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威在他的辦公室裡,如困獸般走來走去。敏敏摔他電話,她竟敢摔他電話?他直覺反應便是再撥一次,那頭卻再也打不通,接線小姐說線路出了問題,才怪!根本是敏敏拔掉了插頭!多年來,他再次嘗到那種無力感,就像十二歲初到瑞士唸書,滿耳是德語、法語,滿眼是金髮碧眼,褐髮棕眼。他失去了在台灣當俞家人的高高在上與優勢,只變成一個呆頭呆腦的傻小子,著實叫他沮喪一陣。但他當時年紀小,又單獨一人初趕異邦,連大人都會怕,何況是毛頭小子?然而他很快便掌握環境,利用環境,讓自己再次領先群倫,奪得先機,以後再壞的情況他都不曾被擊敗過,怎麼一個小他十歲的小女孩,竟令他無計可施?
立於落地窗前,想起他自己的灑脫自信。從廿五歲正式進入家族企業來,每一項事業開創都是成功的令人激賞。他接受過太多的欽佩讚美,甚至阿諛奉承,男人欣賞他、信服他,而女人更奉他如天神。他總是先知先覺,總是判斷無誤,為什麼敏敏不在他任何一項規則之中?
她出身貧賤,卻行止高貴,她引得男人火拚,卻仍是處女;她看似年輕無邪,卻又耐人尋味;有女孩的外型,卻有女人的心;以為柔弱,卻強韌無比!
她犯了他生命中太多的第一次,這是讓信威在這兒像白癡般焦躁的原因。此刻他居然想放下堆積如山的公事,直飛美國,去和敏敏面對面吵個痛快!
信威又撥了一次電話,仍不通!他臉都綠了,想叫沈小姐找雲朋上來,但按了半天沒人在,他想到已經中午十二點了,沈小姐出去吃飯了。
他直衝十七樓,秘書小姐正在吃便當,看見他慌忙站起來,差點打翻茶杯。
「張律師呢?」他問。
「出去吃中飯了!」秘書小姐被他臉色嚇壞了,以為發生什麼大事,自動說:「就在樓下的『雅禮』。」
「他還有心情吃飯!」信威咕嚕地抱怨著。
雅禮是以商業午餐出名的,快速、菜色多,是附近上班族的喜愛之一。雅禮老闆娘見到信威就鞠躬哈腰,信威探兩下頭,就看見雲朋一人在角落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吃飯。他急急走過去,沒注意到幾名員工向他招呼寒暄。
「怎麼了?」雲朋看到他,就問這句話,「是不是法國亞伯的開發計劃又觸礁了?」
「我要你解除和何敏敏的契約關係,別再當她的律師!」信威沒理會雲朋的問題,直接命令他道。
「又來了。」雲朋皺著眉說:「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如果你明年要出來競選議員,就有問題。」信威說:「你的對手一定會拿劉家志的案子大作文章,若你再和敏……何敏敏有瓜葛,揪出來的事會更難聽。」
「我問心無愧,根本不怕,我還敢叫何敏敏當我的競選助手,看他們有什麼好說!」雲朋不以為然地說。
「你問心無愧嗎?」信威冷冷看著好友說:「那何敏敏在美國及台北的房子哪裡來的?學費誰付的?每個月生活費從哪裡出的?」
「你調查我的客戶?」雲朋瞪大眼,震驚地說。
「事關重大,我不得不查。」信威放低聲音說:「那些錢是出自何人之手?」
「基於律師的職業道德,你明知道我不會說。」雲朋也放低聲音。
「是你張雲朋養情婦?還是程子風出錢幫他義子養的情婦呢?」信威緊盯著雲朋的眼睛,咄咄逼人地。
「你胡說什麼?」雲朋一副要翻桌子的模樣,「敏敏絕不會當任何人的情婦!」
「那麼出錢的人是為什麼?」信威毫不放鬆地說。
「我不能說,也沒必要說。」雲朋倔強地回道。
信威往椅子上一靠,歎口氣說:
「雲朋,我們多年好友,你又是俞家的半子,和我比兄弟還親。我知道你對名利的追求,希望能當人上人,我們哪一次不是站在同一陣線,我不希望任何人毀掉你的機會,包括何敏敏在內,你明白嗎?她的暖昧背景及她和北門幫的關係都像定時炸彈,你不早除掉,難道要等她炸毀你的前途嗎?」
「信威,我認為你太杞人憂天。」雲朋口吻也軟下來,但仍很堅決,「我是個糊塗人嗎?若非有把握,我不會開自己前途的玩笑。我不擔心北門幫,我於劉家志算有恩,他們不會幫倒忙。至於敏敏,她是我的唯一承諾。若為了這次競選,要毀了我和她的友好關係,我寧願退出。」
這回信威的臉要變黑了。敏敏竟說雲朋待她只如兄妹關係;是兄妹,怎麼會照顧到連前程都不要了?他只覺內心有座火山轟轟響,但愈怒吼,他表現愈平靜。雖然他已快到爆炸邊緣,理智卻也飛快運轉,沒必要為了敏敏,打壞他和雲朋互信的關係。目前他只能由敏敏下手,她再怎麼不按牌理出牌,仍有個弱點: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他在雅禮叫了一客排骨飯,和雲朋一塊平和地吃完午餐。兩人搭電梯回樓上時,信威:「這個聖誕假期,佳洛會帶孩子回來吧?!」
「嗯!孩子放寒假,回來玩玩。」雲朋說。
「你就乾脆叫佳洛留下來,選舉在即,她也應早點進入狀況。」信威說。
「她就是不放心鹹凱,說他才一年級,基礎要打穩。」雲朋說:「所以她可能會六月才回來,反正選舉在下半年,急什麼。」
「看不出佳洛會是那麼顧孩子的母親。」信威說:「以前老覺得她貪玩,人聰明卻沒有耐心,沒想到還是個偉大的媽媽。」
「是呀!我也沒想到。」雲朋笑著說:「她是屬於保護窩巢型的,如果現在我和你鬧翻了,保證她護著我,信不信?」
「我很想打賭。」信威玩笑地說:「可是我贏了,佳洛來護著我,又有什麼好處?我才不想花這力氣。」
「這點我可比你強。」雲朋故意說:「有女人護著我,且替我生孩子。」
「嘿!你才一個。」信威信心十足地說:「我現在只要登高一呼,五大洲的美女都高呼萬歲。」
「美女何須多,一已足矣!」雲朋很正經地說:「上個月老媽生日晚宴上,那個得票數最高的楊慧琳,怎麼樣?」
「楊慧琳?」信威故作無知狀,「那不是要給智威的嗎?」
「智威?」雲朋搖搖頭,「智威喜歡熱情、純真,楊慧琳能幹精明,倒適合你。」
「怪了,怎麼每個人都比我清楚誰適合我?」信威說:「我偏要那種年輕、熱情、純真的,最好還在學校唸書,帶點氣質與智慧的。」
「我看傳言是真的。」雲朋調侃他說:「你真在山裡被瘋熊咬了一口,你從來不碰那種女孩的。」
「是嗎?」信威揚揚眉說:「咱們走著瞧!」
今晚,信威和楊慧琳有個約會。
初見楊慧琳,就是丟下敏敏一個人在山上,去參加的那個週日晚宴。那晚,為了慶祝俞老夫人生日,僑界名人大都出席,把俞家在洛磯的豪華住宅擠得水洩不通,偌大的花園擺滿豐盛的中西餐,紳士淑女聚滿一堂。馬路上名貴轎車一輛接一輛,還請警察來維持交通,以便出入。
俞家三兄弟一式黑色西裝,英挺地站在門口和客人寒暄問好。眼前走過的女孩子都打扮得十分美,尤其是幾位選美皇后、華埠小姐特別引人注目。可惜信威一直惦記著不肯和他說話的敏敏,一個人在高山上,總是怕她出意外,萬一有哪一隻即將冬眠、頭腦有些鈍的大灰熊亂闖民宅,敏敏怎麼應付?若發生什麼事,他豈不終生愧疚?!
宴會期間,信威和很多人聊天,據說也包括楊慧琳在內,不過他就是沒什麼特殊印象。
「我覺得慧琳這女孩子不錯,很溫雅、很幹練卻不壓人,配信威的脾氣,剛剛好。」玫鳳在事後說。
「壓不住大哥,那還成嗎?」佳洛驚訝地問。
夫妻其實沒什麼誰壓誰,都是要相輔相成的。」玫鳳對小女兒說:「你沒聽過以柔克剛嗎?」
「慧琳不錯。」振謙擦擦老花眼鏡說:「她父親最近要在矽谷蓋商業區,標了幾塊地,慧琳也參與其中,信威正好可以一面和她合作、一面培養感情,一舉數得。」
「爸,我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了。」信威說:「土地開發的事,一向由智威跑,慧琳倒比較適合他。」
「拜託,她太老了,她才小我一歲而已。」智威抗議說:「我可是要五年後才結婚,只怕她等不及。」
信威看情況不對,又擔心敏敏,所以沒等家族的人給老媽慶生,就先告辭。記得智威還取笑他說:
「看二哥那麼急匆匆,八成在度假小屋中藏了什麼天仙美女。」
信威那時還真想回他一句:知兄莫若弟!
沒想到他才剛回到台灣,慧琳就主動來聯絡他。慧琳的父親楊品信以一個小小的雜貨店,白手起家;在台灣的經濟奇跡下,他的事業也一直起飛,如今是春風得意極了。俞家及楊家是十多年來的好友,兩家的孩子因為年齡及教育方式不同,所以不太熟悉。
慧琳和雅琳又不同典型。雅琳是生下來就綾羅綢緞包大的,個性自承先天就有的嬌貴,擺出去好看,回家卻精緻得難以伺候;慧琳雖同樣是富家女,大概父親是苦過來的,還承庭訓,穿著打扮除了華麗外,還有一種都會中明快的實在風格。像她今天,一身嫩粉紅的及膝套裝,美麗繁複的蕾絲襯衫,一套名貴的珍珠項鏈,微卷的短髮下一張明媚自信的臉龐。難怪他老媽喜歡,慧琳有幾分像他大哥那位出自日本實業家族的太太,大方得體又賢慧。
儘管有女強人的外表,慧琳碰到信威,表現都很謙和,除了在生意上會滔滔不絕地表示意見外,其他方面,則從不和信威爭論。也因此,他們在談完商場的事,便陷入沉默。
「你看來,仍是傳統觀念很強的人。」信威找著話題說。
「我知道我有很強的投資理財能力。」慧琳說:「但我也愛孩子,愛家庭生活。我有自信,能兩者兼顧。」
「所以你絕不依賴男人。」信威想想又問:「若一個女人,沒有你的能力及背景,用自己的美色獲得社會地位及金錢,你有什麼看法?」
「自然是不齒啦!」慧琳直截了當地說:「可惜現代社會,這種女人特別多,也不想想,當她們年老色衰時,又是什麼慘狀。」
「那麼你也不同意男人以裙帶關係得到名利,減少奮鬥三十年之類。」信威又問。
「當然!」慧琳馬上說:「這也是我一直不敢結婚的原因。身在富家,在愛情婚姻上本就有層障礙,誰知對方是否真正喜歡你呢?對不對?所以我很贊成古代的門當戶對,至少不必擔心對方有不軌之心。」
「所以你和我出來約會,其實也是因為我的身份地位。」信威淡淡說:「若我不是俞家人,你大概也不會和我出來的。」
「人家說俞家二公子像一隻黑豹,果真名不虛傳。」慧琳失聲笑道:「我好像咬到自己舌頭了!不過以你的才華能力,不必靠裙帶關係,也保證能飛黃騰達!」
「誰知道呢?」信威淺酌一口酒,「我倒是碰過不少不擇手段想往上爬的女人。說實在,還很享受她們的慇勤及陪伴。」
「哦!」慧琳臉上的笑容消失,只說:「但你深知她們的企圖,對嗎?」
「當然,所以我才能享受。」信威看著手中的酒杯說:「比如我曾認識一個女孩,出身卑微。她卻把自己調理得高貴有氣質,拿名校學位,彈一手好琴,出門既可儀態萬千地周旋賓客間;在家又可談天說地,充滿生活情趣。我們爬山看鷹,聽印第安人之歌,和嬉皮唱喝,在萬聖節當吸血鬼……。相信嗎?儘管知道她是假的,是廢品,還是有很多人趨之若鶩,只為一親芳澤呢!」
慧琳臉色變得暗淡,她非常不喜歡這話題,於是說:
「但她充其量只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而已,不是嗎?久了,她的真面目出現了,就只剩醜陋腐敗的一面。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愚笨男人看不透呢!」
信威聽這些話,突然覺得有些刺耳。他幹嘛沒事去提敏敏?而敏敏又為何老陰魂不散跟著他?醜陋腐敗,再怎麼也無法把這些名詞和敏敏連想在一起。而他,愚笨嗎?
放下酒杯,他對眼前的一切失去了興趣,包括美人、醇酒、堂皇高雅的餐廳,柔美的琴聲、夜空下閃爍的燈光,一切都單調重複地叫人厭倦。
草草結束約會。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敏敏的電話,她不可能永遠拔下插頭,不接聽任何電話?通了!響幾聲後,敏敏的聲音傳來,用標準的英文說:
「這是何敏敏,目前不方便,請留話。」
電話答錄機!信威一愣,然後恨恨地捶一下桌面,她居然用這一招來對付他!鞭長莫及,難道他和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嗎?此刻他真想把她捉來,打一頓屁股,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如此令他哭笑不得。
電話鈴響,信威接起來,那兒傳來蓮怡嬌滴滴的聲音,他疲累地抹抹臉。
「信威呀!好久不見你,人家好想你。」蓮怡甜膩地說:「這幾天我忙殺青,你忙生意,兩地相思。聖誕節我們好好度個假,好嗎?」
「我剛度完假回來,恐怕走不開。」他坐下來,捏捏脖子說。
「可是人家就這空檔。」蓮怡不依地說:「我的新片一月開拍,要去大陸好幾個月,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
「怎麼會?現在交通發達迅速,只要有心,常常都可以見面。」信威淡淡地說。
「是呀!只怕你沒有心。」蓮怡嬌嗔地說:「被你打入冷宮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我和你算久了,還不知道你的脾氣嗎?連我都沒安全感。」
「沒安全感?」信威嘲笑地說:「算了吧!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男人排隊。我一不在,什麼王公子、張公子都遞補上來,你哪會寂寞?」
「你都看到了呀!?」蓮怡故意問:「吃醋了嗎?既聯絡不到你,用報紙來提醒我的存在,也不錯呀!」
「聰明如你,怎又不知道我的脾氣呢?」他冷冷地說:「這一招式只會適得其反,我不屑和張三李四爭東爭西,不如做君子之讓吧?!」
「你說什麼?」蓮怡聲音一下子高起來,「你別生氣,我根本對他們無意,我真正在乎的只有你。」
「是嗎?」信威說:「這次你把我的身份透露給記者,我的家人十分不滿,也弄得我很心煩。你去大陸也好,讓一切暫時冷卻。你等、我也等,善於等待才會獲得最後勝利。」
「等什麼呢?」蓮怡有些沮喪,「你根本對我厭倦了,你又有別人了,對不對?」
「噓!你聖誕節要什麼禮物?」信威安撫地說。
「你,可以嗎?」她賭氣說。
「除了我之外。」信威已失去耐心。
「除了你之外,我什麼都不要!」她仍在磨牙。
「隨便你!」
信威掛上電話,怎麼女人都盡惹些莫名其妙的麻煩呢?先是雅琳,在結婚那兩年中,他受夠了女人的喜怒無常;以後來往的一些女子,有溫順的、厲害的,分手總要鬧一下,但都不像蓮怡這樣,令他不耐煩。而敏敏是集所有之大成,搞得他坐立難安。
或許老媽說得對,慧琳識大體,會使他無後顧之憂。但此時他腦中想的不是慧琳,而是那常常一襲黑白衣裙,長髮垂肩,靜立微笑的敏敏。她的文雅靈氣,使他心平氣和;她的倔強執著,使他火冒三丈;然而她的純真性感,又使他血脈僨張。他若不再聽她,見她,碰她,恐怕要瘋掉。最主要的,他已捷足先登,絕不允許其他男人超越在他的前面。
聖誕節的早上,信威站在位於敏敏的柏克萊西班牙式的小屋前,連他自己都不可思議。他沒有通知她,怕她躲開;但此時,很明顯地她不在家。
四周十分安靜,附近人家大概都去教堂了。敏敏會去哪兒呢?他在每個窗口張望,簾子未放下,表示她沒出遠門,那她在哪裡?又和誰在一起?他千里迢迢搭機來此,可不是要面對一扇緊閉的大門!
他焦慮地生氣又疲憊,坐在門前小廊的木製搖椅上。又是第一次,他在癡癡等女人。回想昨天早上開的股東大會,他連珠炮地下決定,像一部煞車失靈的火車頭,眼看就要去撞山。
「看來總裁又要去度一次假了。」有人開玩笑地說。
不!他只需要去看敏敏,看她在太平洋彼端又耍什麼花樣。只一下,他就可以去洛杉磯看老媽老爸,或者加入智威的科羅拉多滑雪行,或者找一、兩個女友去馬爾地夫享受美麗的陽光,不然就是鑽回他那一堆契約、研究、開發、市場調查的工作。
他前一搖、後一搖,不知不覺竟在寒冷的空氣中睡著了。不知多久,有人輕輕碰觸他,他彷彿聞到一種熟悉的味道,雙眼慢慢打開,站在前面的是個天使,長長的白袍子用細帶子札住,頭上一環金色光圈,光圈下是敏敏美麗又聖潔的臉,沒有微笑,只蛾眉輕蹙。信威一下忘了今夕何夕,以為轉了好幾個世代,到另一個時空了。
「你這樣睡會感冒的。」敏敏說:「我可不希望你凍死在我的門口。」
聽到這些話,他人整個清醒,馬上說:
「死了以後,有這麼漂亮的天使陪著又何妨。」
「你又來做什麼?」敏敏臉色不好地說:「你明知張雲朋不在這裡。」
「我知道。但我恨你的答錄機,」他站起身,離她極近地說:「我要來親自摧毀它。」
「答錄機能免於被電話騷擾!」敏敏退後一步,轉身去開門,感覺得到他在背後的呼吸聲。
「結果我來了,效果不是更差嗎?」他笑著隨她入內。屋內一切依舊,他送的大花瓶還在,旁邊多了一棵小聖誕樹。
「你到底要做什麼?」敏敏在房間另一頭問。
多著呢!他腦袋中閃過千百個念頭,但只說:
「你不是要退還我項鏈嗎?」他說完,立刻從門外花架後,拿進一個玫瑰圖案的包裝禮盒,「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
他專注看著敏敏臉上的氣憤表情,由白轉紅。她總教他驚訝,每一次見她,都發現她更美了,眼波流轉,舉手投足,彷彿她又喝了什麼花露,吃了什麼仙果,叫他目不轉睛。
她瞪他一眼,進到裡面。信威慢條斯理拆開包裝,拿出三朵紫水晶制的水仙,以藝術造型結在一起,精緻特殊,尤其它能反應四周的流光及色彩,放在窗下是淡淡的粉紫,在聖誕樹旁則有虹彩之色,在天光下就閃著晶亮,在無燈的黑夜中則靜靜凝睇。他買這水仙花飾本意,在取之「裝蒜」,進一步想到敏敏的面具及多變,在每個環境前各呈不同的風采。但目前看來,他不能太多嘴。
敏敏拿著珠寶盒出神,還在生氣。信威笑著看她,一副無辜狀。她一見到紫晶水仙,眼眸變得柔和,純粹成為一種美的欣賞,她的一身白映入水仙,信威覺得有縷縷仙氣散出,人比花更出塵飄逸。
「這簡直是為你而做的。」信威讚美地說。
「不!這兩樣東西我不能收。」敏敏想起兩人的種種,又拉長一張臉,「你都拿回去。」
「敏敏,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信威說出在機上準備的腹稿,「我是來道歉的。這幾天我仔細想過,也許我太關心雲朋,很多事操之過急,對你也抱著先入為主的觀念。事先我並不認識你,完全是報紙輿論的一面之詞,讓我以為雲朋誤入粉紅陷阱,這種事不是沒有,對不對?但和你相處一段日子來,我逐漸瞭解你的無辜,我以小人之心誤會你和雲朋的友情,並且用各種誣蔑之詞,所以你打我,害我摔下山,掛我電話,都是我罪有應得。敏敏,我一向在爾虞我詐的商場待久了,男人、女人都充滿心機,你的年輕善良,令我一下子不能適應,難免有許多失措及失當之處,現在我完全清楚,再也不會隨便冤枉你。我來此,就是想用一種平和的心,鄭重地請你原諒。」
呼!他暗暗深呼吸,這比他在國際會議上演講還辛苦,汗水都沿額際流到白襯衫裡。他鬆鬆領帶,仍保護愉悅真誠的神情。
「你又在耍什麼詭計嗎?」敏敏不感動反更戒慎。
「天啊!我俞信威給你的印象這樣差嗎?」他一副傷心的表情,「除了我父母外,我還沒如此真心懺悔過。敏敏,我知道我一向公子哥兒慣了,有很多自我中心又自以為是的壞脾性,但這一次我願意低聲下氣,請你原諒。讓我們重新開始,就當好朋友一樣,好嗎?」
「你不是說過,和我之間不可能當朋友嗎?」她懷疑地看他。
「那是當我不瞭解你的時候。」信威說:「敏敏,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相信呢?!」
真比談生意還累,不必裝他就一臉頹喪的樣子。
「你要把這兩樣禮物收回嗎?」她問,聲音轉柔和。
「如果你希望。」他見到一線生機忙說:「但,敏敏,我這人很不感性,一向只會以昂貴的禮物表達心意。你若不收,我真的會很難過。就這一次好嗎?以後我決不再隨便送你東西,除非你願意,好嗎?」
「我收了禮,就化敵為友了嗎?」敏敏抬頭,認真說:「說真的,我寧可當你是朋友,也不願當你的敵人,有時你真可怕,教人猜不透。」
「現在我可是玻璃透明心。」他伸出手,「朋友?」
敏敏笑著伸出手,他緊緊握住她,盡量掩飾住心中的得意。他解除了她的武裝,慢慢衝破她的心房,這樣就可以走進她的世界,瞭解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最重要的,他可以擁有她,別人或許要用生命、用金錢、用前途去換取她的青睞,他俞信威可不必花一分一毫,就用他掛在嘴上廉價的愛,就可輕易得到她的愛與信任,到時她也不過像王蓮怡那些女人一樣,日日糾纏,苦苦哀求,他就可以不揮一片衣袖地脫腦她的魔咒了。
一整日,敏敏都和一個慈善團體去醫院的兒童病房,為不能回家過節的孩子表演節目,唱聖誕歌,發糖果禮物。信威也臨時湊上一腳,穿上聖誕老人的紅衣服、紅帽子,掛個大白鬍鬚,既送禮物又講笑話,成為小朋友的最愛。
如果他的眾兄弟姐妹知道他是這樣過聖誕節的,不毀了他的一世英名才怪。很意外地,他自己也很快樂,唱「魯道夫小鹿鹿」、「聖誕老人進城」、「聖誕鐘聲」、「平安夜」、「天使降落」……」等歌曲,一直到欲罷不能。或許明年公司該成立一個兒童基金會,就由敏敏主持……。他甩甩頭,他怎麼和雲朋愈來愈像,居然替敏敏安排未來?!被她纏一輩子,那還有活路嗎?最後只會成為一條失了水、張口凸眼的大笨魚而已。
和敏敏相處又回到他當邁可的時候。從醫院回家的車上,敏敏誇他說:
「沒想到你能和孩子處得那麼好。將來你一定是好父親。」
哇!父親的字眼都出來了,信威很機警地說:
「可惜要先結婚。這代價可大了。」
「你怕結婚?」敏敏果真上釣,立刻問。
「我結過一次,我前妻和我是所謂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結果是樣樣不對,兩人都弄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信威說:「我猜我是不適合婚姻的人。」
「或許你沒碰對人吧!」敏敏安慰他說。
「或許。」他笑一笑說:「你要不要試試看,也許我們的頻率對了,可是一對佳偶呢!」
「俞信威!」敏敏瞪他,「你說過不說那些事,我們要當朋友的。你為什麼又讓我不自在?」
「好!對不起!犯規無心!」他雙手舉起,方向盤一歪,差點衝到路旁。
「我在想,我叫張雲朋張大哥,你和他同歲又是好友,我叫你俞大哥,好嗎?」敏敏又想出新點。
「不!我和他不同。」信威感覺這是天下最爛的餿主意,他搖頭,「他已婚,我未婚。你叫我信威、邁可都可,就是別加大哥兩個字,聽起來像大你二十歲有餘!」
「你本來就比我大很多,大哥當之無愧!」她還說。
「敏敏!」他故意凶狠地說:「這回是你先不友善的,別怪我不客氣!」
「這叫不友善嗎?」敏敏馬上回他。
兩人一路爭下去,但都是友誼性質的。信威已小心只逗她不惹她,敏敏可是有許多面,他可不希望再演講第二次。
當晚他留宿敏敏處,當然是睡客房。雖然信威巴不得抱她個溫香滿懷,整夜和她雲雨纏綿,但他知道時候還未到,只能很君子地任她安排。
以後的幾個月,信威都會造訪敏敏。為了讓一切顯得自然,他接受了父親的建議,接管了矽谷土地開發計劃,表面上大家以為他在接受慧琳,但實際上他們除了公事外,相處有限。因為一有餘暇,他就往柏克萊跑,當然他沒告訴任何人,尤其雲朋,因為雲朋若知道,必一下就洞悉他的動機,會壞了他好不容易設計的佈局。
敏敏寫畢業論文,十分繁忙。這難不倒信威,他陪她上圖書館,訪社會局、貧民區。敏敏與他喝咖啡、看電影、聽音樂會。而且她的防線愈來愈低,信威瞭解女人迷上他的訊號,敏敏見到他的那種喜悅是隱藏不住的,兩眼發光,雙頰泛紅。他於是更大膽,拉她的手,攬她的肩,偶爾親吻她一下,只可惜敏敏始終堅持她的原則,不允許他上她的床。當然,她對她的身體有更大的計劃,只不知她如何過他這一關。
比較意外的是,敏敏對她自己的兒童福利研究十分認真。是因為她的出生或只是為當豪門夫人做準備?
無論如何,他仍未斷了要敏敏當情人的決心。等到她回台灣,她是再逃不掉了。劉家志、雲朋都只能眼睜睜地,看敏敏投入他俞信威的懷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