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威離開俞慶大樓時,天已經全黑了。他本想直接到桃園,但想起還有一些文件在公寓,必須回去一趟。
其實今天的會議並不長,但正好碰到吳律師,兩人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
內容是有關更改遺囑的。俞家男人一結了婚,有了孩子,都要立下一些身後的條款,以防意外發生時的爭產問題。
以前理所當然都給雪子母子三人,現在他分成兩部份,一半歸雪子、凱雯、凱中,一半歸以緣和靈均。
這更改主要是為了靈均。因為他知道,他若死了,以緣也活不成,先父後又失母,靈均就完全無依了,需要有更多生活上的保障。
此外他又附加一條,死後要和以緣合葬,想他們一起躺在地底,不論是歸於塵土或到另一個世界,死亡部不能阻隔他們的相守。
最初,吳律師非常驚訝,有很久的時間不能恢復平靜,直到德威拿出結婚證書和相關文件,再三解釋,他才能接受。
居於職業道德,吳律師會保住這個秘密,但德威是希望消息走露的,他第一次對俞家有關的人說這件事,其實並不難,或許他應該與雪子攤牌,他真不想再當違背自己心意的兩面人了。
「你還是要小心,你是『俞慶』的形象,若有兩個老婆,影響就大了,你一定要三思而行。」吳律師警告說。
「你不覺得我當太久的形象了嗎?」德威只回答說。
一路上,他想著內心的這句話,彷彿大半生都是可笑荒謬的,只有意芊和以緣的名字,真正刻鏤在他的生命之中。
德威回到公寓,本想拿了文件就走,連鞋都沒有脫,但經過客廳時,方桌上的一抹紫攫獲了他的注意力。
三朵水仙在暈黃的燈光下流轉,紫水晶像透著一股哀怨,靜靜凝陳,散出幽幽的淺愁,像是失意極了!
他恍如見到鬼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紫晶水仙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以緣呢?物在人應在,它為何單獨「流落」在此呢?
「是我拿回來的,你很驚訝吧?」他身後有個聲音說。
德威猛轉過身,看見雪子站在那裡,臉色蒼白憔悴,表情藏著冷冷的恨意。事已至此,他心中瞭然,一切是非敞開不可了。
他用責詢的口氣,忍住激動問:「你去找以緣了?你把她怎麼了?為什麼帶回紫晶水仙?它並不屬於你,你沒有權利那麼做的!」
「你竟然不否認?你竟然連掩飾罪行的最基本羞恥感都沒有?」雪子像被引燃的炸彈,整個人強力爆發地吼著:「紫晶水仙不屬於我,但也不屬於她呀!你在說什麼鬼話?我和你結婚十二年來,從來不曉得你是那麼無情無義兼假仁假義的人!你為什麼要有外遇?她哪裡比我強,我又哪裡對不起你了?」
他很早就明白,雪子外表溫順,卻是主見極強的人。但無論如何,他今天必須就事論事,不要讓悲劇繼續延伸。
「雪子,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是個好妻子,但你不覺得嗎?我們的婚姻始終不溫不火,不知何時起,火滅了、緣盡了,就除了兩個孩子外,什麼都不剩了嗎?」
「有火!當然有火,不然我那麼順從你做什麼?」這些話讓雪子更歇斯底里,「這婚姻若沒有熱情,絕對是你的錯!你總是離我們遠遠的,我在日本,你就長住美國;我到台灣,你就跑日本;我為孩子搬到加州,你偏留在台灣。我也委屈呀!但為了你的事業,我何嘗抱怨過?好了,你現在事業有成,想重享熱情,你第一個該想的是你的妻子,可是你卻找了別的女人,這公平嗎?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你還能理直氣壯嗎?」
「雪子,這件事和什麼熱情、公平、道理、良心,都沒有關係,無論我多近多遠,事情早就無轉圈之地了,」德威頓一下,又說:「或許一切都該怪我,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外遇,因為以緣在你之前就存在了。」
雪子跟槍一下,用急喘的聲音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娶你的前九年就娶了以緣,她生病,被娘家的人帶回去,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她死了,但她沒有,去年我們重逢了,我發現她還活著,她還是我的妻子。」他說。
雪子承受不住,扶著一張椅子坐下來,神情混亂地說:「你胡說,我不信!她是你的妻子,那我算什麼呢?」
「你也是我的妻子。」德威坐在她面前,很誠摯地說:「請你暫時從以緣的角度來看事情,好嗎?她和我結婚二十一年,真正相處的時間不到兩年;而你我結婚十二年,全然擁有我,擁有俞家長媳之名,以緣和你比起來,就可憐太多了。我希望你成全我們,讓我用餘生補償對以緣的愧疚。」
「全然擁有你?你在說笑吧?說是十二年,但我們真正相處的恐怕也是連兩年都不到!不!甚至一分一秒都沒有,因為你的心全在方以緣的身上,她才是真正擁有你的人,從頭到尾,你應該說愧疚的人是我!」雪子似乎也被自己的話嚇到,她眼中儘是驚慌失措,「所以…… 你從來沒愛過我,對不對?你一直愛著方以緣,僅管以為她死了,也沒有絲毫改變,對不對?」
「對,以緣是我唯一愛的人。」他轉開視線說。
那……那她還在爭什麼呢?雪子坐在那裡,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十二年的努力,真連死人都鬥不過嗎?不!她不服氣,她還有孩子……
雪子突然抓住德威說:「你忘了凱中和凱雯嗎?他們是我們共同孕育的生命呀!你可以否認我,否認婚姻,但不能否認他們呀!
「凱中和凱雯永遠是俞家的人,而你永遠是他們的母親,僅管我們分開,我仍會像從前般照顧他們。」他說:「我真正沒有盡到扶養之責的是靈均,她是以緣為我生下的女兒,我絕不能再離棄她們母女了。」
「方……方靈均是你的……女兒?」她像被人當面揍了一拳,痛苦開始在她全身上下蔓延。
「是的,她二十歲了,是一個非常聰明美麗的女孩子。」德威說。
「天呀!我卻以為她是要來勾引你,勾引英浩的……」雪子脫口而出。
「英浩?英浩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他皺著眉問。
「是我派他來的,他接近靈均,是害怕她去誘惑你,我哪會想到…都是你,你偷偷摸摸,你行不正,只有報應到你的女兒身上了!」她顫抖地說。
靈均的男朋友有日本血統,在音樂藝術方面小有名氣,他叫田浩……天呀!就是鐮田英浩!
德威握緊拳頭說:「你把靈均怎麼了?還有以緣,你又對她說什麼了?她們是我的命,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們,即使是你,也是不可饒恕的!」
「饒恕?我才不要你的饒恕;她們受傷害,難道我就沒有受傷害嗎?」她吼叫著說:「我就是不要成全你們,我從來沒有被公平對待,你不給我幸福,怎麼還忍心叫我給人幸福?你實在太自私、太殘忍了!」
眼看雪子張牙舞爪,仿如瘋子一般,再談只有讓她更鑽牛角尖。德威滿懷的無奈,內心又惦記著以緣和靈均,二話不說,拿起紫晶水仙就往外走。
「站住!你別走!紫晶水仙是我的!」她追了出去。
「它是我為以緣訂做的,它從來不是你的。」他冷冷地說完,就踏入電梯。
雪子光著腳站在甬道間,眸子噴火,還喃喃說著:」在我的眼中,你們永遠是一對姦夫淫婦,我要讓你們上不了檯面,無法見人。方以緣,你不會贏的……俞德威,你這樣對我,我會教你後悔一輩子的!」
她遊魂般的走回屋內,先是淚痕滿面,再是怪異的微笑,冰冷的、陰厲的,累積經年的怨恨,浮上眉間,足以凍到人的心底。
教堂上的十字架尖頂恰對著一顆星,如黑絲絨上的碎鑽,皎著皚皚白光。英浩幾次抬頭望,幾次惆悵。在流浪異國的歲月裡,看盡天下多少繁星,再孤獨、再淒涼的都有,但都不曾像這一次,讓他如此茫然,如此失去方向。
他在教堂前的台階坐了許久,石地蘊著白日留下的懊熱。有時他只是埋著頭,有時則不斷徘徊,那模模很像是等不到女朋友的癡心男子。
靈均的確是不肯見他了,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聽他說。
他去方家敲了幾次門,總是以緣用很淡漠的聲音說:「她叫你走開。」
「方阿姨,我求求你,告訴靈均,我不是有意傷害她的。」英浩說。
「傷害造成時,無論有意或無意,痛苦都不會因此減少。我只能說,靈均是絕對無辜的,她想自我療傷,你就不要再來打擾她了。」以緣說。
「方阿姨,剛開始對靈均,我或許不是光明正大,但我現在是愛她的。」英浩表白說。
「你若一直對她心存懷疑,甚至輕賤她的人格,不相信她的操守,又如何能產生真愛呢?」以緣反問。
英供很想解釋自己內心的轉折,但這務必提到雪子。上一代的糾葛仍是一團亂麻,他不想再介入,可是他要如何才能拉出靈均呢?
幾番欲言又止,幾番躊躇不定,語言的難以表達仍是他最大的致命之處,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他等著靈均心平氣和,但希望仍是渺茫。
再試最後一次吧!今晚不成,只有明日再來了。
他繞到後面的修道院,沿著溝渠走,走沒幾步路,身後就有兩道強光射來,他略略讓開,看見一輛白色賓主,是德威的車子!他忙拚命揮手,賓士轉入一旁的空地,停了下來。
空地土雜草叢生,黑夜的風呼呼吹著,遠處有犬吠聲,幾盞路燈聚著蚊蟲,不亮,但足夠他看清德威下車,怒氣沖沖地向他而來。
「原來你就是那個該死的田浩,你到底對靈均做了什麼?」德威一張臉極為嚴厲;那是連信威都要噤口的表情。
德威一向是英浩慣於溝通的人,所以他也不甘示弱地說:「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你!你莫名其妙去接近靈均,又和她的阿姨在一起。姑丈,我一直很尊敬你,把你當成仁義道德的典範,實在很難想像你會做出對不起我姑姑的事情來!」
「所以你就利用靈均來調查我,順便欺騙她的感情?英浩,我實在看錯你了!」德威高聲怒責著。
「我沒有調查你,一切都是姑姑告訴我的。」英浩說:「我認識靈均沒多久,就瞭解到她不是那種貪慕虛榮,會破壞人家家庭的女孩子。我後來留在台灣,是為了追求她,還有,就是防你對她動歪念頭!」
「我?對靈均動歪念頭?」德威震驚地重複著。
「姑丈,你不得不承認,你變了。」英浩沉痛地說:「俞家三兄弟中,你是最正經、最不可能有外遇的一個,而你卻和方阿姨有了私情。姑姑一向將你視為最完美的丈夫,這對她打擊有多大,你想過嗎?」
「不是歪念頭,也不是私情!」德威再也不能忍受這些刺心的字眼,他一字一字說:「因為靈均是我的女兒,以緣是我的妻子。」
莫浩也和雪子的反應一樣,無法置信。許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必須把中文翻譯成日文,在內心再三咀嚼,才能開始接受,真正思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連貫起來。
在英法還處在驚愕沉默之時,德威已逕自說出往事。這一回更詳細,因為雪子不聽,而英浩願意聽。
他幾乎掏出了二十年來所有的苦悶,希望與絕望,快樂與痛苦,那是一段肝膽俱裂的心路歷程,一直到如今,他和以緣仍在悲哀的邊緣相愛著。
英浩聽完,看著黑濛濛的夜空,好半晌才說:「我現在終於明白你那人前人後的沉默內斂,你那彷彿無生的鬱抑寡歡,原來你心中藏了那麼大的一個秘密與悲劇。靈均,她知道你是她的父親嗎?」
「不知道。以緣害怕曾經詛咒我們的那個妖魔,她說靈均要無父無母,才能長保平安。」德威說。
「這是二十世紀了,怎麼還有這種迷信呢?」英浩駁斥說。
「英浩,你不瞭解以緣,她歷經幾段生死,吃的苦是常人無法想像的,所以她對天命有一種深深的畏懼。她愛靈均,怕不幸降臨在她身上,所以寧可獨自忍受有女不能認的痛苦。」德威說。
「可是無父無母本身,已經是最大的不幸了!」英浩繼續說:「你曉得嗎?靈均多希望能見到她的生父生母,身為孤兒是她生命中最無法釋懷的缺憾;而她明明父母雙全,你們偏不讓她相認,這不是很殘忍嗎?」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他殘忍了,也許他早已破碎的生命,總不小心有尖銳細片去傷到旁人。
他看了英浩好一會兒,靜靜地問:「你是真的對靈均用情,對不對?」
「是的。最初我或許是對她好奇,在探知她和姑丈之間沒什麼時,我的任務就達成了,但我還是回到台灣,甚至在台北租房子,為的就是靈均。」英浩說:現在她不理我了,連電話都不肯跟我說。姑丈,你一定要替我說情解釋,你從小看我長大,明白我不是那種拿感情當兒戲的花花公子。」
「這點你很像我,感情方面黑白分明,一旦愛上了,就一輩子不悔地專一。」德威說;「只是靈均十分單純,她不似你的複雜尖銳,你怎麼會愛上她呢?」
「我的複雜尖銳一碰上她,就摧折朽化了。我現在才體會到,為什麼音樂藝術終要歸於自然、簡單,像暢行在宇宙的優美流線。靈均的美與氣質,就是我一生所追求的了。」英浩很認真說。
「很好,無論我和以緣的事會有什麼結局,我可以把靈均交給你了。」德威說。
「姑丈,你放心…」英浩保證著。
「不!我是大大的不放心!」德威打斷他說:「你已經給靈均一次委屈受,若再有任何傷害,我不會輕易原諒你的。」
「姑丈……」英浩又說。
「走吧!別讓靈均的優美流線衝擊太久,她若不轉彎,我們是追不回來的。」德威說。
兩個男人走在暗暗的長巷,遠方有一棟閃著微光的房子,裡面住著他們心愛的女子;但天如此黑、光如此弱,他們心中的期盼能點燃嗎?
幾個鐘頭過去了,靈均早放棄收拾臥房的慘不忍賭,牆上的壓花畫碎了,榻榻米被劃破,鏡子裂成條狀,衣服剪得不能穿……只有以緣仍然耐心地—一整理,丟的丟、補的補,唯一完好的德威衣物,則堆放在一旁。
「那女人瘋了!」靈均說:「她能夠把我們家毀成這樣,一定也對你說了很可怕的話。阿姨,我一直難過自己的事,沒問太多你的情形,你還好嗎?」
「還好,沒有我不能忍的,所謂『忍如大水,滅地獄火』,這也是你該學的。」以緣心平氣和地說:「何況雪子也是可憐,她今天不知道事實真相,這是正常反應;我比較擔心的是,當一切都大白時,她會怎麼樣呢?」
「能怎麼樣?她充其量是二太太,俞叔叔又表明不愛她,如果她女權意識夠高的話,就該走出這段婚姻,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呀!」靈均說。
「你畢竟還年輕,還未體悟到人生的不得已。」以緣搖搖頭說:「你想想看,雪子和德威夫妻十二年,又有兩個孩子,能無情義嗎?哪能說丟就丟?」
「可是俞叔叔指明要和你白頭偕老,她又能怎麼辦?不如看開一些吧!」靈均說。
「若不是為了德威和你,我真想剪斷塵緣,找個青山古剎了卻殘生。我真的很不想傷害雪子,我很希望德威回到她的身邊,放我修我的道。」以緣說。
「你真捨得嗎?」靈均問。
「我是可以捨,但德威不捨,他的固執就是我的劫數,連死亡都斬截不了。」以緣歎口氣說。
「我其實很羨慕你,有這麼癡狂的男人愛著你,不像我……」靈均一想,又悲從中來。
「英浩也許具有隱情,他已經來敲好幾次門了,也,許你該和他談個清楚。」以緣勸說著。
「不!我不要看到他,一看到他那張臉,我就恨我自己的笨!」靈均橫著心說:「我愛花,但也會小心哪些花有毒素。」
她眼睛一瞄,看見角落被摧殘的白水仙,花葉皆癱爛,她忙用紙巾小心抬起說:「水仙花葉的汁液不能碰,它會使皮膚紅腫;又比如夜來香,長期放在室內,會引起氣喘失眠;還有,接觸過多的含羞草,會眉毛稀疏,頭髮變黃……」
靈均一提到她心愛的花草,精神又來了,臉也不再苦哈哈的。
「如果誤食了白杜鵑花,會引起嘔吐、四肢麻痺…… 」靈均邊說,邊將殘敗的水仙拿到後院。
以緣唇角泛出一抹微笑,或許這孩子的傷口會比想像中復原得快。
門外有開鎖聲傳來,她知道是德威,忙將臥室門關緊,帶著一如平日的微笑去面對他。
「以緣,你還好吧?我曉得雪子來找過你了,她沒太過份吧?」德威手抱紫晶水仙,一見她就急急問。
「沒有。」以緣連忙說:「她只是很傷心難過,任何女人碰到這種事都會受不了的,她算很有風度。」
「有風度?我不信。」他深知以緣慈悲的個性,又說:「我已經告訴她一切了,她亂吵亂鬧,我就不信她會對你客氣。」
「我沒有關係,這件事中最無辜的人恐怕就是她了。你解釋真相時,有沒有很小心、很溫柔,讓她不要受太大的衝擊?」以緣怕德威的脾氣會弄巧成拙。
「你看,到如今你還處處為她著想……」
他說到一半,以緣看到站在院子裡的英浩,她說:
「你還在呀!靈均大概還是不願意見你。」
「方阿姨,有些事我一定要和靈均說清楚,否則我寢食難安。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門外等一夜,等到她氣消為止。」英浩跨進客廳說。
「等一夜?」德威失笑地說:「你從小到大都是冷冷傲傲的一個人,不見你對哪個女生笑一下,怎麼談起戀愛比我還癡呢?」
「癡什麼?」靈均不知何時由後院回來,她凶巴巴地說:「他是把天下人當白癡,把自己也當白癡的那個'癡』!」
「靈均,你真的誤會我了!」英浩抓著機會就說:
「我們相處幾個月了,難道你還不清楚我的為人?我若不是真的喜歡你,怎麼會把日本的事業丟著,舊金山的工作室放下,長期留在台灣呢?」
「幾個月有什麼用?有人相處了一輩子,連對方是圓是扁都不知道。」靈均一點都聽不進去,仍氣沖沖地說:「我最恨的是,你從頭到尾都不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一份建立在欺騙上的感情,你還能說什麼喜歡或誠意呢?我只要聽到你對我的所做所為就覺得『惡』心!」
「靈均!」以緣想阻止她說出更後悔的話來。
「噁心?你把我對你的愛形容成噁心?」這是英浩聽過最具殺傷力的一句話,一剎那間,他祈求諒解的心冷卻下來,整個人有些絕望。
「你們兩個別太激動!」德威插嘴說:「靈均,容我說一句話,英浩的個性和做人,我最瞭解,他隱瞞他和我的關係,最主要也是因為太在乎你。他從來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也不輕易許下諾言,如果他真的說愛你,那百分之百是真的,相信我!」
「我才不管真的假的,兩人之間貴在坦誠,他能對我虛偽那麼久,還有資格說真愛嗎?」靈均委屈地說。
英浩的心一直往下沉,他一生不曾求人,不曾遷就人,一個靈均已經打破他很多原則了,而她竟為了一點不得已的錯誤,抹煞他的所有心意,或許他的付出是不值得的,而靈均愛他的心還不夠完全。
他心灰意冷地說:「如果你這麼想,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若不希望我再來打擾你,我就不再來了。」
這話聽到靈均的心裡,像重重的一拳。他那麼辛苦的追到這兒來,又在外面站了一晚,就如此輕易說放棄嗎?可見他的愛也不夠深,靈均的眸子浮上淚光。
「英浩,人在氣頭上,絕話是不能亂說的……」德威皺著眉說。
「他走好了!本來就沒有人要他來!」靈均忍住眼淚,對著德威說:「你也別管我們了,你自己的事不更嚴重嗎?你現在要怎麼對我阿姨交代呢?她可是守你一輩子了,入世入不了,出家出不了,看你又給她惹出許多是非來!
「你都告訴她了嗎?」德威問以緣:「一切一切,包括我們是她的……」
「我只說我們是夫妻……」以緣忙打斷他說:「你不覺得這些就已經夠靈均受了嗎?」
「可是 」
德威一臉的不贊同,他才說兩個字,身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他不耐地接聽,表情慢慢變得凝重,幾乎到灰敗。
「雪子割腕自殺,現在人在醫院。」放下電話,他喃喃地說。
現場一片震驚,以緣先恢復冷靜,對德威說:「你快去吧!她需要你!」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不肯放過我,不想成全我們!」德威額爆青筋的說。
「你必須由她的立場想,她一定非常痛苦,才這麼走極端的!」以緣推著他出去,「你快走吧!她一天是俞太太,你就有不可免的情義在,你快去吧!
「以緣,你不會因此離開我吧?」德威握著她的手說:「記住,我不能沒有你!
「我會記住。」以緣點著頭說。
德威百般不放心,歎口氣後才走出們。
以緣又忙推著一旁呆愣的英浩說:「你也快跟去吧!看著你姑丈,別讓他出事情。」
英浩看了靈均一眼,她把頭轉開,他遲疑幾秒,也消失在黑夜之中。
「這算什麼呢?我們又算什麼呢?」他一走,靈均就說:「你是德威的正牌太太,卻露個臉也有詛咒!
「的確是詛咒呀!」以緣所有的鎮靜都消失了,她跪坐在團蒲上說:「眾生菩薩,我的癡又造了多少孽呀!」
「阿姨!不要這麼說,你沒有罪!」靈均抱著以緣,難過地說。
「雪子更沒有罪呀!」以緣眉頭深鎖地說。
『都是俞叔叔,他既然愛你,就不該再娶妻,即使認為你死了,也不可以三心二意。」靈均說。
「靈均,不要這樣說你俞叔叔,人生並不是像一加一那麼簡單,你對英浩也太苛求完美了。」以緣無奈地說。
「做錯事的又不是我!」靈均仍然嘴硬的說。
以緣輕輕搖頭,念著「六祖壇經」中的話——
前念不生即心,
後會不滅即佛.
成一切相即心,
離一切相即佛。
靈均自幼隨外婆、阿姨吃齋念佛,多少也有些慧根,她問:「你是不是要離開俞叔叔?」
「靈均,你已經長大了,或許是我該走的時候了。」以緣哀傷地說。
「不!我捨不得,俞叔叔也不能沒有你呀!」靈均反對地說。
以緣欲言又止,最後乾脆保持沉默。她拿起念珠,靜靜地為雪子析福,願她平安無事。
靈均則坐在椅子上,望著綠竹發呆,耳旁頌經聲傳來,原本是莊嚴,原本是淨心,但不知為什麼,在靈均聽來,卻帶著深沉的悲哀,不知不覺地,她的臉上掛了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