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家丁將窗欞上的亞麻厚紙除去,換上輕薄的碧色羅紗,表示春已盡,夏將至。
璇芝站在圍中,望著那如煙般的綠色,再看向幾叢修竹,幾片肥翠的芭蕉葉。
月洞門邊列著一些山石盆景,牆上刻著兩句白居易的詩——
煙萃三秋色,波濤萬古痕這個庭院就叫做「煙萃居」,景色恰如其名,終年都飄散著若有若無的輕霧。
輕霧如煙,寂寞成愁,即使是滿眼綠意,也只感受到那蕭索的秋意。
寂寞,蕭索,唉!
璇芝輕歎一聲,進入徐家門已經一個半月,猶是身份未定的新嫁娘。原以為綿英代兄迎親是權宜之計,新郎幾日便到,誰知他的人一直沒有露面,禮未完成,她已被迫獨守空閨,做莫名其妙的漫長等待。
「牧雍暑假一定會回來的。」
徐家老奶奶對她說了好幾遍,「他趕不上婚禮也是不得已的,山東有盜匪,他繞道安徽,又遇到洪水,只有先回北京去。無論如何,你已經是他的妻子,應該能體諒他才對。」
最初,宋家是有些微辭,但幾代交情,也很快便釋懷。
說實在的,不必那麼快去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令璇芝鬆了一大口氣;然而,隨著時日的推-,她愈來愈不安心,婚姻以這種方式來起頭,就像命運中潛藏著某種可怕的黑影,會不會為她的一生帶來不幸呢?
這段日子,徐家上上下下待她如客,除了早晚去老奶奶的錦繡廳向眾長輩請安外,幾乎沒什麼職責。
徐家的人都很和善有禮,只是璇芝仍在哀悼她失去的自由和無法選擇的未來,內心懷著的是止不住的惆悵。
「牧雍才品俱佳,你能嫁給他是福氣。」人人都說。
既已認命,她對徐牧雍多少有些好奇心,可是他沒見過她,又在婚禮中缺席,是不是他也反對這種不合理的婚姻呢?
璇芝不願再深一層去想,花轎都將她抬來徐家了,再探討也沒有用了。
她望著藍藍的天空,待一朵雲飄出視線,她又歎息。
「小姐,你的字還要不要寫呢?香燒完了,墨也快干了。」蓮兒掀起簾子說。
「要寫。」璇芝走進房裡說:「這是老奶奶交代我抄的佛經,我能不寫嗎?」
「瞧,老奶奶多喜歡你,單叫你一個人抄經書給她讀,還說你的字漂亮,連姑爺都比不上。」蓮兒磨著墨說。
「你又懂什麼啦?」璇芝白她一眼說:「他寫得好不好是他的事,與我何干?」
「怎麼不相干,你們是夫妻了呀!」蓮兒笑著說。
雖是討厭這樣的話,但璇芝仍不由得雙頰緋紅,映在她年輕端麗的臉龐和一身粉紅繡雪梅的旗袍上,依然是一股新娘嬌美的韻味。
她定下心來,專注地抄經。
若起-恚,自燒其身,其心噤毒,顏色變異;他人所棄,皆悉驚避,眾人不愛,輕毀鄙賤……智能之人,忍滅-恚,亦復如是。能忍之人,第一善心;能捨-恚,眾人所愛……
抄著抄著,璇芝漸漸平靜,如一汪大海,沒有瑰麗的顏色,也沒有波濤洶湧,只餘一個淡淡的存在。
蓮兒燃起另一爐香,檀木桂花味隨著裊裊白煙,泛到鏡前的喜字,泛到紅繡帳的五彩鴛鴦,泛到赤金-紫的垂帷,泛到几上盛開的大紅牡丹。
房裡維持了四十多天的婚慶喜氣,待久了,那些紅竟像是變成了一種夢魘。
突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打破了凝滯的空氣,一身鵝黃衫褲的綿英撩起簾子,很愉快地說:「又悶在屋裡了?我們幾個姊妹正在大花園那兒放風箏,都等著你呢!」
「我哪有空?奶奶叫我抄『正法念處經』,我才完成一半而已。」璇芝說。
「急什麼呢?」綿英探過頭來說:
「哇!你的字果然好看極了,一個個像小圓花,教人喜歡,難怪奶奶會說連大哥都比不上你。」
「你還當真!我這字是閨合派作風,沒魄沒力的,難登大雅之堂……」璇芝看著綿英在腰間的荷包裡東翻西翻,忍不住說:「你在找什麼呢?」
「有了!」
綿英拿出一份折疊整齊的紙,攤開在桌上說:
「這是我大哥在南京學堂唸書時的字跡,還有一張去年夏天的照片,我在奶奶房裡找繡線時發現的,就想著拿給你看。」
小小的黑白照片中,有兩隻石獅子,中間站著一個滿臉笑意的年輕人。他身穿長袍,英挺如玉樹臨風,唇角有斯文,眉間有英氣,向鏡頭凝視的他,一下子就撞到璇芝的心坎上。
她不敢多看,忙轉向那一篇毛筆字。一筆一劃,既堅實又光潤,既飛揚又沉潛,綜合了顏柳二家的優點。習字多年的璇芝,一眼就看出寫字之人的用心和才氣。
她順著半文言的篇章讀下來,是評達爾文的天演論,雖只是片斷,但寫作之人的才思敏捷已表露無疑。
這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嗎?
她彷彿能看見一個風采翩翩的男子,在書桌前俯身揮毫,那想像畫面讓她呆了一會兒,直到綿英的話喚回了她。
「怎麼樣?我大哥很瀟灑吧?他從小就是我們徐家的驕徽,如果我不是他妹妹,我也想嫁給他呢!」
綿英半開玩笑地說:
「我們下頭的堂兄弟姊妹,寫字臨帖不用顏真卿,也不用柳公權,就用我家的『牧雍帖』,你就可以知道我大哥在這家裡的地位了。」
這一長篇大論,讓璇芝的火熱冷卻下來,她用無所謂的態度聳聳肩,把紙張和照片折了回去。
「你怎麼說嘛?!我只不過是希望你在見到我大哥之前,能先喜歡他,因為他真的很好。」
綿英說:
「我想,他看到你也會動心的,你們兩個郎才女貌,所謂的如意緣,果真是天作之合。」
聽到「如意」二字,又勾起璇芝的心事。為了阻止綿英再提,她轉開話題說:
「你不是要我去放風箏嗎?咱們現在就走吧!」
「哎呀!光顧著說話,都差點忘了,再不走,好風箏就被人搶先了。」綿英急急的說。
「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璇芝溫柔的笑說。
綿英離去後,璇芝收筆收紙收書,照片和紙張仍在桌上,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將它們放入小抽屜中。
這人竟是她的丈夫?璇芝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彷彿陰霾的天乍見晴空,而晴空上還有展翅的飛鳥。
或許如意緣不如她所想的糟糕,爹爹畢竟不會害她的。
她輕輕地綻開一朵微笑,這是嫁入徐家以來的第一次,璇芝不再鬱悶委屈,反倒是對未來的日子有著隱隱的期待。
※ ※ ※
走出月洞門就是曲曲折折的迴廊,傍著蜿蜓的溪流和奇石怪樹,遠方可見幾隻彩色風爭,有蝴蝶、花形、大鳥……各種形狀,還發出錚錚的響聲。璇芝憶起在娘家時和姊妹們的歡樂時光,不免有些感傷。
走到一片果園處,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對蓮兒說:
「我怎麼一下給忘了,我嫁過來時,小哥塞了一隻大鷹風箏給我,說是西洋造的,質特別輕,一點風就可以飛得又高又遠,應該拿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才是。」
蓮兒應命踅了回去,留璇芝一個人穿過林子。
不多久,似乎有爭執的聲音由一排竹籬後傳來,想必是一些媽子丫鬟的。璇芝是新人,原不好管,腳步順著繞道而行,但驀地,幾個特響的字眼提到了她,在這幽寂的午後,要不聽都不行。
「你是說大少爺根本不會和我們這位新奶奶入洞房?」一人問。
「是呀!你還以為真鬧土匪水災呀!」另一個人說,「大少爺從頭到尾都反對這門親事,年初返家時,還鬧得很凶,說他永遠不會承認宋家小姐是他的妻子,又說他有權利選擇自己中意的女人做太太。」
「那麼說,他是存心趕不上婚禮的囉?」第一個人說。
「我看是從來沒有趕過。」第二個人說。
「新奶奶好可憐呀!年紀輕輕,像花兒一般的人,卻注定要守一輩子活寡,看不出她的命會那麼壞。」第一個人歎息說。
「大家都說大少爺在北京已有了對象,那位才是我們的正牌奶奶呢!」第二個人又說。
璇芝一句句聽,腳逐漸發軟,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果園的,一上了迴廊,她就坐下來,無法動彈了。
原來她的預感沒有錯,新郎缺席的婚禮並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荒唐的欺騙!她奮力抗爭了半天,最後委曲求全,可沒想到新郎根本不要她!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做個徹底,堅決毀掉這害人的婚約,讓她也能一併解脫呢?弄到今日,她被套入中國幾千年來女人最悲哀無奈的枷鎖,他卻可以在北京逍遙,不必負一點責任,不是太可惡,太不公平了嗎?
她好想哭呀!晴空消失,飛鳥不見,她的心只比以往更黑暗。
一陣的風吹來,蓮兒用風箏擋著走過來。
「小姐,大鷹風箏拿來了,已經嗒嗒響了呢!」見璇芝不語,她微傾著身問:
「小姐,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呀!」
璇芝將自己隔絕在自我的世界裡,什麼都聽不進去。所以老奶奶要她抄佛經,說什麼忍滅-恚,說什麼能忍之人,第一善心……原來他們早就預知她將有的命運,要她空洞孤獨的一生做鋪排。
那麼,她還有多少經書要抄?是否要對著青燈敲木魚,直到她寂寂枯槁,默默嘔血而死的那一日?
她雙眼睜得哀切,一見到行來的綿英,便不顧一切地開口問:
「綿英,你老實告訴我,你大哥是不是根本不要這個婚捆?他人在北京,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
「你……你是聽誰說的?」
綿英一時措手不及,看著蓮兒問:
「是你嗎?你和你家小姐胡說了什麼?」
「我……我什麼都沒說,我一來,她就是這個樣子了。」蓮兒煞白著臉回答。
「不要管是誰告訴我的,我只要知道,你大哥是不是反對娶我?是不是存心躲開婚禮?」璇芝直瞪著小姑問。
綿英畢竟年紀輕,被璇芝那左一句右一句的「是不是」說的有些慌亂了,「大嫂,求求你冷靜一點,這是大哥的家,他怎麼會不回來呢?回到了家,自然你就是他的妻子了。」
「是嗎?他沒有和我拜天地,絕對可以一口否認的;而且,到時他帶回他的北京太太,那我又算什麼呢?」璇芝明言直說。
「他哪有什麼北京太太嘛!」
綿英跺跺腳說:
「哎呀!我也被你搞亂了!說實在的,我大哥是和家裡吵得天翻地覆,也故意不去迎親,但徐宋兩家都很認真的在辦婚事啊!奶奶說你就是徐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我最初也覺得不太妥當,但見到你的美麗溫婉,我又樂觀起來。我相信大哥看到你,一定也會立刻喜歡你,不再抗拒這段如意緣了。」
「那都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璇芝心情依然激動的說:
「他不想娶我,我又何嘗想嫁他?既是男無倩,女也無意,根本就是如意惡緣,何苦還要勉強維持?我一定要去找奶奶,要她把我送回宋家!」
「千萬使不得呀!奶奶會生氣的……」綿英阻止道。
但璇芝已經往錦繡廳走去,步履之快,掃過好幾叢初開的牡丹花。
「大嫂,你別衝動呀!」綿英在後頭追著喊。
蓮兒兀自拿著大鷹風箏,站在原地發呆。兩位姑娘你來我往的,對話教人一團混亂,但她的璇芝小姐哭著說要回娘家,事情必然相當嚴重。
這些時日來,小姐的委屈,她都親眼見到,也能體會,只是她該如何幫忙?而小姐又真能獲得一心向住的自由嗎?
蓮兒佇立著,發覺她的眉頭也有散不去的憂結了。
※ ※ ※
娘家的路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嗎?
幾日來,璇芝無心看書,荒廢女紅,鎮日凝眸深思。
那天見著了老奶奶,她仍本著孫媳婦的禮儀,語調間並未失去分寸。
而老奶奶只用很權威的口吻說:
「你鳳冠一戴,花轎一坐,就是我們徐家的人。你又沒犯七出之罪,我們怎麼能送你回宋家?簡直胡鬧!」
「可是,牧雍並不想要這個婚姻……」璇芝又說。
「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他敢說不要嗎?」
老奶奶說,「這裡是他的家,我是他的祖母,你是我唯一認可的大孫媳婦,他若有虧欠你半分,我寧可不要他!璇芝,我話都說出口了,你還不信我老人家嗎?」
能不信,敢不信嗎?
當初她就不該坐上花轎,一旦上了花轎,自由之路就死絕了。
如今能做的,只有繼續抄經,用忍字澆熄內心的怨懟。或許事情沒有她想像的糟,或許徐牧雍見到她後,會願意和她做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
唉!女人真可悲,永遠處於被動的地位……
正想著,蓮兒走進門,帶來了-美的第二封信。
「那送信的人真厲害,我去哪裡買蜜糕、桂花糕,他都知道。」蓮兒伸伸舌說。
「他一定跟蹤你很久了。」璇芝回答。
她興奮地拆信展讀,但立刻就被-美措詞激烈的指責澆了一盆冷水-美完全沒有提到自己的狀況,只是一再責罵璇芝的軟弱與妥協,甘願做傳統及男性的奴隸,甚至還引用了革命文傑唐群英的北京宣言,來描述璇芝未來的命運——
其上焉者男子之玩物耳,中焉著男子之使僕耳,下焉者姿睢折磨,凌辱禁錮,使之死不得死,生不得生,犬馬且不若耳!
句句如雷轟頂,句句令璇芝膽戰心驚,她幾乎坐不住了。
我倆為至交,萬不願你成為仰食男性之廢人。信差阿標,五月十七日正午會路經貴鎮觀音廟,你若有心逃離,請與會之,他將攜你至上海。
這封信,讓璇芝的心更彷徨混亂,也讓她的情況更複雜難解了,就像兩條繩子,往兩邊拉扯,她都快被分筋裂骨了!
此時,外面一陣騷動,有老媽子在簾外說:
「少奶奶,老太太請你到錦繡廳去一趟,說是大少爺出事了。」
出事?璇芝急忙往外走去,也來不及看自己髮釵是否整齊。她並非擔心徐牧雍什麼,只是這未曾謀面的男人,卻影響她的一生,雖然內心怨恨排斥,也不得不在意他的種種一切。
錦繡廳已聚集了眾房長輩,大家看見璇芝,都安靜下來。
老奶奶特招她到身旁,用凝重的神情說:
「璇芝我的乖孫媳,這件事一定要讓你知道。牧雍他被北京的警察廳抓走了。」
警察?這不表示作奸犯科了嗎?天呀!他們怎麼還說他人品俱佳呢?
大約是瞧她表情不對,敕雍的父親徐仲甫說:
「牧雍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和一些學生搞示威遊行,惹火了北洋政府而已。」
「北洋政府是槍桿子出身,個個殺人不眨眼,我看這些學生是凶多吉少了。」
牧雍的叔叔徐仲山接著說。「仲山,你不要嚇大家。」
徐仲甫說:
「北洋軍再跋扈,也在法治之下。這些學生手無寸鐵,亦無縛雞之力,他們還不至於做過分的懲治,我想,他們只不過是要給他們一個警告罷了!」
「阿彌陀佛,牧雍書不好好念,幹什麼去反對政府呢?」
老奶奶痛切地對兒子說:
「是不是你又給他灌輸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了?你以前要和康有為變法,後來要和孫文革命,弄得我每天緊張恐懼,深怕會有抄家之禍。好了!現在清廷倒了,新政府也成立了,牧雍還在反什麼?這要變成一種家族遺傳了嗎?你到底給他上的是什麼學?」
「娘,是兒子不好,讓您老人家擔心受怕了。」
徐仲甫連忙站起來,很恭謹地說:
「我明天就去把牧雍帶回來。」
「早該帶回來了。我看書也別念了,念再多,還不如完成終身大事,給我生個曾孫子重要。」
老奶奶說:
「而且,我也給璇芝打了包票,你們可別讓我老人家言而無信哪!」
「是!是!」徐仲甫點著頭說:「我立刻出發。」
由頭至尾,璇芝不出一言。她能說什麼呢?
有關北洋政府的貪污腐敗,她在仰德學堂就略有聽聞,但是學生怎會和政治扯上關係呢?看起來,牧雍是思想激烈份子,過著鋌而走險的生活,這樣的人,自然很難接受一位沒有感情的妻子-
美的信又在她心頭掠過,或許她可以和牧雍談一談,兩個人抗爭的力量總比一個人大,只是,他願意幫助她嗎?
※ ※ ※
離牧雍返家日愈近,也是阿標會經觀音廟之時。璇芝左思右想,兩條路都是冒險,而且沒有勝算。投奔-美,會傷害太多人;可牧雍又不知道是不是能夠下注的人,最後,她幾乎要閉上雙跟,任憑命運去決定了。
牧雍回來的消息是綿英來通知的,她喜孜孜地說:
「大嫂,大哥的馬車已經門口了,你終於可以看到他了。」
璇芝的心撲地跳,她想到照片中那個俊朗的年輕男子就要走到她的眼前來,她所面對的會是喜樂,還是痛苦呢?
綿英一路上拉著她往錦繡廳走去,路上僕人看見她們,都發出會心的微笑。
廳外並沒有想像中圍聚的人群,而是廂門半閉,咆哮聲一陣陣傳來,極遠就聽得到。
爬上台階,璇芝就拉住小姑,不讓她莽撞入內。
「爹,我看過奶奶後,一定要馬上回學校。」一個低沉的男聲說,「示威抗議還沒有結束,曹汝霖和章宗祥尚未下台,有這麼多事需要我做,我怎能躲在家裡呢?」
「你還敢去?你捅的樓子還不夠大嗎?」
徐仲甫怒氣沖沖地說:
「我一路上訓你的話都白說了嗎?你是學生,你的職責就是讀書,對於政治,你壓根兒不懂,只會受野心份子利用,四處搖旗吶喊,白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
「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學生也不例外!」牧雍維持原來的冷靜說:
「我們沒有野心,更不是逞血氣之勇,我們講的不過是一股愛國的熱忱!任何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都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國家領土被分割,國家尊嚴被出賣,我們並不是反政府,而是要喚醒全國百姓,向政府表達民意。」
「政府?政府?你又懂得什麼叫政府了?」
徐仲甫說:
「我告訴你,政府裡多的是學識經歷比你高的人,他們所看的現實利害比你透徹,自然有他們一套做法,這豈是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所能瞭解的?」
「割掉青島叫透徹?讓掉山東叫透徹?爹,日本居心叵測,中國都快滅亡了,你還想用手蒙蔽自己的雙眼嗎?」牧雍語調微微提高。
「不要把那些危言聳聽的話帶回來造你老子的反!」
徐仲甫吼著說:
「日本我很清楚,他們贊助過維新和革命,和中國有長久的交情,你們這些學生不知天高地厚,只會毀了兩國之間的和平,到時若真有戰事,你們還不是躲回爹娘的懷裡,全要仗政府軍隊替你們收拾爛攤子!」
「爹,我們父子確實有無法橫越的代溝。」
牧雍極為沮喪地說:
「我真的和你談不下去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你父親,待會兒見到你奶奶,絕不能再出言不遜了!」
徐仲甫還未訓完,廂門就「砰」地一聲被打開,站在門外的綿英首當其衝,身體往後退,撞到璇芝,璇芝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到圓柱後,若非雙手扶著,一定會掉下台階。大步跨出的是牧雍,他一臉的鐵青僵硬。
「大……大哥。」綿英結巴地說。
「是你。」牧雍看妹妹一跟,只發出這兩個字,就撩起青色長衫忿忿離去,並未發現旁邊還有別人。
璇芝只來得及看見他濃黑的頭髮和天庭飽滿的側臉,再來就是他修長的背影和沉著堅定的步伐。
只是他這人脾氣太壞了,連父親都敢教訓,對妹妹也不友善,想必是個狠絕之人。
「他……就是我大哥。」綿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他一向都那麼火爆衝動嗎?」璇芝問。
「不!他人非常好,只是碰到一些問題,比較固執己見罷了。」綿英趕緊解釋。
「包括娶我的事,對不對?」
璇芝又問:
「他若知道沒有他,新娘一樣進門,一定會氣瘋的!」
「你別擔心嘛!大哥最敬重奶奶,她喜歡你,願意當你的靠山,大哥不敢怎麼樣的。」綿英安慰地說。
結果,倒霉的仍是她這不受歡迎的妻子。她腦中出現了青燈古佛前的淒涼元配,而牧雍摟著他唯一承認的正牌太太,在遠方享受著天倫之樂。
太可怕了!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綿英不會懂,牧雍無心懂,徐宋兩家只會由己身的角度來想事情。
天下之大,她竟孤獨如是,該怎麼辦呢?
※ ※ ※
璇芝一整日沒見到牧雍,未經傳報,她也不敢貿然詢問,只大約曉得老奶奶還在對他下功夫。
情勢似乎很不樂觀,一個男子都難應付了,更何況對方的個性是如此強硬。
又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遠方有聲音撲向耳膜,像海潮。她散了髮髻,立在窗前梳一頭秀髮,芭蕉樹在院子裡影影綽綽,彷彿幾個彷徨的人。
忽然,蓮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璇芝還沒機會問,外頭便傳來一陣更大的混亂,只見老奶奶領著一群家丁,穿過月洞門而來,璇芝只來得及披上一件外袍。
「亮了燈,把大少爺帶過來!」老奶奶命令著。
立刻有人去添油,另外兩個婆子點燃喜燭,室內一片通明,璇芝才看清楚,牧雍正東倒西歪地由人攙扶著。
「就把他放在床上。」
老奶奶說完,轉向璇芝,「這孩子睥氣頑固得像頭驢,我怎麼求,他都不點頭。所以,我只有找他幾個堂兄弟,將他灌醉,一旦洞了房,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璇芝驀然臉紅,覺得每一隻眼睛都在看她。
「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老奶奶語重心長地說:
「留不留得住牧雍,就完全看你了。」
老奶奶摒退眾人,包括蓮兒在內,將門嚴嚴地關上。
久久,璇芝仍處在一團火熱之中。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夜的濃暗飄進屋內,燭火躍動,寂靜著,只有牧雍均勻的鼻息微響著。
她該如何做?所謂夫妻之道,出嫁前一日喜婆有略微教過她,可她仍然沒有概念,只覺得一個陌生男子躺在那裡,是脅迫,也是羞恥。
何況,她已差不多決定好,不讓這場婚姻毀了她的未來。或許她該搖醒他,彼此開誠佈公的談談,可以早早地釐清這令人煩惱的兩難局面。
她端起煤油燈慢慢走向床前,屋頂的光影也隨著移動。紅紗帳垂了一半,裡頭的人四平八穩地躺著。
她將燈舉起,第一次很清楚地看到牧雍。他的濃眉、高鼻、緊抿的唇,塑造出一張剛毅卻不失俊秀的男性臉孔。他的眼是閉的,但她明白,那雙眸子張開後,會多麼炯炯逼人。
油燈的光影晃動幾下,她不自覺地帶著某種欣賞的心情,在那兒默默看得出神。
遠方若有若無的海潮聲,忽地強大,往「煙萃居」颯颯而來,竹林嘯、芭蕉鳴,一下子撞開廂房的門,吹熄了璇芝手上的油燈。
倏來的陰暗,喚回了璇芝的神智。
她才退一步,床上的人就動起來,嘴裡喃喃念著:
「怎麼搞的?我到底在哪裡?」
黑影如獸,似要向她撲來。她又連退好幾步,一不小心碰到一根喜燭,火滅燭倒,房內的光線更加微弱。
「見鬼了!」
牧雍掙扎著下床,瞧見幾個紅喜字,酒醒了一半,叫道:
「他們存心灌我酒,想逼我進洞房!這種愚昧的事,這種落伍的社會,國家還有希望嗎?」這口氣令璇芝想到上午的那場激辯,她可不想和他吵,所以不自覺地躲入最遠最暗的角落。
黑濛濛中,牧雍仍看到她移動的身影,忍不住說:
「你就是宋家小姐,對不對?我真不懂,在沒有新郎的情況下,你為什麼還嫁過來?如果你不嫁過來,我今天就不會這麼淒慘了。」
什麼?他淒慘?真正的受害者是她耶!他有何理由在這兒哀聲歎氣?璇芝想反駁,但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你知道現在是民國時代了嗎?所謂民國,就是人民的國家,無論男男文女,都享有民主自由,包括教育的自由、婚姻的自由,不再循孔孟那一套了。」
牧雍靠著桌子繼續說: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比如說,你可以抵抗這種反人性的婚姻制度。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我們雙方彼此不瞭解,也沒有感情基礎,根本不該被強迫結合,你說是不是?」
他要她回答嗎?璇芝尚未清完喉嚨,他又說:
「算了!你怎麼會懂呢?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思想觀念差了十萬八千里。
你還在相信那個如意緣,甘願犧牲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是!我不能纏陷於忠孝仁義等吃人的禮教中,我要拒絕五千年來種種專制迷信,就要從拒絕你開始!」
「你……這麼說,不公平……」璇芝終於吐出話來。
「你總算會說話了!」
牧雍想看清楚她,但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我和你真的成為夫妻,那才是悲劇,才是不公平。我贊同一夫一妻制,我支持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愛人的權利。我不知道你要怎麼做,但我絕不能承認這段婚姻。如果我父母繼續拿傳統來壓我,我有可能一輩子不回家,你一定也不願意過這種守活寡婦的日子吧」這正是璇芝的意思,她原可熱切的同意,請他助她一臂之力,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內心同時有一股憤怒。
他徹底瞧不起她,認為她沒思想、沒見地,跟不上時代的潮流,所以話中句句帶貶,只差沒有明言她配不上他了。
他以為他在北京念大學,讀了幾天科學和民主,就可以目中無人了嗎?她也是有感情,會受傷的人,她恨他的高高在上,自以為了不起,因此乾脆一句話都不吭。
他拒絕她,她又何嘗希罕他!她只希望此刻有一陣風,把他吹到英國、美國,讓他去自由個夠吧!
「好,我言盡於此,請不要怪我,我不能做一件明知道是錯誤的事,但願你能明白。」
他說完便由敞開的廂門走出去,因有酒意,跨過門檻時,還險些絆了一跤。
璇芝又站了好一會兒,僅剩的一根喜燭,在幾次的明滅閃動以後,終於被風吹熄。屋內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梳攏著長髮,一束束在指間滑落。
若有人問她,新舊之間的夾縫是什麼?她必回答是無人可助、無巖可攀的萬丈深淵。她不是不懂民主,不懂自由,只是她天生乖順,總以為傷父母心是大逆之罪,無法做得絕情寡義;加上她是女子,不能像牧雍,海闊天空生就為他們男子而存在的,他要走易如反掌。
然而,他如此不顧念她,不設法瞭解她,竟教她無由來地難受。
她又想到五月十七日中午觀音廟之約。經過牧雍這一場自顧自的演講,她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走雖不容易,但她也要踏出救自己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