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芳在陽台的小暖房裡哄著小立睡覺,玻璃外是一彎朦朧的月,星子在層雲厚煙下,只能看到欲明欲滅的兩、三顆。玻璃內是翠綠的植物,點綴著淡雅的花朵,她喜歡這樣,沒有名貴的花,沒有濃郁的香味,只是舒暢人心的健康花卉。
這是雙月花坊的設計,她和姊姊都非常喜歡那位柔得似水的女老闆沈月柔。
小立張眼望了她幾次,大大的眸子終於不支閉上了。
「再過一陣子,阿姨就抱不動你啦!」盈芳換個姿勢說。
客廳內,信威、敏敏和雲朋仍在討論舜潔基金會上半年的財務報表,文件攤了一桌一地。
盈芳悄悄地走過,進入主臥室,把小立輕放在他淡藍色的小床上。一歲半的孩子,雙頰仍胖胖鼓鼓的,又俊俏又逗人愛,她左瞧右看,半天還捨不得離開。
「小立睡了嗎?」敏敏小聲地出現。
「睡了,到夢裡去叫周公了!」盈芳用唇形回答。
敏敏癡愛地看著兒子,又將已嚴密的被褥再蓋一次,才關上一旁的大燈,只留夜燈的室內,更加柔和如夢了。
盈芳正要往外走,卻眼尖發現梳妝台上的紫晶水仙不在原處了。
沒有流亮的紫,凝睇的動人光影,那一塊地方似乎特別黑暗。
盈芳驚恐地問:
「紫晶水仙怎麼不見了?」
「前天信威的大嫂借去了。」敏敏不慌不忙地回答。
「她借去做什麼?她怎麼知道你有這寶貝?」盈芳迭聲再問,口氣不很愉快。
「噓!你會吵醒小立。」敏敏輕輕推妹妹出丟,又合上門才說:「她是在小立一週歲慶生照片上看到的。她又聽說紫水晶有靈氣,能改運治病,所以就借去了。」
「她生病了嗎?」盈芳問。
「沒有。我想是改運,但又不好意思問她。」敏敏說。
「姊,你的好心毛病又犯了。這可是你和姊夫的定情信物,你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借人呢?」盈芳批評說。
「那原本就是身外之物,而且大嫂來借,我能說不嗎?」敏敏說。
「姊夫有沒有生氣?」盈芳抱一線希望問。
「他才無所謂,說有我就夠了。」敏敏笑著說。
是呀!他們是有情人,神仙眷屬,就以彼此最重要。
盈芳內心仍是悵惘,忍不住嘀咕說:「我真看不出堂堂俞家大媳婦,有什麼運要改的?
再說,紫晶水仙附了三滴血,還能帶來好運才有鬼呢!」
「別那麼小心眼了。」敏敏拉著妹妹說:「快來幫我們核對支出吧!我都一個頭兩個大了。」
盈芳接下一份帳日表,正要計算,忽然想到一件該辦的事,忙清清喉嚨說:「呃,各位,我和劉家志訂婚了。」
三雙眼睛瞪著她,一個比一個大,彷彿看到尖山拔地而起,世界再沒有的怪景像。
信威先甩甩頭,問:「我有沒有聽錯?你說你和劉家志……呃……訂婚?」
「沒有錯,我和他訂婚了。」盈芳亮出手上小小的心型K金鑽戒說:「這就是我們的訂婚戒指。」
「你們……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怎麼都沒有看出一點徵兆呢?」敏敏的聲音不曾提高,但臉色有些蒼白。
「我不是早說過嗎?不和劉家志畫清界線,遲早會出問題的。」雲朋神情凝重地說:「果真是一顆煞星煞到底。五年前他害你走投無路,五年後竟誘拐盈芳去當他的黑道夫人。如果你早聽勸,這些都可以預防的。」
「我也不知重複多少遍了,敏敏就是不相信。」信威說:「她老認為劉家志秉性善良,是個人才,可以像兄長一樣尊重,沒想到他對盈芳有這種可怕的不良居心。」
「我還是不懂!你不是幫他和文佩湊對嗎?怎麼會變成你和他?太教人意外了。」敏敏仍在震驚中。
「你總算看清劉家志的真面目了吧!」信威一旁說。
「他終究對何家龐大的財產有興趣。」雲朋接著說。
「盈芳,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敏敏憂結著眉問。
他們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字字刺心,把盈芳要進一步解釋「訂婚是假」的意念都打消了。她沒想到這個宣佈會造成如此大的反彈,更沒想到這麼多年來,看似接受家志的信威和雲朋,心裡仍對他存著極深的偏見和輕視;而敏敏,一向最說家志好話的敏敏,在這節骨眼,仍然選擇了懷疑及排斥的立場。
他們對家志實在太不公平了!
「我怎麼會開玩笑呢?戒指都在我手上了!」盈芳太氣了,說完兩句就接不下去。
「盈芳,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考慮清楚了嗎?」敏敏的眉皺得更深了。
盈芳內心有一股龍捲風,無處宣洩,她無法回答姊姊的問題,只狂嘯著說:「你為什麼要反對他呢?你不是一直說他努力、負責、上進、講義氣又重感情嗎?你不是一再強調他對我有好處,鼓勵我尊敬他,和他做朋友嗎?現在我想嫁給他,又有什麼好不可思議,大驚小怪的呢?」
「盈芳,你姊姊反對的不是劉家志這個人,而是他的人生態度和生活背景,和我們都太不相同了……」信威試著說。
「你是說他出身貧困,沒有財勢逼人的老爸,讓他耀武揚威嗎?」盈芳憤怒地說:「別忘了,我也是來自那種骯髒的下層社會,但我從不忘本,也不會仗勢欺人、嫌貧愛富到認不清楚自己是誰的地步。」
「我們不是嫌劉家志的出身,你看看我,你忘了講我,我也是從貧民區出來的;甚至是你姊姊、你姊夫,沒有誰比誰高貴。」雲朋維持一張冷酷的臉說:「我們只是說他黑社會的背景,從搶劫、聚賭、勒索、殺人、圍標,到現在仍替北門幫做事效勞,儼然是他們的明日之星,下一代的幫主。這些不清不楚,如定時炸彈的複雜關係,你能忍受嗎?如果你能忍受,又能掌握嗎?」
果真是名律師兼市議員的一張利嘴,說得盈芳直跳腳,最後也只能回駁一句說:「所以我才要跟他結婚呀!一旦結了婚,家志就能夠脫離北門幫的是非恩怨,真正走回人生的正途了。」
三雙眼睛再一次像銅鈴般瞪著她,信威首先發話說:「這就是你要嫁給他的原因嗎?盈芳,你太天真了!黑社會是個大染缸,有去無回的黑洞,到時候你不但不能拉他一把,反而會和他一起沉淪,你知道嗎?」
「你是要以你自己去阻止家志娶程玉屏嗎?」敏敏幾乎觸到真相,「這絕不是結婚的理由呀!」
「信威說得沒錯,嫁給劉家志只有沉淪,而且我還懷疑這根本是個陰謀。」雲朋精密訓練過的頭腦,又開始織網。「程子風不是一直想和我們攀交情嗎?上回為了高雄的那一批建地,他又請客、拜帖、遊說的,煩不勝煩。如果盈芳嫁給家志,成了他的義媳,不就成了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親家嗎?」
「你們都弄錯了……」盈芳急著說。
「沒有錯,事情或許就是程子風一手策畫的。」信威打斷盈芳的話說:「據說程子風想出來競選下屆立法委員,他那選區的最大對手就是議堂有名的『女神龍』何詠安,到時他就可以把這門姻親關係拉到十萬八千里遠了。」
敏敏嚇白了臉,舜潔有個官至部長的大哥何舜淵,詠安就是他的女兒,也算是敏敏的表姊。如果何家因此而沾上北門幫,以他們保守剛正的作風,一定很難諒解的,但她目前最關心的還是妹妹。
而盈芳只憤怒地叫著:「不要給我扯什麼建地、生意、政治或選舉!我和家志之間是很單純的,是我要嫁給他,他不願意,我強迫他的,還押他去買戒指,你們還能說他有陰謀嗎?」
這一回,是三個張大的嘴,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若要說有陰謀,那是我的,我要幫忙家志。」盈芳繼續慷慨激昂地說:「而且只是訂婚,純純粹粹的訂婚,還不一定會走向結婚禮堂呢!看你們說得那麼醜陋!」
「盈芳,婚姻不能當兒戲呀!」敏敏苦勸著。
「你是在玩火。」雲朋沉重地說:「即使是訂婚,程子風都能變出花樣來。」
「為劉家志這樣做,值得嗎?」信威憂心地說。
「你們不要再說了!反正我決定了,沒有人可以把我的訂婚戒指摘下來!」盈芳說完便沖大門。
她在黑暗中憤怒的走著,一心為家志委屈。這世界上,除了她,沒有人真心要幫助他。
瞧!她只不過要求一點做戲的支持,就鬧成這種結果。如今不管真訂婚或假訂婚,都沒有差別了,反正高貴的俞何兩家都怕沾到一點腥臭。
難怪家志老說自己是一匹孤獨的狼,在陣陣的圍殺中,也只能發出悲鳴的聲音呀!
第一次,她不覺得他是怪胎,而且有為他哭的衝動。
※ ※ ※
北門堂燈火通明,笑聲晏晏。程子風帶著幾個義子和手下在喝茶聊天,當然用的不是潮州茶具,而是一般的老人茶組。
有幾個人已不甘寂寞,架起賭桌在玩牌了。
程子風一提到立委選舉,話就特別多,也格外興奮。他這個從魚市場一窮二白出身的小混混,能有今天的局面,也真值得驕傲。回顧一生,他沒啥好抱怨的,唯一的遺憾是,三個大小老婆,竟沒生出個兒子來,五胎都是沒「種」的千金。但他也看開了,反正被人罵太多「絕子絕孫」的話,算是他的報應吧!
不過他也不是隨便向命運低頭的人,五個女兒可招五個女婿,他有本事把半子,變成五個完完全全的兒子。
想到此,他把眼睛瞄向他最小,也是最寵入心的關門義子。家志正喝著茶,玉屏擠著他竊竊私語。這兩個男的俊挺、女的美艷,不正是珠聯璧合的郎才女貌嗎?
呃,或許玉屏離過婚,又有些幼稚嬌縱,是差了一點……如果家志真的不情願,他還有老五,只是雁屏年紀還小,難伺候的程度是姊姊的好幾倍,連他這橫眉豎目的老爸都要舉雙手投降,何況是年輕的家志呢?
這時,他的另一個義子蔡明光坐到玉屏的旁邊,破壞了他的幻想畫面。他忍不住高聲說:「家志,你和玉屏那麼卿卿我我,什麼時候要向她求婚呢?」
全場有兩秒寂靜,接著大家鬧熱起哄,只有蔡明光一臉的怏怏不樂。
「對呀!你們該請喝喜酒了!」有人吹口哨說。
「那要看他負不負責呀!」玉屏忸怩作態的說。
家志知道事不宜遲,他深吸一口氣,說:「對不起,要讓大家失望,因為我已經訂婚了。」
如丟出一顆手榴彈,炸啞了所有的聲音,連如火如荼拚鬥的牌桌,也停頓下來。
子風臉色鐵青,暴跳著說:「你和誰訂婚了?」
「江盈芳。」家志不自在地說。
人人期待一陣如雷的狂罵急吼,但子風的手僵在半空中,臉由青轉白,又到充血的紅,然後凸暴的眼瞇起,一張嘴彎了起來,戲劇性地化為笑容。
「媽的!我沒白養你,你終於幫我攀到這門親了!」
眾人尚未回過神,就聽見玉屏哭嚎著嗓子說:「什麼?你竟然贊成他們訂婚?」
「當然呀!家志能娶到盈芳,等於娶到了俞家和何家的財經政治地位,正好可以提高我們北門幫的形象呀!」子風得意地說。
家志急著搖頭,盈芳姓江,和俞何兩家都沒有直接關係啊!他想著要如何委婉暗示時,玉屏早拔高聲調哭鬧說:「那我怎麼辦?家志應該是我的呀!」
「誰教你是我程子風的女兒呢?」子風走到蔡明光身邊拍拍他的肩說:「不過也不錯,你還有明光可以嫁呀!」
「我才不要嫁給他呢!」玉屏跺著腳說。
「那你們兩個就去商量啦!反正家志是盈芳的。」子風過來攬住家志的肩說:「來,我們去討論如何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北門幫三個字一定要金光閃閃,總統和院長們的紅布聯都不可少,何家那邊八成有部長級的賀客……」
家志愁容滿面地隨子風進入裡間的私人辦公室。
幫主一離開,外面的人又渾哄起來,都是針對玉屏和蔡明光。
「你們再說,我就一個個把你們的嘴縫起來!」玉屏衝到蔡明光面前,惡狠狠地說:「尤其是你,瞎了狗眼,聾了狗耳,竟敢動你老娘的歪念,你去死啦!」
她說完就開始摔茶杯茶壺,遠的近的都難逃「毒」手,連賭桌上的人都不例外。最後她脫下腳底厚重的高跟鞋,用力一扔,一隻打到神壇關公的臉頰,一隻則敲到「北門幫」三個字,再直直落地。
現場眾人奔逃,只剩玉屏站在原地,全身發抖著。她自幼要什麼有什麼,天地都不怕,除了小妹雁屏煞氣太重不敢招惹外,任何人她都不讓,她怎能敗在江盈芳的手下呢?
哼!那個不知死活的女人,竟敢搶她的男人,就該嘗嘗她北門幫四小姐的厲害。她要整得江盈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下地獄都沒有臉見人!
※ ※ ※
盈芳從醫院出來時已經十點了。照顧李媽媽的看護七點就交班,淑美不見人影,兩個多小時後才姍姍來遲,還濃妝艷抹,邊修她的手指甲。
盈芳也懶得講什麼,只說了幾項醫生交代事項,就背著皮包走出來了。
外面的空氣清新許多,即使是漆黑的夜,也比病房內的慘白日光燈活潑有生氣。
她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四方顧望,有點期待家志來接她,但沒有,他大概又被工作絆住了。
他們訂婚四天,戒指也帶了四天,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改變。敏敏找過家志,知道一切是權宜之計,不反對,也沒有贊成的態度,而程子風那裡也過了關。
但,家志的心情並沒有比以前更輕鬆。
盈芳不想考慮太多,先應付程玉屏再說,下一步就是勸家志脫離北門幫了。
她伸直手指,在眼前亮了亮。心形的瑩白鑽戒,閃著細緻又怯怯的光彩,像天上採擷下的星星。嗯,真奇怪,那時隨便挑的戒指,怎麼會愈看愈美麗呢?
正如她此刻的心惰,愈來愈振奮。
一蹦一跳,她步行回家。有的路段很黑,是家志多次警告的不宜夜行之路。管他呢!誰教他不來接她!
公寓附近正有一整排房子改建,泥水橫流,板架滿地,連路燈都故障了。五月的夜並不冷,但走到這裡,老有陰風慘慘的感覺,原本一顆無所謂的心,也警惕起來。
當她看到兩個人從蒙暗處朝她走來,就知道情況不妙。果真夜路走太多,碰到鬼了。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回頭往另一端走,結果那裡也出現兩個人,把一條窄窄的巷子堵死。
唉!她的運氣可真好,竟要以刀光血影來結束這美麗的一天!
她摸摸皮包中的刀,自從上次拜訪過李媽媽的家後,她都習慣帶上兩把,或許可以當個左右雙刀妹。
可是一對四總是吃虧,如果家志在就好了。
「哼!不要他的時候,像黏皮糖;需要他了,就不知死到哪裡去了!」盈芳暗咒著。
也有可能這四個人不是針對她,但看起來她是錯的。如果面對現實,用武力蠻幹,對她並無好處。
盈芳靈機一動,鑽進工地。這地方她來過幾次,因為敏敏有意幫她買一間新公寓,內部的格局雖不很熟,但總比外面那四個笨蛋好。
她躲在鋼筋木板的暗處,見那些人在搜尋。
「媽的,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抱怨的聲音響起。
「找呀!就這麼小的地方,她能躲到哪裡去?」有人說。
範圍雖小,但因為地上都是鐵釘木屑,處處都難走,他們沒多久就顯出不耐煩。
「真夠蠢了,竟找這種地方來動手!」又有人說。
「江盈芳,你快出來吧!你不能躲……」
「噓!你他媽的別說名字好嗎?」另一個人說。
他們知道她是誰?所以是有預謀的?盈芳心一沉,牙咬得死緊,不是一般宵小混混,她要格外小心。
有一個歹徒走到她面前,背對著她。既是存心來找麻煩,盈薦下手也不留情,拿了一條鋼筋,使出空手道破磚之力,往他背後擊下。
那人慘叫一聲,狗爬式地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這一下驚動另外三個人。盈芳輕悄地繞到左邊樑柱後,趁他們尚未發現她,又一記鋼筋棒,把最靠近她的倒霉鬼打得哀爸叫母的,跌到台階底。
但她也同時爆了光,剩下的兩個人一起撲上來,盈芳被奇大的力氣箝制住,人摔了一跤。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她凶狠地說。
「沒什麼,玩玩你而已。」有人壓住她的上半身說。
冷靜!冷靜!盈芳不斷強迫自己,但往日被人觸碰的噁心感又回來,像渾身在臭水溝裡,爬滿了蛆樣的蟲。
「你們要強暴我嗎?」她掙扎地吼叫,想去掉那些肥白的蛆。
「正是。」另一個人要剝她的褲子,「事實上是輪暴,一個接一個,讓你爽死!」
從未有的憤怒,如千年火山轟爆!
他們竟敢動她?碰她的肩、摸她的腿、觸碰她的身體……那些牛肉場的淫客,人面獸心的叔伯,無所不在的變態狂,都一起對她猙獰笑著。
她要撕破他們的臉,砍斷他們的手,再徹底閹了他們!
盈芳厲聲而叫,四肢齊發,以從未有的大力氣,抖掉那兩隻禽獸。他們還在驚愕中,她的兩把刀出鞘,亂砍亂殺,眼中露出瘋狂的凶光。
「哎喲!我慘啦!四小姐沒說她有武功呀!」一個被劃好幾刀的人說。
盈芳浸在血腥味中,一聽「四小姐」,更是全身肌肉緊繃,熊熊怒火直燒眉頂。她右腳一踢,有人落到積水的地下室,哀嚎不斷。
剩下最後一個人,手腳都是血,她從後面死掐他的脖子,兩沿刀鋒齊上,嚇得那人簌籟顫抖。
「是程玉屏那個賤貨叫你們來的嗎?」她大吼。
「是……是……」他感覺那刀的冰涼。
「你們是北門幫的嗎?」她手臂箝得更緊。
「是……是……」他脖子都快折斷了。
「你們知道我是劉家志的未婚妻嗎?」她聲音極冷。
「知……知道。」他怕透這個女人了。
「你們不怕他生氣嗎?」她心中已沉得如一塊冰。
「四小姐說……沒關係。呃,一切有她,呃……她逼我們的,我們不來就會很慘……」
他跪下說:「求求你,饒了我,我再也不敢惹你了……」
「報上你們四個人的名號。」她冷硬地說。
「我……我……」他遲疑著。
「如果不說,我就把你劃成你媽都認不出你的屍體來!」她輕輕一按刀鋒,血流了出來。
「痛呀!我說!我說!」那人結結巴巴的回答:「先前兩個被你打昏的是阿標、蔡蛋,掉到地下室的是天狗,我……我是阿龍……你不會報復吧?」
「我只要程玉屏,她正在等你們的消息吧?」她的刀仍沒有放鬆,用毫無人氣的聲音說:「她人在哪裡?」
「在少主那裡。」阿龍說。
「劉家志?」她睜圓眼問。
「四小姐是這麼說的,她叫我們辦完事打電話到少主的家。」阿龍設法避開刀鋒。
盈芳一掌推開阿龍,他摔了七、八里遠!
她無法再忍受了,她在此地受人凌辱,家志竟和程玉屏在一起!那麼晚了,一對孤男寡女能做什麼?
他不是和她訂婚了嗎?竟還被那騷貨牽著鼻子走,連未婚妻都無暇保護!難道……他真貪戀程玉屏的秀色可餐嗎?
那些殺千刀的臭男人,天下的烏鴉果真是一般黑呀!
盈芳衝出工地,手臉是血,衣服撕破,心中有千萬恨。但她也夠陰毒冷靜,先踅回家換掉這一身的不堪入目。
她寧可死,也不願任何人看到她這「殘花敗柳」般的淒慘景象。
※ ※ ※
家志不耐煩地關上電視,對著玉屏說:「十二點了,我送你回家。」
玉屏斜躺在沙發上,露出撩人的姿勢。她瞟一眼鐘,慢條斯理地說:「人家肚子還疼嘛!一站直就想吐。」
今晚義父在附近有個喜宴,才一半玉屏就一副腸絞痧的模樣,硬要到他這裡來休息。
「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再不好,我看最好送醫院。」他沒好氣地說。
「不要啦!再等一下下嘛!」玉屏噘著嘴說:「難道你不喜歡我陪你嗎?」
家志正要回答,外面有人輕輕敲門,一聲聲如游絲,他深覺奇怪,都半夜了,會是誰呢?
打開門,盈芳站在那裡,面色雪白,眼眸並不看他,幽幽的,彷彿夢遊般,掉了三魂七魄。
「盈芳,你怎麼了?生病了嗎?」家志擔心地問。
她並不回答,只往客廳走,看到玉屏,立刻變了臉色,整個人像張揚的刺。而玉屏原本病痛得不肯起身,一見盈芳,竟然跳了起來。
家志尚未弄清楚,盈芳就一巴掌擊出,還送上所有的拳頭拳腳,一記記俐落地往玉屏身上打。玉屏左右閃不過,挨了好幾下,直抱頭哀叫。
「打死人啦!她瘋了,要打死人了!」玉屏哀嚎不已。
盈芳一句話也不吭,就是拳打腳踢。家志沒看過她那樣子,彷彿要殺人般。他阻止不及,只好擋在玉屏前面,替她接過幾拳。
「盈芳,你冷靜點,告訴我怎麼回事好嗎?」他抓住她的手說。
「你問她,你問她,看她做了什麼好事!」盈芳用力咬著家志的手臂。
他一痛,彎下腰來,一排齒印出血。
盈芳又撲向玉屏,這次更不容情,指甲往她臉上抓,一拳揍出她的鼻血。
「血呀!血呀!要殺人了呀!」玉屏恐懼她哭叫。
「是的!我要殺你!」盈芳由皮包拿出小刀說。
「盈芳,住手!」家志由背後抱住她,緊緊箍著,像要擠出她的五臟六腑。
「問她做了什麼!」盈芳掙扎不出來,淒厲地叫著。
玉屏見自己安全,馬上捂鼻回嘴說:「我哪有做什麼?家誌喜歡我,深夜招待我,你就狠成那樣,愛男人也不必愛得像花癡!」
盈芳咒一聲,動得更厲害,撞痛了家志的肋骨。
「你還說!」家志罵玉屏,「你還不快躲進房間!」
盈芳眼睜睜地看著仇人關門下鎖,眼睜睜地看著家志與對方同聲一氣,心像破了一個大洞,所有寒冷、孤立與無助不斷挖著掘著,彷彿要穿透她。
「你居然幫著她!」她恍如陷入鐵夾的動物,無望又痛苦地叫道:「你果真心向著她!」「我沒有幫她,也沒有心向著她。」盈芳的憤怒令他不安,手不自覺地放開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衝動……」
「好!好!我總算認清楚你!我們從今天起一刀兩斷!」她把戒指丟向他,人往門口走。
「盈芳,別這樣。」他急慌了,拉住她說:「如果你是為玉屏深夜逗留的事,我可以解釋。她在附近喝喜酒,因為肚子痛,所以……」
「她根本沒有肚子痛,她是在等……」盈芳突然感覺到一陣窒息的心痛,再也說不下去,只低低命令,「放開我!」
「不!你這個樣子,我不能放!」他堅持著。
「好,那我就用刀斷。」她說著,拿刀刺他的手腕。
他可以躲開,但因為遲疑,手臂劃過一道細長傷口。
盈芳的刀掉到地上,淚模糊了眼,轉身就要離開。
「盈芳!」他按住流血處,仍要擋住她。
「你需要再來一刀嗎?」她退到門外,人在陰暗中。
「我十刀都給你砍。但你要判我死刑,也該有個理由吧!」他咬著牙說。
「她,就是理由。」她指著臥房,再指著他說:「還有你,還有該死的北門幫!」
他一步向前,她的第二把刀就飛出來,但她故意偏歪一邊,家志輕易閃過;然而巧中之巧,飛刀恰恰射向出來看熱鬧的玉屏,她的大腿被刺了一個洞,血噴湧而出。
「呀!」玉屏痛得倒地,「殺人了!殺人了!」
盈芳冷冷地看著她,沒有一絲慌亂,走之前只說一句:「果然是報應不爽!」
家志愣住了,一邊是恩人的女兒,一邊是盈芳,他想追下樓去,但玉屏流了一地血,還哭喊道:「我快死了!快送我上醫院!」
對面鄰居聽到騷動,望向門內,看到血,也驚慌的說:「要不要報警?要不要叫救護車?」
警察來就麻煩大了。家志當機立斷,先放下盈芳,來安撫玉屏,免得事情鬧開,三個人上報,成了爭風吃醋的男女主角,會影響到何家及舜潔基金會的名譽。
大街上盈芳踽踽而行,夜實在淒涼,她的步伐也愈來愈無力,到必須貼著牆走的地步。
所有憤恨發洩後,心是疲累的空虛,身體的傷害也一一擊向她脆弱的神經。
那四個人意圖輪暴,如果她不帶刀,又沒有武功,不會保護自己,如今不就傷痕纍纍,甚至死狀淒慘地躺在那無人的荒地嗎?她無法想像被施暴、蹂躪、戳戮……種種毫無尊嚴的凌辱……
超過腦子所能忍受的限度,就成為空白無形的痛楚。
她站在街角,望著空曠的街,如世界末日。突然有摩托車聲傳來,遠遠她就知道是家志,騎過她眼前,後座是抱著他的程玉屏。
急著上醫院嗎?那她差點被強暴,又全身瘀青,誰會來關心她、憐惜她呢?
忍不住哽咽,她哭了出來。那聲音,在寂寂的夜裡,如含冤幾世的陰魂,哀哀泣血。
說什麼任何事都可以告訴他,說什麼只有他能保護她;到頭來,她無法開口,而他卻去保護她的仇敵。她終究只能靠自己,永遠孤單無依的自己呵!
信威他們說得沒錯,家志是個有去無回的黑洞,他不想自救,她又何苦為他犧牲呢?
看!他最後不又選了北門幫和程玉屏嗎?
雨絲絲滑落,由散霧,成水滴,再浸透她的髮膚。她茫然地走著,天涯路無止盡,但空了的心,能走多遠呢?
※ ※ ※
這是他們北門幫常來的張外科診所,醫生熟練又不多問地為玉屏止血包紮,還縫了十幾針。玉屏從頭到尾都哀嚎咒罵,尤其看到她保養按摩得漂亮的美腿傷成那樣,更心痛不已,她要多久才能穿迷你裙呢?
程子風人一來,她更是大聲訴冤,她自幼保鏢圍繞,沒損過毫髮,當然不甘願被盈芳整成人不像人。
「她看我和家志親熱,一把刀就捅過來,連家志都受傷了呢!」玉屏怨恨地說。
子風一臉震怒,他當場拍桌咆哮說:「太可惡了!竟敢傷我程子風的女兒,傳出去有多難聽呀!我不討回公道的話,人家還以為我北門幫垮了,以後我在台灣還能混嗎?」
張醫生忙將滾動的針筒拿走,清出桌上更大的空間。
「義父,都是我不好。盈芳是針對我來的,爭吵之中,不小心傷到玉屏,她絕不是故意的,一切由我來擔待就好。」家志趕緊說。
「才不是呢!江盈芳根本就要殺我,要不是家志挺身而出,我就死定了呢!」玉屏拉過家志說:「我今天終於明白,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從喜宴到以後發生的種種,家志已經受夠她各種頻率的聲音。可惜她的嘴巴沒受傷,否則縫上幾針,天下會太平多了。
他不理會她,只設法說服子風說:「盈芳是我的未婚妻,義父就處罰我,別再和她計較了。」
子風沉默不語,內心算計著。
「程老要不要開驗傷單呢?」張醫師問。
「當然要!」子風又拍一下桌子說:「愈嚴重愈好,身上每一處青腫都要傷到骨髓;腿上的刀傷,就說有殘廢之虞……對了!還有腦震盪……」
「義父……」家志急著說:「我和盈芳都訂婚了,何必彼此傷和氣呢?」
「還訂什麼婚?她都殺你了,當然要解除婚約啦!」玉屏在一旁煽火說。
家志想瞪她,又怕事情惡化,只有忍著。他一心記掛盈芳,至今他仍想不透,她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脾氣?彷彿有很深很深的痛苦和委屈……
她把「一刀兩斷」說得那麼決絕,甚至用行動表現,是真的嗎?他知道她難測、暴烈、倔強,這幾年也體會出一套接近她的方法。只是這一次真像火燒到眉睫,她真以為他重視玉屏更甚於她嗎?若是如此,他等於白花了這許多嘔心瀝血的功夫了。
可惜他現在不能飛奔到她的身邊,她該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吧?
他深陷於自己的思緒,沒注意到義父又說了什麼。
「我是說,婚約當然不能解除。」子風看他一眼才又說:「但我女兒也不能白白被欺負,這公道總要討的。」
「這件事全是我的錯……」家志再次強調。
「不管是誰的錯,驗傷單就是我的籌碼。到時候,商場上、政壇上,俞何兩家都不得不禮讓我幾分,再也不會那麼高姿態了。」子風得意地說。
「你真要拿這件事來做文章嗎?」家志激動地說:「義父,我們不是正當做人,不走旁門左道了嗎?」
「所以我說你嫩,還有幾年要磨練。」千風教訓他說:「黑白兩道的大人物,誰不有幾張護身符?有人幸運,有光明正大的權勢當後台,我們這種只有來陰的險招。」
「我還是反對你的做法。」家志臉色陰沉地說。
「男人別太感情用事,你要顧盈芳,我也要顧玉屏吧!」子風有些不高興地說:「何況這種拿刀殺人之事,我不去表示一下憤怒和不滿,像話嗎?」
家志知道再說無益,義父一旦下定決心的事,很難再更改,辯下去只會愈來愈糟而已。
他們離開診所時,天已大亮。家志發動摩托車,並不隨著程子風的賓士轎車。
「你要去哪裡?」子風在車內問他。
「去看盈芳。」家志實話實說。
「她把我傷成這樣,你還去看她?」玉屏生氣地說。
「去吧!」子風擺擺手說。
家志點個頭,人就往另一個方向行去。
今晨有薄薄的霧,它是濕的,他情不自禁地在車陣中穿梭,腦海只想著,要如何把這件事情的傷害,減到最低的程度呢?
※ ※ ※
盈芳不在自己的公寓。
家志沮喪地晃了一會兒,才打電話到敏敏的家。
「盈芳有沒有在你那裡呢?」他開口就問。
「有。」敏敏的聲音有明顯的憂慮,「我也一直在找你。你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盈芳清晨四點多就坐在大廈的台階下,全身濕透了,還是管理員發現,把她帶上來的。到現在,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發呆。盈芳一向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真把我急死了。」
敏敏每說一句,他就更心痛一分。清晨四點?全身濕透?那盈芳不是在外面流浪了一夜嗎?該死!他應該去找她,而不是在診所陪玉屏囉唆個沒完。
他悔恨交加地說:「她沒生病吧?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到底發生什麼事呢?」敏敏打斷他的自責說。
家志簡單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一遍,包括盈芳如何發現他和玉屏深夜獨處,如何發怒,如何動刀要切斷兩人的關係,結果誤傷到玉屏。
「我是剛從診所出來的。」他抹抹臉疲憊地說。
電話那端久久沒有聲音,好一會兒才聽敏敏不穩地說:「怎麼可能?盈芳怎麼會動刀殺人呢?」
家志無言,盈芳隱瞞太多事,她的秘密,他不能說。
「還有,盈芳和你是假訂婚,不會吃醋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我實在想不通……」敏敏幾乎說不下去。
「對不起,真對不起……」他只能說:「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敏敏控制好情緒,才說:「我去問問她。」
像等了千年萬年,敏敏才回到那一端說:
「她不願意見你,而且聽到你的名字就很激動。」
家志捏緊話筒,良久才擠出字句說:「她氣我,不肯原諒我,對不對?」
「她還是什麼都不說。」敏敏已鎮靜下來,「程玉屏那裡如何?你義父有什麼反應?」
「他很生氣,可能需要你和信威出面談談,不過,你別擔心,我會扛下一切責任。」家志說:「請告訴盈芳,我和程玉屏真的沒有什麼;還有,我沒去找她,是因為要安撫程家,免得把事情鬧大了……」
「我瞭解,我會告訴她的。」敏敏說。
「我……我很對不起……」家志又再說一遍。
「不要再自責了,無論如何,動刀子總是不對。」敏敏溫和地說。
「你千萬不要怪她,要罵就罵我吧!」家志忙說。
「這種事,我也要好好想想了。」敏敏歎口氣說。
掛上電話後,家志仍把機車騎到敏敏住的大樓外。仰望那十二層高的豪華大廈,還真像公主的城堡。
盈芳就在八樓的某扇窗戶內,她不肯見他。當然,她不是第一次拒絕他,他也不是沒被人拒絕過,只是都不曾有過這種茫然失措的感覺。
他佇立許久,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