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刀落在他的心口之上,
黑暗的磚石迎面的向她襲擊而來,
她那如履薄冰的黑暗世界,
終於爆炸崩裂開來……
在舊金山附近的海岸山脈隱居,大概是斐兒這一生最平靜的日子了。
海桑為她買的房子,背後是山,緩緩起伏的坡面長滿青草,延伸到另一個深谷;前面則是廣袤的田園,有許多如人高的蘆葦,海在不遠之外,日夜都有浪潮聲。
天氣晴朗時,她會騎著馬在深谷繞一圈,和帶著狗的鄰人簡單的打招呼,偶爾,她也會穿過白茫茫的蘆葦叢,到海邊去看夕陽。
烏雲滿天時呢?那更簡單,她坐在靠崖的窗前,或看書或畫畫,還加上大量的沉思。
這就好像一個人在命運之輪上,不斷的奔跑、纏蜷、摧折後,終於能落下地休息一樣。
呀!真是長長的休息,不必擔憂明日、不必惶惶不安、不必陷入無止盡的恐懼中。
她覺得身體一日日好起來,心靈的黑暗也一點點散去,她生命中唯一要面對的人,只剩下海粟。
哦!海粟,他藏她,就如同孩子藏起一項寶貝玩具般的任性,這句話是他自己說的。
在台灣,他們准備出國時,她住在他的公寓裡,但並沒有過著情婦的生活。他們的第一次是在這間屋子裡,他還抱她跨過門檻,像西方的新娘。
那晚,她很盡義務地只穿了一件透明的睡衣,曲線畢露地站在他的面前,主動吻他,脫去他的衣服。
接著,他狂吻著她,撕去那層薄衫,撫遍她全身的肌膚,將她搓揉得由冰冷變為燙熱,口裡還哺哺的說:“哦!我的斐兒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我們,你不能,我也不能……”
他的唇和手,在她身上最敏感處來回移動,今斐兒進入發燒狀態,無法再像玩偶般躺著,手下意識的抱緊他壯實的肩背;她的舉動像一種鼓勵,他深情的看進她的眼底,汗及體味濃濃地將他們包裹在情欲之中。
斐兒受不住了,一手打掉床頭的燈,使屋內陷入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中,他們更像兩頭獸,盡情纏綿,喘息不已.直到他的強壯完全征服了她。
她的痛、她的血,引領她到達自殘自舞的極度歡樂中,她不知道,人與人的交流及探索,竟可以赤裸到如此無我之境界。
事後,他抱住她,溫柔地說:“沒想到你是第一次。”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說:“沒有人付的代價高到可以得到我的初夜,除了你。”
屋內恢復一片冷寂,他不說話,她也無言,又回到兩人之間不正常又愛欲難分的關系。
直到今天,三個月過去了,她仍驚訝於他們在黑夜中所散發出來的熾戀熱情。他習慣她的不開燈,總來勢洶洶,用強悍的男性氣息,像是要把她身心裡外全翻擾一遍,再留下他特有的印記。
白天他就冷淡多了,一方面由於她漠然的個性,溝通的熱度維持不到五分鍾;一方面由於他的生意,使他常常不在家。若不是夜晚他對她強烈狂肆的需求,斐兒會覺得自己已經像是將要被遺棄的情婦了。
當然,這有一大半是她的錯,海粟和她在一起三個月,沒被她“凍斃”已經很不錯了,她不曉得他的好奇及狂熱會維持多久,但他真的很有耐心,也很細心。
比如,她陰氣重,他就清風水師來看過房子,該重整的角度、該砍的樹、該移的門窗.他都大肆整修,使環境完全適合她生存。
又比如,她不習慣美式房屋的開放寬敞,因為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她睡不安穩;所以,他就在各處設置警報器,使她有徹底的安全感。
又比如,知道她對冷熱的敏感,屋內總維持著固定的溫度和濕度,不讓她有些許的不適。
有一次他還開玩笑地說:“蘭小姐,我養你真像養蘭花一樣,不但得防盜調溫,注意燈光環境,還得輸入我自己的精血哩!”
斐兒難得地笑了,也難得地為他而感動,只是,她內心長年來的疑懼,讓她跨不出來,只守在自己墳墓般的堡壘中,繼續作著那不知由何處而來的噩夢。
為了怕她寂寞,海粟鼓勵她去舊金山藝術學院修課。
她一下子躍人藝術的天地中,那麼多色彩頓時湧進她陰暗的生活,像是一種治療,讓她慢慢在畫布上敞開自己,面對那因怕流血、怕痛,而不敢去剖析的心靈。
沒事的時候,她喜歡到美術館去臨摹其中擺設的畫作及雕像,一待就是一整日。有時,她會收起紙筆,細細地研究梵高濃烈的畫,卡蜜兒扭曲的雕塑,試圖找尋他們最後走向瘋狂的痕跡。
一個人的心靈能承受到什麼地步?到什麼臨界點,人才會爆炸,喪失了曾經一體的心神?她常好奇的想著。
她看看達利的畫,紫色的天空、白色的地,山很小、貝殼很大,一個女入的四肢不成比例,美中有怪異的丑,丑中有怪異的美,多像啃噬她神魂的夢呀!
還有柯恩的畫,草原上污濁的沼澤,有廢棄的輪胎瓶子,上面開著大大小小的窗,有亮光,但通道是斷的,隱隱約約有人的影子。那些小世界仿佛藏在心底,生命之河曾有的繁華,成為廢墟後,如同死去。
而更多的時候,她一轉頭,便看見海粟站在那兒,不知來了多久。所以,當她在研究別人的心理時,他也正用著耐心在研究她。
她常常是笑笑地收起畫具,回到他要的生活裡。
海粟要什麼呢?她從不問,只給他她所能給的,其余都不管。
她完全不曉得海粟另一半世界裡的狂風暴雨,他為了她的事,受家人指責,連拜把兄弟們都對他不諒解。
“那種女人,說不定哪一天會在後面捅你一刀,到時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們說。
“那種女人,貪你錢財,哪天給她碰到更大的金主,保證馬上就變臉變樣,把你甩得灰頭土臉。”她們說。
沒錯,他是一點都不信任斐兒,但他就是喜歡她,那種相依相隨的快樂,沒有任何事情比得上。
她的特殊,使他不能以常理來預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打人她的內心,根植在她的心底,讓她不再畸零變形。
有一天,他偷偷運出她的一張畫,給他專研腦部醫學的好友傅尚思看,尚思則將他轉介給一位心理病學權威穆沙克醫師。
畫裡是灰的湖水,焦黑的地,幾棵樹被火燒透。地上有一排腳印,延伸到地底洞穴,一個身影正探進去。
海粟見到穆抄克後,又形容了斐兒其他的幾幅畫。
穆沙克是個五十開外的德國人,滿頭很白摻雜的亂發,他帶著厚厚的眼鏡,研究了好半天才說:“這女孩有精神分裂的家族史。”
“沒錯,是她的母親。”海粟興奮地說。
“她仿佛受過許多苦,心中痛到了極點。”穆沙克又說。
海粟簡單的把斐兒貧困又背負罪孽的童年說了一遍。
“不只如此吧!”穆沙克沉吟一會兒說:“你知道猶太人在二次大戰的大浩劫吧?那些自集中營出來的人,也畫過類似的東西。這女孩像是歷經過浩劫,長期處在死亡的禁閉中,甚至已經在崩裂的過程中了……”
聞言,不只海粟震驚,連一旁的尚恩也呆住了。“什麼浩劫,斐兒可是在台灣社會最繁盛的時候生的,能有什麼浩劫”海粟不解地問。
“快帶那女孩來見我,我對她極有興趣。”穆沙克的兩眼射出光芒。尚恩在好奇之余,不禁憂心忡忡地對好友說:“穆沙克主動想要的病人,通常都是情況詭異的,你確定蘭斐兒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
“不會吧!只要照她的方式去做,她是很和平的。”海粟回答。
“照她的方式?”尚恩失笑地說“海栗,你外號“獅王’,認識你那麼多年,從沒看過你順過誰的方式?沒想到今天你會被一個女人吃得死死的。”
“是很奇怪,或許該檢查腦部的是我。”海粟苦笑著說:“一看見她,就如磁鐵般被她吸住。我在想,如果她瘋了,我也會把她鎖在籠子中,天天守著她,這大概就是如中國人所說的,上輩子欠她的吧!”
“上輩子欠她的?”尚恩重復著這句話,想到自己那曾經失憶又失蹤的妻子芷喬,便不再言語。
海粟回到家後,就一再想著要如何說服斐兒去做心理治療,把所有的壓抑、憤怒、悲傷,全都一掃而盡,變成一個會愛,也能被愛的正常人。
但她是如此靜默,如此小心翼翼地與他共同生活著,像極了她畫中那個站在玻璃碎片上的女孩。
他貪戀這段和她平靜生活的日子,不願有外力打擾,可如果她接受治療,一切就會不同了,或許她會離他而去。
蘭太太生前是怎麼說的?要有耐心,不能猛然面對強光……
因此,海粟決定要將步伐放慢一些,只把自己先安放在她的黑暗世界中,讓彼此熟稔到更密不可分的地步後,再做打算。
* * *
斐兒上完油畫課,便背著畫具走在長長的斜坡道路上。
這是舊金山有名的同性戀區域,有許多別具特色的店鋪和酒吧。
她看著街上未來往往的人,有的行色正常、有的打扮怪異,但都不避諱同性之間流露出來請人舉止。他們曾是社會所不容許的一群,但在此可以完全展露自己,帶來
一片瑰麗的色彩。他們敢沖破既有的樊籬,想法特立獨行,很多便成了優秀的藝術家.就像她習畫的老師們。
她,或許是一瞼凝白肅穆、一身黑衣裙,頭發長長的散下,應該可以列入荒怪的一群,因此,並沒有人對她投以異樣的眼光,否則,通常這裡的人對觀光客及外來者會非常敏感,也非常厭惡。
斐兒看看表,才一點多,並不急著回家,反正海粟不在。
海粟回台灣已經一個星期了,但他一天總會打好幾通電話來提醒她吃三餐,問她怕不怕?好像懷疑他不在,她就會從空氣中蒸發掉似的。
想不到他這個雄赳赳的大男人,竟也有婆婆媽媽的一面,難道他忘了,她在和他同居前,已獨自活了二十五年嗎?
海粟曾不經意的提到,台灣部分的事業已慢慢轉交給合伙人,而他將把重心放在美國方面,以後就不需要常常兩頭跑了。
斐兒不知他是什麼意思,但他不可能是為她吧?他一向輕視她,更不會有娶她的打算,她不過是個花錢買來的玩具,何需他費心?
她甚至想,他回台灣,在家人親情的包圍下,又看到德鈴的好,或許就幡然醒悟,然後決心和她一刀兩斷吧?
她會不會難過呢?斐兒停在街角想,最後下了結論--她習慣了。
她的心一向很沉很重,在嬰兒時期就每一天都准備著面對失去一切、面對死亡、面對惡人魔鬼的恐懼,二十五年的訓練,也足夠了。
就因為冷漠沒感覺了,她才能夠毫無道德良心的去傷害別人。
斐兒把畫具調整好,再繼續往前走。經過幾個玻璃櫥窗,她的第六感逐漸確定了——有人跟蹤她。
這種被人監視的感覺已不是第一回,遠在春天就開始,而現在已是春末了。她最初的反應,以為是海粟派來的人,雖動機不明,但向來敏感的她,似乎已預測到事情的不單純。
是岳昭輝或是海粟的拜把兄弟嗎?他們在黑白兩道有許多朋友,對她又深惡痛絕,說不定是想乘機把她推下舊金山灣,永絕後患呢!
她站在原地微笑著,然後,淬不及防地轉過身去,兩旁的行人繼續走,只有一個人停在那裡愣愣的看著她。
那人長得英俊體面,一臉書卷味,由他休閒衫和牛仔褲的式樣,她可以判斷他是從台灣來的華人。
他朝她走過來,展現溫文迷人的笑容說:“斐兒,你還記得我嗎?”
不,不記得了!除了父親、母親和海粟外,她在那條長長的黑色記憶中,從不去放任何人的面孔。
他看到她的表情,得到否定的答案,不禁有些悲哀地說:“我卻記得很清楚,我們曾經這樣站在街頭,只不過那時候,我們都穿著高中制服;而最後一次會面,我在你眼前服毒,你卻面無表情,拿著我母親的錢走開了。”
哦!他是王逸凡!
“誰曉得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會那麼殘忍呢?”他又說:“你現在依然美麗、依然冷若冰霜,但卻更教人心動了。”
“這些天,是你一直在跟蹤我嗎?”斐兒警戒地問。
“沒錯,誰讓你如此迷人呢?”王逸凡笑笑說:“你和岳海粟的事,轟動了整個灣區,人人口耳相傳。我一直想見你,但你神秘又深居簡出的,跟蹤便成了最好的方式。”
“為什麼要跟蹤我?”她眉頭輕皺的問。
“對於一個曾為你自殺,又被你拋棄的男人,難道你沒有一絲歉疚,或想說一聲對不起嗎?”他盯著她問。
“我並沒有愛過你,是你自己想不通的。”她說。
“哈!蘭斐兒仍舊是心如鐵石!”王逸凡的聲音中有一種嘲諷及危險,“當然,你真正愛的只有錢,大家都很清楚,你跟著岳海粟,就因為他擁有‘偉岳’董事長的身分!”
“這個干你的事!”斐兒說完.就想要走開。
“斐兒,,別走!”他拉住她,因為用力過猛,使她撞到他的肩,他就近凝視她的臉悅:“看看我!岳海粟有哪一點比我好呢?論外表,我比他英俊瀟灑、沒有他的一臉凶橫;論學歷,他是混個名不見經的學校的碩士,而我則是堂堂史丹福大學的准博士;論財富,我的錢是握在手上的,不像岳海粟,他是乍起乍落的暴發戶,現在正在走下坡,很快就會兵敗如山倒了。”
“放開我。”她警告的說。
“斐兒,跟著我吧!我比岳海粟更有錢、有地位,可以給你更好的享受,你就把他甩掉吧!”
“你再不放開我,我就喊警察了。”她冷冷地說。
王逸凡往後退一步,很紳士地舉起兩手,表示和平。
當斐兒要離去時,他又叫住她,並拿出一個方正的小盒子說:“這是我從保險箱拿出來的首飾,紅寶石項鏈,送給你,讓你先感受踉了我之後的好處。”
若是以前,斐兒或許會拿,反正有人愛給;但她突然想到海粟,知道他一定會生氣,除了怒責她,也會痛罵自己,而她怕他會傷心,她必須忠於他。
她的遲疑,在王逸凡眼中看來則是默許,只見他握住她的手,將小盒子放在她的掌心。
她一驚,忙掙脫說:“不!我不要你的珠寶,也不會跟你,以前不會,現在也不會!”
她匆匆地過了馬路,消失在人群中。
王逸凡站在路口,望著手中的盒子。他曾為斐兒自殺,為她做心理治療,她為何就不能愛他一點點呢?
岳海粟憑什麼能得到斐兒?若是他沒有董事會的支持或董事長的身分,斐兒一定會翻臉不認人,甚至跑得比風還快!
王逸凡咬著牙,冷冷地笑起來。
* * *
斐兒對著畫發呆,裡頭有一個望海的少女,她在思索少女的表情,該是愉快,或者憂郁呢?
屋內極靜,海粟在電腦房裡忙著公事,最近他總是如此,仿佛事業到了瓶頸。
斐兒也在商場上待了許多年,知道生意股票都是瞬息萬變的,每天就有不少公司起起落落。海粟是個很有斗志的人,他不怕失敗,卻怕辜負朋友的期待,所以內心的負擔就特別重。
王逸凡說的那些話,不僅僅只是空穴來風吧?
想到王逸凡,她不免有些惱很,他雖然不再像第一回見面時那麼激動粗魯,但仍不死心地在她上完課後等她。
他回到以前的文質彬彬,很紳士地要請她吃飯、喝咖啡,但斐兒全部拒絕,不再占人便宜。然後,他開始用苦肉汁,講他的癡情和心理治療的過程。
今天他更進一步的坦白,‘它那段時間,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自殺很偉大,沒有人比我更懂得愛情,真是慘綠少年呀!”
“現在明白自殺是傻了吧?”她聽到此,不得不說。
他並未直接回答,只說:“但初戀是最刻骨銘 心的,一點都不假。斐兒,你聽過一句詩嗎?‘曾經滄海難為水’,這就是我心情的寫照。無論你多殘忍,別人把你形容得多壞,我都愛你,永遠愛你。”
“你好傻,而我討厭傻瓜。”她淡淡地說。
“我是傻,但全世界沒有人比我更愛你了。”他說:“就說岳海粟好了!他只是買你當他的情婦,作踐你、輕視你,等哪天厭倦了,就會一腳踢開,但我不會,我要娶你,當你是我的妻子。”
“你要娶我?你敢娶我?”斐兒差點笑出來。
“只要你願意!”他眼眸發光的說。
“我當然不願意。”她想都不想的回答。
“斐兒,岳海粟就快完蛋了,他現在有一批設計出了問題,影響到他電腦及航業的投資。”王逸凡很篤定地說:“若等到他身敗名裂,你再來找我,也許就太遲了。”
王逸凡說的是真的嗎?從他們住在一起的四個月以來,海粟很少提及公司的事,仿佛忘了她也曾當過他的機要秘書。
他們的生活中,除了耳鬢廝磨外,就是旅游和藝術,她知道工作狂的海粟對這些興趣都不大,一切只是為了討好她。
那麼,她也該為他做些什麼吧?至少可以分憂解勞……
見斐兒正想在那女孩臉上畫雙夢幻的眼,海粟從後面輕輕抱住她,吻她的頸、她的臉龐。
“我全身都是油彩味呢!”她躲著說。
“就算你是全身爛泥巴,我也是欲火難消。”海粟說著,將她壓在胸前,讓她感受到自己勃發的欲望。
斐兒一手撐開他,轉身收拾畫具,他則亦步亦趨,帶著笑容看她的每個動作,說:“我喜歡看古墓裡的小龍女做家事,比較有人味。”
“你不是已經把我降格成小魔女,甚至是魔鬼本身了嗎?”她頭也不回地問。
“反正我也不是英俊的楊過,我寧可當抓鬼的鍾馗。”他說完,便抱起她,然後兩人膩在沙發上。
陽光亮晃晃地灑遍客廳,強光裡,斐兒很清楚地看到海粟臉上的紋路多了好幾條。
她內心的疼痛的感覺又來了,一反平日的事不關己,主動問:“最近‘偉岳’的生意還好吧?”
“為什麼問?”海票覺得奇怪,她也會關心人了?
“我看你好像很疲倦,又心事重重的樣子。”她說。
“我疲倦……你會在乎嗎?”他眼眸含笑地問:“你是不是開始明白我對你有多重要了?”
這種問題,讓斐兒極幣自在,她沉默的避開他的眼睛。
“你放心,即使我的生意有問題,破了產,也不會少你吃的喝的,還有昂貴的畫畫課程。”海粟點點她可愛的鼻子說:“你就擔心這個,對不對?”
這時,書房裡的電話鈴響了,他不捨地吻她一下,才過去辦他的公事。
她會擔心他破產後,她會沒吃沒喝,又沒畫畫嗎?不!她完全不在乎這些,只是“偉岳”是他的事業、他朋友的托付、他多年的心血,若一朝頹傾,他一定會很沮喪難過,“獅王”就再也無法瀟灑落拓了。
而她呢?她會依從前的習慣,另棲更高枝嗎?
不!她不願意離開海粟,無論他有多落魄、有多為人所唾棄,甚至他身無分文淪為乞丐了,她依然捨不得離開他一步呵!
斐兒震驚得捂住自己的嘴,發覺她向來冰冷的手發熱、臉也發熱,全身暖烘烘的。有生以來,她終於感覺到體內有熱血,它們正在不停地奔流:她也感覺心跳有力了,如澎湃的大海,唱著生命的歌。
天呀!她懂得愛了?她以身心愛上海粟了嗎?
斐兒呆呆地坐在陽光下,沐浴在明亮的溫暖中,墳地裡的陰淒陡地被趕到遠遠的地方去。海粟成了她的火源,照出了前面一片明媚風光,讓她有勇氣走出黯慘的鬼魂世界。
此刻,她覺得自己飛得好高好高,幾乎觸碰到天空,由黑獄裡飄泊的灰霧,化成一朵最純美、最潔白的雲……
* * *
“偉岳”在矽谷的本部是位於一片新開發區,放眼望去,就是閃耀的藍天和凸黃拔峭的山嶺。海粟常說,站在這片風景前,會讓人的心更遠更大,甚至擴及宇宙。
但是,此刻屋內的四個人都無心欣賞。他們嚴肅著臉,坐在會議桌前,面對一疊資料,所吐的每個字都凝重地像要將人沉埋。
“現在你的頭腦應該清醒了吧?”和海粟有十多年交情,身居副董事長的劉佑奇說:“蘭斐兒這個女人,已經徹徹底底的出賣你了!”
海粟望著擺在他面前的放大照片,一張是斐兒親密地靠向一個英俊的男人,一張是她和那男人相互遞送一個小盒子。
“看,那盤子裡就是我們研發了四年的電腦機密。”董事之一的江明毅說:“為了這個產品,我們投資擴廠,增加一倍的資金,讓股票上市,原本打算今年回收。這下可修了,EG的商業間諜已有我們的設計,這都要拜你那女朋友之賜!”
江明毅說完,另一個董事葛成然則按下一台錄音機,男女對話的聲音陸陸續續傳來。
“我……愛你,永遠愛你。”男聲說。
“我……愛……你,我……要你的珠寶……”女聲說。
“斐兒,岳海粟快完蛋了,我要娶你,當你是我的妻子。”男聲說。
“你要娶我……”女聲說,聲音裡帶著笑意。
“只要你願意!”男聲說。
“我當然……願意。”女聲很快的回答。
海粟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憤怒地打掉錄音機。
這的確是斐兒的聲音,只有她才會有那種冷冷如冰的語調,但她怎麼能這樣對他?在他幾乎付出所有的代價後?
才四個月呀!她就迫不及待地背叛他了?
海粟因為太激動,也太信任那三個樣把兄弟,所以完全沒注意到照片中斐兒不悅的表情,也沒聽出錄音帶中不自然的剪接。
也或許是他對斐兒沒有信心,知道她絕情寡義的冷血個性,早曉得她不愛他,有可能隨時受更多金錢的誘惑。所以,當別人亮出這些證據來時,他立刻忘了警察世家小心求證的訓練,只一心相信斐兒又毫無道德良心地犯了罪!
“這男人是誰?”海粟咬牙切齒,眼睛像要噴出火地問。
“王逸凡。”劉佑奇說:“他是史丹福大學的准博士,也是EG猶太總裁的手下愛將,電腦奇才。據說,他的身價直線上升,很快就要列入最年輕的百萬富翁了。”
王逸凡?這個名字好熟……對了!就是曾經為斐兒自殺的男孩……他又找上斐兒,抑或是斐兒找上他?
“這個王逸凡不斷的強調他比你帥,比你學識高,又將比你有錢,你的小龍女就陣前倒戈啦!”葛成然扶好錄音機說:“要不要再聽?後面還有更精采的哩!”
“不必了!”海粟斷然地說。
難怪她最近那麼關心公司營運的事,又對他書房中所進行的一切感興趣,原來都是有預謀的!
“現在我們必須想辦法度過這個危機。”江明毅說:“我們可以和EG打官司,但我們可能會面對長年的訴訟、股票下跌、公司裁員,甚至董事會改組或破產,我們要有心理上的准備。”
海粟恨不能拿刀剮了自己,他只低低的說一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是那女人的錯。”葛成然說:“海粟,只要你甩掉蘭斐兒,依然是獅王,我們依然尊敬你,信任你的才干;但我們真恨見到現在的你,被一個女人擺弄得如一條蟲。”
“海栗,我們兄弟之間,最忌因女色誤了大事,沒想到你竟是第一個,唉!”劉佑奇地歎息的說。
海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開車回家的……家?哈!那根本不是家,是蛇窩、是毒蠍窩,裡面住了一個邪惡的女人!
當他把門撞開時,斐兒正收起畫布,准備晚餐。
她還來不及跨出一步,他就把照片往她臉上一丟,並且氣瘋地放起錄音帶,將音量調到最大,沒一秒,屋內就充斥著嘈雜混亂的對話,聲聲如魔音穿腦。
“我知道你會要證據的,所以我一並帶來!”海粟吼叫著,“你還有什麼話說?!”
斐兒看著腳前的照片,耳朵裡有她和王逸凡的聲音,雖然他們的對話並非如此……她頓時明白了,王逸凡是來報復的,他要毀掉她,還有海粟……
“我很清楚你的殘忍無情,你父親死,你沒有一絲難過;你母親死,你沒有掉一滴淚,你心如堅石,心態不正常.但,你怎麼能用這種下流手段糊”海粟發了狂的說:“你可以甩了我,光明正大的甩,我絕不為難你,但你怎能在背後算計我!”
不!不!是王逸迎凡動了手腳……
她說不出一句話,只能咬著下唇搖頭。
“你可以害我,可以要我的命,但你怎麼可以牽連到我的家人兄弟?”他一把抓住她,用力搖晃說:“你害我成為忘恩負義、見色忘友的人,我將成為企業界的一大笑話,你的心竟如此卑劣狠毒!”
斐兒覺得整個人頭昏腦脹,她因為血暖了、心動了,所以一下子找不回那冰冷的面具。
她一向不會為自己辯駁,就像以前母親把縱火的罪怪到她身上一樣,她只是默默承擔,甚至以為她真的是縱火的變態、冷血的殺手。
隱忍了二十多年,她早已不知該如何替自己申冤,就如同此刻,面對所有的誣陷,她竟開不了口澄清事實真相。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連一點心虛都沒有嗎?”他捏痛了她的手,“說話呀!”
“我不會說……”斐兒困難地張口。
但這一句,短短的一句,聽在海粟耳裡,就是一種不屑解釋的表示,一如斐兒從前邪惡的伎倆。他發現,如果他再不離開,說不定其會氣得掐死這個沒有人性的女人。
他猛地放開她說:“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不准拿屋內的任何一樣東西,因為它們都不是你的!”
“我的畫……”斐兒的腦中一片空白,只剩空轉。
“那也不是你的!”他氣得把眼前一幅剛完成的少女圖用力一丟,砸壞了兩扇玻璃,畫也消失了。
“呼啦!”的破裂聲,在斐兒腦中的空白又割出一道道血痕,她的畫、她的夢,還有她愛的人……
她感覺到四周都是火,有人要焚燒她、有人要吊死地,她無處可逃。
她看見海粟要過來抓她,她下意識的尖叫一聲,立刻轉身往外面的山徑跑,腳赤裸裸的,什麼都沒有穿。
* * *
海粟不知道自己在書房裡坐了多久,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天黑了,陽台及門口的燈自動亮起,照出屋內薄薄的影子。
這期間,他仿佛經過無數次的凌遲,陷入無法動彈的水深火熱中。
斐兒走了、魔鬼走了,身無分文的……但她又何必帶什麼呢?反正那一頭有個王逸凡接應。
王逸凡擁有了她,而他自己為何留不住她呢?
海粟發現,他在乎的不是公司出問題,最難受的反而失去斐兒。他真犯踐,人家都拿刀捅他了,他還一心想吻她的手!
突然,有細碎的響聲穿過他渾沌沉重的腦袋。
是斐兒回來了嗎?她還敢回來?
斐兒是回來了,若在以往,她會直直的向前走,絕不會眷戀後面的一切,不管是別人的愛恨或咒罵。但海粟不同,她不願他帶著更多的誤解離棄她,雖然他們之間不會長久,她也需要澄清。
於是,她在山區繞了一圈,練習好為自己申辯的詞句後,再走回來。這時,她血跡斑斑的腳,已經綁著她由裙擺撕下的白布了。
但她才走到了門口,還沒見到海粟,就先看到王逸凡,她的神智又立刻由清明轉到混亂。
王逸凡注意到屋內像打過架後的七零八落,忍不住得意的說:“岳海粟不要你了,對不對?那你還等什麼?快跟我走,我會好好愛你!”
“你是故意的嗎?”斐兒繞過翻倒的桌椅,踩過玻璃的碎片說:“你偷拍那些照片,遞給我那盒子,又剪接我們的對話,就是要讓海粟誤以為我替你竊取機密嗎?”
“沒錯,因為有許多人不樂見你和岳海粟在一起,包括我在內。”王逸凡坦白的說:“我本來以為你會來找我,但你沒有,所以我親自來接人,你就認命吧!”
“王逸凡,你知道我生平最很什麼嗎?”斐兒的聲音陰冷得如一縷幽魂,“我最恨別人誣賴我沒做的事。”
海栗在門後聽到斐兒的口氣,就明白情況不對勁,果真,接下來他就聽到王逸凡的驚呼聲傳來,海粟沖了出去,看見斐兒手拿著尖刀追殺著王逸凡。
“冷靜一點,斐兒,把刀放下。”海粟的心絞緊著說,他怕斐兒殺人,更怕她傷了自己。
但斐兒卻恍若未聞,她的憤恨掩藏了多年。不只這一生,還有上一世,整個一起爆發,不可收拾。她的長發蒙住臉,纏住眼,像是來人間尋仇的女鬼,陰魂不散呀!
在她要砍到王逸凡時,海粟及時撲了上去,她的刀落地,發出“鏗!”的一聲,她則踉蹌地跌倒。
王逸凡要掙脫海粟的糾纏,但海粟不允許,他面對那張書卷味的臉孔怒吼:“其實真正該動刀殺你的是我!你淨可以不擇手段的竊取商業機密,但你千不該萬不該誣陷斐兒,試圖拆散我們!”
他一拳揍下去,但王逸凡也不甘示弱地回手,叫道:“你憑什麼得到她?人家只消用一點挑撥,你就相信,你根本沒有善待她!我不同,我愛她,所以比任何人都該擁有她!”
兩個男人,像要爭奪異性的野獸,猛烈地打起架來,把整個客廳弄得有如戰場。
一旁的斐兒站直身體,撿起掉落的刀。她看見月亮由碎裂的窗外開起,清幽幽的,仿如是宇宙開荒以來的每一日,而月下的海粟和王逸凡激戰著。
然後,海粟更重的一擊,王逸凡跌靠窗邊,頭恰好頂著月亮,形成一幅詭異的畫面,而他還叫著,“我曾為斐兒自殺,你做過什麼呢?”
斐兒輕輕的開口,“你要自殺,我就成全你!”
她說完,便沖了過去,讓人措手不及。
王逸凡本能地避開,距離夠遠,斐兒根本碰不到他,但另一邊的海粟卻驚恐地叫著,因為窗戶外是凸起尖銳的崖坡,斐兒若煞不住,一定會摔落下去。
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王逸凡閃閃躲開。海粟卻奔過來,用肉身擋住斐兒,而她手上的尖刀,就深深地刺在他的胸前,鮮紅的血如水注般噴出來。
月亮不見了,但斐兒卻看清楚海粟的臉。
海粟……她的刀落到海粟的心上……她還來不及叫,墳就倒了,黑暗如磚石,整塊整塊的向她襲來。
她往後一退,整個人愣愣的躍坐在地上,體內像有什麼東西爆開,連她也炸不見了……
海粟忍著極大的痛楚摸向斐兒,喘息著說:“不要怕,斐兒,我沒怎麼樣……對不起,我誤會你了!看著我,我……很好,我不會死,我會活著照顧你一輩子……真的……”
斐兒一如雕像,臉白如雪,發絲纏卷僵直,她的眼眸中有一層灰團,仿佛役有生命的玻璃珠。
海粟的血一直流,體溫下降,但他摸到的斐兒更冰冷,幾乎連呼吸脈搏都感覺不到了。
他聲音微弱,帶著不安地說:“斐兒、斐兒,我愛你,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一旁的王逸凡馬上拿了一堆毛巾替他止血,“忍一忍,我已經打電話叫救護車,他們馬上就來了。”
“你還管我做什麼?!”海粟痛苦地叫著,“快叫斐兒!你沒看到嗎?她要走了,她回不來了,你必須……必須把她叫住……別讓她瘋掉,別讓她瘋”
海粟再也撐不住了,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
王逸凡喊著斐兒,騰出一只手拍她,她卻仍失神不動,全身靜默,唯有海粟觸摸她時所留下的一條條血痕還緩緩流著。
尖銳的刀,刺入至愛之久的身體,斐兒那脆弱的世界,終於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