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祭你 隕落
    那斷魂般的嚎哭劃破天際,

    高處的鐘樓聲,

    在最後一響後,

    愕然停止,

    世界瞬間碎裂成千萬片……

    柯倫和維薇回到阿帕基城後沒幾日,就是四月,離他們要求的婚期只有十天。這期間,城裡上上下下的人無不卯盡全力籌備著一場隆重與豪華的婚禮。

    在等待的時刻,維薇除了試結婚的禮服外,就是整理夏湖農莊。

    她和柯倫計劃好了想在這兒以閣樓密室的書為基礎,成立他們的第一所大學,名字就叫「夏貝諾」,以紀念她死去的家人。

    婚禮前五日,城堡舉行的一個近親的家宴,維薇一直和女眷們在一起,並沒有看到柯倫。

    她才喝了一點葡萄酒,就忽然有五、六隻大熊闖進來,嚇得女士們花容失色地尖叫。可是,不一會兒,那些大熊竟整整齊齊地跳起舞來,她們才明白那是人裝扮的,又掩嘴而笑。

    隨著鼓的音樂,有一隻熊跳到維薇身邊,在她耳旁說:「我從春眠中起來,十分懷念我的配偶,能和我到洞穴去嗎?」

    維薇聽出是柯倫,笑不可抑,也隨他快樂地舞起來。

    家宴持續到深夜,女士們先退出,男土們又繼續喝酒聊天。

    維薇回房後,覺得有些疲累,她望著那輪將圓的月,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身體在天上飛,很冷,她想抓住被褥,又得了個滿手空。她強迫自己要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身處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裡,被幾個人打扮成熊的人扛著走。

    她最初還以為是柯倫開的玩笑,還在心裡埋怨著竟沒有讓她加一件御寒的披風,嘴巴想抗議,卻發現嘴被布條綁著;她想掙扎手腳,發現它們也是粗繩緊緊的縛著。

    不對,這不是遊戲,柯倫絕不會玩這種遊戲!

    動彈不得的維薇,只能在天黑地黑中,焦慮地在內心狂喊。終於,他們來到一個小屋,維薇被放在濕黏的地上,鼻子裡充塞著穢物的臭味及血腥味。

    她想到地牢,眼睛瞪著那四個熊人,嘴咿咿呀呀的不成句,其實她是想問:柯倫呢?你們又是誰?這是怎麼一回事?

    黑暗中又走出兩個熊人,其中一個拿下面具,露出了朱尼士陰狠的臉。

    他對著驚慌的維薇說:「我們之間的把戲已經鬥得了,今夜就是我和柯倫處死你的日子。」

    柯倫?處死?維薇不信地猛猛搖頭。

    「你以為柯倫真會娶你嗎?也不瞧瞧你的身份,一個巫師的女兒,還妄想登上一國之後,不是太自不量力了嗎?」

    朱尼士冷笑地又說:「老實告訴你,在你要受火刑那天,柯倫-歐澤騎馬來為你而戰的事,全是我們設計好的。他只不過是想套住你,找到那封信的下落。現在那封信已毀,我們就無後顧之憂,你也就沒有任何可利用的價值,當然只有被滅口一條路了。」

    朱尼士所說的每個字,都像針一般在維薇腦海裡穿刺翻滾。

    不!他一定是騙人的!柯倫絕不會這麼做!柯倫不會花那麼多心思,用離城、愛情、理想及懺悔來取悅她,就為了取得那封信!

    柯倫不會!但……但他現在人在哪裡呢?

    「你不相信,是不是?」朱尼士像看穿她的心事般說:」告訴你,柯倫就在這裡,你還記得他穿著熊皮嗎?這都是他的主意,只是他不想出聲而已。」

    為什麼不出聲?維薇昏亂地看著每個熊人,黑暗中,大家都一樣的可怕嚇人。她看準朱尼士後面那個身影始終躲藏著,會是他嗎?

    維薇衝往那個方向,卻被其他人擋著。

    她想叫不能叫,想問不能問,被布綁著的嘴、手及腳都好痛,最後,等她沒力氣了,整個人又摔到地上。

    「你還以為你真有什麼厲害的魔法嗎?」朱尼士大笑說:「你還真以為柯倫會受你迷惑,任你擺佈嗎?你這天真又愚蠢的女人,你沒聽過柯倫的『毫不留情』和『不擇手段』嗎?他是我親手養大的,有我歐澤家的血統,我太瞭解他了,除了野心和狠毒,他什麼都沒有,更不用說為女人而反對我了,我才是唯一能控制他的人,你沒那個能耐!」

    維薇試著做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她這一生有大多瀕臨死亡的經驗,不必這麼慌張……

    但這次不一樣呀!柯倫又騙了她嗎?若按以前他那冷酷無情的個性,是有可能幾朝恩愛頓時空,他對珊雅、翠西亞、泰瑞莎都是如此,對她也會不假辭色過,但,若以後來充滿愛意的他來看,則不可能,除非那愛意都是假……

    她不也懷疑過他的情能有多深,她愛的力量足夠嗎?

    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冷冷的夜,事情的突發,讓維薇陷入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混亂,她望向唯一的窗,窗外是一排並排的絞架。

    朱尼士沿著她的方向看去,冷哼一聲說:「對,那就是你要死的地方。等一切準備好,在天亮之前,我們就會絞斷你那美麗的脖子和邪惡的心思!記住,柯倫從沒有相信過你的言論,什麼和平、什麼文化,你以為他是笨蛋嗎?他才不會為一個女人改變他『王子』的本性呢!」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維薇冉問一次自己她看著月慢慢越過中天一切都不重要了,反正她今晚是逃不掉了。

    她真的這樣就死了嗎?在這種如醜劇般可笑的情景下,竟連個觀眾都沒有。

    不!柯倫說過,他雖處罰她,卻總在最後一分鐘又救回她,因為他有千般不忍……

    維薇靜靜的望著絞架的黑影,內心有個小小的期待,期待柯倫終會出現,就像他以前的每一次…

    § § §

    波格和旅客們全擠在店捨的小小房間裡,聽著批起彼落的鼾聲,但他卻怎麼也無法人睡。

    他原本是要隨博恩到塞提城去的,但沒有了維薇,他做什麼事都不對勁,所以,他乾脆半途解散劇團,帶著亞蓓又回到阿帕基城。

    城內到處是邦主要結第三次婚的消息,波格內心百味雜陳,既是痛苦,又想祝福,可他卻不十分看好這段婚姻,所以進城幾日,都還在遠處觀望。

    他正要翻身時,發現有團影子向他衝來,他正要反擊,那人就急促的開口,帶者吉普賽口音:「快點!他們要處死維薇了!」

    波格忙跳起來,到女子房間找到了亞蓓,而店捨外頭已有幾個吉普賽兄弟在等待了。

    他們一邊跑,一邊聽著敘述。原來這些兄弟是半夜在外頭準備向醉酒者要點錢時,卻意外的把朱尼土抓維薇的一幕全看在眼底。

    「我就知道,柯倫絕沒安好心眼!」波格忿忿地說:「那個禽獸不如的傢伙,我從沒有一天信任過他!」

    「可是,他已經在佈置婚禮了呀?」亞蓓仍想不通。

    「他那人天生愛演戲,愈冷酷傷人的,他愈喜歡,難道你還不懂嗎?」彼格咬牙切齒地說。

    黑暗的街道,只有他們奔跑的聲音,終於,他們來到刑場後的小屋,恰巧看見幾個穿熊皮的人架著維薇出來。

    「上!」波格大叫一聲。

    那些熊人沒料到會遭遇突襲,一時失措,竟被撞得東倒西歪。

    亞蓓乘機拉著維薇就跑,但維薇因腳被綁著,沒一會兒就摔跤,亞蓓只好先替她解繩脫布;然而,這一耽擱,朱尼士已奔過來擋住她們的去路。

    「可惡的女巫,你跑不掉的!」他惡狠狠地喊著。

    這時,熊人們己回復鎮靜,拿出腰間的劍開始反撲。這群使慣蠻力的吉普賽人自然不是對手,很快便掛了彩,而維薇又被朱尼土搶了回去。

    「波格快走,不要管我!」維薇叫道,至少她能出聲了。

    「我怎能不管呢?」波格回答時,已被幾個熊人抓起來拳打腳踢。

    「打死他!」朱尼士下令說。

    「不要!」維薇掙扎地說,「放開我們!」

    「快!天快亮了!快把這女巫絞死!」朱尼士說。

    波格只能看見維薇再度消失,他不斷地喊她的名字,完全不覺得身體上的痛苦。

    熊人之一正要拿刀解決他時,亞蓓突然出現,她沒帶面紗,一張疤痕纍纍的臉顯露在月光下,煞是猙獰。

    「啊!魔鬼!」這一叫,抓往波格的人便鬆了手。

    波格帶著亞蓓遁人小巷,他一面捂著傷口,一面說:「我們得救維薇,無論如何都得救她……」

    「但我們打不過那些熊人呀!」亞蓓急得哭了。

    「人不夠……」波格抬頭看見鐘樓,忽然靈機一動的說:「有了,敲鐘!我要把全城的人都敲起來,或許還能阻止那些惡人,救維薇一命吧?」

    他要亞蓓去廣場,自己則往鐘樓爬,血一滴一滴的往下流。

    另一頭,維薇赤裸的腳己踩到廣場的石板上,月在西邊的天空,顯得十分脆弱,而東方的天際,已出現亮光。

    六個絞架齊齊並排著,其中一個被套上繩索。但維薇的心卻不在那上面,她只是反覆問著身旁的熊人,「柯倫呢?你們誰是柯倫?既然要絞死我,為什麼沒勇氣拿真面目對我?!」

    「快!快!」朱尼士不停地催促著。

    好冷呀!維薇全身顫抖著,狠心的柯倫,至少也該給她一件披風呀!

    她彷彿又回到十歲的那個夏夜,敵人在身後追著,而十年後他們終於抓到她了,像一場好長好長的恐怖夢魘呀!

    她的腦中又想到與柯倫的纏綿恩愛,和他在昨夜的最後一場舞,他在她耳旁說些沒意義的話,惹得她咯咯笑個不停,他怎能在經過那此事後,又送她上絞架?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誰的話是事實?

    她想,熊人中沒有一個是柯倫,但柯倫必在某處,看著她走向刑場,那他為何不阻止熊人推她上了絞台,那絞環就在前面等她……

    驀地,寂靜的黑暗中響起洪亮的鐘聲,一個接一個,憤怒的、緊張的、沒有規矩的……夜半鐘響向來是凶兆,只有失火或敵人來侵才會響的。

    維薇的面前突然出現一幕奇景,只見廣場四周的房子一一有了燭光,拿著火把的人如幽靈般在街上奔竄著。

    鍾持續地敲著,像遠方有一隻瘋狂的怪獸……

    「快!去看看是誰在敲鐘,阻止他!」未尼士看情況幾乎失去控制,忙說:「立刻處死維薇-夏貝諾!」

    維薇的耳旁彷彿有人在唱著:「如果我將要被吊死,我應該聽見鐘聲敲響,一、二、三、四、五、六,七,這就是維薇的未路。」

    爸,媽,經過十年,我還是和你們站在同一個地方了。

    但她不甘心呀!她早該知道,遇到柯倫,沒有人會死而無憾的,只是她付出了身、心和信任,所得到的卻仍是背叛,她死得好不值呀!

    她寧可有個罪名,女巫、暗殺者、造反者,甚至愉竊者都可以,她就是不要成於一個被利用完,只餘殘渣的笨女人!

    柯倫,柯倫,你至少要有風度地送我上死路吧?!

    廣場上的火把愈來愈多,鐘聲也愈來愈紊亂,而眼前的絞環也愈來愈近,直到套上她纖細的脖維薇看著天,藍眼珠暗沉,在這絕望的時刻,詛咒沒有用,哀傷也沒有用,她唯一所求的,是不讓他們絞死她。

    她不要伸舌凸眼,變成醜陋的模樣,好順他們的意。她曾多次逃離歐澤家的魔掌,這次也不例外!

    用什麼方式呢?她能有什麼方式呢?

    突然,她對天大喊著:「柯倫,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你雖然擁有我的心,但我的死亡,你卻永遠觸碰不到!」

    她說完,便猛地咬住舌頭,雙眸緊緊的閉著,全身僵直--

    當熊人要將繩索拉緊時,她便身體一軟,整個人滑了下來,蒼白卻依然美麗的臉龐向著天,然後,她的嘴角有血絲滲出,再來是眼、鼻孔,最後是兩個耳朵。

    紅色的血在她雪白的臉上緩緩地流動,像是人間最終、最痛楚的控訴。

    熊人及士兵們嚇得往外逃竄,沒有人敢再靠近她。

    驚呆的群眾裡,有個滿臉疤痕的女孩衝上來。用手忙擦著那仍不停汨汨流出的血七孔,口裡喃念著:「怎不止呢?怎不止呢……」

    「維薇,我的維薇死了,你們所有的人害死她了!」亞蓓用哀傷至極的聲音高喊著:「你們都是兇手!」

    那斷魂般的嚎哭傳得極遠,高處的鐘聲,在最後一響之後,如碎裂般,戛然而止。

    § § §

    柯倫覺得自己陷在很深的夢裡,極黑極黑。所以,時空完全消失,意識也歸於零。

    然後,鐘聲穿透他的昏沉,原本地是醒不過來的,但居於多年來對夜半敲鐘的警惕,本能戰勝了一切,而且那鐘鳴不只一次,暗藏的情緒有急、有慌、有怒、有恨,像長針猛地鑽進他的腦袋裡,想忽視都困難。

    「有敵人來了嗎?」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並從床上掉下來。

    「維薇呢?」他的第二個念頭竄過。

    他站直身,卻又撲倒,腦袋沉重得不像話。他記得他在前廳和叔叔及武士們一塊兒喝酒,大家心情很好,都多灌了幾杯,結果就不省人事了。

    該死!他從來不會如此放縱自己,但一想到就要和維薇共結同心,永為佳偶,整個人就有說不出的快樂!

    那維薇呢?鍾又為何敲個不他努力地站穩,打開那扇厚重的門,外頭守著幾個侍女和侍衛,他們見了他,都一臉慌張,有的甚至跑了起來。

    「怎麼一回事?」柯倫抓著最近的人問。

    「我……我……」那名侍衛緊張得直打顫。

    柯倫丟下他,要往長廊走去。

    有人跪下來說:「朱尼士主教說你在休息,叫我們守好你,不然他會砍我們的頭!」

    「滾開!」柯倫最討厭有人擋路,他一腳踢開他們。

    轉角處,海倫娜急急奔來,她穿著整齊,不像有睡覺的樣子,讓柯倫心中充滿疑惑,為何人人皆醒,唯他獨睡?

    「柯倫,你不該起來才對呀!」海倫娜記得,朱尼士所用的藥可以讓人足足睡上兩天;怎麼會對柯倫無效呢?

    「母親,鍾是怎麼搞的?維薇呢?」柯倫問。

    「呢!恐怕是壞掉,或是敲錯了吧!」海倫娜敷衍地說:「不關我們的事。有你叔叔朱尼士去處理就好,我們去休息吧!」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我休息呢?這是我的城,所有的事都必須由我來管!柯倫推開母親,往翠綠大廈走去,又回頭叫道:「維薇呢?叫她來見我!」

    見柯倫生氣了,在場的人沒有人敢攔他。

    海倫娜不知所措,忙追上他,哀求地說:「兒子呀!求求你!陪我一會,只要再一下你就會好,一切魔咒就會結束,再也沒有女巫會蠱惑你、控制你了。」

    柯倫猛地停下來問:「你說什麼?誰是女巫?」

    「朱尼士說,只要她消失,你就會恢復正常。不會再有一些可笑的怪念頭了!」海倫娜拉著兒子說。

    「你們把維薇怎麼了?」他瞪大眼,額爆青筋,抓起一名侍衛,幾乎要折斷那人的脖子問:「維薇在哪裡?」

    那人嚇得連尿都出來了,只得說:「絞……絞台……」

    柯倫把那人丟向海倫娜,海倫娜被壓得四腳朝天,哇哇大嚷著。

    絞台?朱尼士竟對他做這種事?全阿帕基城的人都瞞著他?他們竟敢這樣對待他最心愛的人?

    他恨不得自己能飛,但窗台掠過一個又一個。就是達不到通往廣場的階梯。這長廊為何如此長?翠綠大廈為何要蓋得如此大?他來得及嗎?

    鐘聲還在敲,他死命地跑,再幾步,他已經看到梯子的扶手,絞台就在外面,他必須盡快叫停……

    但在同一時間,鐘聲戛然而止,四周靜得駭嚇人,而鐘聲止,則表示繩收緊、氣已斷、魂已散……

    「維薇!」柯倫霎時震驚得肝膽俱裂,放聲嘶吼著愛人的名字,人直接往那兩大扇翡翠色的玻璃撞穿過去。

    阿帕基的城民,想必至死也不會忘記這一幕。當鐘聲歇止時,他們的柯倫邦主竟狂叫地由大廈二樓破窗而出;他跌到絞台上,重重的壓倒幾個熊人,而鮮綠的玻璃片嘩嘩而下,四散的碎片如雨,打得人混亂尖叫,像一場地獄噩夢。

    落地時,柯倫尚清醒,抬起眼看見幾步之外的維薇,初現的晨曦照在她的身上,那似沉睡的臉龐上有著點點的血紅,如玫瑰……

    「維薇死了……」亞蓓的哭聲傳人柯倫耳裡。

    死了?他終究沒有救成她?!他,阿帕基的「王子」,竟連最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那世界不是只剩下荒謬了?

    不!他不能相信,不能接受,不能去感覺,只因那實在太痛太痛了!

    他伸出手來,命令地說:「維薇……站起來!給……給我……一個微笑,說……你愛我,說……你……還……活……著……」

    他的聲音愈來愈微渺,視線也愈來愈模糊,最後,他失去了維薇……也失去了一切……

    § § §

    柯倫靜靜地坐在屋內最暗的一角,近陽光的一面牆,有僕人正掛著歐澤家族新的銀盾,鑲著寶石的雌獅威武地咆哮著。

    他冷冷地看著所有的輝煌及奢華,內心掠過一陣可以寒透人的蒼涼,對他而言,沒有了維薇、一切都成了荒原瘠地。

    那日,他跌昏過去,第二天便醒來,身上並沒有什麼傷,反而是那幾個裝熊的武士又斷腿又折骨的,好不淒慘。

    他雖回復意識,卻不願睜開眼睛,只是自虐地把維薇的死在心中割劃著。

    這就是家破人亡,失去所有的感覺嗎?

    維薇……他僅有的家,所愛的人……

    他不能再聽她唱歌、看她跳舞;也不能再擁有最聰明的孩子、最美麗的未來。

    一切都是誰的錯呢?

    是朱尼土!養他的叔叔、生他的父親,卻一寸寸摧毀著他,但他能一刀殺了這個人,來發洩心底如狂潮般的痛與恨嗎?

    哦!維薇,你因為愛我,放棄了許多擊垮歐澤家族的機會,最後卻落得悲慘而死;我則因為愛你,替你引來殺機,讓彼此淪入萬劫不復之地。

    我,欠你太多太多呵……

    柯倫將頭一偏,恰巧看見朱尼上和幾位神父走進來,轉瞬間,他眼底的憂傷盡藏,露出了平常冷漠的神情。

    「柯倫,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朱尼士開口便說:「我就曉得,只要那女巫一死,你就會回復正常理智。」

    「是呀!那天我們看你從二樓跳下來,真是嚇壞了,還以為你凶多吉少了呢!」 一位老神父說。

    「我保證那是維薇-夏貝諾最後一次做法。」朱尼士得意的說:「我們已經對她屍體的處理有了決定。」

    「什麼決定?」柯倫小心地問。

    「這個女人在世離奇,死也離奇,我從沒見過上絞架的人,居然不吐盡舌頭,而是能閉著嘴,七孔流血,真大可怕了。」朱尼土說。

    「據古籍記載,如有這種情況,屍身絕不能燒,免得整個城受詛咒。」老神父說:「可若用土埋的,又怕她會成為吸血鬼,除非……」

    「除非什麼?」柯倫問。

    「除非找個她的仰慕著壓在她的身上,兩人同棺,她才不會再出來作祟。」老神父回答。

    壓在她身上?柯倫一聽,眉頭都皺了起來。

    「沒錯,我們正好有個最佳的人選,那就是把鍾敲破掉的波格。」朱尼士點點頭說。

    波格和維薇?有沒有弄錯?維薇是屬於他柯倫的,就是死了,也是他的,沒有人可以碰!

    但他沒有吭聲,自幼他就精於偽裝和等待,像蛇一樣,冷冷地匍匐在洞裡。

    「你有沒有意見?」朱尼士看著柯倫問。

    「沒有。」柯倫說,唇邊還露出一抹笑。

    他們又討論了一會兒儀式的事情後,柯倫才面向著朱尼土,以正式的稱呼喚他,井問道:「主教閣下,有沒有一種傷口是連神力也無法治癒的?」

    「當然沒有,神力能夠治好所有病痛」朱尼士肯定的回答。

    你錯了,有一種失去所愛的痛,可比世問所有的病加起來的總合還病,是連神力也無可奈何的,你實在應該嘗嘗看!他在心中暗忖。

    想歸想,柯倫卻沒有出聲,只在臉上綻開另一抹微笑,而這個笑,使他幾乎又變回原來好險狡詐的「王子」了。

    § § §

    降魔的儀式定好在月圓之夜舉行,若維薇沒有死,這一天將是他們的婚禮,但因為神的旨意,她不能穿著他為她訂作的珍珠錦緞禮服,在眾人面前誓言成為他的新娘;而他也不能擁有他這生唯一愛的,及真正想要的妻子。

    那天黃昏,柯倫避開那些對他己沒有戒心的人,獨自來到鎖著維薇棺木的地下室。

    門口的士兵看見他,全嚇得站起來。他們的裝備十分可笑,不但衣服鞋帽上有護身符,靠牆的地方還立著幾個半人高的十字架。

    「這是怎麼一回事?」柯倫指著十字架問。

    「呢!我們怕吸血鬼。」士兵戰戰兢兢的回答,「現在都沒有人敢走近這裡,晚上好恐怖。」

    「都沒有人陪著維薇嗎?」柯倫皺眉問。

    「只有一個長得很可怕的女孩。」士兵說:「我們看她也是很怪異。」

    「哦!忠誠的亞蓓,」柯倫低聲笑說。

    石室內黑暗而陰冷,從早到晚都點著油燈,維薇的棺木就在中間。

    當柯倫一踏進石室時,一個黑影子便衝了過來,對他吼叫:「走開!走開!不准你靠近維薇,她恨你!她恨你!」

    亞蓓已不戴面紗,以真面目示人,那火燒過的疤痕,扭曲且醜怪,令人怵目驚心。

    「她恨我嗎?」柯倫靜靜地問,「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被下藥的嗎?」

    「就像你對諾斯下藥一樣,對不對?」亞蓓哽咽地說:「但這都不能改變他們都是因你而死的事實!」

    這些話讓柯倫瑟縮了一下,他看著棺木問:「維蔽死前的最後一刻說了什麼呢?」

    「她說,她的死亡,你永遠觸碰不到!」亞蓓惡狠狠地說。

    「她作夢!就是死,我也不會放過她的!」柯倫惱怒的說著,揮手將亞蓓掃向一旁。

    「不准你碰她!」業蓓又過來要拉扯他。

    「滾開!」柯倫又推她一把說:「你再鬧,我就叫人拖你出去!」

    在亞蓓的哭泣聲中,柯倫看到躺在棺木中的維薇。她躺在那裡,雙手放在胸前,雙眼安靜的閉著,不再流淚,也不再流血,彷彿沉睡中的天使。

    他摸著她雖冰涼,卻依然美麗的臉孔,然後再將臉湊上去,在離她兒寸之外,默默地凝視著。

    她死了四天,可容貌依然如生,身體的四周散發著迷迭香、薰衣草及玫瑰花的香味,就像阿波羅的黛芙妮般,不知她的靈魂是否還禁錮在裡面呢?

    他也如同阿波羅,縱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也不能再將愛人變回血肉之軀。

    一滴淚落到維薇的臉頰上,再滑到她的腮邊,消失在髮際。

    他俯在棺邊,良久良久才直起身。

    「亞蓓,你過來。」柯倫命令著說,並拿出一袋東西,塞在維薇的衣服內,「這是水晶和藥,你要注意,不准任何人碰它。」

    「它們是做什麼用的?」亞蓓抽噎著問。

    「水晶防腐,而藥是給陪葬者的,好讓他死時沒有痛苦。」柯倫淡淡說。

    亞蓓愣愣地點頭,其實她心裡並不大明白。

    「波格還好吧?他怕不怕陪葬?」柯倫又問。

    「他才高興呢!他說能陪維薇到另一個世界去,是最大的幸福,」亞蓓咬咬下唇說:「我真羨慕他,只可惜你們不選擇我,不然我也想跟去。」

    「我真不瞭解你們這些人。」柯倫搖搖頭地說。

    「你是尊貴的王子,怎麼會瞭解呢?」

    亞蓓輕聲說完,轉過頭時,才發現柯倫已經離去。

    他這人果然狠心,維蔽為他如此慘死,他的哀悼竟也冷漠到這種地步,連個悲傷懺悔之詞都沒有。

    亞蓓愈想愈覺得不值,又忍不住為維薇哭起來。

    § § §

    雖是月圓之夜,但因雲層極厚,遮住了一切亮光,四周暗得陰惻。

    一排安靜而詭異的隊伍,由城內向夏湖的方向出發,為首的是舉火把的人,接著是拿十字架的人,然後是朱尼士及幾位驅魔的神父,最後才是陪葬人和沉重的棺木。

    今夜,阿帕基城中的家家戶戶皆緊閉著門,神父們快速地念著去邪的經文,天幕漆黑如墨,但隊伍的影子更暗似鬼魅。

    他們最初還怕陪葬的波格會在最後一分鐘反抗,所以綁住他的手,井在他的頭上罩著黑布,像要準備祭祀的牲口。

    但很意外的,波格一直很合作。當士兵到地牢提領他時,他身上的繩索已套好,頭巾也罩好了,以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在等他們。

    「這人八成也被維薇-夏貝諾詛咒過的!」有士兵說:「都要活埋了,還那麼樂不可支!」

    的確,波格走得又快又穩,完全沒有一般死刑犯的拖拉畏縮,好幾次還讓士兵們差點變成跟班的人。

    夏湖畔的林子裡已挖好一個大洞,暗寂的夜裡,只傳來幾聲蛙嗚及雛鳥的啼林風颯颯,幾支火把忽明忽暗,隊伍中已有人籟籟顫抖、心裡發毛。

    幾名神父開始站在棺木的四個角落,共同念著詩篇第五十章:「……求你將我的罪孽洗除淨盡,並潔除我的罪,因為我知道我的過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以致你責備我的時候,顯得公義。判斷我的時候,顯得清正……求你掩面不看我的罪,塗抹我一切的罪孽……」

    當神父們說完「阿門」,灑完聖水後,士兵們就推著波格入坑。

    波格掙脫開來,用極低沉的聲音說:「我自己會走!」

    他毫不猶豫地就踏人維薇的棺木,她躺在那兒,正等待著他。

    朱尼士覺得一切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出聲問:」波格,你還有沒有話要說?」

    罩著黑布的頭停頓了一下,才搖一搖。

    他輕輕趴臥在維薇的身上,頭靠著她的頭,手握著她的手,然後便一動也不再動。

    旁邊的人都看傻眼了,沒有掙扎。沒有咒罵哭鬧,這種安靜及從容,反而讓人有毛骨悚然之感。

    「波格,你真的沒有話要說了嗎?」朱尼士又問一次。

    棺裡的死人及活人都不理他。

    「封棺!」朱尼士手一揚。

    蓋子嘎嘎地合上,敲入幾根大釘,實上大十字架,然後開始掩埋泥土。

    進行的過程中,都沒有人說話。

    當土地恢復平坦,神父們又念著經文魚貫離去,士兵們則緊緊地跟著,沒有人願意再留在這個可怕的地方了。

    雲層散去,圓月悄俏地出現在天空;樹林也悄悄地明亮起來,自一棵樹後走出躲藏己久的人影。

    「維薇,波格,願上帝已經帶領著你們了。」亞蓓跪在那堆新墳前,哀哀地哭出聲。

    夜鳥躍跳幾下,青蛙撲人池塘,一切又恢復平靜。

    § § §

    天亮了,亞蓓一夜沒睡,看見太陽由東方的丘陵升出來。整晚,她都在新墳上拍來撫去,像是給地底的人安慰。

    她想著,沒有維薇和波格,一個殘廢的女子又該怎麼辦呢?阿帕基城不能再待,那塞提城呢?那兒還有莉琪的墓,死去近半年的莉玫……哦!人生竟是如此的不堪呀……

    此刻,她的思緒大亂,除了椎心的悲痛外,什麼都是茫然。

    「波格,維薇,你們能指點我一條明路嗎?」亞蓓紅著眼呢喃地說。

    「什麼明路?」後面有個聲音問。

    亞蓓猛地回頭,當她看清楚來人時,三魂七魄頓時被嚇掉一半,人直往後又爬又跌,口裡不由自主地發出尖叫。

    那人也沒扶她,逕自跪下來摸著新墳,激動地說:「維薇埋入土裡了,那陪葬的人呢?」

    「你……你真的是波格……」亞蓓害怕地說:「你……沒有死?」

    「沒有,我正在問這是怎麼回事呢?」波格氣急敗壞的看著她。

    亞蓓瞪大眼睛,光天化日下下,果真是如假包換的波格。

    她慘白著臉,手指著那座墳,口齒不清地說:「那……那昨天夜裡,走進維薇棺木裡的……又是……誰?」

    「你真的看到有人走進去?」波格抓著她問。

    「是啊!那個人穿著黑衣,戴著黑布,一點都不怕的樣子,我還一直以為是你!」碰到他的手,她才確定這不是一場夢,「告訴我,你是怎麼從地牢裡出來的?」

    「昨天黃昏,柯倫突然到地牢來看我,他說要放了我,但我不願意,他竟一拳把我打昏,今天早上我則是在夏湖農莊裡醒來。」波格說。

    「昨天黃昏時,他也到地下石室來看維薇,而且他好奇怪,還在棺中放防腐的水晶和致死的毒藥,說會減輕陪葬人的痛苦……」亞蓓愈說愈慢,臉色也愈來愈驚駭。

    「柯倫!」他們兩個同時開口,並像見到鬼般彼此相望。

    「不可能是他!他是個沒心沒肝的人!」波格猛地跳起來說。

    「就是他!」亞蓓趴在墳上大叫:「我記起來了,那身材、那走路的姿勢、那沉著的態度,就是他!」

    「天呀!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波格抱著頭,繞著墳一圈又一圈的轉,不停地仰天問著。

    「原來柯倫並不狠心,並不無情,他是以生命在愛著維薇呀!」亞蓓再一次痛哭說:「我們都錯怪他了!」

    「不!他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從來都不在乎!」波格還不願相信這事實。

    「我想,有他在,維薇會死而無恨了。」亞蓓突然想到說;「不行!朱尼士遲早會發現他理錯人了,到時他一定會回來挖墳,那維薇和柯倫又會被他拆散,我們必須想個辦法!」

    波格陡地停止繞墳,問:「什麼辦法?」

    「我們要讓朱尼士我不到這座墳!」亞蓓左右看看,頭一抬說:「有了!我們可以燒林,燒得它面目全非,辨不出方位。」

    他看了亞蓓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說:「好吧!我去叫我的吉普賽兄弟來幫忙,然後連夜逃走。」

    § § §

    那天早晨,略微休息過後的朱尼士,叫人找來柯倫,想告訴他維薇-夏貝諾的事已解決,但侍衛卻找不到人,只發現床上放了一封信。

    朱尼士不解地打開,上面的確是柯倫的筆跡,只有數行--

    父親: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稱呼你。

    為了你教皇及義大利王國的野心,你處心積慮要除去維薇-夏貝諾的詛咒,其實,她的魔法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愛」;而「愛」的威力的確實強大無比,所以先找到波格鎮壓她是不夠的,還需要我,你的血親兒子來為你犧牲,才能保住你的萬代江山。

    現在你明白了嗎?咋晚你親手埋葬的,其實是我。

    柯倫-歐澤

    朱尼土慘叫地由寶座上跌下來,直接把羊皮信紙丟人壁爐火中。他發瘋地要人再回森林挖墳,但才一踏出城堡,就發現西邊整個燒起了大火,天空黑紅成恐怖的一片。

    那場大火澆了三天三夜,從吉普賽的舊營地,直到夏湖農莊,全都煙滅灰燼,無法再辨識。

    而夏湖的水也從此不再清澈,湖面上始終罩著一層濃濃的灰,像是深深的優郁。

    § § §

    在地層底,當棺閉合,第一根釘子敲響時,柯倫鬆了手上的綁,取下黑布,拿出預藏的小袋子。

    圓圓的水晶球發出了銀白色的光,照亮了他、也照亮了維薇。

    「維薇,我至愛的維薇!」他呢喃著,溫熱的身子緊擁著僵冷的她,臉輕輕的摩擦著她,「假如我給你一點氣息,你能再活一下下嗎?」他暗痖的說。

    外面的嘈雜聲逐漸變小,四週一寸一寸漫著寂靜,空氣也同時在消失。

    「維薇,我雖然不能給你地上的國,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地下的國,就在這裡。我曾說過,連死神也不能分開我們,所以,再也沒有人會打擾我們,我們終於能靜靜地相愛廝守了。

    「維薇,或許你會笑我癡傻,但你是對的,我只是朱尼士的傀儡,他既然能將我至愛的你都狠絕的奪去,那我身邊的其他東西,他又有什麼不能拿的呢?我不想被禁錮般地活著,只有自由地死,維薇,在你身旁,我才是真正自由的啊!」

    他努力地在有限的空間內感受著她,像要摟個天長地久。雖然,他漸漸感覺到窒息,但仍捨不得這一世,他希望記憶能長存,好到來生裡去追尋。

    最後,他趁著昏迷前,吞下那事先準備好的藥。

    平靜的心裡,突然想起維薇最愛唱的「風中祭你」--

    我在風中祭你

    我的話語呵

    喚起滿天的淒愴

    我的哀泣呵

    流遍長河的傷痛

    是抵不住的天譴

    是撫不平的憾恨

    於是我們一同沉睡

    也許再一同甦醒

    「唉!維薇,我的新娘……」他長歎一口氣。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兩個人的心中間,雙眼一閉,結束了他們二十歲和二十八歲的今生生命……

    § § §

    故事的結尾,

    總是有悲有喜,

    得不到祝福的愛情,

    如一頁用血寫成的詩,

    伴隨著飄過的冷風,

    直到下一世……

    幾年以後,歐洲發生了一場世紀大流行的黑死病,阿帕基城幾乎死了四分之三的人口,從此沒落。

    朱尼士主教因醜聞纏身及精神狀況不穩,並未當上教皇。若干年後,他的教堂被宗教改革份於砸毀,他也死於混亂之中,而那個領頭者,就是由北方回來的果裡神父。

    義大利就如維薇所預期的,從此走向恢復古希臘羅馬文化的「文藝復興」時代,但義大利也始終四分五裂,缺乏強而有力的領導者,直到十九世紀才有統一的君主。

    至於那個「阿波羅和黛芙妮」的古甕,井未被那場大火燒掉,後來還流落到其他貴族手中。

    十九世紀時,詩人濟慈見了愛不釋手,還為它寫了一首詩--

    勇敢的戀者,你永遠也吻她不到

    儘管你將觸及她了

    但請勿憂傷

    你將永世愛戀

    而她亦將永遠美麗……

    永遠追尋

    永遠年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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