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月時,月與燈依舊。
——朱淑真-生查子
攸君穿著一身又髒又破的衣服,卻仍掩不住她的清秀及嬌貴。 張寅青大手一揮,粗魯地弄亂她的頭髮,塗黑她的臉說:「這都是為了你的性命著想。」 為了自由,攸君忍耐著,但當他要拿走她珍藏的串鈴子時,她卻怎麼也不同意。 「那些土匪若看到這些寶石,會相信你是乞丐才怪!」張寅青說著,還故意將它丟到草叢裡。 攸君本來是堅強的,但看到串鈴子消失,眼淚便再也忍不住的奪眶而出,楚楚可憐的模樣,教人看了心酸。 一向憐香惜玉的李武東首先投降,跑去搜尋,接著林傑和阿官也熬不住美人的淚水,在草叢裡鑽進鑽出。 只有張寅青黑著一張臉,極不高興。 「找到了!」林傑手舉得高高的,討好地說:「吳姑娘,我保證把它收好,等你回來再還你,好嗎?」 瞧他那諂媚的嘴臉!張寅青一氣之下,又借了一個瘦巴巴的三歲女孩丟到攸君的懷裡,「多少可以擋住你那張臉,保你的清白。」 攸君心中頗多怨懟,但隨著一群人來到白鐵爪的山寨後,才發現有個娃兒可以減少許多的注意力,尤其是那些賊兮兮、色瞇瞇的土匪,也不會對她多看一眼。 不過,她的腳可真的累得磨出泡來,手也酸得抬不起來,從小到大金枝玉葉的身體,此刻簡直要散掉了似的,每一處都在隱隱作痛。 白鐵爪的山寨坐落在一個突起的山腰上,四周用削得尖尖的竹子密密圍起,若非有阿官引路,他們想要進去,恐怕還不容易呢!
面對那綁著白布條,拿著刀劍的土匪,攸君真慶幸自己的臉和衣服都污濁得教人看不出原樣;還有,那個三歲的娃娃,老是抓她頭髮,鼻涕塗到她臉頰,更教人懶得仔細看她一眼。
那所謂的三頭目走到張寅青的面前來,叫囂著說:「你,可以操練打仗。」 張寅青駝著背,拄著枴杖,露出一副畏畏縮縮的討厭相。 張官忙說:「報告三頭目,他是瘸腿。」 三頭目往下一看,果真這人的左腳上血跡斑斑,短了一截,他皺眉說:「你怎麼老找這種不中用的傢伙呢?」 「三頭目,我明天就好,馬上就能上陣殺敵啦!」張寅青的口吻,像極了卑微的小老百姓,攸君著實驚訝他的演戲天分。 「算了!你去墾田,你老婆去種菜吧!」三頭目不屑一顧地說。 「老婆」一詞依然令攸君覺得刺耳,但張寅青倒大模大樣的牽著她就往山寨後面走,並小聲的說:「跟著我,寸步都不許離。」 周圍散佈了許多遊民,他們的情況不比在街頭好,為了那一碗混著石子的稀飯,還得要做苦工;到時官兵來了,還得當土匪來辦。 但人在走投無路時,又能有什麼選擇呢? 就如她,雖有種過花,但哪曾做過菜園的粗活呢?攸君把孩子放在地上,她哭了兩聲,就跑去找自己真正的媽媽。 「我真的要種嗎?」攸君問。
張寅青拿一把鏟子蹲下來,並拉得她差點跌坐在地。攸君尚未開口抗議,一抹土又抹上她的臉,他笑得像個孩子般說:「當然!不想種菜,你儘管可以去伺候那些頭目們呀!」
或許被亂馬踩死,被大洪水沖走都好,沒想到避了半日,她還是進了土匪窩,而且身邊多了一個專門找罪給她受的張寅青! 他直視著她委屈的模樣,那清雅的眉、靈秀的目,脂粉不施時美,現在髒得狼狽時竟也美,她可以說是他走遍江湖以來,所見過最美的女子。 張寅青咳了一聲說,「種菜?還不簡單,就一個蘿蔔一個坑嘛!」 他說著,用鏟子掘一個洞,要攸君灑些種子進去。沒多久,他們在這七月的炎炎日頭下,混入那群被拐來的可憐流民之中。 遠處有人中暑昏倒,攸君這才發現自己所在之地老是有一片陰影,那是張寅青「剛好」擋住太陽所造成的。 他是有意的嗎?不!不!他絕不是那種體貼細心的人,他一定沒注意到,或者根本就是喜歡曬太陽,要搶她的陽光! 黃昏來臨,又是排隊領稀粥之時,攸君儘管飢腸轆轆,但想到那堆小石子,就沒有了胃口。 「別那麼嬌氣了,想想你此刻的身份!」張寅青強迫她站直身說:「乞丐婆就要有乞丐婆的樣子!」 這時,阿官對監督他們墾地的土匪說了幾句話,然後走過來假裝巡察,卻偷偷地說:「跟那個送飯的走,他正要去張先生處,也是我們自己人。」 張寅青看準方向,又對阿官說:「看著我『老婆』,務必要她把稀飯吃完,免得待會餓昏了礙事。」 「沒問題!」阿官說。 攸君眼看他拄著枴杖,慢慢走到炊煮的大鍋處,並沒有引起他人的懷疑。突然,阿官附在她的耳旁說:「別一直盯著他,他不會有事的。」 攸君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尷尬,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視線竟追隨著他,而且還屏住呼吸。不過,能確定的是,她才不在乎他的安危呢!
軟禁張潛的地方在山寨最裡頭的一間草屋,送飯的兄弟左右仔細查看,等沒有人時,才喊張寅青進屋,自己在外頭等候。 「張先生。」張寅青低喊一聲。
草屋內一個五十開外,身材瘦小的男人回過頭,他有一張蒼白的臉,是標準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樣。他因這稱呼感到訝異,遲疑地看看張寅青,突然露出欣喜的表情說:「寅青賢侄,你終於來了。」
「阿官說沒有我,你一直不肯走,我排除萬難都要來呀!」張寅青說。 「不是我不走,只是能信任的人太少,我早嚇破膽了。」張潛說:「我的家人都及時離開了嗎?」 「我師父都派人送他們安全回浙江了。」張寅青回答。 「我一個人死了沒關係,就怕會連累到我那幾個兒女。」張潛搖頭說:「我實在應該像我三哥那樣出家當和尚,沒妻沒子的,也不會有這些沒完沒了的牽掛。」
「無名師父還很感謝張先生呢!說你替思宗皇帝傳了後,足以告慰他在天之靈。」張寅青安慰地道。 「唉!身在帝王之家,真是不幸呀!」張潛搖搖頭。
這位張先生,並不是外傳的「朱三太子」朱慈燦,而是差距不遠的朱四皇子朱慈煥。張寅青曾聽過他十歲時一路逃亡的悲慘經歷,最後不得不改名改姓,東藏西躲的過日子。
他和無名一樣,國破家亡的哀痛經驗,成為心中深深的烙印,他們害怕再經歷一次腥風血雨,害怕被野心份子利用,所以絕口不提自己的身世,中有極少數的至交知道。
外面的兄弟傳來暗號,張寅青匆匆的說:「張先生,今晚三更後,會有人來接應,你千萬別熟睡了。」 「我明白,你自己也要小心些。」張潛交代著。
張寅青再拄著枴杖若無其事地回到開墾的隊伍裡,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看情況,白鐵爪因準備接受清延的招降,防備方面的確鬆弛許多,完全沒料到丐幫及糟幫會插手其間。
排隊取稀飯的人仍有一長串,他走到荒地旁,見攸君正乖乖地吃著食物,但碗裡的卻不是石子粥,而是和張先生相同的紅燒燴飯。 「怎麼回事?」張寅青凶巴巴地問。 「呃!我看吳姑娘餓得可憐,她向來不吃那種稀粥,因此,我……我就……」阿官支支吾吾地道。 「因此,你為美色所誘,任憑她差遣,去端頭目們吃的東西來給乞丐婆?你們找死呀?」張寅青湊近他的臉罵道。 攸君忙把碗還給阿官,「你別罵他,都是我的錯。」 阿官拿著碗快速地離去,免得場面愈弄愈糟。 「你以為你支使人慣了,就可以把我的兄弟耍弄得團團轉?告訴你,少來那一套。」張寅青繼續低吼。
她又饑又累,不過是吃一點大不了的飯,就要被罵成這樣!他說她那一套?是哪一套?她以前用個十幾二十套也沒有人敢吭一聲,今天偏就淪落至此!她不應聲,是因為不屑說,而且也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早就不是千金小姐了!」他更過分地說:「你得聽令於我,我說東,你就不能向西,明白嗎?」 千金小姐?她可是比這還尊貴呢!她娘是大清公主,父親是大周王子……想到此,攸君的眸子又蒙上一層憂鬱的薄霧。 又來了!又是那神秘感,表示她神魂已在天外,完全沒放在他身上,有可能話說到一半掉頭就走!與其如此,他也不想再和她胡纏,先填飽自己的肚子再說。 張寅青忿忿地走向領粥處,突然身後傳來攸君的一句話,「你忘記跛腳了。」 她還注意到他?不!她是糾正他,向他的權威挑戰!張寅青沒好氣地放低左腳,猛地察覺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幹嘛為一個女人對兄弟發火呢? 是怕攸君會影響他們,就像影響他自己一樣嗎?
七月的夜仍帶著一絲沁涼,流民們都聚集在篝火處,看著主寨裡的燈火通明及笙歌不斷。 他們都沒有看過白鐵爪,只見廚房的佳餚往返送入,而乞丐中年輕、稍具姿色的女孩,自願或不甘的,都難逃幾個頭目的魔手。 雖然彼此衝突不斷,但攸君還是緊跟著張寅青,像一線形影不離的「夫妻」,夜裡他們自然就擠在一塊兒。
張寅青直直地躺在地上,望著滿天星斗。攸君小心地與他劃出一條界線,抱膝坐著,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但這兩天來實在經歷太多,大火、洪水、失散、強迫跟陌生人走、裝乞丐、做苦工……種種都超過她身心所能負荷的程度。於是,她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沉睡狀態,而且還作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夢裡,有猛健豪爽的阿瑪,他特別疼愛她這個小女兒,總喜歡把她抱得高高的,逗得她又叫又笑;還有世霖哥哥,不是拿蛤蟆嚇她,就是買些小玩意兒哄她,她生病時更不時陪著,裝小丑讓她笑逐顏開……
花園裡還有誰呢?哦!是征豪和洵豪……洵豪力氣大,總把她的鞦韆推得高高的;而征豪心細,總站在前面防止她摔下來。 她不是很幸福嗎?有這麼多強壯的臂膀聽說豐她。攸君感覺到那種溫暖和安全,但又有一些冷,王府豪宅怎麼會這麼冷?她不禁輕喊著,「阿瑪,阿哥……」 張寅青當然是閉不了眼,他有太多事要留意,見那位嬌生慣養的小姐終於睡了,身體慢慢地歪斜,他挪挪手腳,她就枕到他的腿上來。 這就算是害她刨泥土、挖草根的一點服務吧!
阿瑪、阿哥……她是在說夢話嗎?這是哪一省的土話?她是喊媽和哥哥嗎?張寅青一直覺得她的身世怪異,跟著姨婆一路逃難似的往東奔走,她真正的父母家人呢? 那樣脫俗的氣質,她的家人也應該不平凡吧?
就像他,不凡的氣宇、不凡的家世、不凡的人生,雖然領的不是乞丐,就是工人,但五湖四海,連草見了他都要低頭,不也算踩在雲端的土皇帝嗎?嘿!他可第一次找到也是踏著雲而行的土皇后耶!
一滴大露水落在他的額頭上,冷醒了半睡的他。什麼和什麼呀?他八成是昏了頭,才在那裡封什麼皇帝和皇后的,這名叫攸君的女孩,脾氣特嬌怪,連路都走不好,既不柔也不順,淡淡的摸不著,哪裡配得上他張小祖的名號呢?
唉!愈早解除這「包袱」愈省心吧! 當他們兩個近得要偎成一團時,夜梟聲有規律地響起,呼呼呼,三聲、三聲,又三聲。 張寅青連忙推醒攸君,半抱直她,耳語說:「時辰到了。」 那親密及溫暖的感覺,讓攸君一時迷糊了,直到看見那半勾的月和滿天的星,她才想起土匪窩的一切。 他們擺低姿勢,幾乎匐鋪在地的走出流民的範圍,來到竹牆旁。三更已過,蟲鳥歇息,人 人熟睡,白白的熱氣全散,正是大自然警戒力最鬆懈的時候。 夜梟又叫,攸君看見幾個走動的人影,都向他們圍聚而來。大家不敢說話,只用手比劃著,夜太靜,連樹葉的沙沙聲都顯得有些嚇人。 要怎麼出山寨呢?原來他們早在竹牆的最荒僻處挖了一個大洞,切斷牆根,再加上林傑及李武東在外的刨掘,剛好夠一個人鑽出去。 數了一數,總共六個人,張潛第一、攸君第二、張寅青第三,再來是兩個丐幫的手下,由阿官殿後。 先出去的人先行,過程絲毫沒有停頓。林傑領路,阿官斷手,張寅青帶著攸君,其他人則照顧張潛。 森林中偶爾有鳥雀驚起,並隨著他們移動,照出一上又一個的黑影,快速、寂靜,這是攸君所沒有過的經驗。 一路上,張寅青算是體貼她了,沒再嫌她走得慢、走得笨,有時乾脆將她攔腰一抱就是好幾步路,如果不是男女授受不親,他恐怕會背她疾行,倒還省事些。 天快亮時,他們停下來吃些乾糧、喝些水,張潛問:「我們要怎麼走?」 「渡河往南。如果沒有意外,應文兄早避開洪水,趕往浙贛的邊界了。」張寅青說。
浙贛邊界?這不就離她的目標愈來愈遠了嗎?攸君記得姨婆說,他們得在石陂渡河,再往東走,才能到蘇州。她現在就在北岸,說不定婆婆已在四處尋她,她當然不能隨這群人到南方,況且,她本來就不該和他們在一塊兒。
攸君想提出自己的意見,要他們實現放她走的諾言,但此刻,趕路要緊,又怕白鐵爪由後面追來,所以,一路風聲鶴唳的,根本找不到了時機。 張寅青幾次看她風塵滿臉、蛾眉緊蹙,但並沒有發出怨言,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從半夜到黎明,從黎明又到午後,他們終於來到有人跡的小碼頭,放眼望去,河水海潮得不見彼岸,而且,上面還飄著一些大樹、樑柱屋宇、死的動物,甚至疑似人體的東西。
「洪水。」張寅青望著滾滾的濁流說。 「把石陂河以南的幾個鎮都淹羅!」旁邊有一個乞丐老頭說:「蒼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呀!」 「蒼天不仁,是因為人先不義,都做些喪盡天良之事。」張潛感慨地說。 「你們要過河嗎?」老頭子問。 「沒錯。」張寅青回答。 「船隻可是很貴的呀!」老頭子說:「這一上船,汪洋一片,還以為自己在東海哩!」 他們都是飄泊慣了的人,什麼海都見識過,這洪水漲起來的河,不過是小事一椿。 張寅青正要派阿官和林傑去找船,攸君突然說:「我不過河,現在可以離開了嗎?」 「離開?」張寅青好像聽不懂她的話船重複著。 「老大,吳姑娘的意思,是要和我們『珍重再見』了。」李武東湊熱鬧地說。 「對。」攸君說:「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們混入白鐵爪的山寨救出張先生,你就放我自由。」 他還沒笨到記不住這些話,她幹嘛又說一次呢?往南看是未消的湯湯大水,往北看是饑民遍野,她一個女孩子家如何生存? 張寅青當下便說:「不行!不管我曾答應過什麼,你還是得跟著我們!」
攸君無法置信的睜大眸子,「我為什麼要跟著你們?我要往東,又不往南,而且,我還有姨婆,我得去找他們,你沒理由限制我的行動,我又不欠你任何東西!」 張潛早就對這年輕姑娘的來歷很有興趣,聽到他們的爭執,忍不住問:「她欠你什麼嗎?」 「一條命!」張寅青鐵著臉說。 「你或許救過我,但不能囚禁我!」攸君向著其他人說:「你們都可以作證,他說會讓我走的!」 「是不是這樣呢?」張潛問著林傑。 「是這樣。」林傑點點頭,「老大在石陂救了吳姑娘,希望她留下來幫忙,事成後就各走各的。」 「既然如此,好有什麼好吵的?」張潛以長者的姿態說:「吳姑娘,謝謝你伸出援手,你要往東,我們也不留你了。」 「可是她一個人……」張寅青急急地說。 「我姨婆就在前頭等我,我不會一個人的。」攸君說完,取回自己的東西和串鈴子,簡短告辭,便匆匆往小鎮走去,深怕張寅青會出來阻擋她。 好在有個張潛是講道理的!
眼看他的「包袱」一步步走遠,張寅青頓時有一種心頭肉被刨去的感覺,以及三個字——不甘心!他不甘心對她一無所知、不甘心她飄然遠去,更不甘心一場邂逅,從此再也見不到她!
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天下女人如此多,她毫無特別之處,再美、再神秘,也輪不到他割捨不下的牽念著,他可是一向富有薄倖之名的張寅青呢!
張寅青強忍著沉重的情緒,分頭指揮找渡舟、找宿處,忙了好一陣子,見日落江面,彩霞都不再瑰麗,夜幕如一塊陰影般掩住他的心頭,突然,一股極強烈的預感衝擊著他——那個攸君……甚至過不了今晚!
不行!他不能放她一個人行走茫茫的江湖! 「林傑、阿官!」張寅青拉住正在準備食物的兩人說:「從這兒到浙江的路線,你們都熟吧?」 「當然熟呀!」林傑想也沒想的回答。 「那張先生就麻煩你們了,我不打算和你們同行。」張寅青說出自己的決定。 「為什麼?你要去哪裡?」張潛問。 「我……」張寅青本想扯個謊,但又不符合他對朋友坦蕩的個性,只好說:「我看,我最好去探探吳姑娘的情況,或許她找不到她姨婆,需要幫忙什麼的。」 「嘿!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好心腸呀?」李武東調侃地道。 阿官接著開口,「老大,你這樣中途開溜,小心挨師父和幫主的訓,到時搞不好還會以幫規處置……」 「我心意已決。」張寅青打斷他,把該交代的事情說清楚後,便火燒屁股似的往鎮內而去。 他說走就走,衝動得像支沖天炮,這邊張潛皺起眉說:「寅青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沒見他這個樣子過。」 「他被那位吳姑娘迷住啦!」李武東說:「大概是我們有任務在身,太久沒逛妓院羅!」 「吳姑娘可是大家閨秀,不比那些青樓女子。」林傑說。 「所以我才說他病情嚴重呀!」李武東笑嘻嘻地說:「咱們張小祖總算也有逢桃花劫的一天,從第一晚開始,我就知道他捨不得那姑娘啦!」 林傑打一下他的頭,「你回總幫後,可不能亂說話,小心你的嘴!」 他們的心都悶悶的,不時望著大路,希望奇跡出現,張寅青能迷途知返,再度回到他們的隊伍中。
攸君知道自己髒,由裡到外都不像平常的人,所以,客棧的人一見到她,便揮著手驅趕,但她能到哪裡去清洗乾淨呢? 第一次嘗到當下層人的滋味,幾天不到,便已嘗盡人情冷暖,受挫的感覺一點一點的噬去她的意志,若她找不到姨婆,也走不到蘇州,該怎麼辦?
她腦海裡一直想著張寅青,或許她該跟他……不!攸君立刻甩掉這個念頭,他那人太危險,總令她憶起阿瑪和哥哥,像在天子腳下仍為所欲為的那種任性人,最後連命都在倉皇中丟失。
夕陽一寸寸的轉暗,攸君來到河邊,決心要將自己洗淨,但望著腥臭又潮濕的水,怎麼也下不了手。 旁邊有個婦人,披頭散髮的看不出年紀,衣服殘破到腿和手臂都露了出來。在幾聲微弱的啼哭後,攸君才發現她身後背著一個小貓兒似的嬰孩。 「苦呀!」婦人對著大河說:「戰沒打完,洪水就來,孩子不是死,就是賣,連丈夫也丟下我,只剩這小命根子,我能撐到什麼時候呢?」 婦人的手上拿著幾個發黑的饅頭,讓攸君的肚子又餓了起來。以她現在這種模樣,有錢都買不到東西,只能乞討,但這她死也做不到的! 「姑娘就只有一個人嗎?」婦人好心地問。 攸君點點頭。 「這河邊又黑又冷,你可以跟我一塊兒,我們在廟前有個小帳篷,大家湊合著。」婦人又說。 攸君本不願意,但又走投無路,既然是一身的乞丐裝,那待在乞丐群裡應該會比較安全吧?
但一到廟前,攸君馬上就後悔了。這些乞丐比山寨中的還慘,所謂的帳篷,都是用破衣搭的,有人半死地躺在那裡,有人全身水腫的任蟲蟻爬……她走了幾步,便忍不住想吐。
遠遠地有人悲涼的唱著,「朝亦不得棲,暮亦不得棲,黃昏空巷風露淒。富豪大屋牢雙扉,暫從簷下相為依。無端猛而深濺泥,男方悲嚎女哀啼……」 或許河邊還好一點!攸君正要退出,婦人就把嬰兒交給她說:「你替我照顧一下。」 軟綿綿的東西交到攸君的手上後,就見那婦人走進帳篷,一個男人撲上去。 攸君從小到大哪看過這景象?不要說窮、髒、亂,還有男女間如動物般的交媾……猛地,有人拉住她,嬰兒落到地上,哭得驚天動地,她也尖叫起來。 「要不要雞腿?我有雞腿喔!」一個粗壯的男人硬是要親她說:「乖乖伺候大爺吧!」 「不!」攸君使盡吃奶的力氣推工他,得空就跑。
但哪裡是正確的方向呢,在這裡,人人都餓得半死,不會有人伸出援手的。攸君盲目地跑著,但就是出不了這些帳篷,當看見最後一堵牆高高的在她面前聳起時,她再也無路可走了!
不!她是大清格格、大周公主,寧死也不能損及清白啊!沒白綾可上吊,那劍呢……哦!她只有串鈴了,只是劍的飾物,一堆沒用的寶石……寶石?對!她可以吞寶石自盡,就像以前人家說的吞金……
攸君用力地握著串鈴子,等待嘈雜聲靠近。 一個大拳揮過來,弄掉串鈴子,男人粗暴地說:「你這婊子,看本大爺怎麼整治你!」 「串鈴子我的串鈴子……」攸君蹲到地上尋找,那人撲個空,更憤怒得如一隻大熊。 突然,有兩條腿連翻的踢過來,把大熊踹得有七、八里遠,幾個帳篷應聲而倒,裡面的人驚叫哀嚎。 「快走!」腿的主人說。 攸君只覺得又有人要強拉她,本能地掙扎,卻聽到那人說:「是我!」 是張寅青!她一下子就聽出他的聲音,淚水溢出,心也放下來了。她不再抗拒,只是說:「串鈴子,我要找到串鈴子!」 「又是那勞什子!都死到臨頭了,還管它幹嘛!」張寅青生氣地說。 「沒有它,我死也不走——」攸君繼續在地上摸索。 「真是白癡!」說歸說,張寅青仍替她擋住那些凶悍的乞丐及嫖客,雖然他武功高強,但眾怒還是不可犯的! 「找到了!」攸君終於說。 張寅青攔腰將她抱起,又飛又跳的,奔跑了一段路,才離開乞丐的地盤和一群窮追不捨的野狗。 到了河岸邊,他們停下來喘氣休息。攸君兩腿發軟,全身顫抖,搶先開口,「我現在很難過,拜託你不要說話。」 她猜得可真準,他的確是要訓她,證明她的愚蠢,不過,看到她蜷縮成一團,嚇得魂飛魄散的小可憐模樣,張寅青就將所有的話都嚥了回去。 月湧大江流,今晚的月雖是彎彎一條,河水濤濤,也照出懾人的澎湃感。他們都沉默不語,只是任河水聲佔去四周的寂靜。 這沉默,對張寅青而言是個異數,但和攸君在一起,卻是如此自然,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憂傷、驚嚇,比對任何人都要強烈。 而他的沉默對攸君來說,則是一種體諒,一種瞭解及等待,是沒有人給過她的平靜治療。 許久許久後,他才問:「你要去哪裡呢?」 她用著和月一樣美的眼睛看著他說:「我好想洗個澡,把一切骯髒都洗掉。」 「沒問題!」張寅青爽快地說:「一切交給我來辦!」
張寅青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就是找戶人家,敲敲門,給一點錢,說兩人是兄妹,因而得到暫住一宿的機會。 這家人的晚輩都到外地去了,只留下兩個老人,十分熱心地招待他們。 攸君終於有熱水洗澡了,她泡在桶子中拚命地刷,在升騰的氤氳中,除掉所有的疲累和不堪之後,她什麼都無法想,只能閉著眼睛陷入半昏睡的狀態中。 直到張寅青在門外叫著,「攸君,該起來了吧?」 他竟敢叫她的閨名?哦!他是「哥哥」,自然不能再稱她吳姑娘。 攸君換上農家的粗布衣裳,雖刺皮膚,但至少乾乾淨淨的。她將袖子捲了卷,讓長度更合身。
老太太煮了一鍋稀飯,加上燻肉及自種的蔬菜,令人胃口大開。張寅青早坐在那兒了,也是一身換過的衣服,人舒爽許多,透出一些以前她從沒注意到的斯文氣。 「瞧這一對兄妹,眉清目秀,俊俊朗朗的,不就像對金童和玉女嗎?」老太太難得家裡來客,開心地說。 如此家常的氣氛,再加上誇張的讚美,令張寅青很不自在。他故意粗裡粗氣地吃完飯,便走到外面的院子裡,一面打蚊子,一面讓頭腦清醒。 好啦!他再度救了攸君,也使她明白單獨一人時的險境,但下一步要如何?陪她到底嗎…… 廢話!他不是在與眾兄弟分道揚鑣時就決定好了嗎? 張寅青坐在台階上,覺得自從認識攸君後,生活變得好複雜,連自己的心意也無法控制了。 攸君慢條斯理地吃完飯後,也把近幾日發生的事前後仔細想了一遍。
那一夜在小廟,張寅青雖一臉匪賊似的不懷好意,但後來卻在森林中替他們解圍;石陂河氾濫也不是他的錯,好歹他又救了她一命;而他們那票人,冒著生命危險進土匪窩救張潛,看來都是俠義之士,尤其是張潛的談吐有度,絕非不法之徒。
所以,張寅青從不是她以為的壞人,那麼,他現在緊跟著她,又有什麼目的呢?不容否認的,有他在身旁,攸君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由疑懼到信任,這中間的轉變也未免太大了。
她走到屋外,悄悄地坐在離他不遠處說:「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只怕活不了了。」 「活不了」幾個字讓張寅青覺得十分難受,他說:「你早聽我的話別走,就不會碰到這些事了。」 「我不走不行,我要去的地方是蘇州。」攸君搖搖頭說。 「蘇州?」他頓時眼睛一亮,「太巧了!我家就在蘇州附近一個叫拓安的小鎮,我們兩個算同路。」 他似乎太興奮了些?她小心地問:「我記得你不是要護送張先生去浙江嗎?」 「有林傑他們就夠了,我突然急著要回家。」他說。 「很意外你有家,我還以為你是走慣江湖,處處飄泊的人。」她說。
「我是很想,可我不但有家,還有業,所以,不得不常回去報到。」張寅青比著手勢說:「你或者不信,但我手下可是領了幾個船隊,管了好幾萬人呢!也算有錢有勢的富商。」
「我相信。」攸君微笑著說。 「你呢?你父親是做什麼生意的?」他極好奇地問。 攸君愣了一下,才避重就輕的說:「他很早就過世了。」 「怎麼和我一樣呢?我也很小就失去了父親。」他的聲音中有掩不住的落寞。 「你其他家族的人呢?」她問。 「我母親也不在了,只剩下一個姐姐,雖嫁了人,還不時愛叨念我。」 「我就只有一個姨婆相依為命。」攸君淡淡地說。 「那兩個叫阿川和大龍的人呢?」他問。 「他們是旅途中保護我們的人。」她簡單的解釋。 他笑了笑說:「你們的確需要保護。」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牛郎織女星。空氣靜靜地流蕩,竟帶著一種香味。
攸君突然覺得這異鄉的夜好美,幾乎像回到十二歲以前,在公主府無憂無慮的日子。她看向張寅青,那男性化的側臉帶著剛硬的線條,他的玩世不恭和瀟灑狂放,常教人忘記他的成熟,他的年紀應該大她許多吧?或許都娶妻生子了呢?
攸君發現,她非常不喜歡他屬於別的女人的念頭,不禁試探性地問:「你的妻子呢?她會不會抱怨你長年在外呢?」 「妻子?」他像是被什麼嗆了一下,「我像個成過親的人嗎?」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回答。
她可愛的臉龐如此嚴肅,令張寅青忍不住又要逗她說:「嘿!我有個主意!既然我們都父母雙亡,又同來自富商之家,標準的門當戶對,舉世無雙的匹配,你何不嫁給我呢?」
聞言,攸君臉色發白,心跳得極快,驚愕中只能說,「你……你是在開玩笑嗎?」 張寅青站了起來,一副很正經的樣子,接著手一攤,語氣一轉說:「當然是開玩笑的啦!」 攸君暗暗地呼了一口氣。開玩笑!在她的環境裡,敢對她開玩笑的人少之又少,只除了世霖哥哥,而那都是歡笑的時刻…… 倏地,窗內的燭火暗去,表示夜已深,那對老夫婦已經就寢。 張寅青說:「早點歇息吧!我明天就陪你去找你的姨婆。」 「你為何對我這麼好呢?」攸君問出心裡的疑惑。
「對你好?不!我張寅青從來沒對人好過,我只是正好也順路要到蘇州去而已。」他揚揚眉又加了一句,「不要對我掉以輕心喔!永遠要記得第一夜我們相遇時,我那居心不良的樣子。」
攸君笑了,溫柔地說:「無論如何,我仍要謝謝你。」
他凝望著她走進屋的背影,要逗她展顏一笑真的很不容易呵!但說也奇怪,在她面前,他就是擺不出真正的架子,不是虛張聲勢地和她胡吼一番,就是裝小丑地嬉笑怒罵,沒一刻顯出自己的真心。
其實,攸君若瞭解他,便知道他從沒有在乎過任何一個女人,偏偏他摸不透她,或許是因為如在霧中,所以不敢太認真。他有種感覺,自己若對她認真了,某處就會有把利劍飛來,深深地、直直地插進他的心口。
不管是綾羅綢緞、蓬頭垢面,或者是青衫布衣,她都是不折不扣的致命武器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