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台北。
御浩把脖子上的領帶扯下來,久沒回國,他幾乎忘了台灣的夏天有多燠熱,直到坐上計程車,額臉的汗才慢慢淌干。
計程車轉彎時,他習慣性地回頭,沒有人跟蹤。
這是受到觀察名單的影響,海外有些人土言之鑿鑿說一回來就會受到監視或約談,御浩這段日子來倒不覺得什麼,一切自由自在,他原本也是問心無愧的。
不容否認的,王家爺爺在政府的資歷和名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御浩差不多是最快沒事的一批,不像一些朋友至今的回鄉之路仍遙遙無期。
「這是新生南路嗎?這兒本來有一條-公圳的。」御浩指著窗外說。
「沒錯,都填平了,人車也多了。」司機說。
「喔,冰淇淋店還在,還蓋了高樓,規模擴大不少。」御浩在此曾有許多回憶,因為某人喜歡他們的巧克力聖代。
「這冰淇淋現在可紅了,電視廣告天天唱,小孩都愛吃。」司機說。
所以是人人吃得起,不再是窮人家孩子只能在窗外遙望的奢侈品了。
的確,台灣自從三年前退出聯合國後,不但沒有一蹶不振,反而處處以「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口號來激勵民心,將外交的挫折置於腦後,專心致力於國內的政經改革,更以十大建設為動力,開啟了一個新時代的新氣象。
爺爺希望御浩留下來走「學而優則仕」的路,這也是當初不追隨堂哥們在國外受教育、而由本土中學大學到服兵役一樣不缺來栽培御浩的目的。
「在國外出了那麼多狀況,我已經讓爺爺很失望了。」他對老人家很抱歉。
「我可從來不失望。」爺爺很肯定說:「人呀,不為自己的信仰理念去奮鬥一番,是枉少年呀!那種義無反顧的精神也只有年輕血氣方剛時才有,錯過就沒有了,所謂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算不枉此生了。」
「可是,有時候,義無反顧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不是嗎?」
「你後悔過嗎?再來一次你仍會去做嗎?」爺爺反問。
「我不後悔,我想我還是會做……」御浩遲疑了一下說。
「那就對了!」爺爺睿智地說:「你到我這年齡就會明白了,人世間種種的成敗得失,愛恨情感最後都將雲淡風輕,唯有想做而沒去做的事,才是人生最大的遺憾。」
儘管爺爺的話讓他心境泰然許多,但悲傷淡了,喜悅也跟著淡了,世界彷彿在他幾步之外,怎麼也無法真正參與。
比如出色的研究工作、幾番轉折終於拿到的博士學位、回到台灣師友們的熱情邀聘,在眾多的欣賞及讚美聲中,他理應有青年才俊的意氣風發,但為什麼總有幾許填不滿的空虛感呢?
來到「明心育幼院」,他下了車,感覺這條巷弄窄小了不少。
「是御浩少爺,你好哇!多少年不見,都不一樣了,有學者的架勢嘍!」老杜跑過來,咧著嘴高興直笑。「院長盼你好多天了,說你大忙人,不知什麼時候才輪到來看我們哩!」
「老杜,你也架勢十足,娃娃車都升級了!」他指的是那輛小型巴士,雖然仍是雲朵、花草、鳥兒、蝴蝶不變的彩繪,但已不是當年簡陋的三輪並裝車。
跨腳入育幼院的院子,日式屋子的紗門打開,仍慣於一身素旗袍的何舜潔滿臉掩不住的笑容,只差沒抱住比她高出許多的御浩。
「我最喜愛的侄子,可讓我盼來了!」
「特來向我最喜愛的嬸嬸請安。」御浩笑著回她。
「最喜愛?你也不過就我一個嬸嬸而已,跟誰比呀?」她開心極了。
「今天牛奶糖工廠招待孩子們去參觀,院內特別安靜,我們嬸侄倆可以好好聊聊了。」
此時,紗門內走出一個小女孩,梳兩條長辮,張著黑靈靈大眼睛直視他們。
「這是敏敏,我收養的女兒,今年八歲,很可愛吧!」舜潔牽她過來說:「快叫御浩堂哥,要記住喔,他是王家最優秀的人,你各方面要以他為榜樣。」
敏敏以童稚的聲音恭謹地喊一聲,非常乖巧禮貌。
「我應該帶個見面禮才是。」御浩略帶歉意說:「下次一定補送。」
「你又沒孩子,哪懂得這些?」舜潔繼續說:「你們王家對我收養敏敏不是很贊成,說她出身貧苦,怕從父母帶來不良的基因,會丟錫因的臉……這是什麼話呢?出身高貴,誰讓你領養呀?我乾脆讓敏敏跟我姓何,只花我的錢,省得別人囉嗉。」
御浩聽過這小女孩的事,原本倔冷的舜潔也因此更不與夫家往來了。
「我看人是看本質,與父母祖宗無關,敏敏本質極好。」舜潔誇起養女來。「她才五、六歲小小人兒還認不得一個字時,就幫著其他七、八歲的孩子寫功課了,一筆一劃描得整整齊齊沒有錯誤,我就知道這孩子天資聰敏,若在貧民窟淪為繼父暴力下的犧牲品,肯定給毀了,怎麼都不忍心,就把她留在身邊了。」
他們說著來到院長辦公室,老杜送來兩盅茶,敏敏拿起一旁的書靜靜閱讀。
「嗯,這什麼茶?真香。」御浩喝一口說。
「高山的凍頂烏龍,我兄弟們種的。」老杜得意地說。
「他直嚷著,等育幼院不辦了,要上山和他那群榮民弟兄們一塊養老。」舜潔笑著說完,又接下去問:「怎麼樣?你剛才回系所裡拜望那些老教授,決定接受聘書了嗎?」
「爺爺鼓勵我接受,爸爸卻因我在美國發生的那些事而不太放心,希望我留在國外。」
「前幾年的確是人心浮動不安,經過一些變革才穩定下來,老人去了,新人輩出。現在政府重視經濟建設,你們王家又再度受到重用,慢慢偏離鬥來鬥去的政治,也許正是你學以致用的最佳時機。」舜潔又感懷地加一句。「我喜歡看你出人頭地,就像你的錫因叔叔一樣。」
「過去幾年大概讓嬸嬸失望了吧?」
「失望沒有,耽憂倒有,但我一直對你有信心,相信你能化逆境為順境,任何環境都能闖出一番作為來。」舜潔喝一口茶,看著他說:「其實我比較關心你的婚姻問題,都三十歲了吧?有沒有女朋友呢?」
「這幾年埋頭做研究,只想快點畢業,根本沒想到那方面的事,」
「這沒問題,憑你一表人才又滿腹才學的條件,不怕娶不到老婆……只是這回呀,別再專挑什麼名媛淑女了。」
舜潔別有所指的話,讓屋內氣氛一時尷尬起來。
「呃,嬸嬸知道……小蕾的近況嗎?」他回來後,幾乎每個人面對他都避而不談這名字,既然嬸嬸觸及此話題,他就順便問問。
「為什麼要問?」舜潔笑容隱去。
「三年前分手時,是透過小蕾大哥,並沒有親自和她談,總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什麼?據我所知,她在美國嫁人過得很幸福呢!」舜潔說:「我偶爾在社交場合會碰到李家人,還是風光耀眼得很;李佑鈞前年底結婚了,新娘是某院長的孫女兒,你就明白他們家的作風了。」
御浩不言語,只是一笑,心上沒什麼太深的感覺,小蕾原該幸福快樂的。
「今晚留下來吃飯,算嬸嬸給你接風洗塵吧!」舜潔說。
「下次吧,我答應爺爺這星期每天都回家陪他吃晚飯,」御浩說:「而且待會還要順道去一個朋友家。嬸嬸記得廖文煌吧?他目前還回不了台灣,托我帶點錢給他的父母,就不知道他們還住不住在原來的地方。」
「廖文煌不是聽說在美國搞什麼台獨嗎?」舜潔皺眉,放低聲音說:「你千萬別去他家,這種傻事做不得!」
「不過是受朋友之托,單純的送錢而已,並沒有其它意思。」
「現在這種事情很敏感,去年校園還抓過人,你怎麼還跟廖文煌來往呢?」
所謂的「新青年運動」雖然在海外被迫捻熄,引發的自覺意識卻在台灣本本悄悄扎根蔓延。御浩不清楚詳情,只說:
「我和他已經不談政治了,只保持單純的同學情誼,人和人之間總該還有這點最初始的赤子之心吧!」這是御浩待人處世的信念。
「這時代誰還相信什麼赤子之心呢?我只是要你謹慎些,好不容易才平安無事,可別又被拖累進去--」
外面傳來說話聲,敏敏看向舜潔,舜潔點點頭,她立刻放下書本跑出去。
「旭萱姐姐!」敏敏在院子快樂叫著。
「是永恩醫院送鈣片、健素糖和一些藥品來了,他們定期的義診和捐贈,十年來都沒中斷過。」舜潔解釋。
他們來到前院,有個女孩正動作俐落地由腳踏車後座搬下兩個紙箱。
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留著中分及耳的學生髮式,御浩看到她,不知為什麼心突然悶慌起來,某種呼之欲出的感覺,卻又如濃濃霧翳蒙住般無法真切……
「旭萱呀,怎麼不是你小舅舅弘睿送呢?這不是他的工作嗎?」舜潔問。
「他跑去參加救國團的戰鬥營了,我把他的工作接過來做,終於可以賺我自己的零用錢,好高興呢!」旭置說:「何姆姆,我做得很不錯吧?以後你都指名要我送,弘睿舅舅就搶不回去了!」
「你真當自己是做粗工的男孩呀!」舜潔笑著轉對御浩說:「旭萱是永恩邱院長的甥孫女,才十四歲的小小年紀,志向可不小,說長大後要像史懷哲一樣到非洲去濟世救人,我很喜歡這女娃兒,可惜她出身好人家,我沒法領回來養。」
「敏敏來,有禮物哦!」旭萱向敏敏招手。「是高雄的晴鈴姨送你的。」
放入敏敏手裡的,一個是手工彩繪頭會因彈簧抖動的山地娃娃,一個是可以玩家家酒的木刻樁米玩具。
「對了,御浩,你不是要送錢到廖家嗎?我有辦法了。」舜潔突然靈機一動說:「廖文煌的母親一直在邱家幫傭,你不如到永恩醫院把東西交給她,在公眾場合比較不會引起別人注意,可以避開不必要的麻煩。」
她接著問旭萱有關阿春嫂工作的時間表,旭萱清楚回答。
「要找阿春嫂嗎?我可以帶路。」正值青春期的旭萱有點羞怯地看了這位英俊斯文的大哥哥一眼。
「我知道永恩醫院在哪,很久以前去過一次,我額頭上的傷還是在那兒縫的。」御浩說著,摸摸那疤。
「我還奇怪你那傷疤哪兒來的,但一直忘了問。」舜潔好奇說。
「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李家不小心傷的,還是小蕾帶我到永恩醫院掛急診,那年她才十四歲--」
御浩驀然停止,那濃濃霧翳朝他衝來又散去,十四歲,小蕾當時的年齡正和眼前的旭萱一樣,兩人都穿白色繡花領衫和背心裙,只不過小蕾是天青色的,而旭萱是湖綠色的。
原來,旭萱喚回了對少女小蕾的記憶……怎麼所有細節都如此清晰呢?不是第一次了,每當想起小蕾,記憶湧現的都比想像中的還多,曾以為交往的日子平淡如水、水過無痕,何時又印刻得這麼深了?
而且,有關小蕾的記憶全是快樂、溫暖,明亮的,毫無例外的都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以為嬌慣無為的她又是如何辦到的?
他好想再見她一面,再一面就好,只為要了結三年前深秋、那場永遠遺憾的錯身而過……
「御浩,你需不需要旭萱帶路呢?她要回家了。」舜潔問。
「不需要,我改天再去吧!」此時他無心再拜會任何人,只想獨自走走。
八月底校園仍是安靜的。
御浩決定接受經濟系的聘書後就開始忙碌起來,趁學生未回來之前,教授課程、研究題目都要詳細計畫,一些校園外的合作方案也陸續提出。
他坐在籐椅內,目光望著轉來轉去的電風扇。
隔牆外的木板走廊有腳步聲,以為走過去了卻又走回來,幾次之後引起御浩的注意,暑假裡教職員和學生大都不在,大白天的別鬧鬼吧?
他起身想探個究竟時,門口蹦出個人,吃驚很快變成笑容,竟是自紐約保釣遊行後再也沒見過面的李佑鈞。
兩個自幼一起長大的朋友又怪叫又拍肩,彷彿中間幾年的芥蒂都不曾存在。
「怎麼在外面不進來呢?」御浩率直問。
「最後一次在電話中吵得很不愉快,想怎麼開口呀!」佑鈞笑說。
「進來繼續吵吧,反正從小到大再嚴重的都有過,一笑泯恩仇嘛!」御浩在雜亂中找個地方請他坐。「有聽說你在政治系教書,本想開學後去拜望,沒想到給你搶了先。」
「其實我早就想來了,但上個月我太太生孩子,多了個小女娃,一忙就擔擱到現在。」佑鈞喜上眉梢。
「恭喜!恭喜!當爸爸了!」御浩笑著說:「久未回來,幾乎大家都有喜事,我真該隨身攜帶紅包和禮物,就不必一直說『下次補送』了。」
「滿月酒少不了你的!」佑鈞又感慨說:「很難想像我們都是跨三十歲的人了,高中打屁追女生的事好像才是昨天,一眨眼已要話當年了。」
「喝杯熱茶吧。」御浩端過杯子。「不知道會有訪客,沒準備好茶葉,就一點學校現成的。」
「其實我最懷念的是咖啡,還記得紐約那次嗎?聯合國廣場前天寒地凍,那街角的咖啡溫暖香醇,至今難忘。」佑鈞說:「回台灣最不習慣的,就是不容易再找到那種味道了。」
兩人接著談留學往事、目前時局、大學狀況的種種,因為有過閱歷,已非當年的青澀小子,也比較懂得如何避開理念不合的危險區。
「我聽說培雯嫁到洛杉機了,對方是做什麼的?」佑鈞先問超前女友。
「一個電機工程師,家庭很單純,父母是中學老師,雖不是什麼大門大戶,但他對培雯很好,培雯就愛這除了小兩口外、沒有別人的日子。」
「呵,這就是培雯,我身邊人或事一多了,她就整天疑神疑鬼的不開心。」
「我也聽說小蕾在美國結婚了,她住哪個城市呢?」御浩乘機問。
「呃--」佑鈞突然被茶水嗆到,猛咳了好幾聲。
辦公室門敲兩響,一個書卷氣質的短髮女子走進來。
「你有客人呀?」她對御浩說:「本想找你一塊吃中飯的。」
御浩替兩人做了介紹。
佑鈞覺得這個叫梁欣華的女人頗為面善,好像哪兒見過。
「我記得你!」梁欣華先想起來。「李佑鈞嘛,你不就是御浩以前女朋友李蕾的哥哥嗎?在波士頓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你帶著尖角的黑色墨鏡,在廣場前灑現鈔一口氣買了好幾大袋東西,很令人印象深刻。」
「哇,你記憶力可真好!」佑鈞揚揚眉,把他形容得太紈-相了吧?
「對御浩身邊的事,我可記得比誰都清楚,他偏不相信。」粱欣華睨了御浩一眼,充滿親密的意味。
佑鈞則頗不是滋味,看來御浩有新生活和新女友了,他站起來說:
「御浩,你既然有約,我先定一步,改天再來聊。」
他什麼時候有約的?御浩想阻止佑鈞,因為有太多關於小蕾的事還沒問……但此刻梁欣華在場,這些極個人私密的不好開口,只有任由佑鈞走掉。
佑鈞回到車上並沒有立刻開走,怎麼辦呢?大姊交代的任務尚未完成,今天不做,明天還是要做,煩惱的還是自己。
幾分鐘後,他看見梁欣華單獨一個人走出來,御浩沒有和她去吃飯?
嗯,好吧,再試一次徹底解決,他也好安心回家疼老婆抱小孩。
佑鈞再度走入大樓,地板一路嘎嘎響著,這次御浩已在研究室門口等他了。
「我想談小蕾。」佑鈞直接說,
「我也要談小蕾。」御浩回他。
兩個男人各自坐到原來的位置,但已經沒有剛才喝茶扯聊那一套虛禮了。
「我想知道小蕾住哪個城市、她嫁了什麼樣的丈夫、是否幸福、有沒有回台灣來……」御浩不願顯出急迫,但急迫的話連串溜出來。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這些答案。」御浩就這麼一句。
「這是什麼意思?你怎麼會不清楚?」御浩驚愣地重複,
「我一九七一年夏天畢業就回台灣了,而小蕾一直沒有回國,很多事情都是透過我大哥大姊才知道的。」佑鈞解釋得頗為辛苦。「小蕾這些年都在華盛頓唸書,不是住宿舍,就是住我大哥家裡,直到去年夏天大哥因職務調往瑞士、全家跟著搬過去,她才租個公寓自己住,沒想到才一個月就失蹤了……」
「失蹤?」御浩太過震驚,一時無法回應。
「該怎麼說呢?」佑鈞搔搔後腦。「有一天她把公寓原封不動留著,自己提著行李離開了,只寄了一封信給我大姊,等大姊收到信再趕往華盛頓,已經過十天了。我陪大姊一起去的,公寓乾乾淨淨的什麼都完好如初,我們還報了警,警察認為小蕾是自願離家出走,也沒辦法成為一個失蹤案件。但小蕾已經一年沒有消息了,不是失蹤又是什麼呢?」
「一年都沒消息?她的朋友、學校呢?她也許被人綁架脅迫,或者……和男朋友在一起?」御浩語無倫次地問。
「小蕾沒有男朋友,她的同學朋友都不知道,綁架脅迫也被排除了。我們曾四處托人打聽尋找,還動用了私家偵探,都沒有她的下落。」
「這太不尋常了,小蕾向來最依賴家人,以前連上費牧師的英文課都要把我從部隊裡拖出來陪著去,不可能離家出走,一定有其它理由!」御浩聲音顫抖著說:「她留給你大姊的信上怎麼說的?」
「大姊沒給我看,也語焉不詳,只說小蕾要大家別去找她、她會很好之類的話。我也覺得很不尋常,小蕾沒有離家的膽量,要嘛也吃足了苦頭就回來,不會那麼久才對,除非--」佑鈞倏地閉嘴,沒再往下說。
除非--早已發生意外了?
御浩臉色慘白地站起來,茫然地看著窗外的盛夏艷陽天,腦海裡淨是可怕的景象--城市衣著破爛的無家可歸者、公路旁淋著雨的流浪漢、牆角瑟縮發抖的瘦弱身軀、收容所失去記憶的無名氏、荒郊野地無人發現的屍首--
他一直認為,失去家人庇蔭、流落街頭的小蕾,怕是一天都生存不下去,事情果然發生了嗎?御浩轉過身來,極力壓下恐懼,試圖去理解說:
「小蕾若真的離家出走,又是為什麼?依她的個性,一定是有非常、非常嚴重的事才逼得她如此做。那幾年在華盛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若要有,也只有和你分手的事比較嚴重吧!」佑鈞說。
「可是小蕾離家時,我們已經分手一年半了,要鬧早鬧了,不可能等那麼久吧?」御浩陷入悲憤起伏的情緒中。
「你還是很關心我妹妹,對不對?」佑鈞突然說。
御浩心絞得太難受了,無法回答。
「我今天來,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佑鈞說:「是這樣的,小蕾長期沒有回國,我爸媽一直很掛念;怕對他們刺激太大,我們不敢說小蕾失蹤的事,只能騙說她在美國結婚了,對象是你,而因為你在觀察名單上而暫時不能回國,也不能對外公佈這件婚事。」
御浩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好半天才說:
「果然是你們李家的標準作風,連這種剩餘價值也要利用。」
「我們也是萬不得已才這麼做的。」佑鈞說:「結果你人回台灣了,我爸媽不知道哪兒得來消息,就一徑問小蕾怎麼不回家……所以,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到我爸媽面前說小蕾很好,編個她不能回來的理由,讓他們安心一下。」
「佑鈞,你認為我此刻還有心情去撒這種謊嗎?」御浩瞪著他。
「就看在小蕾的份上,好嗎?」佑鈞避開他的眼睛。
「我不確定自己能辦到。」御浩緩緩說:「我必需見你大姊一面,我必需看到小蕾留下的那封信。」
李蘊覺得所有地方都不隱密,因此約在她家的畫室裡。
「這是小蕾畫的。」李蘊指著牆上一幅荷花說:「這孩子有些天份,可惜沒有毅力,一要她認真就喊累。」
「不能叫小蕾孩子了吧?她已經二十六歲,是個女人了。」御浩說。
「沒辦法,我大她十五歲,替她做的和想的一直都像個小媽媽。」她說。
「我今天來,是想看小蕾留給你的那封信。」他直入主題說。
「你知道嗎?」李蘊先說出這句,停了好久才又說:「小蕾對分手的反應非常激烈,嚴重時拿剪刀一把剪下自己的頭髮,我們沒想到,你也沒想到吧?」
絕對想不到--他以為她很快會習慣會快樂,城堡裡的公主不都如此嗎?
自從知道小蕾失蹤後,御浩彷彿陷在一場醒不來的惡夢中,而夢遺要繼續惡化下去。他忍抑著悲怒說:
「分手也是你們強迫的,你們保證會照顧好小蕾,強調小蕾這樣才會幸福,所以我才輕易放棄她……結果你們甚至大意丟了她……歸根結柢,你們不該將她單獨留在美國,當佑顯大哥去瑞士時,就該將她送回台灣才對。」
「我們是太大意了,但歸根結柢……還是你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李蘊一字字說:「當你離開時,小蕾已經懷孕了。」
懷孕?御浩晃了一下,幾乎無法自持。
「發現時都已經四個月了,小蕾自己或許有所感,但未婚女孩總懵懵懂懂的不敢往那方面去想。」李蘊說。
難怪她的紙巾信強調必需見他,而他能見卻選擇不見,一念之差呀……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啞著聲問。
「我們去波士頓找過你,但你人已經不在了,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裡。」
御浩眼睛閉了起來,彷彿不忍再看這個殘酷的世界。
「美國法律是不允許墮胎的:」李蘊靜靜敘述。「那種情況下我們又無法等,只好將小蕾送到『天使之家』去。那是全美未婚媽媽之家中的一個,不同的是,它有額外收費,專供有地位重隱私的名人,保證不會影響到當事人的未來,孩子也會交給好人家收養。」
「什麼?你把我和小蕾的孩子送給別人了?」他睜開眼,俊秀的臉孔扭曲。
「那種情況下似乎是最好的選擇,小蕾有精神耗弱症,我們甚至不確定她能平安生下這個孩子,或這個孩子是否能夠存活。即使存活的話,小蕾也無法照顧他……」李蘊愈說愈難過。「據說是個磅數不足的小男嬰,因為小蕾的身心狀況太差,嬰兒的肺部和呼吸道都不太好,後來送給一對背景良好、有不孕問題的亞裔夫婦收養。」
「一個小男嬰--」御浩真想狂吼,這輩子從未有的摔東西和打人的暴力衝動。「為什麼不送到我家來,至少該和我商量吧?我們王家家大業大的又不是養不起孩子--」
「我們根本找不到你商量,你忘了嗎?」她微退幾步,像真怕他出手打人。「若是送到你家,你知道那會是多大的醜聞嗎?我們兩家都是書香門第?有頭有臉的人,兒女在外面做出未婚生子的事,王家不要做人,我們李家還要呀!」
「又是面子!為了面子,竟連親身骨肉都不要了?」御浩淚水泛在眼眶,心痛到無以復加,幾乎要捶心肝狂哭。
「御浩,你不能太自私,做人要公平點!」李蘊也激動說:「當你什麼都不必管的為自己理想學業奮鬥時,全是我們小蕾在受罪,折騰得死去活來的,你要她一輩子脫離不了私生子的陰影嗎?你又於心何忍?我們是她的兄姊,自然以保護她為首要!」
「保護她?你們保護她了嗎?但她現在人呢?她在哪裡?」御浩痛苦問。
一問到這個,李蘊也無言了。
「小蕾離家出走是為了孩子的事嗎?她反對孩子送人吧?」他又問。
「剛開始當然哭鬧不肯,但她身體太虛弱了也沒力氣鬧,後來一年也乖乖的回學校唸書,才會讓大家以為沒事了;誰料到佑顯一不在,她就離家了呢?這個任性的孩子!」李蘊歎氣說:「你不是要看小蕾留下的信嗎?就在這裡。」
原來放在桌上的一張白色紙箋,就是小蕾的信--
大姊姊:
很久沒這樣喊你了,大概十歲以後就沒有了,因為你不准。
現在又這樣喊,是因為要請你原諒我過去、現在和未來給家裡帶來的所有麻煩。我知道我讓大家很失望,那些苦心的調毅和期望全白費了,你就當我是那個十歲未受教的粗野蕾丫,因出生太晚,李家好的遺傳到我身上都淡薄了,也就不合?大難過。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華盛頓了(公寓是大哥的名字,請你們處理,銀行的錢我領走生活必需的),至於要到哪裡去,我也不確定。
我活到現在都是聽家人的、聽御浩的,從來沒聽過自己的。這次內心的聲音告訴我,baby是我的,絕不能將他遺失在茫茫人海中。御浩曾經說過,我怕是連自己嬰兒弄丟了都不知道……好像一個預言,他居然說對了,以後碰到了要怎麼向他交代呀?
我沒有怪你們的意思,我瞭解你們都是為我好,只是我必需找到baby。
離開的事我想很久了,但怕給大哥家添更多麻煩也就t直忍耐著,請和大哥說一切與他無關,要爸媽別責怪他,他把我照顧得夠好了。
原諒我的不告而別,不要阻止我,也不要來找我,我會很好,等我找到baby的那一天,自然會回家。
蕾丫 敬上
御浩男兒不輕彈的眼淚終於決堤而出,自懂事以來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哭過,沒想到當年的一句戲言竟然成真,太多太多的沒想到,信裡寫著內心話的小蕾是他差點遺忘的,也是最初吸引他的,那最驕慢中的最脆弱……
「她真太傻了,連我們都不知道『天使之家』確切的地點,她又要從何找起呢?」李蘊說。
「怎麼會不知道呢?」御浩眼內佈滿血絲。
「我們是約在某個小鎮會合,再由對方的車子接走的,為的是絕對的隔離和避免將來的麻煩。」
「小鎮總有名稱吧?」他也要找回孩子。
「小鎮叫歐本,在獨木舟河那一帶,但小蕾當時病得很重,完全沒有任何印象,我們也從來沒告訴過她。」李蘊憂心說:「我真不懂她去哪兒找,實在不敢想像她目前的情況,更不知如何向我爸媽解釋。」
獨木舟河、小獨木舟鎮……
御浩忽有靈犀一通,像心電感應般,在多日的渾沌黑暗中終於看到一絲曙光……有可能嗎?小獨木舟鎮枉他們心目中有著極特殊的地位,有沒有可能這巧合讓小蕾並不如外人所想的那麼毫無印象?
也許她出走之前已有妥善計畫,又也許她人正安全地在獨木舟河附近……
「我馬上到美國找小蕾。」御浩忍住內心的波動,那乍然發現的小小希望只保留給自己,害怕說出來又遭受到詛咒。「我可以去看伯父、伯母,告訴他們小蕾很好,讓他們放心。」
「謝謝你,我一直就知道你是重情義又值得信任的人。」李蘊鬆了口氣說:「對了,你要找小蕾,工作怎麼辦呢?你不是才要開始發展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嗎?」
重情義又值得信任?算了吧,當他失敗時這些都比腳下的塵土還不如,他早看透了這些虛偽的讚美。
理想和抱負?他腦中閃過奮筆直書的救國文章、集群激昂的保釣遊行、滿懷壯志的秉燭夜談、悲憤不已的國是大會……那些又算什麼?一彈指間也不過是抓也抓不住的灰飛煙滅,他卻為那些看似美麗的事物把小蕾和孩子都犧牲掉了。
那麼,努力追求來的學位、報效國家的經建大計、榮耀的社會地位,若沒有小蕾和孩子,這些美麗事物也終將是另一場幻滅而已。
目前,找小蕾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沒有做將是一生最大的遺憾。
「工作到處都有。」御浩又加補了一句。「從現在起,小蕾在哪裡,我就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