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漫長的旅程終於結束,飛機很輕巧地落地。倩容仍然坐在位置上,讓別人先行。她很想父親,卻不知道見了哥哥的面會勾起什麼反應。當年兄妹兩個,因為智威的事鬧得很僵,為了躲風聲,來不及化解芥蒂,就各奔東西,他輾轉去了巴西,她則回 到台灣。這兩年雖不見面不說話,但他常常寄禮物來,用討好的姿態來表示他的懺悔和歉意。可是,發生過的種種,已留下的罪惡和創傷,不論如何彌補,都無法抹去那存在的事實。
她行李不多,出關驗關都很快。穿過人群,沒見到父親或哥哥,卻見一個金髮洋人,舉著寫她中文名字的牌子。
倩容心裡納悶,走過去自我介紹,並說:「我的家人呢?」
「他們正在等你。」接她的人亮出證件說:「我是屬於一家運輸服務公司的人,負責你接下來的行程。」
倩容想不出任何懷疑的理由,只好隨他帶路。當汽車來到小機場,要搭小飛機時,她又慌了,說:「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呢?」
「一個山區牧場,很快就到,保證你不暈機。」駕駛員是個中年白人,態度十分和善。
去牧場做什麼?倩容這才覺得事情的不尋常,但紀家男人一向不安分,又不按牌理出牌,他們所經營的百貨業,仔細數來還真可數到一百種,現在再加上畜牧業,也不算太稀奇,不是嗎?想到此,她稍微安心些,把視野投向下方的田野山丘。廣闊的大地,如絲的白雲,緩緩而過,像赴一場寧靜的夢,在疲累又舒坦中,倩容睡著了。
再醒來時,飛機已著地。倩容睜眼看到的是連綿不斷的山脈,一座一座或尖峭或渾圓,層層疊疊的,在晴藍的天空下剪出歷經自然演變後的優美線條。
她踏下飛機,踩在柔軟平整的草原上。這一大片突出的崖地,以一棟灰白色的農莊為中心,四周圍著木欄絲網,養著一群群色澤不同的駿馬。風景真是美麗,恍若世外桃源,只是怎麼沒有人迎出來呢?他們會不會降錯地點了?這可不是大城或小鎮,迷了路隨時可以繞回去的。她對飛行員說出自己的疑問。
「不要擔心,屋裡有人,我剛剛用無線電聯絡過了。」他做個OK的手勢說。
看著那數不清窗戶的大房子,除了偶爾飄著的白窗簾外,感覺非常靜謐詭異,彷彿裡面藏著某種神秘,正不善地-惡意地窺視著她。形容不出的不安攫獲她,把這些日子的幻覺升到最高點。她回頭想找駕駛員,但飛機已經爬高,朝另一個方向飛去。沒有退路,她只得強迫自己忘掉那些幼稚無聊的詭譎念頭。
夏季的高山上並不熱,但陽光亮得刺眼,遠處的森林都呈淡淡的一片白。倩容提著箱子走到黑色大門前,敲了幾下,沒有人應;她伸手推一下,門卻自動打開了。很典型的美國家庭,木板地-印地安地毯-多采多姿的牆飾,看起來純樸溫馨。她等著聽父親的笑聲和哥哥的大噪門,但什麼都沒有,只有那骨董般的老爺掛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
「有人在嗎?」她用英文問,試著向客廳走進一點。彷彿一陣冷風吹來,空氣間多了某種鬼祟的意味,她的呼吸彷彿不再是唯一,一種輕輕的-莫名的波推向她,連鍾也似乎走調了,擾亂著她心跳的頻率。
慢慢的,她回過頭,對上一雙極冰冷的眸子,那凝窒的濃黑,加上他的頭髮及黑色的衣褲,令人不禁像碰到地獄之神般驚愕恐懼。
是他!是俞智威!她手一軟,皮箱摔到地上,人卻一點也都不能動彈。
「我們又見面了,艾薇。」他的口氣寒透了,「或者我該叫你倩容?」
「你……你要做什麼?」她支吾地說,手放在脖子上,似乎憶起在獄中他恨她入骨的那一幕。
「你很清楚我會報復。」他眼中的光刺進她的心。
不能看,看了噩夢會更難醒。她避開他的眼睛,往下移,他頸間的閃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一條銀白色的十字架項煉。呀!那是她的,這些年一直都在他身上,等著要見她做惡的最後下場嗎?
「依然是純潔天真的模樣,依然是清清純純的打扮。在我之後,你又用這張面孔,去騙了多少倒楣的男人?」智威極為鄙視地說,「但不會再有了,經過我的復仇後,你見男人將會如見蛇蠍,你甚至看別人都會害怕發抖!」
倩容早在心中預料過這場面,也期待這結果,只是一路行來,皆是父親的指令,怎會到了智威的手中呢?她的心整個緊縮,驚恐地問;「我父親呢?我哥哥呢?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我能怎麼樣?是貪婪引他們到無法逃脫的陷阱裡。」他冷笑地說:「就在你搭機到這裡時,他們也同時坐上另一架飛機,不過目標是中美洲的薩國。你記得嗎?是我們舊時的游地,而他們即將進我待過的監獄,莫名其妙的-生死未卜的,他們要一絲不少地嘗遍我以前所受的苦!」
「不!」倩容驚慌的叫著:「不!你不該抓我父親,他是無辜的,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哥哥的計畫!」
「是嗎?那他是如何心安理得的享受那筆欺騙-勒索來的不義之財呢?」他不信地說。
「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他一臉的不屑,她幾乎語塞,但仍試著說出實情,「真的,我父親當時被人綁架,需要十五萬美金的贖金,我們一時心急,又找不到對策,才會想到這個方法……」
「兩年了,你是記憶喪失,還是說謊的技術退步了?」他很明顯地揚起怒氣-「你們從我手上拿走了三十萬美金,整整的三十萬美金,買你那可笑的處女之身-」
這話擊到她最脆弱-最羞恥的痛處。還有那三十萬美金,為此,她差不多和哥哥吵到反目。他說紀家的生意需要資金,警察朋友需要打發,自然得多要一些,反正俞慶有的是錢,十五萬和三十萬並無差別。
這些理由,連她都不接受,又如何說得出口?但她還是要試:「除了十五萬,我們還要花費,像分給警察……」
「夠了!」智威大喝一聲,臉如凶神惡煞般地鐵青,他衝過來抓住她的下巴說:「你還要編故事!一個不行,就來第二個,你不怕腦筋打結,喉嚨噎死嗎?我告訴你,我不會相信,也不會在乎,你的哀求,你的謊言,我只會愈聽愈厭惡,然後更加重對你的懲罰而已!」
倩容細白的肌膚被他捏出紅印子,被迫看著他英俊但扭曲的臉,她不想哭,然而雙頰的痛和心中的苦,讓積在眼眶中的淚水,簌簌流下。他盯著那兩行淚,緩緩地觸到他的手指,那熱度像火山的熔岩般,焦灼他的皮膚,他一動也不動,任那液體一路焚燃到他的心底。
她真該死!仍是那張無辜美麗的臉孔,像他初次遇到的淡紫,清靈得毫無雜質。不!他不信,她必有面具,如千年修煉的狐,總有讓她露出原形的時候!他想再增加力氣,但手卻不知不覺地放鬆。
「我不會逃避任何懲罰,這是我應得的。」她掙扎著開口說:「但求求你,放過我父親。你可以關我哥哥的牢,但不是我父親,他年紀大了,又有風濕病,受不了那些折磨的……」
「真看不出你還是孝女!」他含滿諷刺地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現在薩國陷入內戰,飛機是進去容易出來難,他們是非待一段時間不可了!」
「既有內戰,你還送他們去?你不怕出人命嗎?」她驚愕地說,內心強制的冷靜再也維持不住了。
「我沒死在牢獄中,是我好運,而他們碰到這種時局,只能怪他們運氣太差了。」他毫無感情地說。
「你太過分了!我們要你的錢,但沒要你的命呀!你這樣報復,太殘忍-太沒有人道了!」她叫著。
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氣,她甩掉他的箝制,還反撲過去,往他身上亂捶,一心只想打掉他那冷酷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態,及所有令人昏亂無措的荒謬。智威沒有防到這一步,她一向溫婉寧靜的臉充滿著突來的狂風暴雨。他終於撕開她的真面目了嗎?如此凶悍-如此野蠻,都死到臨頭了,她還敢打他?
他當然不能讓她這樣撒野,他可以一下就制伏她,但不知為什麼,他無法下手,只能閃躲著,任她粉拳落下,最後她使勁一推,他還整個人跌入沙發裡,模樣頗為狼狽。
倩容衝到草原上,找尋可以離開的飛機,但一望無際的藍天,除了幾絲白雲及一隻旋繞的孤鷹外,什麼都沒有。
「你別想逃,也逃不掉的!」他隨後憤怒地抓住她說。
「我不會逃,我只想飛到薩城,去和我父親-哥哥一起坐牢!」她設法要掙脫。
「你的牢房就在這裡,我要親眼看你受懲罰!」他大吼著。
「不要!不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要我父親和哥哥!」她想踢他。
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激怒了智威,他使了力,反扣住她的手,狠狠地說:「聽著!你若乖乖聽話,你父親-哥哥會好過一些,也會很快就會出來;你若一直像現在般瘋狂,我會撒手不管的,你明白嗎?」
能有什麼選擇呢?她頹然地放棄掙扎,說:「你要怎麼懲罰我呢?」
「我說過,你有你的牢房。」他冷冷地說。
太陽即將西下,接著是很美的夕照,她卻處在這種不由自主,又無法擺脫的情況下。智威牽過一匹棕色的馬,身手矯健地坐上去。
「我們要走一段山路,我騎馬,而你是犯人,只有走路的份了。」
「你不必對我解釋什麼,我跟著就是了。」她忍著屈辱,走了兩步又說:「我是犯人,你不是該用個手銬或繩子綁我,才更像一回事呢?」
「不必了,反正你逃不掉,而且這段山路就夠你受的!」他咬著牙說,不想再受她影響。
山裡有蒼翠樹林,有清清流水,有鳥語花香,但倩容都無心欣賞,她苦撐著一點僅餘的自尊,很努力地要趕上那匹褐馬。剛開始還容易,接著她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她想著那些苦行的聖者,把這段歷程當作一種磨練;但她畢竟只是個彈琴-讀書的文弱女子,體力有限,又加上穿的是長裙和皮鞋,於是她愈走愈困窘。跨過一條小溪,她跌了一跤,手腳有幾處擦傷破皮,但她仍很快爬起,人站得直直的。
智威停下馬,回 頭看她,來不及說什麼,她已越過他,逕自往前走。她的長髮濕濕地黏在額上,臉是過度運動後的桃紅,一身白裙已沾著塵土。智威由她蹣跚的步履,知道她體力透支了,只是她為何不求他休息呢?他沒見過這麼難纏的女孩子,兩年前受惑於她的美,他已應付不來;而今日她已在他控制之下,他還是有無法掌握之感。他的馬只有愈走愈慢。踩過一塊大石頭,她又踉蹌一下,幸好扶住樹幹,才沒摔得四腳朝天。
「我們休息一下。」他不假思索地說。
「不必,我不累。」她立刻回答。
「你不累,我的馬累!」他沒好氣地說。
她就坐在原地,頭轉另一個方向,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突然有些氣自己的心軟,想想她如何誣賴他強暴,如何害他在監獄受罪,又如何在這兩年中害他憤恨難消,這些都是他要索討回 來的。他非要制伏她,讓她悔不當初不可。
想到此,他跨上馬背,等也不等地說:「我的馬休息夠了!」
倩容才歇息一會兒的雙腿,再舉步時卻有如千斤重,凝血的傷口又麻辣辣地疼,但她不能停,不能再受羞辱。憑著一股強烈的意志力,她忍著呼吸時胸口的痛,把身體走到完全麻木,連淚也流不出為止。
剩下的山路,智威只回過一次頭,看見她勉強前進的柔弱模樣,那麼教人不忍,他有把馬讓給她騎的衝動,可是如此一來,他不又成了徹頭徹尾的大笨蛋嗎?他想到那些童話傳奇故事常有的一段--一回 頭就變成永不得超生的石頭人,所以他不再看她。讓她受罰,報了仇,他也有能力回到自我了。
紫色星辰已到手中,毒箭也一寸寸插進她的心,這正是他千方百計所要的,不是嗎?
***
當倩容看到那棟小木屋時,著實被它的破敗嚇了一大跳,她的第一個疑問是:這能住人嗎?彷彿幾十年沒有人跡了,小屋四處都是洞,木板沒一塊完好如初的,屋頂斜斜地傾著,還有燒焦的痕跡。在荒野蔓草間,他開了那扇斑痕點點的門。
「進去吧!這就是你的牢房。」
裡頭空蕩蕩的,除了一張腐朽的矮床,什麼都沒有。地板有裂痕,蓋著枯黃的雜草,牆上及屋頂有些新木,是他釘著防止屋子塌陷的。既使是如此簡陋荒涼,她還是很高興不必再走路了。
「比起你送我去的監獄,這裡算是希爾頓飯店了。可惜的是,附近找不到比這更糟的地方。」他由牆角丟出幾顆馬鈴薯說:「我在獄中吃的是爛掉的豆子和地薯,至少這些還是新鮮的,這是你今明兩天的食物。」
他等著她抗議,可她頓了一下,只問:「你要囚禁我多久呢?」
「當年我是做了四天的牢犯,但我還損失三十萬美金,外加兩年的追蹤找尋。」他冷冷地說:「所以是四天,或四天以上,隨我高興。」
「我父親和哥哥呢?」她又問。
「隨我高興。」他仍是那句話。
她不再言語,靜靜坐在床緣,瞪著牆壁。他繼續等,等她吵著要些東西,像衣物-碗盤-毛巾……還有蠟燭,照明設備她總要吧?!但她都不開口,彷彿認命,又彷彿在賭氣。好!她既然不知死活,他也不必囉唆。
走出門外,他用力地鎖地門,故意說:「這不是防你逃跑的,四處都是山野,諒你也不敢亂跑,這把鎖是防野獸的。」
停了一會兒,裡面仍沒有動靜。智威慢吞吞地騎上馬,在林子邊又逗留了一下,等待她的懇求聲。但除了風聲鳥鳴,什麼都沒有。這樣纖秀的一個女孩,竟那麼沉得住氣,難怪他會失誤過一次;但經過這一晚,月黑風高-恐怖淒涼,就算她脾氣再倔再硬,也不得不求饒了。如此一想,他雙足一蹬,這才往林蔭深處騎去。
***
倩容不知坐了多久,等她能夠移動發麻的腳時,四周已經是漆黑一片了。藉著洞隙透進的光,她在屋內走了幾遍,發現一個坑,直落落的,她才意會是給她當廁所用的;但除此之外,沒有燈-沒有火柴-沒有棉被……他就是要存心嚇她-凍她-餓她的。踩到那堆馬鈐薯,她卻一點食慾都沒有,只好又回到床上發愣。這是她該得的,她安心受刑,或許比抄經文,更能稍減那佔據她心靈已久的罪惡感吧!
想到智威,他和她最後一次看到時又不同了。他仍然英俊挺拔,只是多了些沉毅和冷峻,增加他難以抵擋的成熟魅力;然而,他曾有的瀟灑不羈及幽默風趣,似乎完全消失,是她害他的,還是他不願意讓她看見呢?多少日子來,她重複地想像他的怨怒,甚至他的報復,之所以對前程下不了決心,等他找來也是一部分理由。她還有點怕他忘了,好奇怪的心態,不是嗎?
外頭一陣颯颯亂響,房子脆弱地搖晃著,那些聲音猛然聽來,忽地像鬼獸,忽地像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說要堅強勇敢,但總避免不了人類亙古以來對黑暗的恐懼及猜疑。倩容開始胡思亂想,幻冥之中,彷彿有形體在呼吸撲動,她所知的妖魔鬼魅一一出現,由古墓-長棺-洞穴……那些枯瘦變形的爪正伸向她。渾身的冷汗,快速的心跳,倩容躲在床角不敢動。這是她的罪,她必須忍受荒原上的孤立與恐怖。持續的騷動令她淒惶,過度的寂靜也令她疑懼,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捱過這漫漫長夜。突然,幾聲貓頭鷹叫,響徹森林。這是她熟悉的,外面的一切不過是動物和植物,她不斷告訴自己,讓上帝又慢慢地回 到她心中。她禱告幾句,就下床摸索著收集乾草,然後憑感覺編成十字架。這件事讓她的情緒完全平靜,也不再哭泣。
拿著毛毛扎扎的草十字架,她跪在床邊禱告:「我天上的父呀!榮耀歸及你,聖子和聖靈。請原諒我們的罪惡,請原諒我們的無知,帶領我們走出這森黑的幽谷,給予我們心靈的平靜;因為赦免的權柄屬於你,在天國,在人世,現在及永遠。阿門。」這是她僅能做的。旅行-疲憊及意外打擊,令倩容逐漸有了睡意,但不久就被凍醒。山區降溫極快,尤其是半夜至清晨間的沁冷,像針般插進毛細孔,凝結血液,再麻痺心臟。她一會抱緊自己,一會又起來跳動,幾乎一夜無眠。她期待著曙光,但新的一天會有不同嗎?不!不會的!因為她所犯的罪,因為智威,她不敢指望有任何奇跡出現。
***
一早智威就起床了,事實上,他是整夜輾轉反側,滿腦子想的都是倩容。她是一個沒吃過苦的嬌嬌女,獨自被關在荒郊野外,會不會怕得一直哭呢?還有那寒夜……天殺的!他至少該給她留一床被,這樣他就不會在這兒良心不安了!他一邊詛咒她,一邊詛咒自己,刮鬍子時,鏡中的他是一臉怒容-擔憂-憔悴,兼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不像長久困惑他的悲哀酸楚,但又有些類似,只是加入她的淡紫,彷彿有了顏色,活絡起來,不再冰冰冷冷。
這又黑又餓又冷的一夜,一定夠她受了吧?他想像著她發抖哭泣,求他原諒的情景。她是該臣服他的,沒有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敢欺負到他頭上來。是她惹到一頭睡狼,再引它清醒,能怪誰呢!
雖是咒罵,他仍然在馬背上馱了棉被-食物-衣服-燭火等生活必需品,他總不能讓她嚇死或病死吧!他不走昨天的路徑,那是繞遠路,足足走了一小時又二十分鐘,還跨過一個山的,其實由農莊到小木屋很近,走捷徑只要十分鐘就到了。
太陽已升到半空,把草葉上的露水照得晶瑩剔透,遠處低矮窪地泛著薄霧,一隻小鹿靜靜立著。風景很美,智威卻視而不見。小屋仍如昨日般的頹立著,他站了一會兒,並沒有哭聲傳來。
開鎖時,他期待看到披頭散髮,雙眼紅腫的倩容向他衝過來,語無倫次地哭訴自己的委屈慘狀,而他也準備好一套台詞,想乘機教訓她一頓;如果她能乖乖表現悔意,或- 5c今日就有棉被蓋,不必再受凍一夜了。
然而,他走進木屋時,看到的倩容卻一如昨日,美麗的臉孔-整齊的衣裙,坐在床緣,就像坐在希爾頓飯店的大廳等一個約會般優雅自在。
天呀!她的心是肉做的嗎?智威忍不住地生氣說:「看來,你住得頗舒服,頗自得其樂的!」
「我是個犯罪的人,能抱怨什麼呢?」倩容淡淡地說,隱藏她的害怕和難受。
「那麼說,我還讓你住得太好了?」他在屋內重新繞一圈,不敢置信地看著這污濁簡陋的環境,直到踩著那堆馬鈴薯才停下來,他數一數後大吼:「你竟然沒有吃?」
「我……我不餓。」她小聲回答。
「不餓才怪!」他嗓門更大,「你是嫌這食物太差-太難吃了嗎?我告訴過你,這不是高級餐館,沒有奶油蟹腳或腓力牛排,有個煮熟的馬鈴薯就不錯了!你少拿絕食來對付我,我不吃這一套。你如果不吃完這些,就沒有新的食物,你聽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她低低的說,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她還敢一副委屈狀?智威煩躁地把馬鈴薯遞給她說:「你吃,現在就吃!」
她很快的拿過去,慢慢剝著皮,一臉的淑女樣。
「馬鈐薯煮軟了,就是老美的主食之一,有人還愛吃得不得了。」他又加一句,「至少比我的牢飯好多了。」
「我知道,我在學校常常吃。」她細細地咬一口說。照她的口吻,彷彿他在勸她-求她吃似的!智威忿忿然的轉身,忙了一早上,該說的話沒有說出口,不該說的卻說了一堆,現在他們居然在討論菜單!她一點都沒有崩潰,仍一副神閒氣定的模樣,可見她的心有多硬,連他的弓都無處下手。她既忍得住,不哀不求,他就不必為她發愁,看看她到底有多少能耐。
回過頭,見她的馬鈴薯才吃一半,他命令地說:「你一定要給我吃完,早餐-中餐-晚餐都不能缺。」她點點頭。「如果你一餐不吃,我就打電話到薩城監獄,讓你父親和哥哥也餓一頓,清楚了嗎?」他不放心,臨時想起又威脅道。
她眉頭微皺,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但仍然點頭。智威鎖上門,心情比早上出發前更壞。她什麼都沒有要,害他辛苦搬了這麼多東西來,不是白癡是什麼?他牽著馬走了兩步,突然想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灰紫的指甲。她是冷的,但不願意說,可她能再撐一夜嗎?東西反正拿來了,就「賞」她一些,又有何妨?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卸下棉被,隨手拿了一瓶水,放到小木屋裡。她驚訝地看著他。「我可不想出人命,再為你坐牢。」他冷冷地說。
回程上,智威的心情愈來愈沮喪,計畫多時的復仇,碰到了倩容,全都大幅度修改,成了一場大爛仗。他是以陰狠出名的,練習了兩年的作風,一向無往不利,怎麼換了她,氣焰就像缺氧的火苗,燃了即滅呢?
到了農莊,他的一雙泥鞋踩髒了地板,他這才發現,他忘了騎馬,是一路傻傻走回 來的。如果馬會說話,現在馬廄及草原上,一定佈滿了「主人發瘋」的閒言閒語。但他自己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
倩容已經被囚禁三天了,她逐漸習慣了這個小木屋,每天除了禱告外,就是用乾草編織東西。牆角一排擺著十字架-小花-動物和說不出名堂的抽像圖形。倩容的技術並不好,只是憑著細心和耐心,一枝枝折著束著,用以打發那大量的空白時光。
智威都是一清早就來,永遠是判官的嚴肅臉孔。她覺得自己夠柔順了,甘心受罰,也不抱怨訴苦,可他就是不滿意,仍處處找機會要挖苦她。更令人費解的是,明明要她嘗牢獄生活,但送了棉被後,昨天他又送了燭火。今天乾脆替她帶換穿的衣服來。明天呢?明天是第四天,可以求他放出父親和哥哥嗎?她相信那個幽默風趣的智威還是在的,只是被憤怒恨意阻擋包圍,沒有一個出口之處。有時,她想笑他,又無來由地為他心疼。
夜又開始了,她點燃蠟燭,今晚濕氣極重,點了幾次才著。搖晃的火花在屋內投射出許多影子,恐懼少了些,多了幾分浪漫。她想起濟慈一首詩的片段: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時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訴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群星之中隱藏著臉龐。
好美的詩,關於愛情的,卻是一輩子未結婚,也未談過戀愛的凱莉修女教她的。倩容當時不懂,如今有些意會,都是因為智威。一陣寒風吹穿屋的縫隙,沒兩秒亮如白畫的閃電伴隨著如巨斧劈地的打雷聲撼動了整個山區。大雨嘩啦啦地猛傾而下。接下來她可忙了,小屋不斷漏水,她移了幾回 床,才找到一個乾爽的角落。
山頂離天近,幾朵巨大烏雲的戰爭,就特別強烈驚人,不斷的擊閃威吼,彷彿世紀末日的景象,連一向勇敢的倩容,也嚇得躲進被窩裡。這老舊腐朽的小木屋會不會觸雷焚燒?會不會連根拔起呢?她以為自己陷入地洞了,以為自己被狂風吹走了,整個人像在震盪的海上,一顆心也惶然無措。第一次,她怪智威-氣智威把她留在這洪荒似的鬼地方,如果外面有恐龍或毛象出現,她也不會訝異!慢著,是有猛獸的吼叫聲!她由被裡鑽出頭來,雨勢已小,她比較能清楚地分辨出天地間雜亂的各種聲音。
踩著積水的地,她努力點著熄了的火,那紅光立刻映出一塊剝落的牆,一隻尖利的爪和一雙磷火般的眼睛。她一驚嚇,連人和蠟燭都跌入水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她以為自己完了,鐵定會被野獸活活咬死。但木屋猛然震搖,大塊木材傾裂,野獸的吼叫更大,還雜著尖銳的狂嗥。看來有兩隻以上,在這雷雨之夜,它們爭這塊干暖之地,爭她這血熱之人,所以打得不可開交。她絕不能呆呆的等死,外面再危險,也總比這兒安全。她很大膽地穿過那道裂牆,-白的閃電,讓她看清那可怕的獸是似豹的大山貓。山貓一般不傷人,但飢餓或見人落單時,就會一撲而上,尤其這番激烈的格鬥,早引發它們殘忍的獸性,到時勝利者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再也沒有思索的餘地,在這風雨交加的夜,她蒙頭往黑黝黝的林子逃去。
山路崎嶇-草木夾纏-視線不明,倩容步步都像踏入陷阱。她走得極慢,因為獸的嗥吼老在耳旁,內外的憂急交迫,令她忍不住哭出來,雨水混著淚水,全身不斷地顫抖著。她想到農莊,但有目標也等於沒有,因為不知道走哪一個方向,只能盲目前行。
「智威,救我!」她終於崩潰地喊著。那破碎的聲音被雷聲蓋住,她又喊,仍是細微無力。此刻鬼魅也不可怕了,敵人變成眼前的那些樹,它們長得一樣,又全部擋住她的去路。雨漸漸停了,她靠著一顆粗大的樹幹,前進或後退,對她都是迷失,所以她不再動了,任深黑的莽林吞噬她。
***
智威的飛機是今天一早到農莊的,那個猛打呵欠的駕駛員還嘮叨個不停,差點在雲霧裡撞山。昨夜雨下得真大,沿海有颶風,內地有龍捲風,彷彿地球的雲層全都集中在洛磯山脈的上空了。
「我看我在這裡等你算了,我可不想中午再來回 飛一趟,這見鬼的天氣,上帝都會瘋狂。」駕駛員還在抱怨。
「隨便你,反正農莊很大,你隨便找個房間休息吧!」智威草草交代。他門也沒進,就直接奔向馬廄,然後蹬著馬往小木屋衝去。不知倩容怎麼了?房子他釘過修過,應能擋住豪雨,只是那閃電打雷的景象,若在山上遇到,連男人都會嚇破膽,更何況她一個文弱女子呢?他應該事先防到天氣變化的,可惜他最近心思全散亂掉了,左一件事,右一件事,細節 很容易就會被忽略。昨天的會議他非去不可,合併案是由他一手策畫包辦的,進入最後的階段,每一個關節 都足以影響全局。討論進行到黃昏,天色突然轉黑,由大樓玻璃窗往外看,一條條駭人的閃電,由群山掃來;他立刻想到倩容,椅子坐不住,會議自然也匆忙解散。
接著幾個小時,智威不停地打電話,但沒有人肯在這種天候下飛行。他心煩極了,整個俞家都感染到他的沮喪。
「為什麼要急著回 農莊?難不成那裡藏著一個美女?」信威開玩笑說。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嗎?」智威心虛地辯著,「我只是擔心那些馬,尤其『琥珀』的腳有些扭傷,怕它又鬧風濕痛。」
「你不是有請專人照顧?」玫鳳問。
「他們度假去了,所以都靠我一個人。」智威回 答。
「在這個節 骨眼,你竟然放人去度假?」信威一臉的不解。
「無論如何,你今晚得待在家裡。」德威看著窗外的狂風暴雨,說:「你的命比什麼都重要,這還能爭嗎?」
「你大哥說的沒錯。」玫鳳贊同的說。
這些話,硬壓住他內心的焦慮。一夜踱步-祈禱-詛咒,總算盼到雨停。晨曦初透,他已在飛機場抓人出差,而且還下了要學開飛機的決心。他恨不得有一雙翅膀,能立刻飛到倩容的身邊。快馬加鞭,泥濘濺他一身。走出森林,由這一頭看去,小木屋似乎無恙,沒有被風雨刮走,只是濕答答的,顯得粗陋不堪。也好,昨夜的天雷地動,一定夠嚇她了。他不相信她還能維持一貫的優雅冷靜,去編她的花花草草,她會匍匐在地,求他諒解,而且發誓再也不敢誘惑及欺騙別的男人了!
智威掩去滿臉的急迫,換上給她看的冷酷表情,結果門一開,他自己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滿地的泥水,一面牆穿裂洞開,還有一灘黑血,沿灑到已不成形的棉被上。他的心像被狠狠揪住,魂飛魄也散。他瘋狂地在屋內亂轉,狂叫著:「艾薇!倩容!你在哪裡?」
他從牆洞跳出來,外面有更多血,幾棵細樹矮叢被折斷壓扁,彷彿有誰在此猛烈地搏鬥過。他的倩容呢?
「倩容!倩容!」他朝每個方向叫喊著。他終於知道什麼叫恐懼,什麼叫害怕,他不能接受她發生任何意外,絕不!絕不!他的紫色星辰是屬於他的,沒有人可以奪走,沒有人!如果他失去她……若失去她,他會拿長弓把整個天幕射下來,再也不准有任何星星閃爍!
「倩容!」他叫啞了聲,喉嚨刺痛。突然,他看到一片撕破的淡紫布掛在樹枝上,他像見到鬼般跑過去,林木蔭蔭,他的倩容呢?他赤手撥開斷木,彷彿不傷不痛的開山機,快速前進,兩眼被憂急焚得火紅。驀地,淡紫身影在幾棵巨木後移動,很慢很慢,但至少兩隻腳都能動。智威被釘在原地,嘴張得大大的,看著她一步步走近。
她跨過一條橫木,看見他,一會的恍惚後,緩緩說:「我……沒有逃,我設法……要走回 去。」
他的心如萬箭穿著,痛到他眼眶酸楚,淚凝在臉上。
「哦!倩容!」他衝過去緊緊抱住她說:「你嚇死我了!我的命起碼去了半條,細胞也死了百分之九 十了!」
她還在茫然的狀態中,任由他抱著,只說:「我非逃不可,有兩隻山貓打架,它們想吃我……」
「我知道。」他忍著心痛說:「該死的山貓!」
「我沒有事……」她想站直身體。
「還說你沒事,看你這樣子……」他說不下去了,一把抱起她,往馬匹走去。
她設法平衡,設法解開糾結的發,說:「我自己可以走回小木屋。」
「我們不回 小木屋。」他斷然地說:「我們回農莊,你必須換下這身濕衣服,泡個熱水澡,喝一大碗熱湯,否則你沒被山貓吃掉,也會凍死。」
他將她輕放在馬背上。她又迷迷糊糊地說:「我是你的囚犯,不該騎馬,我用走的就好……」
「不要刺激我!」他由她背後上馬,一臉鐵青的說:「我已經想殺死自己一千遍-一萬遍了!」
陽光露了臉,在雲氣尚濃的天穹投射著魔幻般的金光,也在佈滿水珠的林間熠熠閃爍。馬細步走著,倩容彷彿坐在水流湲湲的船上。昨夜有如一場噩夢,在生死關頭走一遭。當她放棄時,卻是逢生,黑暗中隨意棲身的樹,巨大無比,密密的葉傘,形成一個保護她的頂篷。是智威的聲音引她走出林子,見了他恍如隔世,又忍不住喜極而泣,但她仍記得自己的尊嚴,她不願從他那裡得到更多的輕視。她試著不碰他的身體,但他卻緊圈著她。溫厚結實的胸膛貼著她的背,熱能一波波傳來,也暖和了她冰冷的肌膚,臉有了血氣,感覺也逐漸敏銳,知道他有意的靠近,還有他吐在發上的氣息……終於到了農莊,她也彷彿由北極到了赤道。
「你好像在發燒。」他抱她下馬時說。直接到浴室,他快動作地要脫去她的濕衣服。
「我自己會弄。」倩容紅著臉阻止他。
「你保證不會昏倒嗎?」他很嚴肅地問。
「不會,我精神好多了。」她趕忙說。他出去後,她洗了一個舒爽的泡泡澡,髒了四天的身體,需要來個徹底的大清理。
因為太專注而忘了時間,當智威直闖進來時,他只在腰部圍了一條毛巾,露出健壯的胸瞠和毛絨絨的大腿;倩容羞得鑽進水裡,還嗆了好幾下。
「有什麼好害臊的?我們彼此還看過更暴露的呢!」他邪邪地說,似乎又恢復從前的風趣頑皮。
「拜託你出去,我要起來了。」她的臉紅透了。
「你是該起來了。」他並沒有刁難地離去。
穿好衣服,走到相連的房間,他已經衣著整齊,拿著吹風機在等她了。
「坐下。」他指著椅子說。
「你要幫我吹頭髮?」她吃驚地問。
「坐好,廢話少說。」他簡短地說。
第一次由男人為她吹頭髮,又是智威,那感覺好特別。智威不小心望見鏡中的自己,他居然會幹這種服侍女人的事,傳出去不笑掉眾人的大牙才怪!可是他仍一綹一綹仔細吹,以確保她烏黑的頭髮回 復原來的柔潤光澤。
接下去,他強迫她喝掉一大碗雞湯,又看著她躺在溫暖舒適的床上,才說:「現在我必須回 洛杉磯開會,冰箱裡有現成的食物,你餓了可以弄來吃,我黃昏時就會回 來。」
「我……我應該回 小木屋吧!」她不安地問。
「那可怕的地方,你還住不夠嗎?」他簡直不敢相信她會說這種話,昨夜她帶給他的夢魘超過他此生所有的。
「我是來坐牢,又不是來做客的。」她小聲地說。
「你此刻的任務,就是把身體養好,明白嗎?」他沒好氣地說。
「我沒有事,不會替你惹上官司的。」她說。
什麼?他做這麼多,操心到差點吐血,她竟以為他只是為了怕吃官司。不過,他日日也分不清楚原因,她既非朋友,也非親人……呃,大概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惻隱之心吧!
「駕駛員在催了,我得走了。」他說。
「對了,今天是第四天了,你可以放我父親和哥哥出來嗎?倩容壯起膽提醒他。
她可真得寸進尺。智威板著一張臉說:「等我回 來再說吧!」坐在飛機上,智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放紀家父子出獄是可以,反正他們也吃足了苦頭;可是倩容呢?經過昨晚那場要命的驚魂記,她還一副沒事人般,吵著要回小木屋?他到底要如何才能找到她的弱點,徹底降服她呢?已發射的箭,沒擊中她的心,倒把他整了個人仰馬翻,她究竟有何魔法呢?他還不想放掉她,還不是時候!
躺在床上的倩容,靜聽飛機逐漸遠去。她想著智威,臉緩緩熱起來,然後是頭部和四肢,最後連胸頸也有奇怪的疼痛。人在昏昏沉沉中,像烘在爐火上,體溫全面升高,高到乾澀無汗。四周渾渾沌沌的,恍惚一直下陷,可她喊不出聲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