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
悠悠水盡,
南天渺渺,
風裡觀音燕輕盈,
斜雨寒織胭脂,
愁損相思獨自冷。
嘉靖二十三年,歲次甲辰,閩東沿海赤霞鎮。
大霧瀰漫。這春末的海邊清晨,一反常態地安靜,平常喧嘩的海鳥都不見蹤影,浪聲也顯得微弱而模糊。依照經驗,這不是一個好的出海天,但誰知道呢?海總是多變的。
漁夫們慣常早起,在自己的船上工作。男人清理繩纜,女人用梭子補著破漁網,空氣中飄散著永遠不散的鹹腥味。
他們希望太陽能衝破雲層,吹散濃霧,多賜他們一個捕魚的好日子,因為三月二十三日,媽祖的生日就快到了,天妃宮將大肆慶祝,他們需要更多的漁獲量,好讓這一年一度的典禮能辦得熱鬧無比。
天愈來愈亮,霧稀薄了些,但還是不適合出海。
有人等得不耐煩了,站在淺海處向遠方眺望,突然,白濛濛中隱現幾根高大船桅的黑影……漁夫們頓時有了不祥之感,自從朝廷屢下海禁後,早不許百姓造大船,這黑影只有可能是屬於……倭寇?!
「倭人來了!倭人來了!」淒惶的聲音尖喊著。
人影立刻四處奔竄,由港邊到小鎮,如捅破的蜂窩般,喚爹娘的、叫妻兒的,彷彿鬼哭神號。然後,一聲海螺長響,如利刀化入人心,更加深了恐懼。
真是倭人!那「八幡大菩薩旗」已在霧中出現,如地獄來的殺人魔頭,飄著邪惡森冷的慘笑。
「東西不要拿了,逃命要緊!」眾人狂亂的說。
過去幾十年來,赤霞因地理位置,曾遭受過倭寇無數次的攻擊,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哪兒有山洞及地道可躲藏。腳程快的人,還可以奔到高地處的屯田衛所。基本上,倭寇志在劫掠,非不得已,不會也不願和官兵正面衝突。
但有時也得看那綠眼紅眉的倭人,有些搶了財物就走;有些卻殺人放火,殘暴至極。
有太多太多可怕的故事,在東南沿海各村鎮裡流傳著。
比如,倭寇會將俘虜吊在旗桿上練箭術。
將老人家綁在八仙桌上,供操刀法。
將嬰兒束於竹竿上,澆滾熱的水,看其嚎啼而取樂。
抓到孕婦,便剖開肚腹,賭腹中嬰兒是男是女,並划拳飲酒作樂。
其他姦淫擄掠或刨墳挖塚的事,更是數不勝數……
所以,只要看到八幡旗的海賊船,什麼事都不要想,就只要有一個念頭——逃!當鎮民經過那剛剛漆彩描金的天妃宮時,忍不住祈求那紅衣媽祖,希望她能領著「千里眼」和「順風耳」,化為一道滔天巨浪,讓可怕的海賊消失不見!
就在天妃宮後,有一條長長的窄巷,對著高直的牆壁,牆裡住的是駐在赤霞鎮的鹽官王敬坤一家人。
此刻,王家慌亂成一團,上下走動,不知要往哪兒鑽。只聽海螺聲一陣淒厲過一陣,彷彿那矮子魔鬼就要雙手握刀,跳著砍殺進來了。
「老爺,快帶大家到衛所衙門去,別再拖延了!」管家王輝滿頭大汗地說。
王敬坤忿忿地跺腳!他怎麼如此倒楣晦氣呢?先是科舉老不中,苦讀寒窗二十年,才湊到個進士。得進士,卻又等不到官做,好不容易送錢給剛入內閣的嚴嵩,才撈到個小小的鹽官,而他才上任沒幾天,竟碰到倭寇?!
「老爺……」王輝又催促著。
「別吵了,我知道!」王敬坤轉身望著妻子,碧娥已大腹便便,即將臨盆,如何能受得了這勞頓之苦?
「老爺,你就帶大家逃吧!我和玉嫂就在附近找個地方躲起來,不要再考慮我了。」碧娥說著,把十歲大的兒子伯巖,六歲大的女兒慧姝都推向大門口。
「不!你也一起走!」王敬坤說著,使力扶起妻子。
「我走不遠,會拖累大家的!」碧娥反對說。
「娘,我不要你一個人留下來,不可以……」伯巖哭著扯住母親。
「對!不可以!」王敬坤緊拉著妻子,「要死要活,我們全家都要在一起,不能走也得走!」
海螺聲漸漸微弱,表示海賊即將上岸,在高丘守望的人也撤退了。
王敬坤一家四口,連著奴僕,加入逃難行列。
出了鎮,是一片綠色的林子,長滿蔓雜的草,坡路陡斜。
碧娥連連喘氣,不小心一個踉蹌,撞到丈夫,下腹猛得竄過一陣深而長的銳痛。她彎下腰,咬著牙說:「不行……孩子要生了……」
「生?!怎麼能生呢?這荒山野地的,又有倭人……」玉嫂急著說:「夫人,你就不能忍一點嗎?」
「對!忍一忍,我們翻過這座山就安全了。」王敬坤半扶著妻子說。
又一陣痛傳來,像要撕裂她一般。碧娥淌著汗,指甲因痛收緊,戳入丈夫的手臂,「孩子等不及了……我不能再走,你帶著伯巖和慧姝……」
四周突然變得很安靜,因為逃難的鎮民都跨過山林,最後的幾個還好心地說:「再不走,就沒命了!」
「王輝、玉嫂,你們就好好的保護少爺和小姐,不到衛所屯寨的門不許停。」王敬坤下定決心說:「夫人既然無法再走,我就留下來陪她。」
肚腹又再次痙攣,碧娥感覺到胯下的沉重。為母則強,在擔心的劇痛中,她仍有一絲理智,「不……不要陪我……孩子不能沒有娘後,又沒有爹……你要走……」
這是在訣別嗎?王敬坤感到一股心酸,要王輝帶著兩個孩子先走,並堅決地說:「我陪你,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
「不!你不懂,幫不了忙……你跟上孩子,我才安心……」碧娥感覺有液體流出,她抓住王嫂說:「你跟我,老爺沒有用處……」
看著碧娥血色盡失的臉,玉嫂勇敢地說:「老爺,就聽夫人的……這節骨眼要生孩子,也是老天爺給的命呀!」
「走呀!」碧娥幾乎是憤怒地整個人撞向丈夫,叫道:「你再不走,我會怨你一輩子的!」
這一叫,王敬坤心魂盡失,終於呆呆地往山裡走去。他應付不了倭寇,也應付不了女人生孩子,留下來的確沒任何好處,且碧娥一向不嬌弱,也總有道理……但拋下臨盆的妻子在大難中,他還算是個男人嗎?
他猛地回頭,哪還有碧娥及玉嫂的蹤影?連個鬼都沒有,只剩不尋常的寂靜,草葉也害怕似的僵凝著。
由半山腰,可以清楚地看見大海,迷霧盡散,好多艘高桅桿的船,旗帆獵獵,倭人已上岸。王敬坤的腳顫抖起來,耳邊的風也都彷彿成了海賊舉刀殺人之一刖的狂嘯。
他只有拚命的往衛所逃,一路上喃喃念著,求上蒼保佑碧娥,只要她能平安生產,他做牛做馬三世,都心甘情願呀!
* * * * * * *
碧娥痛得雙眼模糊,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天妃宮的。
「夫人,我們就賭賭吧!賭天妃娘娘會保佑我們。」玉嫂的嗓音發著抖,四下無人,海寇在外,她也不由得害怕起來。
碧娥的內心倒不真的記掛海寇,她滿腦子只想著孩子能不能平安出世?沒有產婆、沒有熱水、沒有乾淨衣裳……她痛得無法再思考,唯一能做的是向媽祖祈拜,那披金帶彩後的慈祥瞼孔,彷彿在對她愉悅地笑開來。
「我們躲在香案桌下。」玉嫂急急地說。
在香案桌下生孩子,似乎有瀆神明,但媽祖同為女人,應該不會介意吧?碧娥昏沉沉地想著,若死在香案桌底,要升天也比較快吧……
玉嫂把供桌上的米飯、水果及清水全拿到這漆暗的角落。香案桌下還算寬敞,足夠讓碧娥躺著。
看她那痛苦不斷的神色,像是要生了!玉嫂讓碧娥咬住一塊布,並按揉著她隆起的肚腹,數著止不住的快速心跳,她們要擔心的,不僅是嬰兒能否平安的落地,還有落地時的那一陣啼哭,很有可能因為那哭聲使得三人都沒有活路。
碧娥沾血的唇囁嚅著,玉嫂湊過去,勉強聽出她在說:「就看這孩子命夠……不夠大……有沒有……媽祖緣……」
但願有緣!這孩子的命應該不小,他不是也在母親的肚子裡走了幾個縣,到赤霞來了嗎?玉嫂在心中默念著媽祖的名號,「通賢靈女,南海女神靈息夫人,南海護國天妃,救苦救難救眾生,顯靈顯德顯慈悲,保佑我主母平安無災禍……」
突然,外面傳來奇怪的聲音,愈來愈近,像海嘯,又似鳥鳴,尖碎而快。玉嫂忍不住全身顫抖,嘴張得大大的,幾乎忘了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碧娥。
有「人」走進天妃宮的大殿,如果倭寇算是人的話。
很多腳步走來走去,說著怪異的語言,有啦啦啦一串,也有咿呀嗚地混成一團,但無論是哪一種,都緊掐住玉嫂的心,像下一刻就要身首異處。
驀地,香案桌動起來,玉嫂差點尖叫,往後一碰,發現是濃熱的血。沒命啦!可憐的碧娥,在此最艱苦的時候,拚全力忍著不叫,雙手只能握著臨時跟媽祖借來的-止痛。
玉嫂傾身護著女主人,聽說倭刀很鋒利,劈下來什麼都會變成兩半,真不好看……
她張大眼等著,感覺有人在香案上找東西。長長的桌布間有個小縫,她看見一雙很醜的腳,像是赤足,但仔細一看,趾間還套著細繩,並拖著一塊原木底。
接著,是裹皮到膝蓋的怪鞋,那雙腳大得像巨人。
然後,走來民間常見的黑色便鞋。這……這其中還有漢人嗎?真是做孽呀!
不一會兒,那幾雙腳都走遠了,玉嫂才大呼一口氣。
然而,交談聲音又響起,近近的,竟是能聽懂的漢語!
「我們要找的是長坑鎮,不是赤霞鎮,上錯岸了,還任他們搶劫嗎?」
「搶吧!他們在海上已經憋了好幾個月,不讓他們動手,只怕到長坑會大開殺戒。」一個沉穩的聲音回答說:「也只能怪那些大財主不守信用,拿了貨不付錢,賺走私錢,又叫官兵抓走私,衣冠禽獸的混蛋,不給他們一點教訓怎行呢?!」
「那……媽祖婆身上的金子呢?」問的人又說。
「白癡!連倭人都知道那不能碰!她管南海的,你不怕翻船嗎?笨瞎了眼!」那人罵說。
他們還是敬天妃娘娘的?!
猛地,碧娥的身子往上弓,口裡模糊地說:「孩子……」
是時辰了,玉嫂有過接生經驗,但可沒在這種恐怖的情況下。但孩子要來,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
玉嫂完全顧不到外頭那些嘶叫危險的海盜,只能盡力幫著碧娥,喊太大聲就捂嘴,手腳亂動就抓緊,但最大的麻煩還不是兩個女人,而是那不解世事的嬰兒,怎樣才能讓他不啼哭,靜靜地來到人世呢?
「媽祖不就是從出生到滿月都沒哭嗎?所以,她的閨名叫林默娘……」玉嫂慌亂地想著,「娘娘請保佑,也讓這孩子別哭,大恩大德呀!」
終於,一番血淋淋的折騰後,濕軟的胎兒由母體內滑出。玉嫂用雙手接住,還未看是男是女,就見孩子打開嘴,第一口氣就嗚嗚出聲。
雖然不是哇哇的宏亮,卻也不是天妃娘娘的沉默,像只小仔貓的細嗓,然而,在這非常時候,細嗓也能傳得很遠。
玉嫂本能地蓋住孩子的嘴,但太遲了,大殿上的漢人問:「那是什麼聲音?」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四周混亂著撲撲及吱叫聲,完全掩去了嬰孩的哭泣。
漢人叫著,「哪來這麼多燕子?全在頂樑上結巢,嚇了我一大跳,真是大白日見鬼哩!」
「走吧!該到長坑鎮了。」另一人催著。
玉嫂霎時聯想到,是媽祖的庇佑,媽祖派燕子來救她們了!她不禁熱淚盈眶,又謝天謝地,在激動中將臍帶弄斷後,才有心情去分清嬰兒的性別。
碧娥臉色灰敗,手伸向孩子。
玉嫂俯在她耳邊說:「是千金,是福大命大的千金,媽祖和她有緣,派燕子來幫忙……」
「那是燕子聲嗎?」碧娥碰碰女兒,恍惚而羸弱地說:「就叫她……燕姝吧……」
碧娥無力地閉上眼睛。她太累太累了,再也撐不下去,只覺黑霧一直瀰漫,啃噬著那僅存的一縷神魂。
她昏死過去,幾條腥紅的血跡由香案桌下緩緩地流出來……
* * * * * * *
這廣袤的海濱之地,特荒涼的。白日是衰草連天,除了煮鹽時節,幾乎人跡罕至。李遲風曾來過幾次,有時隨牛童放牧,有時看鄉民捕狼,他是屬於愛冒險的孩子。
但他再頑皮,也不敢夜裡來,這來還是第一次呢!
月亮圓圓地掛在天上,照著大地晶瑩一片。他從不知道,夜色下的鹽濱區會是如此美麗,彷彿灑上一層細細柔柔的雪,乾淨地像一場夢。
但這夢裡不只他一人,前後左右都是逃難的人,月光在平坦的沙鹽上投射出一條又一條的人影。
遲風畢竟才七歲,趕不上腳程,人踉蹌了好幾次,他還不忘手抓一把沙,在嘴裡嘗嘗,看看到底是不是冬天的雪花。
「你還玩?!要找死呀!」李久佩拽著兒子的手臂,一拖就是好幾步,大罵道:「倭人最喜歡你這樣的孩子,一截就成兩半,你敢給老子慢慢走?臭渾小子!」
「倭人不會把我截成兩半,像汪叔叔對我就很好,送給我很多鹿角、貝殼和獸骨……」遲風辯說。
「汪叔叔其實是殺人不眨眼的海盜……」
李久佩話說到一半又停下。他解釋這些有用嗎?遲風年幼,根本不會懂這複雜的大人世界。
今天,長坑鎮被倭寇血洗,鎮上首富趙家要負大部分的責任。嚴格說來,長坑鎮民無人不走私,只因土地太過貧瘠,單靠朝廷收購鹽,根本無以維生。
趙家憑著有幾個富貴親戚,於是非法擁有大船,所有走私的貨品,都集中在他家買進或賣出。
李久佩身為趙家總管,不但熟知生意往來,還常和海寇們接觸,其中有倭人,然而,大部分都是投機的漢人。
基本上,大家要的不過一個「財」字。有一方多貪,就會引發血腥暴力,他早勸過趙老爺,但趙老爺偏偏三番兩次拿了倭人的貨而不給錢,還逼官兵剿寇,想獨吞一切。
結果,反倒惹毛了東南最大的舶王汪直。稱舶王是好聽,其實是非法武裝船隊,正邪兩道都聞之變色的大私梟。
李久佩初見汪直,還真被他的文質彬彬嚇了一跳。更熟悉一些後,才曉得這安徽人,竟出身世家,曾是落第的書生,因犯了案才鋌而走險,流亡於大海。
汪直向來頗善待他,也疼愛遲風,但這一回趙老爺背信使詐,他被牽連在內,朋友成仇敵,也真是百口莫辯。
唯一的路就只有逃,反正他李家也在這沿海一帶逃過好幾代了。
「爹,失火了!」又跌了一跤的遲風大聲嚷著。
李久佩回頭一看,只見長坑鎮燃起漫天的大火,紅紅的燒成一片,這汪直可真狠,大概是不會放過他了!前後一想,他心更急,更莽撞無方向。
突然,在黑暗中傳來淒厲的狼嚎,不只一兩隻,而是群隊。有些逃難的人又奔回來,往前是會啃盡骨血的惡狼,往後是殘忍屠殺的倭寇,他們到底該怎麼辦?
「我們平常捕狼捕多了,今天它們逮到機會復仇了!」有人直打哆嗦說。
「倭寇是人,應該可以求饒一命吧?」有人提議。
「他們偏偏不是人,比狼還壞!」有人反對。
「我們是『群人』,難道抵不過『群狼』嗎?」一個拔尖音調說。
李久佩根本看不清周圍有多少人,但狼群比倭寇更近,他們恐怕沒有選擇的餘地,需先和惡狼徒手相鬥。
在走投無路下,眾人先藏孩子。但在這濱海荒地,不長樹木,四周無天然屏障,倒是有挖著一坑一坑的地洞。
那些地洞是捕狼用的陷阱,深度及廣度恰好可容一個人蹲著。洞上面覆著木板,木板中間有枷狀的空格,足以讓狼踩入而拔不出腳來。
長坑鎮人因此陷阱抓了不少狼,卻沒想到,如今這陷阱竟成了僅有的逃生機會。
遲風被父親塞進其中一個。他的眼眸晶亮亮的,沒有害怕,也沒有啼哭,只說:「我會很乖,不出一點聲音。」
李久佩望著獨子,李家唯一的命脈,彷彿一隻即將握不住的風箏,風如此強烈,他無力再護衛,眼中不禁泛出模糊的淚光說:「對,不出聲,也別出來,直到海濱沒有狼,也沒有人為止,一定要沉得住氣,忍愈久愈好……」
「爹,我很聽話,你安心打狼啦!」遲風稚氣地說。
「風兒,我……我把你交給老天爺了,好自為之吧!」李久佩說完,便蓋上大木板,再覆幾層厚厚的粗黃草,淚沿臉頰而下,心像被揉碎似的沉痛。
這孩子,還不懂得何謂生離死別哪!
遲風果然很規矩地蹲著,窩在那小小的空間中並不好受,而且還充滿腥膻及獸味。大人來捕狼時,通常藏小狗或小豬當誘物,有時甚至血跡斑斑。
他一直想下洞來玩,但大人不許,此刻進了來,卻巴不得趕快出去,因為裡面悶死人了。
最初,他仔細注意著外面的動靜,狼嚎及人聲各佔一半,忽遠忽近,聽起來慘烈又可怕。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漸沉寂,只剩一些哀吟。
孩子的心自然以為父親這一方會贏,他很想由枷狀空格偷看一眼。但他還未湊向前,兩隻尖銳的狼爪就伸進來,對著他嗥嗥狺叫!
遲風嚇得跌坐在洞內,但還不只如此,護著他的木蓋正被踩踏啃咬,如果蓋子沒了,他就會像那些小狗、小豬一樣,被吃得腸翻肚露,血肉模糊。
爹……他想喊人,但又閉緊嘴,或許他不吭聲,狼會以為洞裡沒有人,會放過他……
遲風把身體往土裡擠,想著要勇敢,孫悟空能飛天、會鑽地,唱戲書裡都說,狼是畜生,沒他聰明的!
利爪靠得更近,啃咬聲更大了,且顯得貪婪又急促。
嘩地!木蓋突然被掀翻,狼嚎更加淒厲,洞口驀地伸入毛毛的一爪,抓了遲風就把他丟到地面上。
但遲風還是咬牙不吭聲,可暗裡站著的並不是狼,而是一個頭大大的人,臉上塗著五彩,腳穿木屐,手握白閃閃的倭刀!
遲風往後爬,卻摸到稠熱的血和肉,星月之下,一塊塊的,分不出是人還是狼。一把倭刀挑起他的衣服,將他又是一甩,丟到一堆孩子中間,其中混著哭嚎及屎尿味。
倭人開始嘰嘰呱呱的嚷著,有人還笑出來,看他們的眼神有種邪惡的樂趣。遲風不由得想到那些燒烤孩子和練刀劍的傳聞,他……他們真吃小孩嗎?
倭人嘻嘻哈哈地靠近,還有燃熱油的火把,孩子們想往另一頭爬,但等著的又是另一群舉著倭刀的匪寇。
火把更多,四周更亮,震天的哭聲中,遲風突然看見幾個戴方巾、穿長衫的漢人,他眼一亮,忙撲上去叫道:「汪叔叔、汪叔叔……」
汪直看了這血、淚及土滿身的孩子,拉住他問:「你是風兒?」
「汪叔叔,救我!」遲風只迸出這兩句。
汪直的臉色凝肅起來。他向來最恨人家負他,李久佩雖是受制於趙家,卻也擺過他一道,如今,李久佩已死在狼爪下,按道理說,斬草需除根,老子沒了,兒子還用活嗎?
但轉念又想,李久佩也是奇人,身世堪憐,這個小遲風若養在手中,也挺有意思的,況且,他向來又是個聰明機伶的孩子。
汪直用倭話說了幾句,那些倭人全咿唔起來,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直到為首的頭目舉高一把檀香扇,啪啪兩聲,大家才安靜下來。
「風兒,你爹被狼咬死了,以後你就跟著我,明白嗎?」汪直說。
在這情況下,能見到一個親人,比什麼都好,七歲的遲風立刻點頭。
此時,星月皆沉,海的那頭透著一點曦光,天星鬱鬱的藍。一夜的搶劫、屠殺及報仇,海寇們急著要回船上分享他們擄獲的寶物。
遲風跟在汪直身後,回頭看,隱隱約約中,長坑鎮的方向冒著黑黑的濃煙,而大片海灘地上,已沒有白茫茫的晶瑩,只散堆著人和狼的屍塊,還有一群被遺棄的孩子。
他找不到父親的殘骸,也不知道那些孩子會有何命運,在極度的驚駭中,他只本能地往最安全溫暖的地方依靠。
若是他聽得懂倭話,就可以知道汪直和倭人頭目杉山義豐,正在談有關他的話題。
杉山義豐是日本平戶的一個藩主,因長期內戰的一再失勢,土地大減,養不起人,便想著做海外生意。原來和中國也是懷貿易之心,但中國朝廷拒絕驅趕,在買賣無門,又不甘虧本的情況下,才採用走私的方式。
而當走私也不成時,就淪為劫掠的強盜了。
「為什麼要單單留下這個男孩呢?」杉山義豐問。
汪直沉吟一會兒,只微笑的說:「你聽過張士誠嗎?」
「嗯……不熟。」杉山義豐皺著眉說。
「哈!你當然不熟,他是好幾朝前,和我們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人,一個失敗的英雄。」汪直說。
杉山義豐一聽到失敗的英雄這幾字,感覺頗合他這落魄浪人,便催促著說:「那個張……是怎麼樣的人?」
「張士誠出身鹽梟,在蘇浙一帶很受人愛戴,有一陣子聲勢還勝過朱元璋。只可惜個性優柔寡斷,又太重情義,敗給了朱元璋,最後在南京自殺身亡。」汪直敘述著。
「可惜!可惜啊!」杉山義豐歎口氣,「世間多少興亡!」
「張家為怕滅門之禍,幾個兒子混在難民群中逃出,藏在民間,還改了姓名,以求苟活。」汪直繼續說:「其中有一支流徙到閩地,改稱李家子孫。」
「李?你是說李久佩和這個小男孩都是……」杉山義豐睜大眼說。
「沒錯!如果兩百年前的風水倒轉,得江山的是張士誠,那麼,今天坐在北京金鑾殿裡的將不是朱厚-,而極有可能是我們手中的這個孩子。」
杉山義豐一聽,立刻對七歲的遲風另眼相看。
在日本地最重階級和血統,天皇之子是天皇,武士之子是武士,工匠之子是工匠,這個叫做李遲風的男孩,既然有個差點當皇帝的先祖,想必也流著英雄豪傑的血液吧?
杉山義豐大笑起來,一高興,便拍了拍遲風的後腦袋瓜子。
遲風莫名其妙的向前傾跌幾步,回頭瞪視那些倭人。
這回倭人乾脆用唱的,嚎了許多怪腔怪調的歌曲。
* * * * * * *
遲風以為會讓他驚奇的事不會更多了,但幾天下來,所見所聞無時無刻不是新的東西。第一次揚帆出海、第一次在碧波萬頃間、第一次到礁石環繞的小嶼、第一次見識倭人的生活。
這一切,減少了他離鄉及喪父之痛,只偶爾睡在那小小的角落,望著銀星閃爍的天空時,會想念父子相依為命的日子。可惜除了哭,還真不知該如何走回那熟悉的岸上。
他們棲藏的島叫無煙島,島上佈滿奇形怪狀的巨石,海道複雜狹小,若不是很有技巧,還無法登陸。
遲風先是被那成群的燕子吸引去,它們斜翅飛來飛去,濡著水煙,在藍天黑石下,看起來十分美麗。
「這是從-泥一帶來的金絲燕,春天就北上東海來築巢。它們的巢很珍貴,是朝廷官員的最愛。」汪直說。
「-泥在哪裡?」遲風比較好奇這個。
「-泥在遙遠的南洋,在呂宋下面……呃!呂宋在東番下面……東番呀!是澎湖嶼東面的一個大島……」汪直愈說愈複雜,於是笑笑,「小子,你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遲風的確很想學,甚至有點迫不及待。
這無煙島上有探不完的險,每個洞穴及灘縫他都不放過,以這荒海不毛之地,竟還有比列的石屋和一座小廟,讓人住得舒舒服服。
「以前是住人的,洪武年間海禁,硬強迫百姓遷回大陸,這兒就荒廢了。」汪直說。
更怪的是,石屋內還有女人,皆穿倭式衣服、木屐和留著一頭烏黑長髮,說起話來極輕柔好聽。
她們很疼愛遲風,其中一個常服侍汪直的名叫櫻子,更專門照顧遲風的三餐及梳洗。
然而,這種種都不如幾天後來的一艘船,教他驚奇得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
船型比他所見遇的都大,桅桿數不清的多,兩邊舷上全架管孔,後來遲風才知道,那是放火銃炮的。
而自船裡走出來的人穿著到膝的皮靴,短袖衣和短裙,他們的頭髮像被太陽曬焦的金黃,眼珠則是失去顏色的藍白,彷彿妖魔般,又彷彿得了什麼絕症的怪胎。
「他們是佛郎基人,從比波斯更遠的葡萄牙國來的。」汪直由那些怪胎手裡接過一幅羊皮繪製成的航海圖。
這是遲風第一次見識到地圖,一塊塊的大小島上附著線般繞來繞去的文字。那一刻,他覺得大海真神奇,可以變出不同的地方和人種,比大陸家鄉有意思多了。
這黃發藍眼人是汪直去暹邏做生意,經澳門時碰到的,他們請他當領航員,來到中國沿海,卻沒想到颶風先把他們吹到了日本,反而和倭人的藩主們搭上線,成立了彼此合作的關係。
此次攻擊赤霞和長坑,也因關係到佛朗基人的絲綢及瓷器買賣,所以他們參與了一份。
貨拿到手,他們要汪直再陪著跑一趟澳門。
汪直將遲風帶在身邊,想讓他瞭解什麼是真正的海上生活。
多年以後,遲風回憶起這一段,儘管早已身經百戰,但童年的初次遠航,仍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
他學會如何在咆哮巨浪中維持平衡又不會嘔吐;學會如何在大海中泅泳、如何在兩船間飛跳行走;而像猴子般爬到桅桿的最頂端,更是他的拿手絕活。
很快的,脫了幾次皮,曬成小黑炭的他,倭話和佛朗基語都已朗朗上口。
那一回他們走的是澎湖嶼一線,有段是海流甚急強的黑水溝,正是前一年因颶風而無法接近的目標。
在大船離開無煙島三天後,遲風看膩波浪和海鳥,就期待有些奇景出現。
在一個晴陽曆歷的午後,當他吊在桅桿極目眺望時,在白藍強烈的映照下,忽見一大片濃濃的綠色,當時他還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
「那是什麼?」遲風稚聲地問。
「東番島。」汪直回答說。
「有人住嗎?」遲風覺得那青翠的綠在——嵐雲中,恍如蓬萊仙境,說不定就有神仙聚集喔!
「據說有東夷人,但我沒有真正見過。」汪直說。
佛朗基人也好奇了,擠過來欣賞,那高壯的巨腳穿著及膝皮靴的船長,忍不住讚歎一句,「Ilhas Formosa !」Ilhas是島,Formosa是美麗的意思。
遲風後來瞭解,佛朗基人穿過半個世界,看見茂美蓊鬱的島嶼,都愛叫「福爾摩沙」。
也許西洋來的人都記不住,也發不好「東番」這兩個音,因此「福爾摩沙」就成為這大島的特有名稱。
船平安到達澎湖嶼,添水休息,再往西南折行。遲風一直記得那旺盛充滿生機的濃綠,但真正能泊進大島的灣岸,向島內探索,則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