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清醒地看到房間了。簡樸的木頭一根架一根,渾渾圓圓,發出美麗的光澤。斜斜的屋頂,鋪著一大塊幾何圖形毯子的地板,白色透紗的兩層窗簾輕垂著,外面有陽光,不像在作夢了。
她盡力地動手動腳,半天才能起身,頭仍沉重,全身骨頭像打散般酸痛。赤裸的腳踩到地上,她稍微定定心,發現身上一襲白色的毛織長睡衣,是誰幫她換的?她的吸血鬼衣裙呢?
她在哪裡?邁可呢?
敏敏仍在昏眩中,很難做有條理的思考。這像山中度假的木屋,她確定不曾來過這裡。這是一個玩笑嗎?他們在萬聖節的狂歡嗎?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敏敏走出唯一的一扇門,穿過短短通道,下三個階梯,眼前是個極大的客廳,全是褐色原木,幾盞大吊燈垂在半空中,兩組沙發,一白、一咖啡色地隨意擺著,壁爐火熊熊燒著,感覺十分溫馨。
「你醒了。」邁可突然由左側大門出現,手上抱著一堆劈好的木材。
他毫無笑意的臉,讓敏敏想起什麼。對!他說他是俞家的俞信威,是老幾呢?事情不太對,她腳發軟,只有坐在台階上,才想開口問,但邁可又不見了。
一會,他由遠遠那端一扇緊閉的門,拿出一個無線電話,仍然一副撲克臉,遞給她說:
「現在是洛杉磯七點十一分,你打電話給你的張大哥,叫他不必到柏克萊了。」
「為什麼?」敏敏莫名其妙,手按著太陽穴。
「因為你現在不在柏克萊,何必讓他白跑一趟。」他冷聲地說,隨手撥了號碼,再放在她耳旁。
不!敏敏搖掉他的電話,心上更迷糊了。那個風趣健談的邁可呢?怎麼眼前這人有他英俊的五官,卻又如此陌生冷酷呢?若非情況太詭異、太奇怪,她還真想問他是不是邁可的孿生兄弟。不!她必須理出頭緒,一件一件來。
「我們現在在哪裡?我怎麼來的?」敏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有一陣子,邁可似乎不想回答。半晌才收回電話,高高站在她面前說:
「我們在愛達荷州的一個山區。昨晚坐小飛機過來的。至於你,我在你的飲料中放安眠藥,你是一路睡來的。現在請你打電話給雲朋,免得錯過了。」
敏敏從不知一個人可以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這個邁可就是,一股怒氣從內心升起,他憑什麼如此對待她?
「我不行!」敏敏往上坐一階,倔強地說:「除非你告訴我,你到底在耍什麼詭計?!為什麼要迷昏我,又把我綁架到這裡來,你知道這是犯法的嗎?」
「綁架?」邁可竟笑出來,但眼中仍是冰冷,「綁架算什麼?比起你的所作所為,簡直像天使。我是在拯救天下的男人,不要為你所迷惑。雲朋為了你,把婚姻、前途當賭注,我不會眼睜睜看你毀了他。所以我不想讓他再見到你!」
「你在胡說什麼?」對這些指控,敏敏十分激動地回駁,「雲朋是我的律師,對我而言就像大哥一樣,憑什麼說我毀了他的婚姻、前途?!不管你是誰,你和雲朋是什麼關係,都不可以血口噴人!」
「律師、張大哥,都是很好的障眼法。我知道你這種有野心的女人。」他走到一旁的桌子,拿起一張紙說:「我的妹婿張雲朋雖然好騙,但我俞信威不吃這一套。我手上證據清清楚楚,我只相信事實!」
他把那張紙條放在敏敏前面,是一份家志判刑的剪報,把敏敏寫得不堪入目,變成周旋在兩個男人間的壞女人。她臉色變得慘白,雲朋從不准她看有關案情的報導,失真的報導竟是如此可怕,難怪盈芳不理她,天呀!就是此時此刻,她也百口莫辯呀!
「下一個受害者是誰?張雲朋?」信威一字字說:「先幫他競選,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助理;再進一步登堂入室,擠掉他的妻子,當一個政治家的太太,真有上進心呀!」
這幾個月來內心壓抑的悲哀,由雲朋一直安撫著的無奈自責,在藥物、剪報,還有邁可……不!俞信威帶來的大衝擊中,一下如火山爆發。敏敏再也無法忍受,一巴掌就打到信威自以為是的臉上。他沒防這一招,五條指痕清楚地在左頰上浮腫起來。他眼眸內佈滿了狂風暴雨,用力扭過她的手臂,聲音絲毫未提高地說:
「從來沒有人打過我。」
敏敏咬著唇不讓自己叫疼,連血絲都出來了。她從未如此失控過,面對信威的暴力,很奇怪的,她並不怕也不在乎,只恨不得身上有五隻手、六條腿可以揍他個痛快。在他足足高自己一個頭,又粗上一倍的威脅下,仍大吼:
「我和張大哥之間沒什麼,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誣蔑人,不該打嗎?」
僵持一下,信威終於放開手,敏敏腕間出現了打深深的紅色勒痕,隱隱作痛。
「我沒有證據,不會亂說的。」他餘怒未消地說,又丟了一疊文件在她腳下,「你台北、柏克萊的房子是雲朋出資的,每個月還供你花費,包括學費在內。早在四年前他就不定期往你這兒跑,不是養情婦是什麼?」
「大錯特錯!」敏敏把那一堆掃向一旁,「你別忘了雲朋是我的律師,那些錢是我的,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你母親?哈!」信威雙眼晶亮地說:「林秀平,一個工廠女工,十年前就死了。養父,江阿坤,水泥工人,七年前也過世了。他們再會變魔術,也變不出這些錢給你呀!」
敏敏解釋不下去了。舜潔死後,財產分成幾分,給敏敏的有房地產股票,也不算少。原本為了保護她,要雲朋監管財產到她廿五歲,才正式繼承。沒想到血案發生,怕惹惱何王兩家,所以乾脆不再提舜潔與她的認養關係,免得節外生枝。若她此時透露,信威必會查證,事情只怕會鬧得不可收拾。目前,她只求風波快過去,所以設法理智地說:
「錢,真是我的。和雲朋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麼說,」他看她一眼,表情怪異地說:「你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包養戶,是為你坐牢的小情人劉家志嗎?」
敏敏又有打他的衝動,但她學聰明了,只說:
「你現在到底要怎麼樣?」
「你的其他風流帳,我不管,也不屑管。」他盯著她說:「但雲朋是我的好友也是妹婿,就由不得別人興風作浪。我不知道他相信你那一套,竟奉你為聖女。我要你和我留在山中幾個星期,我們一起好好度個假。」
「有你在,我是絕不會再去破壞張大哥的婚姻、前途。」敏敏故意說:「你還有必要留我在山上嗎?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不信任你。」信威乾脆說:「你的魅力,我領教過,毫不費力就可以讓男人昏頭轉向,有小女孩的清純,女人的嫵媚,加上過人的智慧,是男人最招架不住的綜合體。但跟我之後,雲朋就會看清你的真面目,乖乖走回他的正軌。現在,你是要自己打給雲朋?還是我打?告訴他,你陪我上山度假。」
敏敏本想把電話摔到他臉上。但想如果雲朋知她的遭遇,必會怒氣沖沖跑來,事情不但解釋不清,反而讓他和俞家人鬧翻。不如先以不變應萬變,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她接過了話筒。
「喂!」是雲朋匆忙的聲音。
「我是敏敏,我臨時有事,今天不在城裡。」敏敏有些生硬地說:「你就不必來了。」
「臨時什麼事?」雲朋聲音轉為關心,「發生什麼意外了嗎?」
「沒有。」敏敏說:「我很好。只是出城一陣子,大概幾個禮拜後回來,不用擔心我。」
在信威監視的目光下,她很快掛了電話。信威滿意點點頭,臉上又戴上他那迷死人的微笑,露出一個小小的酒窩。這幾個禮拜,你也可以好好認識我。我的提議仍有效,當我的女朋友。不!說白一點,當我的情婦,比起雲朋或你的包養戶,我是更大的金主,未婚、英俊又有身份地位,對你而言,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敏敏站了起來,不再理他胡言亂語。
「別試著逃走或聯絡任何人。」他在背後說:「我們在群山的中央,沒有鄰居,到小鎮上,開車也要四十分鐘,幾乎是與世隔絕。我可不希望你半夜凍死在山裡。多想想我說的話,我們的關係可以隨時開始。」
敏敏用力把門一關,心中憤怒不知如何發洩。最讓她無法釋懷的,不是被誤解,也不是失去人身自由,而是邁可。不!是俞信威,她竟幾乎愛上他,為他所迷醉,結果一切都是偽裝,她就像個沒大腦的傻女孩般,為他所操縱,喝咖啡、游柏克萊、音樂會、燭光晚餐、萬聖節……,她一步步陷下去,他不知偷偷笑了多少次呢!難怪雲朋老說她是入了狼群的綿羊,不知人間險惡。以前舜潔保護她,後來是雲朋,把她變成生活上的大白癡,連好、壞人都分不清。真正觀心自省,世雄、家志的悲劇不就是她太過無知的結果嗎?如果她再精明一些,再厲害一些,就可以預防了,如果……。唉!信威對她的看法太誤謬了,她不但沒有魅力,更沒有智慧,所以四處惹禍。現在是否又害到雲朋了?
那則新聞,想必俞家人都看到了,所以信威才會出面,演了一場誘敵記。佳洛是否和雲朋大吵一頓?雲朋很少提他的婚姻,她也不太問。若在山上幾星期,能除去俞家人疑慮,她也願意。就不知信威的目的真就如此單純嗎?
她輕輕歎一口氣,走到窗前,外面是一片蕭蕭林木,落葉紛飛,紅艷雜錯,安靜清寂,一條小溪淺淺地流著,更遠是積雪的高山,藍藍帶寒氣的天空。
既為階下囚,就好好認命吧!走到梳妝台前,鏡中的她蒼白疲倦,臉有殘妝,像小孩偷偷了媽媽的口紅般,很可笑。衣櫃一打開,竟是她平日的衣服,連內衣褲都不缺,他居然動了她私人的用品,敏敏的心又激動起來。
再爭論也沒有用,只徒增羞辱而已,她已經鬧了太多笑話了。今天打信威,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發火,連在面對何家人的無理取鬧時,她也沒有如此沉不住氣,他真有辦法引出她內心邪惡的一面,讓她棄舜潔多年的教養於不顧!
她終於懂了恨一個人的滋味了。
呆坐屋內,竟也過了一個早上,除了昨夜的披薩,她什麼都沒下肚,怒火也抵不了飢渴。信威適時來敲門,她不甘不願地開了門。
「十二點,該煮飯了。」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就好像方纔的爭吵並不存在,而她只是個普通室友。
「什麼?」敏敏立即反應地說:「牢頭居然還不供應犯人三餐?」
「嘿!看你氣質優雅,溫溫柔柔,沒想到那麼伶牙俐齒,真不知你還會冒出哪些話來?!真有意思。」他調侃地說:「下回會不會連三字經都出來了?」
「碰到你,三字經也沒有用。」敏敏忍不住又說。
「好!休戰!」信威抹抹臉,有些疲憊地說:「我在這兒,還是要每天忙公事。不是我不供應飯菜,只是等我煮,恐怕我們都會餓成非洲難民,不妨分工合作吧?!」
敏敏本想一口回絕,但想想幹嘛和自己腸胃過不去。她一聲不吭從他身邊走過。
穿過客廳另一頭的轉角,有個明亮寬敞的廚房,琳琅掛滿各式各樣的廚具。打開冰箱,哇!簡直可以餵飽一隊士兵,每個空間都塞滿滿的,他真是有備而來。
「我的口味偏東,最愛吃麵。」他在走道亮一亮說,便鑽進那扇緊閉的門,想必是他的臨時辦公室。
敏敏故意掠過那大白的白麵條,想:我偏煮一大堆通心粉、馬鈴薯泥、三明治、披薩來撐死人膩死你!
用魷魚、生菜、沙拉醬,隨便弄了兩客三明治,她才放在餐桌上,信威就自動自發往椅子一坐,敏敏看了,便拿起餐盤往自己房間走。
「敏敏,何必這樣?」他的聲音不太高興,「過去幾天,證明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不是嗎?」
「那是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為人。」敏敏恨恨地說:「我巴不得以後都不要看到你。」
「你說不會再去破壞雲朋的婚姻、前途,是有誠意的嗎?」信威突然說。
「我不是『不會再』,而是『不曾』,也『永遠不會』。」敏敏強調那幾個字。
「那最聰明不過了。」信威說:「雲朋能有今日,全是靠我們俞家,沒有俞家,他什麼都不是。你若執意要擠掉佳洛,得到的不過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而已。」
「擠掉佳洛?你顯得太高估我了!」敏敏說。
「我說過,你是男人最招架不住的綜合體,句句真心。」他看她一眼,說:「我和雲朋十多年友情,感情勝過兄弟,曾經無話不談。我瞭解他,知道他有野心、有理想,只可惜缺乏後盾。是我介紹佳洛給他的,有了佳洛,他可以減少奮鬥三十年。人很清楚,雲朋愛佳洛所帶來的財富權勢勝過她的人。」
「什麼?」敏敏簡直不可思議,忍不住說:「而你竟然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們結婚?這不等於出賣自己的妹妹嗎?」
「佳洛非常愛雲朋,全世界也只有雲朋制得了她。」信威說:「我一向相信,男人對事業的忠誠度勝過對愛情的。對雲朋,我一直放心,甚至現在都如此。但碰到你,我就不敢確定了,他或許以為名利都有了,就想由你身上找回失落的愛情。他也許會為了你放棄一切,也許不會。因為事關俞家及我妹妹的幸福,我不願把賭注投在他身上,我只好來找你了。瞧,我的非常手段,也有非常合理的出發點。」
「你太自私、太猜疑了。」敏敏強迫自己不為所動,「連自己的好友和妹妹都不信任。若你深知張大哥的為人,就明白他不是背棄婚姻的人,更何況他愛子如命。你的非常手段根本是多餘。」
「我勸你別再動下山的念頭,除非我放行。」信威看她倔強,也冷硬起來,「若雲朋毀了佳洛,我就讓你和他在這世界上生存不下去,明白嗎?」
「你真可怕!」敏敏說。
「我們半斤八兩。」他短笑一聲,不客氣地說:「你對利益算得可比我精。先是江世雄,你沒有血親關係的哥哥,為你拚死拚活,可惜他不長進,只能當一輩子小混混;你後來跳入劉家志的懷中,他這人雖是江湖人物,也漸成氣候,有謀有財,不愁吃穿。但雲朋更是一塊大肥肉,讓你可以更上一層樓。現在他們一死、一坐牢,一個又前途堪憂,只有你仍安坐在這度假別墅中,有堂堂的大總裁來陪著你,不是愈爬愈高了嗎?」
敏敏真恨自己不善言詞,不能如他長篇大論,罵人罵骨子裡。她也恨自己的教養,讓她不能出惡言。此刻她寧願自己就如他所說的下賤、狡詐,可以用三字經、最卑下的粗話,回他個狗血淋頭。嘴張了半天,她只能說:
「這是你綁我來的,我完全不是自願,我巴不得離你愈遠愈好。」
「我是架好梯子,讓你順著爬。」他又露出邪邪的笑容,「我的提議仍有效,當我的情婦,會是你今生最好的選擇。」
「你……你真噁心!」
這是敏敏最凶的一句話。她又再一次被他氣回房間。天呀!怎麼辦?她一向就是溫順乖巧的人,如今碰以自幼就被調教得伶牙俐齒、口蜜腹劍的商人,她根本不是對手。信威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對好友似敵人。對敵人又似好友;他可以在談笑風生、毫無戒心的情況下,給你措手不及的一擊;又可以在針鋒相對、似無轉圓時,給你來句貼心話。他簡直沒有一分一毫可以相信,完全猜不透他內心的真正想法。敏敏有些同情起他的生意對手,和他談判一定是一場可怕的惡夢;若她是生意人,寧可站在他這一邊,而不願與他為敵。
「他一定是俞家老二,傳說像豹的那一個。」敏敏喃喃自語著。
她的生命一向讓她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如果別的女孩會如何做?投入他的懷抱?不!她不願意順服他,誰她都可以講情講理,唯有信威不行!他強迫她留在山上,她就很清楚地讓他明白她的不甘心,她要鬥到底。
她盡量避開信威,日子也平安過下來。三餐由敏敏準備,各人吃各的。信威來此名為度假,卻整日忙個不停,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樣最好,屋子內外有太多值得打發時間的地方。
木屋設備十分齊全,休閒室有一堆書籍雜誌,有時代、時尚及成套搜集的世界地理雜誌。此外,像文學性的莎士比亞全集,流行的湯恩美喜福會,到通俗的羅曼史、推理小說都有,可見這屋子原主人很愛看書。屋角還有桌球檯、撞球檯、運動器材,甚至隔一小房間放手藝方面的材料、各色布料絲線珠花,地上一籃籃是毛線及手工圖案雜誌,有一回她正在檢視,信威在身後說:
「愛用什麼,自己拿。」
反正無聊,敏敏也不客氣地做起椅墊、桌巾,反正是為木屋佈置,也歸回原主人。
早上信威會出去慢跑,敏敏就下午散步。十一月山上已非常冷,但空氣新鮮也自由地教人忍不住地想透透氣。這不是一般的遊樂區,所以山徑很不清楚,枯草蔓蓋,隨著風乾干地裂著。除了松柏,其他樹都光禿禿的,有些連樹皮都剝落,白白地閃在秋陽下。小動物很難看到,但常聽到——??的聲音,在腳旁鑽溜著。有幾次,信威叫她別走太遠,因為,隨時會下第一場雪,地上覆著昨夜留下的霜花,細細晶瑩,是雪的使者。
木屋前可眺望山谷,樹一棵棵枝椏向天,形成很荒漠的劫後景象。遠山有已覆雪的,皆灰褐連綿,不再蒼綠,有幾處顏色特別乾焦,是夏天火焚的。只有回山的公路依然不變,切穿一山又一山,到達木屋,再往更高處,至今她沒見過一輛車子,雪季時,想必整條路都封起來。
第一個週末,他準備下山拿信件和採購,邀敏敏同行。
「你不怕我求救嗎?」敏敏問他。
「你的證件、信用卡都在我這兒。」他胸有成竹的說:「況且山下人知道我,你若求救,他們最多當成情人口角,不會多管閒事的。」
「你都計劃好了,不是嗎?」她說。
「當然!」他故意揚起眉說:「不但算準你得乖乖聽話,還算準雲朋正沉醉在妻子兒女的天倫之樂裡,事情總脫不出我的手掌心。」
「根本不必算。」敏敏說:「一切本來就是你庸人自擾。」
「是嗎?」信威嘴角一揚說:「我從來不相信男女之間有什麼純友誼,何況雲朋如此為你奔波往返,更教人不得不起疑。」
「你為什麼老把人心想得那麼齷齪不堪呢?」敏敏忍不住說:「這社會仍有許多施恩不回報的人,像張大哥就是。」
「你是騙我,還是騙自己?」信威眼帶譏諷地說:「人心本就齷齪不堪。像我就對你充滿不正經的念頭呢!」
敏敏再回也只有一句「噁心」,她乾脆閉嘴。信威一身皮夾克、牛仔褲和棒球帽,狀似無辜地等在他吉普車旁,敏敏只好被迫上車,並努力不理會他的嘻皮笑臉。
環山公路左彎右拐,驚險萬狀,比北宜公路更可怕好幾倍,有一段就像蓬蓬裙,一卷接一卷,在山腰起伏著,開著都以為要直衝山崖,連一向愛耍帥的信威,也回到近中年的穩重,步步都十分小心。四十分鐘車程,從頭到尾就他們一輛車,人煙果真稀少。
山谷底下有一小鎮,小雖小,卻五臟俱全,一條街包含著全部的民生用品,有加油站、雜貨店、藥局、郵局、餐館,甚至洗衣店、書店……。一路上,信威都放她四處自由看看,反正她插翅也難飛。
辦完正事,信威推門進一家意大利餐廳,敏敏只好相隨。
「你煮了一星期的飯菜了,我該慰勞你才對。」他說。
這人!真是不按牌理出牌,對她極盡人格侮辱的能事,現在竟要請她吃飯!
天很快便黑了,桌上淺青色雕一朵紅玫瑰的燈亮了,在蠟燭形狀中發出淡淡的光。音樂輕柔地蕩,很有情調。敏敏感覺他一直在看她,她就是固執地不望他的方向,想當他不存在。
「你幾乎是我看過電最的女孩。」他低低地說:「你使我想起那句話,濃妝淡抹兩相宜。」
敏敏專心吃她的魚排,一刀刀切得四四方方。
「有時看你很平凡,怎麼不到一秒就可以變成絕代佳人?太奇妙了。」她愈不理,信威就愈要逗她,「怎麼,有沒有動心要當我情婦呢?」
敏敏放下刀叉,嚴正地說:
「我所知道的情婦是濃妝艷抹,香噴噴的,又嬌又嗔,既能交際應酬,又可以唱歌跳舞,我像嗎?」
「你忘了說床上功夫一流。」信威笑了出來說:「那種女人,滿街都是。你這種的我倒沒見過,受過高等教育,高雅出眾,多才多藝。既美麗貼心又應對得體,既應付男人的肉體,又滿足他的心靈需要,正是古人所稱頌的紅粉知己。」
「你難道沒聽過『妻子』兩個字嗎?」敏敏回嘴,「你說的倒像妻子,我沒聽過這種情婦。」
「妻子?」他冷笑說:「我的經驗之談是,當了妻子,就不再是紅粉知己了。」
敏敏強忍住好奇,不想往下談,尤其不想知道他的愛情與婚姻。事實上,眼前的信威瀟灑出眾,他真適合穿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顯出他挺拔的身材,再帶一抹笑意,連美國侍女都大送秋波,表現慇勤。
奇怪,她也看過不少男人,這才初次發現男人也可以好看,雄性的氣宇軒昂也能教人著迷。敏敏忍住內心不安的情緒,不該胡思亂想的,她必須對信威保持最遠的距離。敏敏心無二用地,把魚排、沙拉、小麵包、飯後甜點全部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渣渣。
隔天,他們受邀去三十分鐘車程外的一個牧場做客。
「約翰和潔西是我在哈佛的同學的父母,這個度假木屋就是他們的。」信威警告地說:「他們人很好,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友,希望你別惹是生非,給他們帶來莫名其妙的困擾。」
「做壞事的是你又不是我。」敏敏怏怏地說。
「你想求救嗎?」信威恫嚇地說:「記得!他們認識我多年,對你卻仍然陌生。你若輕舉妄動,只有自取其辱、自討苦吃而已,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敏敏本想頂嘴嚇嚇他,但出醜一向是她最不喜歡的。約翰和潔西是陌生人,她不願他們牽扯進來。只是不懂,他為什麼要強迫她去?
牧場在另一座起伏較平緩的山區,荒草連天,散佈的牛羊不多,大都被趕進一排排有暖氣的房子裡過冬;倒是不少馬匹仍在外吐氣奔跑,模樣高大駿美。
坐落在牧場中央的兩層殖民型式的住屋,蓋得十分有架式,一旁還附著車房倉庫。一棵覆在屋頂的大樹,葉落光了,很清楚看到大樹椏間一個端端整整的樹屋,大概是孩子小時候遊玩的地方吧!
外面天地雖有冬來的蒼涼,屋內卻火光嗶剝地十分溫馨。約翰及潔西夫婦年紀都在六十上下,發已半白,臉被山風吹紅,身體矯健舉止爽利,兩人親愛來親愛去,彼此開對方玩笑,看來十分恩愛。信威和敏敏英文都很流利,馬上和他們打成一片;為了他們,潔西把家特別佈置一番,並拿出祖傳的沙拉醬、牛排醬,讓大伙吃得讚不絕口,賓主盡歡。
嘗完齒頰留香的大餐後,他們在壁爐前喝咖啡,吃潔西拿手的肉桂蘋果派。
「記得以前傑生帶邁可一群同學一塊回牧場過暑假,可真熱鬧呀!」潔西提起兒子,兩眼發光,「有一次他們在山上紮營,遇見狂風,弄得人翻馬仰,連內衣褲都被吹走了,沒見過那麼好笑的事。」
「是呀!馬回來了,他們倒迷了路,還衣衫不整。」約翰大著嗓門說:「一副狼狽像,還自稱天之驕子呢!哈!哈!哈!」
一邊聽著約翰、潔西說舊事,敏敏發現信威一直在觀察她,像在挑什麼毛病般,表面很輕鬆,卻是十分警覺專注。她看得出信威很敬愛這對老夫婦,沒想到一向目中無人、態度狂妄的他也有敬老尊賢的一面。
客廳角落立著一架鋼琴,用花及手染紗巾裝得很美。潔西彈幾首西部民謠,並問敏敏會不會。也許是氣氛使然,敏敏沒有拒絕,自從舜潔生病怕吵,她就很少碰琴。今夜一觸琴鍵,往日單純無憂的少女回憶如潮湧來,她彈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在月光下,樂聲輕揚,她也如月中精靈,帶人進入一個夢境中。表演完,大家都拍手叫好。
「你是專業鋼琴師嗎?」潔西親切地攬著敏敏說。
「不!只是一個嗜好而已。」敏敏回答。
「真可惜。」潔西說。
夜深了,兩人告辭出來。外面近乎冰點,靜靜的谷中,月特別圓,山特別高,像另一個世界。上了車,信威忙開暖氣,車燈射出兩道光芒,幾隻牧羊犬、獵犬興奮地吠著。
開了一段路,信威打破沉默說:
「他們喜歡你。你就有本事讓人喜歡,不管你那不堪的過去,扭曲的觀念,沒道德感的作風,你看來仍像個毫無瑕疵的天使。」
「你就要破壞今晚美好的一切嗎?」敏敏生氣地說:「我已經忍受你不人道的待遇,還必須聽這些人身攻擊的話嗎?」
「會彈鋼琴?」他恍若未聞,又繼續說下去:「你又怎麼學的?是誘惑哪個音樂老師嗎?」
「停車!停車!」敏敏叫著,便去搶他的方向盤。
車子歪到一邊的草堆中。她跳下車,不顧刺骨凍人的寒風,一直往前走,信威一步上來抓住她。
「你不要命了?!」他命令地說:「上車!」
「我寧可在外面凍死,也不要和你再多待一秒鐘!」敏敏牙齒打顫,雙手掙扎地。
「隨便你!」他放開她,沒幾秒又說:「好!好!我不再提那些爛帳,小姐可以上車嗎?」
「你不可以開口,一句話都不可以說!」敏敏倔強地說。
「你……」信威咬著牙,最後說:「好!現在你可不可以移尊大駕,請上車了?!」
兩人一路不再對話,在蜿蜒的山路中,車內的氣氛一直十分凝重。突然信威緊急煞車,敏敏的腰被勒得好痛。車燈下一隻花鹿張著黑靈的大眼望著他們,然後一溜煙跑掉。
「你有沒有怎麼樣?」信威問。
「我很好。」敏敏又加一句,「請閉嘴!」
接下來路程及回木屋後,兩人都不說話,像賭氣。
那夜,敏敏睡得很不安穩,也許是琴聲所勾起的情緒,與信威在車上的爭吵,加上小鹿帶來的意外,還有近日的種種遭遇,讓她惡夢連連。她感覺一隻小鹿死在她懷中,血流一地,還睜眼看著她,說出一句人話,「我死了嗎?」
敏敏開始尖叫起來,她想放開小鹿,它卻緊纏著她——。直到一雙手輕搖她,小鹿才消失。敏敏醒來,張著茫然的眼睛,依然恐懼。信威披著深藍睡袍,坐在她床邊。
「我沒有害死他……」敏敏情緒猶在夢中。
「敏敏?」信威叫她。
「對不對?」她抓住他的手,她的冰冷對他的灼熱。
「你好冷,是不是生病了?」他摸她的額頭,也是冷冷的。
敏敏一直發抖,信威本能地擁她入懷,在只有月光的室內造成一股親密的氣氛。他不再語中帶刺,她不再頑固冷漠,就一個男人及一個女人,互相保護著、慰藉著。他輕吻著她,由柔柔的髮絲到軟軟的唇,溫柔婉轉,從來他對女人只有予取予求,不曾有過這種呵護之心,他討厭多愁善感的女人,但敏敏……
她實在好軟好香,肉體的接觸使信威情難自禁,畢竟他已幾星期沒碰女人,他一向是慾望很強的男人……。他的吻更深入更迫切,直到敏敏完全清醒,開始掙脫。
「走開!你在做什麼?!」她用力推開他。
親愛的感覺消失了,信威仍很亢奮,他壞壞地說:
「我在接受你的招喚呀!」
「走開!」敏敏大聲說。
「你很清楚被挑起慾望的男人是最危險的。」他全身壓在她身上說:「而一個女人挑逗男人,又半途而退,是最可惡的。」
「你胡說什麼,你根本不該進我的房間,走開!」敏敏手腳並用想擺脫他,他身體驚人的熱,連她也覺如火焚。
「當我的情婦!」信威邊索吻邊說:「我會給你比台北、柏克萊更豪華的房子,我會給你一架最名貴的鋼琴,我會送你價值連城的珠寶……,我會為你買空香奈兒、聖羅蘭的名店……」
「我不要,我只要你走開!」敏敏避開他的唇。
「若我不走開呢?」他在她的耳邊呢喃著。
「難道你要強暴我嗎?」敏敏說。
他停下來,臉上表情大變,彷彿她長出一對犄角般瞪視她,他下了床冷冷地說:
「我俞信威從不需要強暴女人。」
他用力關上門。室內恢復平靜,只有回聲在她耳內響著,她身上還留著他的味道,真不知道一切如何開始的。她從未和男人如此親近過,而這男人是她最恨的,她除了困窘震驚,並沒有什麼厭惡不潔之感,這究竟怎麼一回事?而他像受了傷的獅子般離去,她為何還覺一絲抱歉呢?她愈來愈不懂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