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闌珊處 第二章
    意冷

    冷風吹過,寒意竄進單薄的衣衫,攏緊衣襟,想感受一絲絲暖意,但只  是徒勞呵!  

    由這間隔音豪華會議室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片美麗起伏的高爾夫球場。綠茵如毯  的草原,偶爾點綴恰到好處的樹木及水塘,襯著高遠的藍天白雲,真如人間天堂。  

    而在其中正追逐著那顆小白球和幾個站在洞口的人,也是天堂的子民,他們不是政  界大佬,就是商界財閥,不但比權大、比錢多,還愛比誰的桿上技術好。  

    如果此刻來一場大雷雨,不知誰中閃電的機率大?若按照雷公專打壞人的古老傳說  ,應該是……「辛潛,你舅舅說了這麼多,你有沒有專心聽呢?」章立珊從會議桌那頭  對兒子吼著,她因為急躁而猛按額頭,早上才剛做好的頭髮,已散掉三分之一。  

    「這廢話我不只聽十遍了。」葉辛潛掃了全桌人一眼說:「要我二廠去救出紕漏的  一廠,門兒都沒有!」  

    「難道你沒聽過唇亡齒寒的道理嗎?一廠專管銷售,二廠是製造,有一才有二,有  二才有一,缺一不可!你若眼睜睜的看「普裕」集團倒掉,自己也撐不了多久的。」章  

    立彬因為外甥的固執,早氣紅了瞼。  

    「我倒挺想試試自己的運氣。」葉辛潛挑著眉說。  

    「表哥,我知道全是我的錯,我不該急功好利!謊報訂單,我……我本以為景氣會  好,股票有利……」章建哲乾脆苦到底的說:「我下跪好不好?你不幫我,我就跪到死  ,死了後上刀山下油鍋也是我活該……」  

    他說著,還真的撲通一聲跪下來,匍匐到葉辛潛面前。  

    這小他幾個月的表弟,和他其實是難兄難弟長大,一起逃課逃家、一起被送到國外  寄宿學校管訓、一起荒唐胡鬧,若不救他,那麼,外公辛苦建立「普裕」的心血,就全  都付諸流水了;但若救了他,自己幾年來的努力也有可能會血本無歸……葉辛潛咬緊牙  ,硬是不吭一聲。  

    「辛潛,你好歹也看在你阿嬤的面子上,若「普裕」真的垮了,第一個受不了的就  是她,還虧她最疼愛你呢!」章立珊搬出了母親,打算來個親情苦肉計。  

    葉辛潛這輩子若懂得愛女人,就只有阿嬤高美榮了。說是阿嬤,其實是外婆,但她  所有的內孫都不疼,偏偏一顆心全放在這唯一的外孫上,可說是他們天生特別的有緣。  

    他面對著砍了無數樹木才開發出來的高爾夫球場,感覺背後十幾雙家人及股東的眼  睛,都死死地盯著他。  

    「好吧,我願意支持,應該說是被拖下水吧!」他最後終於退一步說:「但我有一  個條件,就是一廠的整頓必須由我來企畫,一切都要聽我的,直到危機過去為止。」  

    幾個章家人的臉都變綠了,尤其是董事長章立彬。他瞪著葉辛潛,暗忖,哼!不過  是一個二十八歲的臭小子,竟有這種目無尊長的口氣?  

    一廠給他管,不就等於要把章家產業,變成葉家的嗎?哼!好不容易才去掉一個葉  承熙,豈可讓他的兒子再來囂張?  

    「不!整頓的事情,我比你有經驗,當年的石油危機、退出聯合國危機和海峽兩岸  風暴,都是由我來挺的,那時的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吃奶嘴呢!」章立彬忿忿地說。  

    葉辛潛用手指敲著桌面,閒閒地開口,「那一廠和二廠只好分裂,各自管各自的死  活了。」  

    「不行呀!」很多股東立刻同聲叫出來。  

    「立彬,事到如今,你就聽點辛潛的意見嘛!一個舅舅、一個外甥,也等於父子,  應該要彼此合作呀!章立珊勸著說。  

    「媽,他是討厭我姓葉……」葉辛潛意味深長地說。  

    嘿!這話果真按動了機關,只見章立珊馬上變臉,對全場發飆說:「姓葉?姓葉又  怎麼樣?辛潛是我章立珊的兒子,就是章家嫡親的子孫,絕非外人。老董事長生前說得  清清楚楚,女兒就是兒子,外孫如同內孫,不許有一點歧視、不平等。若有人故意要在  這裡姓葉姓章地分,就是存心垮「普裕」的台,老董事長做鬼也不饒他!」  

    「姊,你何必激動……」章立彬心裡很火大,表面上卻又不得不裝笑臉說。  

    「對、對!立珊,他們當然會合作,一個有經驗、一個有創意,不會有人笨得搞分  裂的。」股東們紛紛打圓場地說。  

    這場會已經開得夠久了,連一旁擺的法國小點心都冷掉,酒也失去了味道,在座的  人更是顯得不耐煩。  

    最後,章立彬勉強讓步,葉辛潛就正式跨入了一廠的核心業務部分。  

    散會後,章立珊匆匆拿粉底補妝,對兒子說:「我得趕去和吳立法委員吃飯,你有  空的話,就回去和阿嬤吃個晚餐,別讓她老嫌我們不孝,OK?」  

    「又是吳立委!」葉辛潛搖搖頭說:「現在政壇很亂,沒規沒矩的,哪條線都可能  沾一身腥,不如乾乾淨淨的做生意。」  

    「哎呀!我只不過是問他一些法律問題嘛!像股票交易和繳稅的規定,一廠都有些  麻煩,直接找律師又太敏感,所以打探一下。」章立珊說。  

    「媽,情況很糟嗎?你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著我?」葉辛潛皺起眉頭問。  

    章立珊欲言又止的,最後只說:「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葉辛潛愣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後悔,拿他成功的二廠拯救崩潰的一廠的決定,會不  會太輕率了呢?  

    但他其實沒有選擇,因為除非他離開,否則就只有注定和「普裕」共存亡。  

    他不也是為承接「普裕」而生的嗎?  

    葉辛潛一走出會議室,就看見一身網球裝的曾如菲,白的裙子短,粉紅的上衣胸口  

    低,露出百萬塑身後的成果,存心讓來往的男人女人驚艷。  

    她是這家俱樂部大老闆曾典財的女兒,長袖善舞,是北部社交圈的名花,掛個藝術  經紀人的頭銜,自稱是智能型的美人。  

    是很美啦!現在的台灣女孩,只要有錢,人人都可以很美,只可惜美得一窩蜂、美  得毫無特色,說是個性化,全是做生意的騙人把戲。  

    至於智慧,光看那追求外表膚淺美的瘋狂,就知道有待商榷了。  

    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沒錯,女人愛美、愛露,男人也可以乘機吃冰淇淋兼吃豆  腐。但當你分不清昨晚和今晚跳舞的舞伴,或記不得上一餐剛一塊兒吃飯的女孩時,情  況是不是就有一點嚴重了?  

    算起來,曾如菲已經不錯了,因為她老戴些名鑽、名表,那些價值不菲的珠寶,能  讓葉辛潛印象深刻,自然也不會把她和其它女人混淆在一起。  

    這是不是他們被大家湊成一對的原因呢?  

    「嗨!怎麼這麼久嘛!人家在等你打網球呢!」曾如菲很自然的勾住他的手說:「  我都在這裡站一個小時了。」  

    「正好展示你的新裝呀!」葉辛潛笑笑說:「八成讓不少人流口水了吧?」  

    「你呢?你流不流呢?」曾如菲愛嬌地說。  

    「我的口水在剛剛的會議中早用光了,想流也沒辦法。」葉辛潛拉開她的手說:「  很抱歉,今天不能和你打網球,和我約好的XX週刊記者大概已經來了。」  

    「XX週刊?是哪一個?」曾如菲機警地問。  

    「她說她叫楊琦,聲音很好聽。」他一邊朝大廳走去,一邊回答。  

    「楊琦?她是個大色女耶!專門愛訪問大老闆和小開,想藉機鑽進豪門當少奶奶,  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在他的耳旁叨念,還不忘向左右人微笑招呼。  

    「正好我是大色狼!和大色女一拍即合,可以配成一對喔!」他使出壞壞的表情說  。  

    「討厭,人家是跟你說認真的!」她氣鼓鼓地說。  

    在大廳的轉角有個袖珍精緻的咖啡廳,散發出濃濃的卡布其諾味道。楊琦坐在能縱  觀全場的位置,看見那已在心扉裡顫動許久的挺帥身影,整個人不禁興奮起來,咖啡杯  還差點翻倒在她新買的淺玫瑰色裙子上。  

    葉辛潛有一頭濃密的頭髮、直視到你靈魂似笑非笑的眼眸、希臘式的鼻子、說話時  帶著一股不屑的唇……說他英俊也不全是,就是那種信心十足,又毫不在乎的架式,讓  他不同於一般的貴胄子弟。  

    他是女記者們偷偷選出的黃金單身漢,才二十八歲,夠年輕,可以蟬聯好幾年的冠  軍寶座,能採訪到他,楊琦著實費了一番苦心,當日期確定後,她好幾天沒睡,一有空  就花錢去做美容蒸氣浴,以期在「最美麗的時刻」遇見他!  

    嘿!不對!他後面怎麼有個小肉彈?楊琦仔細一看,竟是鼻子長在頭頂上,最難纏  的曾如菲,如果有她在,那自己所精心設計的一切不都毀了嗎?  

    果然,曾如菲一馬當先地走過來,用身體擋住葉辛潛說:「哦!楊小姐,原來是你  啊!你是要訪問我那一批剛進口的日本畫嗎?你的消息可真靈通呀!」  

    惡女是不能得罪的,楊琦只好陪笑說:「我……我今天是來採訪葉先生的。」  

    「是嗎?採訪葉先生還穿得這麼漂亮,法國真絲洋裝耶!我還以為你是來參加派對  的呢!」曾如菲對她評頭論足地說:「可惜鞋子配得不好,顏色不對,品質也不夠高級  。」  

    「我才不是參加派對……」簡直是欺人太甚嘛!楊琦下意識的把腳藏在桌底,她偷  瞄一下葉辛潛,見他正和侍者聊著咖啡,完全沒注意她的困境。  

    怎麼可以這樣?他可是長得一副救美人的英雄樣耶……結果,救她的是曾如菲嗶嗶  響起的大哥大。  

    「誰呀?那批日本畫?科學園區有大買主?好!我立刻來。」曾如菲匆匆地收起電  話,對葉辛潛說:「真糟糕,臨時有事,得丟下你一個人了。」  

    「丟我總比丟錢好,你快去吧!」葉辛潛懶懶地說。  

    「要小心喲!別忘了畫廊的酒會,計算機界很多人都會來。」曾如菲快速的交代,還  不忘在他臉上重重地吻一下。  

    終於,惡女離去了,葉辛潛這才正眼看坐在面前的女記者說:「楊小姐好。」  

    「叫我楊琦或小琦就好。」楊琦等著他禮尚往來,但他卻不開口,只好說:「我對  葉先生已私心仰慕許久,替您做專訪,一直是我的心願。」  

    「我的專訪最無聊,報紙、雜誌該寫的都寫過了,我秘書那兒就有厚厚的一冊,什  麼答案都有,面對面談只有浪費時間。」葉辛潛一口氣說完。  

    「不、不!我就注重面對面的感覺,發覺別人所看不到的,絕非制式或樣板。」楊  琦趕緊說:「呃!我想做的不是一般女記者的報導,而是像朋友般親切的……」  

    葉辛潛這才發現她明星式的粉妝,在咖啡廳的燈光下頗為耀眼,忍不住就起了捉弄  的心。他喝口咖啡,笑笑界面,「說得好,比如呢?」  

    「比如……」楊琦高興地連話都說不清了,「比如您……您在那麼年輕就接管「普  裕」,是什麼感想?」  

    「感想?呃……像坐一趟直達電梯。」他說。  

    「葉先生太幽默了,若不是本身有才華,也不能撐起一片天,您的成就,教許多人  敬佩。」楊琦說。  

    「說敬佩就錯了,這不過是打棒球,自幼有人教,會了就熟。」他還故意做出揮棒  狀,「鏗地一聲,穩穩擊中就安打,漏掉就三振。紐約紅襪隊的表現最精采了,你真該  去看看,尤其是他們的十號球員……」  

    「葉先生喜歡棒球?」楊琦調整錄音機說。  

    「不!其實二十八號最好……」他答非所問的說。  

    她見情況失控,連忙又問:「葉先生十五歲就出國唸書,是為接管家族企業做準備  ,那時,您小小年紀就負笈異邦,當時的感覺如何?」  

    「很棒,不必再被兄弟們揩油或勒索了。」他聳聳肩說。  

    楊琦露出一臉不知所措的震驚表情。  

    「你不知道我以前是混幫派的嗎?」他正經地說。  

    「葉先生好愛說笑……」楊琦語無倫次的說:「您……您可是史丹福大學畢業的,  很……很優秀呀!」  

    「那是我外公捐款的結果,一百萬美金可以買個學位,書都有人幫你念得好好的。  」葉辛潛說。  

    這回答能寫嗎?楊琦正覺得灰頭土臉時,葉辛潛的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按掉她的錄  音機說:「有時面對面是最糟糕的方式,你若還需要這篇採訪,明天到我秘書那兒去拿  。」  

    天呀!她花半個月薪水買的洋裝、半個月薪水做的造型,就這樣花落水流春去也?  !  

    在她陷入如喪考妣的心情中時,突然聽見葉辛潛說:「你也要回台北去吧?可以搭  我的便車。」  

    哦!感謝上帝,彌賽亞萬福,看來她還是充滿希望的!  

    這是她第一次坐奔馳轎車,覺得自己好像夭上的仙女喔!外面銀灰的車身,裡面深  灰的皮革,都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就連椅罩、椅墊都看起來精緻無比,味道有如皇宮  大院的鬱金香花園。  

    嗯!窗外的各種顏色似乎也有些不同了,像鍍上一層金,兩旁川流的次級車如夾道  歡迎的群眾,而他們是眾所擁戴的貴族,她是公主,葉辛潛則是王子……王子?楊琦看  著他俊帥的側面,職業病地問:「你怎麼自己開車?你的司機呢?」  

    「我喜歡開車,尤其是這輛奔馳。」他語帶得意的說。  

    「的確是很美。」她真心讚美著。  

    「這輛車是我親自到德國訂的,由打漆到裝殼,我都參與,像拼裝自己的玩具般,  而裡面的東西,每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葉辛潛眼放光芒地說。  

    他那孩子氣的模樣實在太迷人了!楊琦忍不住指指水晶香料瓶頂上的寶石說:「這  也是真的鑽石嗎?」  

    「沒錯,這是專門為我的奔馳打造的,全世界找不到第二顆相同的。」葉辛潛再次  露出笑容,「我討厭次級品,例如,看見一棟百萬豪宅中掛著一幅仿畫,是畢生最痛苦  的事之一。」  

    楊琦突然覺得自己的法國真絲洋裝好廉價,和那灰色皮革一比,就像夜市地攤上的  叫賣品;還有那雙鞋,早有折痕,在奶油色的軟毛毯子上,頓時成了破爛。若知道會坐  奔馳,她就該狠心花掉她下星期的午餐費拿去買雙新鞋。  

    看樣子,等她一下車,他可能會直接送奔馳去清洗。  

    楊琦老覺得他一直在看她的鞋,於是想轉移他的注意力,「有沒有人說你和你父親  很像呢?據說葉承熙先生以前也是商界的大帥哥,他現在還管不管「普裕」呢?」  

    葉辛潛面無表情,彷彿沒聽到,只是慢慢地把車子停到路旁,自動打開門說:「對  不起,我必須在這裡繞個彎,不能再載你了。」  

    楊琦直覺他是生氣了,雖然沒有怒容,但那冷意泛滿車內,令人感到不寒而慄。  

    這樣莫名其妙的被人放鴿子,是她生平僅有,但她又不能不下車!這對一向自認還  頗具姿色的楊琦而言,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她站在炎熱的人行道上,看見奔馳車絕塵而去。新聞界說葉辛潛難纏,就是指這種  陰晴不定的脾氣嗎?  

    期待了幾個月的採訪,兩小時的談話,她卻連什麼都描述不出來,最令她心煩的事  是她辦公室裡還有一票瘋狂的等著她的姊妹們呢!  

    葉辛潛,詭異、霸道、城府深、心思難測……是有無法抵擋的魅力,但因為愛車愛  到變態的地步,故姊妹們莫近?  

    唉!他為何都不像言情小說裡寫的豪門小開呢?只除了他很英俊、多金和有個花癡  富家女友吻合以外,一點都不憐香惜玉或風流多情。  

    一個只能談棒球和汽車的男人,還能當偶像嗎?還說混過黑幫,讀書要靠賄賂……  如果……如果他亮把刀反過來要殺她,恐怕也不會令人覺得意外吧?  

    葉辛潛的奔馳車一開動,他就完全忘記楊琦這樣一個女人。  

    他將車轉往世貿中心那一段,近幾年來,那兒已成金融權貴中心,上億豪宅紛紛蓋  起來,有二十四小時私人警衛及特裝的防彈玻璃。  

    他未能免俗地也買了一戶,阿嬤嫌陽明山的別墅太遠,所以也搬下來和他一起住,  以便和其它老太太逛街、打牌。  

    停好車,和警衛打個招呼,幾隻狼犬及獵犬吠了起來,葉辛潛和它們玩了一會兒才  進入客廳。  

    客廳自然豪華地嚇人,牆上一排排的燈,是專門看畫用的,那些畫都是名貴的真跡  ,他向來沒什麼興趣,全交由曾如菲一手包辦。  

    「誰最紅就買誰的,將來可以增值,也算一種投資。」章立珊曾說。  

    葉辛潛卻覺得那些畫很蠢,不如買股票,可以飆得爽快,但老媽卻說,人需要排場  ,排場大,氣勢就旺,生意才會滾滾而來。  

    所以,瞧瞧那一排水晶、琉璃和古董,光是保全和保險,就是一大筆錢,可哪天一  不小心,就立刻摔得粉碎,也一文不值了。  

    葉辛潛陡地想到一廠的問題,心又開始覺得煩躁,貨品太多,消化不出去,集團呈  現負成長,只有拿老本來賠,但問題是,他們真有那麼多底可以蝕嗎?  

    台灣的經濟快速發展,但也相對的產生許多空無的泡沫,為了謊報業績,炒作股票  ,「普裕」的真相早就沒有人曉得了,但即使明知是爛泥,到這局面,他不跳也不行了  。  

    他喝酒的聲音,吵到了正在裡間看電視的高榮美,她七十多歲了,還是挺愛美的一  個女人,每星期固定上美容院,而且指名是某某名店某分部的某某師父,那師父只要一  轉地方,高榮美也就跟著轉,有時甚至是派車請到家裡來。  

    章立珊就曾笑母親說:「那我們就要保佑她別開店開到美國去。」  

    「那就用飛機請呀!」高榮美也頂回去說:「反正我的心肝阿潛會出錢。」  

    葉辛潛給阿嬤一個最真誠的擁抱和親吻。  

    「去!我臉上有五層粉,小心吃你一嘴。」高榮美揮揮手說:「今天是下紅雨嗎?  

    怎麼那麼早回來?」  

    「特別回來陪阿嬤吃晚餐呀!」葉辛潛笑笑的說。  

    「吃晚餐也要先打電話嘛!我的「死雞灑」很多,不見得排得到你喔!」高榮美故  意說。  

    「死雞灑?」他一頭霧水的重複。  

    一旁的助理李佳芬說:「就是schedule啦!老夫人想去美國自助旅行,目前正在勤  學英文呢!」  

    葉辛潛這才彷彿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關於高榮美的助理,一直是令章家頭痛的事  ,最早幾年,一直由公司員工李太太擔任,後來她隨兒子移民,高榮美還不捨了好一陣  子。  

    跟著換了幾個,年紀大的沒耐力,年紀輕的又往往把注意力放在葉辛潛身上,所以  都做不久。  

    菲律賓女傭家裡也請了兩個,專司煮飯和打掃,但高榮美嫌言語不通,又長相不順  眼,硬是還要一個台灣人來做伴。  

    最後,仍求到在國外的李太太,直到她介紹她在南部的遠房侄女來後,才勉強定下  案來。  

    李佳芬,二十歲出頭,容貌平平,剛來的時候很純樸,還很驚訝自己的薪水竟比外  頭的女秘書高,興奮的連連道謝,只差沒掉眼淚。  

    三個月過去,一切平靜無波,這也使得葉辛潛常忘記家裡還有這一號人物。  

    「自助旅行?」葉辛潛笑著說:「阿嬤還要學年輕人背個小包包去住青年會喔?」  

    「是YMCA啦!」高榮美還轉頭問李佳芬,「我說的對不對?」  

    「阿嬤,學英文應該找我啦!你忘了我是讀美國書的嗎?」他說。  

    「你那麼忙,等你,我美國都繞三圈羅!」高榮美又對李佳芬說:「你去打電話給  高太太,說晚上的牌局不去了,晚上我要陪孫子吃飯。喔!對了!叫阿莉莎多弄兩道菜  ,不夠的就到外面叫。」  

    「好,我馬上辦。」李佳芬點頭應道。  

    「等一等,李小姐,這是我從日本帶回來的禮物,每個人都有。」葉辛潛從公文包  裡拿出兩藍紫的盒子,這是他向來的習慣,尤其是對照顧阿嬤的助理和菲傭,都要常常  籠絡一下。  

    「我也有?」李佳芬接過其中的一個藍盒,眸光晶亮地說:「謝謝,太謝謝了!」  

    哦?她的表情太誇張了吧?葉辛潛有一瞬間的錯覺,她在對他拋媚眼?  

    李佳芬快樂地離去後,高榮美打開自己的禮物,看到是貴重的水晶念珠,歡喜得合  不攏嘴,「虧你還有心,沒有看見一大堆漂亮小姐就忘記阿嬤。」  

    「阿嬤在我心中永遠是最美麗,環球小姐第一名,別人都比不上。」葉辛潛諂媚的  說。  

    「夭壽,你又不賺我的錢,幹嘛這樣捧我?」高榮美像小女孩似的打他一下,「聊  正經的,你媽說你和曾典財的女兒如菲談戀愛,是真的嗎?」  

    「隨便走走啦!反正又不結婚。」他撇撇嘴說。  

    「不結婚?」高榮美皺起眉頭,「你媽可不是這樣說的喔!她說,曾家有財有勢,  配你剛剛好,她早把如菲當媳婦了。」  

    難怪曾如菲會愈來愈熱情,佔有慾如此明顯。葉辛潛知道母親一向行動快速,要湊  合他和曾如菲,是不是和一廠的財務危機有關?  

    高榮美見孫子皺起眉心,忍不住問:「怎麼啦?是煩股票下跌的事嗎?」  

    「不會啦!股票跌跌升升的事,每天都有,哪裡會煩咧?」葉辛潛忙說,這是大家  的默契,兩廠糾紛再大,在老太太面前也要故作風平浪靜狀。  

    高榮美想再問他交女朋友的事,突然李佳芬衝出來,手裡拿著一條鑲紅寶石的項鏈  ,激動的說:「葉……葉先生,你送我的禮物太貴重啦?!」  

    高榮美是有些驚愕,那東西不挺貴的,但也有一定的價值,怎麼會送給一個員工呢  ?  

    葉辛潛則瞼色微微發白,真糟糕!他竟然拿錯盒子,把要給曾如菲的禮物交給了阿  嬤的助理了!  

    這是一件標準的烏龍事,但此刻若再從李佳芬手裡拿回那條項鏈,似乎又有些尷尬  ,於是他說:「這算什麼呢?能照顧我們阿嬤,又能讓她開心,就是我們家的大功臣,  我們感動都來不及,項鏈只是我們的一點謝意罷了。」  

    老天!李佳芬覺得自己快昏倒了,這是葉辛潛第一次和她說那麼多話,難道她每晚  的祈禱終於生效了?他終於注意到她這默默愛他的醜小鴨,體認到她內心的善良美麗嗎  ?  

    「不……這是我份內該做的事,我自己就好喜歡老太太,一輩子陪她也心甘情願。  」在這生命重大的時刻,她的話語是不是恰當呢?  

    「傻女孩,你總有一天要嫁人的。」高榮美笑著說。  

    「不!我不嫁,我要永遠跟著您。」李佳芬對著老太太說,眼角卻瞟向葉辛潛。  

    「看看,這女孩,還說她不傻哩!」高榮美碰碰孫子,要他發表一點意見。  

    葉辛潛卻是有聽沒有到,他一心都在煩惱,該買什麼比較像日本來的禮物補給曾如  菲呢?  

    林佳芬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以為他是有口難言,更用憐惜的目光深情地注視  他。  

    在愛的交流中,鍾敲了六下,阿莉莎走出來說:「開飯時間到了。」  

    吃飯?李佳芬整個人輕飄飄地如置身在夢中,完全不覺得餓,有個超級白馬王子在  身邊,誰還能俗氣地想到吃呢?  

    葉辛潛陪阿嬤用過餐,又看點電視聊天,老人家沒有牌局,早早就上床睡覺了,他  則趕快用電話及計算機,和幾個會計、財務部門的人開會,列出了好幾個可能要面對的情  況。  

    一直到深夜十二點,他才能真正的喘一口氣。  

    他望著前面一排精雕的大書櫃,一部部有收藏價值的叢書,英美出版社就喜歡拿這  些去騙愛附庸風雅的有錢人,所謂限量上市,書套鑲真金什麼的,此類搶購風潮,母親  絕對不會放過。  

    書櫃頂端是個雕著各種動物的大象牙,若是他記得沒錯,這是父親以前由南非帶回  來的。  

    父親……今天下午那個女記者就提到父親的名字,還說他們父子倆長得很像,她入  行是入假的嗎?難道不知道「葉承熙」這三個字,在「普裕」人的前面是一個禁忌嗎?  

    記者們都以為新聞有自由,被訪問的人就應該敞開一切,如果不合作,就是高傲難  纏,只要有一支筆或一張嘴,就開始胡亂開炮。  

    人,誰不想稍稍保有隱私呢?  

    父親……他也好久沒見他了!有人說他在大陸,有人說在東南亞,有人說在美國看  過他,總之,父親是遵守諾言,遠離了「普裕」的勢力範圍。  

    父母七年前離婚時,他正在加州念大學,只知台灣新聞鬧得很凶,尤其是牽扯到財  務分配的問題。以前外公時代,「普裕」不過是塑料的周邊產品公司,像雨衣、雨篷…  …等,還得靠人四處去推銷產品。  

    後來加入工專畢業的父親,熟悉機械、懂得行銷,打開了國外市場,規模才迅速膨  脹,而後更隨經濟起飛,成為一個龐大的集團。  

    一旦有了錢,股東變多,內訌及紛爭就接連不斷,這些爭端不僅是公司的,還有章  

    家葉家人,更使得父親和母親鬧到相敬如「冰」,甚至是仳離的地步。  

    自幼,父母的感情就看不出來有多好,他們整天不是賺錢取利,就是攀附政商關係  ,他們很少在一起,若是碰面,也總有一件事可以吵鬧嘔氣。  

    葉辛潛是個聰明孩子,六歲時就會問:「你們那麼愛吵架,為什麼還要結婚呢?」  

    「我是被騙的!」章立珊當時尖叫著回答。  

    葉承熙則不說話,愣愣地看著前方。  

    雖然他有外公、外婆的疼愛,但影響最大的仍是父母。家庭某種程度的不正常,讓  他在叛逆的中學時期,開始和一些朋友逃課、蹺家,憑著他高大的外表及出手闊氣的舉  止,還更被捧成一幫之主。  

    那是他幼稚不解事之時,不過卻也抒發了他許多年少方剛的血氣。直到一個朋友幾  乎被殺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站在黑道的門坎上了。  

    父母立刻送他到美國一所以管訓出名的私立男校,連跟班的表弟建哲也不能倖免。  

    在那兒的第一年,他全然地與世隔絕,整個人被迫成長改變。問他會更恨父母嗎?  

    也不算是,只是一種孤立及冷漠,臍帶中要求的溫暖及親情,已經不需要了。  

    從那時起,他看到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只有實在利益,什麼感情、憐憫和瞭解,都  只是那些還在作白日夢人的無聊囈語罷了。  

    不再需要做什麼去博得他人的愛才是真正的自由、解脫,也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所幸他覺悟得早,因此,父母離婚與他無關,葉家人全部撤退,只留下他一個人也  無所謂,即使父子間七年不相聞問,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人赤條條地來去,生時孤獨,死時亦孤獨,何必中間呼朋引友,彼此掏心呢?  

    倒是父親在離開前,有到美國來看他,兩人在史丹福鐘樓前的草坪上,有一番長談  。  

    他大部分談他不得不走的原因,並提及當年他是如何由窮小子變成章家的女婿。  

    他說:「本來你要姓章,因為你媽無法再生育,你外公過意不去,才讓你仍然從父  姓。」  

    「我既然姓葉,你為何不帶我走呢?」葉辛潛問。  

    「你媽絕對不肯的。」葉承熙搖搖頭,「你由報上應該知道,我退出「普裕」集團  ,不能拿走一事一物,包括你在內。」  

    「為什麼不?「普裕」能有今天的聲勢,大半是你的功勞,你不該輕易讓出,即使  是和媽離婚,站在法律的觀點上,你也擁有她的二分之一才對!」  

    「我不願和她爭,在這段婚姻裡,是我對不起她。」葉承熙淡淡地說:「有時候你  覺得她極端,事實上,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在私心裡,葉辛潛愛父親勝過母親。  

    章立珊生於商人世家,習慣把一切東西物化,什麼都用金錢來衡量,感覺尖銳且冰  冷。若真有什麼溫馨的家庭回憶,就是有一陣子,父親常帶他到花市去,穿梭在花香中  一整天,欣賞著各種嬌妍花姿,心靈也特別接近。  

    他愛父親,所以更不能原諒他毫無反抗地就棄家棄子,更把他多年辛苦打拚來的事  業騰空一拋,彷彿那些東西在他的生命裡從來都不肩一顧似的。  

    因此,在那個夏季的午後,不管來往人群的側目,葉辛潛對著父親大吼,「懦夫!  

    懦夫!你根本是個懦夫!」  

    葉承熙神色黯然,等他平靜下來後,才緩緩的開口,「或許該說是失敗吧!很多事  ,大家只期待著結果,然而,在過程中早已得不償失,為了成功,我們付出太多慘痛的  代價。兒子,總有一天你會體悟到,當你贏得名利、贏得最多掌聲時,內心卻有種恐怖  的虛空感,因為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也正悄悄地流失,再也挽不回了。」  

    七年來,父親最後的一段話,如一篇無法解讀的密碼書存在葉辛潛的心裡,直到最  近,他的事業愈做愈大,那些字字句句才像突然有了意義般鮮明起來。  

    他實在不該罵父親懦夫的!  

    進入了商業界,他才知道父親人緣絕佳,深受員工的愛戴,那守信、守原則的儒商  作風,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也不時庇蔭到他這所謂的企業家第二代。  

    在這將來的風暴中,他多希望父親能在他左右支持他、鼓勵他,但只要母親在的一  日,這件事就不可能發生。只是,他不明白,能夠由同床共枕的夫妻,成為誓不兩立的  敵人,他們之間到底經歷了什麼大仇大恨之事?  

    這對葉辛潛而言,這一直是個謎,是個他已經無力花心思去解的謎了。  

    他按按眉頭,走到吧檯處想喝杯酒幫助睡眠。  

    名酒,亦是母親的收集之一,另一種昂貴的嗜好,還配上特製的各類酒杯。  

    可他偏不愛照規矩來,用普通的杯子來喝名酒,有某種爭脫束縛的快意!  

    他喝一口淡淡暖心的白蘭地,突然發現吧檯上有一本書,封面上畫著漂亮得不像真  人的女孩,書名叫「思春女」,天呀!這是什麼怪書呀?  

    他隨手翻了幾頁,一看驚人,這比他以前看過的花花公子及閣樓雜誌的描寫有過之  而無不及,但家裡有誰會看這種書呢?  

    阿嬤太老了,兩名菲傭又不懂得中文,剩下的就只有李佳芬了。  

    由她乖乖清純的外表,還真是所謂人不可貌相呢!  

    葉辛潛還處在驚訝中時,李佳芬由內廳走出來,身上穿著粉紅色的公主型睡衣,透  明低胸,那紅寶石項鏈艷艷地在她的乳溝上閃爍。  

    她滿臉酡紅,似喝過酒,看見「思春女」,便說:「呀!那是我的書,忘了拿回房  了。」  

    葉辛潛彷彿窺見他人隱私,板著臉說:「以後記得要收好,不要給老太太看到。」  

    他轉身要離開,李佳芬說話了,聲音有些怯怯的,「我太喜歡你送的項鏈了,真的  ,我會一輩子戴著,連洗澡也不拿下來,就讓它貼著我的心。」  

    「我建議你最好放到保險箱裡,才不容易弄丟……」  

    他的話還沒說完,李佳芬倏地靠近,嚇得他酒都灑出來了。  

    她動情地說:「其實,我也懂得你的心,你送這麼昂貴的珠寶給我,就是一種暗示  ,說明你內心隱藏的愛……」  

    「李小姐,你沒喝酒吧?」他覺得很莫名其妙。  

    「辛潛,你不必故作高傲,我明白你的掙扎,一個富家子怎能對小助理產生擋不住  的愛呢?」她撲到他懷裡說:「我願意把自己給你,即使只是做個小小的情婦也甘願,  我不要你忍受愛的痛苦……」  

    葉辛潛矯健的後退,讓李佳芬跌入沙發。他生氣地說:「李小姐,你半夜穿著暴露  地勾引男主人,像什麼話?我們向來尊重你,也請你要自重!」  

    那惡狠狠的臉色,是李佳芬從沒有見過的,同樣是俊美的五官,竟讓她有種全身赤  裸的羞辱感。在近距離之下,她終於分清了故作冷漠和真正的厭惡是十萬八千里的不同  。  

    葉辛潛從前的不理睬,並非抗拒,而是根本的不屑!  

    嗚……怎麼和書上說的不一樣呢?她如此的溫柔善良,他應該由憐生愛,他不是都  送她紅寶石了嗎?花這麼大的手筆,不是想「套」住她,讓她成為愛的奴隸嗎?怎麼會  這樣?  

    葉辛潛忿忿地走回書房,現在的女孩怎麼都如此的大膽主動?前後幾名助理,無論  美或醜,最後主意都打到他的身上來,難道這時代要找個心思純正的女孩子都成了不可  能的任務嗎?  

    此錯不能再犯,所以,他在計算機鍵盤上敲下給秘書的新任務——應徵老太太助理一  名。女,已婚,四十歲以上,無不良嗜好者,優先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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