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威七十坪的大公寓佈置得意外簡樸。她以為柏克萊威爾斯夫婦的房子,因為是租的,所以很隨意,沒想到信威頭腦如此複雜的人,生活方面卻不很重視。大客廳就黑白兩組沙發,一真皮、一布料的,加上音響、電腦和幾個茶几。餐廳倒有一個八人長方形餐桌,廚房空蕩蕩,廚具都不知藏在哪裡,看來乾淨得像樣品屋。四個房門都是一式的床、矮桌、小櫃,連色系都差不多,主臥室因為放信威的私人用品,才使得人確信他住在這裡。最有他特色的是書房,一排排的書,電腦桌、書桌上面的凌亂才帶些人氣。
整棟屋子冷淡得可以,連棵植物都沒有。敏敏可以想像信威初搬來去選傢俱時,就站在店的中間,指著「這個、那個、這兩套,那兩套」,根本不花心思去配色設計。敏敏想著就覺好笑。
信威幾乎是半強迫地要敏敏住過來,因為盈芳在,他深覺不便。後來盈芳找了一個同學小美同住,敏敏才在信威這兒過夜。於是她不免要搬些東西過來,像小花、小樹,甚至那束紫晶水仙,就放在客廳,映著白天黑夜的流光。最初她還怕信威生氣,但他總不介意,她膽子就愈來愈大,每個房間慢慢變得不一樣,充滿她的想法與美感。
她不過是在一條絕路中尋找快樂而已。
雲朋一知道信威的詭計,跑到他家找他興師問罪。
「佳洛說敏敏一直是你的情婦,是什麼意思?」雲朋幾乎快跳腳。「你叫我別接近敏敏,你自己卻不守規矩,這算什麼?」
「你知道得很清楚,這是救你的一條路。」信威說:「好在我放出這風聲,否則現在記者早在門外等你了!」
「敏敏,你別聽他的。」雲朋看著敏敏,苦口婆心地說:「清者自清,事實沒那麼嚴重。你因此而跟了信威,毀了自己,我贏得選戰又有何用,不如此刻退出!」
「雲朋,我們可以親如兄弟,你竟給我這種評價?」信威怒瞪著眼說:「敏敏跟我,怎麼會毀了她?我未婚,她未婚,我們在一起天經地義,誰能管得著!?」
「老實說,我若有妹妹,絕不願她和你在一起。」雲朋反唇相稽,「我就因為和你親如兄弟,才很清楚你對女人的態度,信手拈來,玩世不恭,從不認真。這原無可厚非,你大可找懂得遊戲規則的女人,何必去招惹敏敏!?」
「為什麼不找敏敏?」信威將她攬過來。「敏敏比任何女人更知道遊戲規則,不是嗎?」
敏敏實在不願再引起他們之間的糾紛,苦求說:
「張大哥,我心意已決,你就不必再管我,選舉比較重要,不是嗎?」
之後雲朋仍不死心,三番兩次打電話來。
「敏敏,你又何苦呢?」雲朋聲音有太多擔憂,「你知道你這樣走下去的結果嗎?等信威厭倦了,你又情何以堪?信威人並不壞,只是自幼就被訓練得獨立無情,除了他的事業,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你懂嗎?」
「我怕了他,你知道嗎?」敏敏說:「就如你所說,任何東西,他得不到手絕不罷休。若不是利用選舉,他也會用別的手段,要我和他在一起。這也許是前世的孽債,今生注定逃不過的劫,不如早還早了!」
「你愛他嗎?敏敏。」雲朋突然問。
「愛?」敏敏淒然一笑,「我和他之間沒有這個字眼。我想他的字典中也沒有愛情兩個字。」
「我也曾這麼想過。」雲朋隨她苦笑,「但很難想像一個對父母盡孝,對手足義不容辭,對朋友古道熱腸的人,會缺乏天長地久的愛情?我一直覺得他會是好丈夫、好父親,只是沒碰到好女人。敏敏,你太純,不夠世故,不懂手腕,你鬥不過信威的,千萬別沉迷在他的甜言密語中,可以的話就快點離開他。」
「我都知道。」雲朋的話讓她心酸,「我比你想像中的堅強,你放心。」
「天呀!即使我欣賞信威,尊重他、信服他,把他當成兄弟,但永不原諒他對你的所作所為。」雲朋咬著牙說:「如果他有傷你一分一毫,我絕不坐視不顧!」
敏敏瞭解雲朋的多慮。但信威對她是寵愛佔有的,一有空閒就陪著她過兩人的世界,似乎外面愈反對他們,他就愈把她緊護在自己的懷抱中。
盈芳對這件事滿頭霧水,敏敏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盈芳以一顆單純浪漫的心,看信威對敏敏的呵護有加,而敏敏對他的小鳥依人,她也不反對,只偷偷問:
「他會不會娶你呀?」
盈芳哪知道天下不是件件事都有「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快樂的生活」的結局。
現在她下了班,一天工作圓滿,為受虐兒童的心理治療與成立診所也有了眉目。剛和盈芳通電話,又為幾盆花澆水,擦拭著紫晶水仙,在愉快的心情下等待晚歸的信威,說不上什麼幸不幸福,她一直是知足的人。
只不過下面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門開了,信威走進來,立刻抱著她吻著說:
「我的小婦人正在做什麼呀?!」
「擦紫晶水仙呀!你沒看到嗎?」她笑著說。
「我差不多要相信這玩意有法術。」信威假裝認真的地說:「你天天擦,擦出了魔法,我就著魔愈深,對不對?」
「才怪!」敏敏不理他,要站起身。
「不然我怎麼愈來愈喜歡家居生活!這星期天,我要去高雄看一批貨,我們順便去玩玩。」
「星期天不行。」敏敏吞了一下口水,鼓起勇氣說:「我要和盈芳去台中看劉家志。」
他的溫柔笑語完全不見,敏敏像坐在一塊冰上,她忙站起來,臉上亦是強硬表情。
「如果我不允許你去呢?」他一字一字極慢地說。
「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去。」她也一字一字回答。
「劉家志已是不相干的人!」他暴怒地說:「現在你住我的、吃我的,是我的人,你不可以去!」
「我現在賺錢養自己。」敏敏已習慣他的口出惡言,也能平順回擊,「況且我不是任何人的人,我是自己的主人。家志剛由綠鳥調回,我答應去看他。基於道義,我非去不可,何況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信威走近她一步,眼中帶著脅迫,「一切都是過去式了,明白嗎?我不要你和他骯髒的過去污染了我們現在的生活。」
「骯髒的過去?」敏敏真的生氣了,「有什麼髒?家志比你君子多了,他尊重我,沒碰過我一下,沒有言語侮辱,總是保護我。他對我比你對我好多了。他不但會保留我現在的生活,而且還有以後的生活,一輩子不變!」
敏敏一向溫溫順順,但一旦面對原則,就頑固起來,她知道她會惹火信威,而且在探他對她的容忍度,在拿他們的感情當賭注。即使她勝算如此少,她也無法為了信威,背棄為了她而坐牢的家志,舜潔的家教不是教她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好。」信威不再爭辯,只用十分冰冷的語氣說:「你去看他,就永遠留在那個地獄中,不必再回到這裡了!」
敏敏有些被嚇住了。她強迫自己不能軟弱,也明白一旦她低了頭,就永世輸了,而且會輸得很慘,這一世就逃不出對信威無望的愛戀中。她挺起胸膛,拿起皮包,一聲不吭地離開信威的家,心寒到沒痛、沒知覺。
隔著玻璃窗,剃光了頭的家志顯得更削瘦,眼睛更大,彷彿又回到那挨打的國中時代,敏敏看了,眉頭始終展不開。
「真高興,你們都來看我。」家志臉上有大大的笑,他的眼光沒離開敏敏。「敏敏,你好嗎?你看來精神不太好。」
「我很好。有一份工作,盈芳書也念得好。」敏敏努力微笑,「倒是你,在裡面滋味一定不好受。」
「也還好,反正看書,學點手工木匠,日子很好打發。」家志說:「這一年多來我也想了很多,打算出去後,好好做人做事,也勸我義父解散北門幫。台灣的社會變了,一味地躲在社會黑暗處懲凶鬥狠又有什麼搞頭,事業總要在亮處闖才有意思。」
他們又談了雲朋的選舉,會面很快結束。一出來,敏敏又回到原來的委靡狀況。
「姐,你別這樣,連家志大哥都看出來你不太好。」盈芳勸著說:「我本來以為今天來,你會開心些,結果還是一樣。」
「放心,我過一陣子就好。」敏敏淡淡地說。
「我還是不懂你和俞大哥吵什麼。平日看他對你那麼好,有什麼事那麼嚴重,幾天不理人。」盈芳哼了一聲,「他年紀比你大那麼多,也不會讓一讓。」
「盈芳,別再說了。」敏敏說。
接下去一個多星期,信威都沒有消息,甚至也沒打電話叫她去收拾東西,若他全扔了,她也無所謂。
當時憑一股不妥協的傲氣離開信威的家,覺得十分悲壯,但隨著時日,悲壯及決心都被鏤蝕了,起而代之的是錐心刺骨的悲哀。
他們之間真就如此短暫?才一個月,他就厭倦了?像趕只小狗般,毫不留戀?倘若這是事實,她亦無奈,但她真的好想念信威,想他的擁抱,他的笑容,一切一切。從不知相思如此苦,叫她茶不思飯不想,夜不成眠,常暗自哭泣,她還得盡量隱忍,每天強顏歡笑,不讓人看出端倪。
最苦的是,日日上班還得面對俞慶大樓,由她的窗口就可看見那閃耀的玻璃,他在第廿一層,敏敏有時就瞪得發呆。下班等公車時,又是一番折磨,期盼看見他,又怕他來,但全是她一人癡心妄想,信威早早把她丟在腦後了!
一個黃昏,她終於看見信威那輛賓士轎車停在俞慶大樓前,沒多久,信威陪著一個短髮明媚的女人,談笑風生地走出大樓,依然是自信滿滿的魅力。在上車前他故意往敏敏這兒一望,隔條車潮川流不息的大馬路,她感覺他的示威,他在說他換女人和換衣服一樣快,她自動放棄是她的損失和愚笨。
敏敏幾乎是本能地轉過頭,同時邁步往另一個方向走,淚模糊了雙眼,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兒,只知一直往前行。等她覺得冷時,才發現已下了許久的毛毛細雨,她的頭髮及衣服已沾上密密的雨珠,悶悶地潮進她的心裡,讓已枯乾的眼又泛出淚水。
當夜回到家,敏敏就病了,貧血、感冒及鬱悶,讓她不支倒地。躺在床上,想著過去種種,只覺人生無趣,自出娘胎就父亡母病,是舜潔由泥淖中救她出來的;如今舜潔死了,她又陷入一團混亂中,先害死世雄,連累家志,又差點毀掉雲朋,而他們不但不怨,還處處為她護她,她一個平平凡凡的人豈能消受得了?難怪上天會派信威來,令她心碎,折她福壽。身體倒下,淚水盡了,不是該認命的時候了嗎?
病倒的第三天早上,敏敏下床想振作自己。盈芳剛上學沒多久,電鈴響起,她以為是盈芳忘了帶什麼東西。打開門,卻看到信威,她太吃驚,不防地推開門。
「你又沒有來上班。」他直直陳述,「你生病了。」
他臉上沒有笑容,只有疲倦的紋路,她發現他頭髮沒往日整齊,鬍子也沒刮好,不似以往給人精神奕奕的印象。敏敏知道自己更糟,穿著一件皺皺的棉睡衣,一臉病容,一定像個破布娃娃,狼狽不堪。
兩人在門口對望許久,敏敏正想開口請他離去,他突然抱住她,如此緊,緊到他硬硬的西裝外套磨痛了她柔嫩的面頰,她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又不捨這溫暖。
「你不該下床。」他說著抱她走回她的房間,將她輕輕放在床上。
「你又為什麼來?」她終於能發出聲,聲有哽咽。
他不答話,只拿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愣愣地盯著她,半天才說:
「我不來行嗎?看你得了相思病都快死了!」
「我是感冒,不是什麼相思病!」她連忙反駁,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情開玩笑。
「看你,眼眶都黑了。」他伸手輕觸她的頰,「沒有我,你還會一樣嗎?」
「我當然還是一樣!」敏敏馬上說。
「敏敏,你該給我一些尊嚴的。」信威握住她的手說:「你說要去看劉家志,你去了,你贏了;我不允許你回到我的身邊,可是我卻自己跑來了,我輸了。你還要怎樣?把我踩到腳底嗎?」
「誰敢把你踩到腳底?」敏敏忍不住白他一眼。
「還不承認?」信威一把抓住她的裸足。
敏敏一癢就笑了出來,她一躲,信威就欺身上來,把她壓在床上,在她身上嗅著,進而吻上她的唇。
「信威,你瘋了!」敏敏往後掙扎叫,「我感冒,會傳染給你的。」
他只邪邪地看著她,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那句話怎麼說的?好與壞,我全接收。」
敏敏聽了,又忍不住笑了,笑到眼內發出晶亮。信威就有這本事,一下讓她如墜地獄,又一下讓她飛昇到天堂,讓她完全身不由己。
他們散也快,聚也突然。這個衝突使他們之間有些微的改變。敏敏也說不上,信威更寵愛她,尤其在物質上,他不時買名牌衣物給她;將她的藍鑽水晶項鏈配成套,一對淚型耳環,一邊是小藍鑲圍著水晶,一邊是水晶圍著藍鑽;一隻手鐲,一隻是廿二顆藍鑽,一隻是廿二顆水晶,不說它們的昂貴價值,光是信威的親自設計,就教敏敏感動不已。這還不夠,信威還買了一架斯坦威的平面鋼琴給她,實現他以往的承諾。
如果她真是他所想的虛榮女子就好辦了。然而,她不是,所以內心仍有淡淡哀傷,老覺得信威距離更遠,他依舊熱情溫柔,但敏敏可以感受到,他像在欣賞他的一項傑作,一個計劃般對待她。可是,她還能要求什麼呢!
第二次她去看家志,信威沒阻止。在她準備出門時,他突然穿上外套要陪她去。
「信威,你又在耍什麼把戲?」敏敏訝異地問。
「沒什麼,久聞他大名,總該見識見識。」信威說:「看看他有什麼魔力,教你跑了一趟又一趟。」
「你有這種不明事理的心態,最好不要去!」敏敏鄭重搖頭。
「我沒什麼特殊心態。」信威陪笑說:「有句話說,反對不成,只有由他去。」
「又來了!」敏敏笑了出來。
這次他們在一個環境很好的會客室中見面,三人圍坐一個小方桌。敏敏一邊介紹,就可感受這兩個男人彼此的敵意。一個名流式的毛衣外套,充滿尊嚴架式,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一個穿著牢服,臉上有疤,理著光頭,雖是年輕氣弱些,卻也是江湖混慣的人,什麼陣仗沒見過,有著天不怕地不怕郎當樣。
家志並不知道信威,眼中充滿疑問。
「他是我的朋友。」敏敏很保守地說。
「男朋友。」信威加一句,「我不放心敏敏一個人到這龍蛇混雜的地方,所以陪她來。」
聽到男朋友三個字,家志的眼睛立刻瞇起來,他直接對敏敏說:
「怎麼一回事?他對你會不會太不適合了?!」
敏敏尚未回答,信威帶著幾乎無法察覺的怒氣說:
「不!我們才適合。你該知道我是誰吧?!我是俞慶集團的俞信威,可供給敏敏金錢和地位,是別的男人所無法比擬的。」
「金錢和地位?」家志哼一聲,「我一向最不信任你們這種御金湯匙出生的公子少爺。」
「你是嫉妒。」信威不為所動地說。
「不!我憤恨不平。」家志說:「我實在看不出你除了有錢、有地位、有歲數外,還有什麼好的。」
「家志!」敏敏叫著,「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那頭信威已經拳頭握起來,但他仍冷靜地說:
「總比一個整日殺殺打打,過著暗無天日、下流日子的毛頭小子好。」
「信威。」敏敏轉過頭對信威說:「我就說你來這裡不是好主意,你們甚至維持不了一秒鐘的禮貌。」
「和他,又有什麼禮貌可說!」信威眼中儘是怒火。
「我也學不來他們上流社會的虛偽。」家志也回答:「我只想說,我人雖在獄中,但敏敏若有什麼委屈,我仍可以為她出口氣。」
「別把那股江湖氣用在我身上。」信威用冷酷的眼神說:「敏敏是我的人,有委屈還輪不到你出氣。」
「是嗎?我們走著瞧。」家志低聲說。
「該不會是你要結婚了吧?!」
他那兒突然鴉雀無聲,敏敏一時以為電話線斷了,正要詢問,他說話了,聲音很奇怪:「你怎麼提到這個問題?」
「你說是驚喜,我想你結婚不就是一個最大的驚喜嗎?」敏敏握緊話筒說。
「我要和別的女人結婚。你很高興嗎?」從他的語調中可察覺一種小心和距離。
「我沒有權利高興或悲傷,我只是你的情婦而已,不是嗎?」敏敏深吸一口氣說:「但我會離開你,我不會當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
「是嗎?」他又扯到舊事。「你卻差點有意或無意地破壞雲朋的家庭。」
「所以我要更小心,絕不破壞你的婚姻。」敏敏有時真恨他,這節骨眼他還不放過她。「你也不允許的,不是嗎?」
「若說我允許呢?」他的語氣轉為玩笑。「我突然有個想法,我可以娶很多老婆,可以離很多次婚,但情婦只有你一個,唯一又永遠,怎麼樣?或許該叫愛妾,嗯!我喜歡這名詞,教人又憐又愛。」
「你別胡說八道,我很正經的。」敏敏不讓他再說下去,口氣十分嚴肅。「我知道你對我的看法。但我死也不會讓自己淪為第三者,你還不明白嗎?」
「我怎麼有一種被脅迫的感覺?」他仍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
「我沒有脅迫你,誰又敢脅迫你?!」敏敏盡量壓抑自己的激動,他這人真是真真假假,難以交談呀!
「好!好!」他安撫地說:「我們明天再談。不過我保證,我如果要結婚,你一定第一個知道,你現在滿意了吧!?」
結束和信威的談話,敏敏彷彿脫了一層皮。他還是那種態度,對她及他們這段關係就如一場遊戲,尚未玩膩,所以不肯放。但她能等到被他草草打發的那一刻嗎?
痛苦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一切仍是無法轉圜。與信威在柏克來的初見,竟已是前年的事了!這一年多來,他時而進、時而退,一步步用計攻守,她根本毫無招架的餘地。男人是天生的獵人,信威尤是,她帶給他的有一大部分是獵殺的刺激及快感,當獵物垂垂待斃時,一切都會變得索然無味了,不是嗎?
她是體驗到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滋味,但又如何?新歡可以一夕取代舊愛,古代嬪妃被打入冷宮,身不由己,一生嗟歎;但她可以逃,逃離這沒有尊嚴、沒有未來的生活,這是她生於二十世紀的幸運,現在需要的就是決心了。
明天信威回來,發現人去樓空,一定會大發雷霆,因為從沒有女人大刺刺地從他身邊先一步離去;但過一陣子就會好了,他會鬆一口氣,會有另一個女人迫不及待地來安撫他受傷的自尊心。
她只能顧自己,不是嗎?她站起來,把皮箱拉到客廳,盈芳正蹲在桌旁看那一束亮得透入人心的紫晶水仙。
「這紫晶水仙太美了,我永遠看不厭。」盈芳看見她便說:「你真的不帶走嗎?」
「那是信威的,不是我的。」敏敏看著紫晶水仙,痛苦地說。
她們把行李一箱箱搬下樓,放在租來的車中。一切就緒時,夜已很深了。敏敏做最後的巡視,撫摸那架鋼琴,關上所有的燈,紫晶水仙在黑暗中靜靜向她凝睇,隱隱的形狀在樓間微弱燈光的反射下,竟如幾滴眼淚淌著。她鎖上大門,「碰」的一聲,像分隔了兩個時空不同的世界,在浩渺宇宙中,永不再相交。
當天微亮,她提著簡便的行李在車站等第一班南下的火車時,面頰猶濕,腦海中仍是信威的身影,他在她生命中儘管無情,卻是最特殊的存在呀!那種感情,就像舜潔對王錫因的,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她離開,是不忍它的幻滅,她無法勇敢到與它同葬,與它玉石俱焚。信威,你瞭解嗎?她心中吶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