就又沿著淚腺嘩啦啦地狂瀉而出,完全也不保留。
「……」公孫曄的肩頭越顫越劇烈,由抽咽變低泣、再由低泣轉為大哭……終於,雙手忍不住環上他的腰,將這親人離散的苦楚徹底的傾盡。「大……大哥、大哥——」
倆兄妹的眼淚裡,有辛酸、有不捨、有喜悅……還有更多言語無法道盡的諸多感受,都在這昏暗夜月底,一一向對方細細傾訴。
數日後。
大將軍府內,宴客齋。
話說,自從喬求兒知曉了公孫曄與石天野二人的真實關係後,便一直對自個兒當初非理性的醋勁兒萌生愧意,所以,老是在石天野耳朵旁∷舾霾煌#說是想設宴款待,好好地、慎重地來向公孫曄賠禮。
「唔……」喬求兒佇在窗欞旁兀自發愣,雙眸無神,百無聊賴的踢蹭著自己的雙足來打發這段等待中的時間。
「好了吧,小三,你就坐下來耐性住子等會兒唄!」石天野笑著向他的小嬌妻勸解道。
「哎唷,人家喬小三我最缺的就是個耐性嘛,」她把頭偏向他,詢問地睇過一眼。「夫君,你說說看,那曄姐姐會不會還生我的氣,索性就不理我了?」
「誰說我不理人的?我這不就來了麼。」齋房門口,飄然的立著個女子身影,含笑地睇望著房裡面。
她的髮髻柔順地盤在頂上,髻旁還別了支綠翠步搖,柳眉輕掃,兩腮淡淡施了些胭脂,再換上一襲青翠的女裙裝。看上去,還真有股說不出味兒的雅韻之色呢。
「哇!是……是曄、曄姐姐呀!」喬求兒一把拉住公孫曄,與她一同手舞足蹈的比劃著轉圈。「真好看,真好看耶!」
「唉……好了好了,你就饒了我吧,人都快給你轉得頭暈眼花的了。」公孫曄語氣溫和,與從前對待她的態度一模一樣。不過,似乎又更多了份自然的可親感,興許,是跟換回了女子身份的自在有關吧。
喬求兒可乖的,立刻停下腳步,甜甜地應了聲:「是,遵命,曄姐姐說的我都照辦。」
「來來來,人都到齊了,一家人趕快入座 !筆天野見著這兩個女人能和平共處,心裡也著實欣喜得緊,他勢絡地揮手招呼了起來。
「義兄,其實……小妹今日另外還請了個人來……」公孫曄說得緩慢,彷彿仍有些情緒以及反應需要再蘊醞。
「……?」
倒是喬求兒性子急、沒來由的歡喜著亂嚷嚷:「好啊好啊,曄姐姐的朋友自然也是咱們的貴客嘍,豈有不歡迎的道理麼?」她三步並兩步的跑出門口。「讓小三先來瞧瞧,咱們的貴客究竟是誰人哪?」
就在這探頭一望之後——
「啊……是、是……呵呵呵呵呵,是你呀?」喬求兒邊說,邊指著前方,身子卻直朝門裡退回來。
之後,接在她步伐後的人便現身於門邊了,那是一張粗獷、狂野、豪邁不拘的臉孔。只不過,此刻映在他眼內的,反而是抹溫馴的定靜。
「曄妹妹,你糊塗了麼?怎麼會邀他來咱們大將軍府作客呢?」石天野忿忿地站起身,怒眼迎對著眼前的雄霸天,顯然對於義妹的做法頗不以為然,並且不瞭解。
「義兄你別急,先聽我解釋好不——」
「本將軍同他之間是沒啥好解釋的了!此人三番兩次與大將軍府作對挑釁,非但掠劫財不說,更還奪人愛妻,此種人等本將軍不屑與之為伍!」
石天野不知是從哪處冒來這麼大的肝火?總之,一望見雄霸天那張狂肆飛揚的臉面,他心底那惱羞成怒的爐火便狠狠地一燒再燒了起來。
「唉!石大將軍,是您想多了吧?」見石天野如此醋意橫生,雄霸天忍不住插上話,他繞至喬求兒的面前,左瞧右觀了好半天,禁不住癟癟嘴,說:「咱對這頑皮淘氣的『妖小三』哪,是既沒愛也無戀,更甭提是要把她搶回去作壓寨小娘子!您呢,大可放上一百二十顆心唄!」語罷,他還大咧咧地從桌上捏走一塊香滑鮮嫩的蒜泥肉。
「啊,真過分,敢情我對你是一丁點兒吸引力也沒有啊?」喬求兒順勢在他肚子掄上一記粉拳以示懲罰。
「噢……」雄霸天彎腰作態喊疼,隨即便挺起身,仰臉大笑道:「嘿嘿嘿,沒錯。」
「大哥,你就別再鬧場了,還是快讓我同義兄說分明才好……」眼見石天野的臉色忽青忽紅的變化不定,公孫曄總算體貼地開了口。
「喔……」雄霸天的應聲,隨後就逕自坐入了客座內,安安靜靜地吃起了滿桌的好酒好菜,也不理旁人的古怪臉色。
待眾人皆安靜後,公孫曄走近石天野,眼神間閃爍著一絲溫暖,那是她長久以來渴盼體驗的煦煦親情。
「義兄,其實……小妹也是近日才知曉,他便是我失散多年的同胞兄長公孫】-】。豈料世事難測,晃眼十一年,我有義兄垂護憐愛;而我大哥則成了雁蕩山上的流匪頭頭兒……」
「曄妹妹,你……你說的是、是真的?雄霸天是你失散的親大哥?」別說是石天野無法置信了,就連前幾日公孫曄這當事者不都還疑慮了良久麼?!
「哈哈!若仔細對照著瞧分明些,他倆倒還真有幾分神似咧!」喬求兒偷偷摸摸地東看一會兒西盯一會兒的,眼神底溢滿著好奇與探索。
「所以……」眼睜睜的事實擺在眼前,石天野如今不信也不行。「雄霸天的本名就叫作公孫】-】。」
「夫君,」喬求兒湊過身,在他頰邊親密甜膩的吻上一口。「總歸你還不算太愚笨。這下該明白了吧,人家上門來找的壓根兒便不是你的俏嬌妻,而是眼下這位人生得標緻、腦子聰明、脾氣又好得沒話說的曄姐姐。」
「……」石天野為之語塞。
「大將軍,有句話咱在心裡一直沒機會向您說,趁著今日的這場相認,咱就把心底的話全都說出來啦!」雄霸天的站起身,手裡端上一杯酒。
「……」
「謝謝您當年救了咱家妹子、也謝謝您幫咱教養出了這麼一位聰慧有禮的好妹子……咱是個粗鄙的莽夫,好聽的話不會說,大恩不言謝!千謝萬謝都在這一杯薄酒裡向您道聲感激不盡了。」他仰頭一口氣飲盡了杯內的酒,臉上絲毫未染暈醺的紅雲。
「大將軍您的大恩大德,咱公孫】-】無以為報,但願能以雁蕩山的綿薄力量替您郊犬馬之勞,望大將軍不棄嫌咱這幫子流匪粗人哪!」
「義兄,我大哥的意思是想向你招安。」公孫曄怕兄長辭不達意,連忙替他補述道。
南宋期間,面對大量由北往南流竄的遊民流匪,朝廷推行了兩種策略:一為招安;二為剿滅,期間兩種策略皆交相使用,以期達到減少流匪擾民生事的叛亂發生。
「呃……對,招……招安,這主意大半是被咱家妹子逼的啦……」雄霸天作慣了自由自在的流匪頭兒,對於這套政治手段當然是顯得無可奈何。
「夫君,我這『小女子』也可插上句話麼?」喬求兒別有滋味的向石天野詢問,眼裡漾起了一抹巧然的微笑。
「若依小三之見麼,這】-】大哥本是性情中人,過慣了山野林間的自在生活,偏要調配他到軍伍裡也著實不對勁兒。況且,如今政壇詭譎多變、各地流民無不四處奔竄,胡亂至別鄉打家劫舍的更是不在少數。現下】-】大哥手底不恰巧有一隊血氣方剛、驍勇好戰的弟兄們嗎?他們唯一欠缺的就是有計劃的管理和訓練。」
「……?」三雙眼均目不轉睛的盯住她走來走去的倩影瞧。
「不妨,就指派他為咱們溫州成立個鄉兵團吧,再找個熟諳訓練的人才輔助管理,讓鄉兵團保護溫州百姓免受掠劫之苦,如此一來不就萬事完美了麼!」
「小三提議得好!本將軍舉雙手贊同。」石天野率先附議。這主意再次證明喬求兒雖身為女子,擁有的才氣以及智慧卻非一般男子所能及得上的。
「呃……慘了,訓練哪……」雄霸天一口菜噎在喉頭,吐都吐不出來。
恰如,他此刻進退不得的悲慘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