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 and tears are the same, but in the sun you got to play the game……」這首〈雨和淚〉一直在耳邊迴盪。
「天使之家」孤立在一座隱密的森林中。
森林外,是大片的玉米田和小麥田,無止境連到天邊,看不見任何出口。
太陽,星星、月亮彷彿畫上去的,她們像被隔離在透明夢裡的一群人。
日子算是平靜的,每天輪著煮飯、洗衣、清掃,以前從來不碰的家事全都學會了;閒暇時,大家一起裁布縫衣服、摘果釀果醬、手挽手散步、讀聖經禱告,彼此相親相愛著。
然而,一旦觸動玉米田和小麥田外的那個世界,就會有感染式的哀哭狂泣,那一發不可收拾的崩潰……
她們驚恐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已不復原來的形貌,再也沒有人認得她們了!
狂浪般的一九七一年,雨和淚都一樣,但在陽光中你得玩這個遊戲--
李蕾這次幾乎是把電話摔掉的。
「還是不通嗎?」美國室友丹妮絲浴罷出來,拭著仍濕的頭髮說:「會不會你男朋友那兒線路壞掉了?」
「多半是集會吧,他現在正計畫另一場示威活動,忙著四處聯絡人,早忘了還有一個也需要他關心的女朋友。」李蕾無奈說。
「又要去紐約了嗎?」
「不,聽說這回是華盛頓。」
「哇,示威到首府去耶,真刺激,我一向以為你們中國人很保守不輕易表達意見哩!」丹妮絲一邊說一邊打開吹風機,轟轟的聲音讓兩人暫時停止談話。
這是麻州一所私立女子學院,學生們大都來自富裕家庭,比如丹妮絲,即出身東北部有名的政治世家,有不少參眾議員級的親人。
學校宿舍古雅而舒適,以四人為一套間,有各自的臥房,圍繞著共用的浴室和客廳,交誼和隱私兼俱。
李蕾在這兒已經住了三年,現在是第四年繼續升碩士班。
若有選擇的權利,她一點都不想深造,最盼望是成為王太太,搬到波士頓和御浩住一起,天天耳鬢廝磨,日夜相隨。
去年暑假回台北省親時,兩家長輩曾聚首討論,御浩的意思是他正開始進入論文撰寫階段,暫時無法分心,結婚至少還要兩年等他拿到博士學位之後,趁此期間李蕾還可讀個碩士。
他的口才極佳,情理並茂地一下就說服雙方家長。
「那先訂婚好了,畢竟都交往六年了。」李夫人多替女兒操心些。
「何必多此一舉呢?以後解除婚約還得告眾親友,真麻煩!」也在宴客桌上的培雯突然插嘴說。
大家差點忘了,培雯一年多前才在芝加哥和佑鈞宣告分手,此時即使有不當言辭,眾人也不忍苛責。
在有點尷尬的氣氛下,訂婚之事便不再提起。
培雯和佑鈞分手的消息,對李蕾衝擊頗大,他們雖沒有愛到驚天動地,卻也是熱熱鬧鬧的一對歡喜冤家,那麼多年的感情怎能說散就散呢?
「覺悟了呀!他對我不死心塌地,我對他也難全心全意,這一直是我們之間的問題;愈想挖出他的真心,就愈一肚子消不掉的氣,我不想為顧全面子再勉強維持下去了。」培雯私底下和她聊。
李蕾腦海浮現小哥那位藕斷絲連的才女孫琦玉,還有差點造成醜聞的兵役期女友,也只能保持沉默。
「我和佑鈞交往,追根結柢仍是長輩的安排,並非那種茫茫人海中屬於自己選擇的一見鍾情,再怎麼努力也彷彿少了什麼似的安不下心來,就如根扎不深的花朵,枯死是遲早的事。」培雯繼續分析。
李蕾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麼,果然--
「你和御浩又更是長輩一手促成的,我很訝異你們居然持續得此我們還久,大概是我哥那人責任心重,比較重承諾;不像佑鈞,總以自己為第一優先,從不管別人心裡怎麼想,說難聽點,就是自私自利……」培雯不小心露出怨婦樣,忙換個語氣說:「總之,人都會長大,想法也會改變,如果哪天我哥提十分手,你別意外,那是正常的,或許也是最好的結果呢!」
正常的?最好的結果?這話非常傷人,難道最初的「四人行」散了兩個,另外兩個也該不得善終?
御浩對她始終專情,應該不一樣吧……
無論如何,這件事已在王李兩家落下一些心結,李蕾開始有種夜長夢多的恐懼感,恨不得立刻嫁給御浩,讓一切塵埃落定再無憂慮。
但週遭的人並未體察她的心情,一致同意再等兩年的做法,她也只好在忐忑不安中回到美國,繼續過著與御浩一小時車程分隔兩地的生活。
碩士班的課程並不難,李蕾以藝術史學士的資歷,專攻博物館收藏及管理的運作。學院的主旨本來就是培養高品味、有鑒賞力的淑女,有些同學已在家族基金會工作了。
御浩如他所言的全力投入博士論文,但九月開學沒多久即發生了一樁中日美政治事件,美國無視於釣魚台真正的歸屬問題,也罔顧中方的權利,決定將它交給日本,在美的留學生決定發起示威遊行,一方面抗議強國凌弱的不公,一方面表達捍衛領上主權之決心。
向來懷抱理想主義的御浩,愛國當然不落人後,發文章、寫標語、開會、組織、聯絡……等等一頭栽進去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李蕾也湊熱鬧地前後幫忙著,甚至年初冰天雪地的一月裡,也跟著到紐約聯合國廣場前,呵著熱氣搖旗吶喊。
而這一切只是開始,隨著保釣活動的發展,留學生參與的人數愈來愈多,由東岸跨至西岸各院校,逐漸形成一股快速擴散的力量。
紐約之行後,李蕾回學校忙自己的課業,較少見到御浩。那些男生正做著他們認為劃時代的偉大事業,她都尊重支持,御浩不來找她或不打電話都能體諒,但她打電話過去老有人占線就太離譜了,萬一真有急事怎麼辦?
她試著再撥一次號,仍是嘟嘟嘟的聲音。這室友都有約會的美好週末,難道她又得一個人寂寞地獨守宿舍嗎?
氣憤地放下話筒,它卻鈴鈴響起,會是御浩嗎?她一急,膝蓋去撞到茶几,痛到心扉。
找她的沒錯,但電話那頭是小哥佑鈞。
「小蕾,聽說保釣學生四月中要在華盛頓第二度遊行,御浩也去嗎?」
「應該是吧,他最近都在忙這件事。」李蕾沒精打采說。
「你叫他沒事別太投入,以我們官員子女的身份,最好別去遊行。」
「為什麼?這是愛國呀,紐約那次你不也去了?」她說。
佑鈞與培雯分手後轉學到紐約來,因地利之便,在遊行中出了許多力。
「華盛頓是首府不一樣,你總不能在人家臉上吐口水吧!」佑鈞說:「前兩星期大哥來看我,帶了幾份報紙社論,提到保釣示威中『反美反日』的口號,恰好和中共的『三反路線』一樣,台北有人對此十分敏感,加上美國最近頻頻和北京接觸,大哥要我們謹慎些,不要再隨便涉入群眾活動了。」
佑顯大哥任職於華盛頓大使館區,知道很多內幕消息。
「太複雜了,你自己打電話告訴御浩,我可說不清楚。」
「事實上,我和御浩談過兩次,結果都不歡而散,他認為我污化了單純的保釣熱情。」他頓了頓說:「反正呀,自從我和培雯一拍兩散後,他就沒好聲氣,把一切錯都怪到我身上,現在我們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愈談愈傷感情。」
在美國的三年半來,她一直試著在御浩和家人間保持一種天平式的平衡。但正如御浩說的,她要相處一輩子的人是他,必需習慣他的原則和行事方法,因此天平已往他那頭傾斜。
「小哥,依我親眼所見,保釣的目標和理念確實很單純,硬要扯上中共是太過份了,也難怪御浩生氣。」
「你懂什麼?我是准政治學博士,知道的會比學經濟的御浩少嗎?」佑鈞口氣甚為不悅:「只要扯上群眾運動就不可能單純,御浩此時正在熱頭上,忘了政治詭譎多變那一套,是很危險的。我好心勸他,他還罵我膽小怕事,批評我們李家太官僚作風,又是誰過份了?」
哇!聽起來這兩個男生鬧得很僵,她可不想卡在中間,快撇清說:
「幹嘛衝我發火?你和御浩意見不合,別把氣出到我身上來。」
「三小姐,他是你的男朋友,你不勸勸他,以後沒好日子過的是你!」
「你堂堂准博士都說服不了御浩,哪能指望我呀……」她耍賴著。
「勸不勸隨便你,反正我和王家沒瓜葛了……最重要的,你千萬別人家一喊就傻傻跟去。」佑鈞警告說:「你現在仍是李家人,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李家,若讓大哥發現你在遊行隊伍裡,小心他關你禁閉,明白嗎?」
這是威脅嗎?還僅僅是氣話?佑鈞掛了電話,李蕾還兀自煩惱著,她最討厭生活裡有不順心事,此時更是迫不及待想見御浩了。
化好妝穿上外出服的丹妮絲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提議說:
「嘿,我有個點子,傑森要帶我去波士頓,我可以請他順道載你到你男朋友的住處,但你要自己想辦法回來就是了。」
李蕾臉明亮起來。「太好了!真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她總算又有了精神,並給丹妮絲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條街上並排著各式小巧的洋房,材質和外觀看來都頗有年代,由那些缺乏整理的草坪和東倒西歪的腳踏車,就知道是專門租給學生的地方。
御浩的那棟位於一棵傘型樹後,在這初春微暖的夜裡,燈火通明著。
屋內平時只住六個男生,此時卻人來人往有男有女擠了二十來個,大家以滿腔的熱情共同策畫著保釣遊行。
「三小姐,你來啦!」較熟的男生向李蕾打招呼,這是學自御浩的叫法。
「嗨,蕾絲莉!」不熟的人喊她的英文名字。
她在廚房找到御浩,他正低頭苦思一篇即將登在保釣刊物上的文章,餐桌堆了幾迭厚厚的參考書。另一旁坐著一位短髮女子,正以娟秀的字體將御浩的草稿刻成鋼版,再一頁頁油印。
這叫梁欣華的女孩,如同御浩求學過程中不時出現的才女型同學,毫不吝嗇地展示自己光芒四射的聰慧才華,當然也免不了給李蕾投來幾個異樣的眼光,懷疑博學才子型的御浩怎麼會喜歡這種奢氣愛玩的嬌嬌女。
李蕾早已習慣這些眼光,雙手親密且自在地搭在御浩的肩上。
「你來了!」御浩綻開笑容說:「你怎麼進城的?」
眼前的李蕾一頭烏黑的中分長髮,露出小小尖臉,身穿淺紫雪紡衫和白色小喇叭褲--這身裝扮在私立女子學院再普通不過了,御浩知道她已盡量簡樸,但在整屋子靠微薄獎學金和打工費過活的留學生裡,仍是太亮眼些。
「搭丹妮絲男友的便車。」李蕾坐下來說:「要找你可真難,連電話都打不通,我朋友都以為我被拋棄了!」
「對不起,電話一直進進出出,都是紐約、費城、普林斯頓、康乃爾、安娜堡、舊金山……那些長途的,華盛頓遊行迫在眉睫,我們希望人愈多愈好。」
「你在寫什麼呢?」纖纖五指翻那些書。
「關於五四運動的。」御浩說:「現在的保釣運動就是秉持著五四精神,由青年學生帶動輿論與風潮,支持政府爭取釣魚台主權,讓美日強權知道我們有不容忽視和輕侮的民意力量。」
「哇!那你不就像五四英雄們一樣留名青史了?」李蕾突然想起姊姊們的如意算盤,大姊有權,二姊有財,小妹有名,御浩若能因此成為名人就太完美了。
「我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成名。」御浩偏偏說:「我們只是本著知識份子的良知,發出正義之聲,讓政府省思,讓國際刮目相看……一九七一年的新青年運動,不是很令人心動的名詞嗎?」
御浩表情帥極了,李蕾滿心欣賞且拚命點頭,暫時忘了佑鈞的警告。
「別浪費時間聊天了,快寫下來吧,人家正等著稿件呢!」梁欣華打斷兩人的夢幻對話。
「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呢?上次我寫過標語。」李蕾掩住不快問。
「那些都有人做了,這次人手很多。」梁欣華淡淡回答。
「我記得客廳有一迭信沒拆,你可以先把關於保釣的部份整理出來。」御浩看出小蕾即將發怒,找了事情給她忙?
呵,御浩萬歲,還是他心腸好,若不是當眾場合,她真想用力親他一下哩!
李蕾抱著信件,一個男生自動把屋裡最好的沙發讓出來,她還是要小心避開那些壞掉的彈簧。
信堆裡有些是六個男生的私人帳單,大多數則來自全美各地的保釣聯絡信,她依地區及先後順序排好;另有幾個大尺寸的信封,裝著雜誌和文章,其中一封寫著「安娜堡/廖文煌」引起她的注意。
應該是她認識的廖文煌沒錯,因為他確實在安娜堡唸書?
自從旅館事件後,她和廖文煌又回到最初的疏遠狀況,兩人短暫的友善如曇花一現,費牧師的英文班再也沒有碰過他。
李蕾不在乎,也不放在心上,少了一個麻煩人物在眼前,只有省心而已。
偏激的廖文煌這回又會有什麼驚人之語呢?
她好奇地拆開來看,文章洋洋灑灑的一大篇,其中充滿鄙視及批判政府的激烈言論,句句皆嚴重的忤逆犯上,看得人膽戰心懼。
李蕾想起廖文煌家那些奇怪的雜誌……若御浩和他攪和在一起,事情就不單純了,佑鈞的顧慮或許有他的道理,她還是找御浩問問看吧!
她來到廚房,有幾個人正在爐子前為晚餐起爭執。
「天呀,又是義大利面嗎?」男生甲說:「我吃了一星期都快吐了,你們賢慧的女性同胞怎麼不秀幾招廚藝,來慰勞一下我們憂國憂民的可憐腸胃呢?
「慰勞你們?那誰來慰勞我們?」女生甲回罵。「我們也憂國憂民,也想現成飯菜送到嘴裡呀,為什麼不你們這些大沙豬去煮?我還建議來個烤豬串呢!」
李蕾看雙方僵持不下,慷慨的毛病又犯,順口說:
「別吵了,晚餐我請客,我到中餐館叫飯菜來慰勞大家的辛苦,可以吧?」
「感謝上蒼,仍有女同胞具母性的傳統美德,所謂人美心美、人醜心丑,今日果然印證。」男生乙說完,免不了招來一陣粉拳喊打。
李蕾倒沒什麼意思,也不想得罪各位女生。
知她的人便瞭解,她行事一向如此,出力不太行,出錢卻很大方,能力所及,何樂而不為呢?
飯菜送來時,御浩放下筆休息,李蕾拉他到後院,想有一點獨處的空間。
飽餐一頓後,他看來氣色好多了,她忍不住問:
「你想念我嗎?」
「太忙了,關燈前會想一下,但沒兩分鐘就呼呼大睡了!」他誠實說,
「討厭!我就知道你忘了我,才會連通電話都不打。」她用力捶他。「萬一我生病怎麼辦?死了還通知不到人,全因為電話占線,你說可不可笑?」
「這點我倒不擔心,三小姐從不讓自己吃虧的。萬一你真生病了,就是叫救護車也要到我門前來示威抗議,你饒不了我的。」他哄小蕾已很有經驗。
「瞧你!三句不離示威,誰像你呀,你太投入保釣了。」她好氣又好笑說。
「不是我投入,而是時代潮流引領我們不得不投入。這是非常特殊的時機,美國近年來民權、學生、反戰各種運動影響了全世界,是政府傾聽人民心聲和瞭解人民力量的時候了。」御浩心思還在文章中。
「但我大哥和小哥都不這麼想,他們說台北方面不是很高興,我們身為官員子女,應該少涉入群眾運動。」她把佑鈞的話覆述一遍。
「我看過那些報紙社論了,這裡的留學生都很氣憤不平,但我們不能因為幾句危言聳聽的話就害怕退縮。」御浩很篤定說:「保釣遊行的所做所為,都足以愛國心為出發點,事實會證明一切的。」
「你爺爺和爸媽怎麼說,他們不反對嗎?」李蕾又問。
「你知道我家向來開明,我爸媽對我的事都是尊重不干涉,」他回答說:「我爺爺更不用說了,他是革命青年出身,從小就培養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只要認為對的就該勇往直前去做,這就是所謂的道德勇氣吧!」
基本上該問的都問完了,她最後拿出那篇反政府文章說:
「你該不會認為廖文煌的想法……是對的吧?」
他迅速看一遍,慎重說:「廖文煌是情緒之言多,看過就算了,也不必對別人提起。我沒有他那麼極端,對政府仍充滿信心,所以才努力盡督促之責呀!」
「廖文煌也要到華盛頓遊行,不會有問題嗎?」
「保釣是很純粹的愛國行動,大家摒除成見,同心一志保衛鄉土,又會有什麼問題呢?」御浩笑出來說:「三小姐,辛苦你了,我通過考試了嗎?」
「唉,我真的很辛苦沒錯。」心思被識破,她故意哀歎。「我小哥說一套,你又說一套,真不知聽誰的才好,我都快要精神分裂了!」
「有時想想也很無奈。」他真的感歎。「想當年佑鈞、文煌和我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現在理念卻愈來愈分歧,甚至到難以溝通的地步,也許這是成長必需付出的代價之一吧!」
「別無奈,我已經決定投你一票了。」她表示支持說:「我一向相信你,保釣的事,我想你是對的--」
「能得到三小姐的信任是我的榮幸,我沒讓你失望過,不是嗎?」御浩給她一個溫柔的微笑,眼中有不自覺的放心。
小蕾能站在他這邊是最好不過了。雖然她對這些嚴肅事情總漫不經心,他卻很在乎她的想法,多年下來已成習慣,她順心,他的日子也才定錨般安心。
而李蕾這邊,卻還有一句話藏著未說--如果你錯了,我會很慘很慘喔!
至於怎麼慘法,她也沒有概念,會被大哥關禁閉嗎?
她刷地臉色一白,會不會被迫和御浩分開,步上佑鈞和培雯的後塵呢?
不,不會的!十多年來御浩已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人生都是以他為圓心轉著,如此長久的感情,不會有人強迫她離開他的--
李蕾呸呸呸三次,那是她私下迷信的除咒方式。
御浩又被叫進去寫文章,李蕾有點累,便悄悄上樓到他房間休息一會。
這分隔出來的斗室很小,放了床、桌子、櫃子後,剩餘地方堆滿書,就幾乎沒有走動的空間了。
御浩其實可以住得更好些,但他努力自力更生,盡量不向家裡拿錢,最奢侈的是買了一輛二手車,還是因為需要探望她,也方便買不起車的同學們。
屋內擺設皆以簡便為主,幸好有她買來的整套淺藍灰格寢具和印地安手式地毯,才增加幾許生活該有的品味。
李蕾躺在床上,本想好好釐清心思,但才瞇兩眼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當她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睡到桌子底下,而且還是台北家中書房裡的那張大書桌,她彷彿還是十歲沒長大的小女孩,多年來都蹲藏於此不曾離開,為的是不讓那可怕的癆病鬼抓到--
突然,一雙遊魂似的腳出現在面前,她幾乎停止呼吸,身體抖個不停……若不想永遠被關在這裡,就必需不顧一切勇敢地衝過癆病鬼,她還要念中學、和御浩相戀、一起出國留學、結婚成家,那是她該擁有的人生呀!
李蕾像個鬥士般,手裡多了根木棍,重重地往癆病鬼打去。
「我流血了!為什麼打我?」
慘嚎聲竟來自御浩,怎麼可能?怎麼又重演十四歲的那場意外呢?
她心急如焚,拚命想審視他的傷口,但場景換得極快,一下又跳到松山機場的大廳。
有個女孩走過來,臉上相似的杏眸,神情深沉且倔強,那不是去年夏天偶遇的伍涵娟嗎?這次她不再無措和被動,雙目鎖住李蕾冷冷說:
「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你生在我的環境,不會比我更好;我生在你的環境,不會比你更好。悲歡離合中,沒有誰比誰幸福,也沒有誰比誰不幸。」
這是什麼意思?李蕾不喜歡她的話,倨傲地偏過頭,迅速走開。
然後,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橋的中央,一邊是御浩,一邊是家人,正左右爭拉她的手臂,撕裂的痛苦一直增強,但沒有一方願意放手。
「會斷呀!」她從未受過這種痛,不禁哭喊出來。
「崩」地一聲,手臂沒有斷,是終於有人放手了--
她還是痛,而且彷彿更痛,低咽聲不曾停歇,直到看清楚眼前的小斗室,几上的鬧鐘指著凌晨兩點,才想起這是波士頓御浩的住處,她睡了快六個小時,還作了一場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惡夢。
昏沉沉地下床,差點去踩到打地鋪睡得正熟的御浩。
她佔用他的床了,這很平常,他一般會移到樓下沙發椅睡,可能今天留宿的朋友多,他只好不避嫌地留在臥房內。
李蕾從洗手間回來,想到夢中用力打御浩的那一下,忍不住去看他額頭的傷疤。九年了,那疤已經淡得肉眼很難分辨,除非靠得很近又用手去觸碰,才感覺那微微浮起的一塊。
御浩當兵剃光頭時,她常好玩去摸;後來頭髮留長遮住,看不到就少碰了。
深眠中的他整個人放鬆,不再憂心國事、侃侃而談或奮筆直書,這英俊的大男孩才似又回到屬於他們單純的青春愛情裡。
機會難得,她乾脆也打地鋪偎躺在他身旁,心思胡亂轉著突然又回到方纔的怪夢裡,那深深的憂慮、痛苦、傷心依稀還在,最後放手的是誰呢?
不太像是爸嬸哥哥嬸嬸們聯合起來的龐大力量:那麼放手的是御浩嘍?
她猛搖頭,即使只是一場夢,她也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她稚氣地在他耳邊反覆無聲念著,彷彿相信這樣的咒念可以控制愛人的意志。
御浩在李蕾走來走去的動作中早已被吵醒了,但這更深人靜時,她沒喊他,他也就繼續閉眼裝睡,她撫摸他額頭疤痕,還好;抱著棉被和他擠一起,也能接受,但耳朵呵癢就不行了。
「你在做什麼?」他側過臉看她。
李蕾被這突來的動作嚇一大跳,臉灼熱起來,咒念事很幼稚,夢又隱晦難懂,只有做出美美的笑容說:
「想給你一個獎賞呀!」
「呵癢獎賞?我做了什麼好事嗎?」他摸摸自己的耳朵。
「剛才梁欣華不願分派工作給我,你為我解圍呀,我那時就很想親你一下了。」她說完,真的在他臉頰啵地一大聲。
「事實上,我是替梁欣華解圍的,她不曉得你發起脾氣來有多可怕,我要防颱風過境呀!」只有他們兩人的夜半私語時,他心情輕鬆開著玩笑說。
「胡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最溫柔大方了。」李蕾抗議,順勢壓住他。
這樣的動作下,她的長髮會垂散在他臉旁,發間幽幽的花香味充盈於彼此的呼吸,形成親密誘惑的網,他的眸子變成深不見底的濃黑,歡悅的神情如星光般閃爍,通常他會翻轉過身來吻她。
果不其然,他反壓住她說:「那我把吻還你好了。」
他像戲耍的孩子般逗弄她,吻也遍及了唇臉耳脖,如此不同於平常的激情御浩,是她最愛,真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但他總會克制地回到現實來。
「你該回床上睡覺了吧?」他稍稍挪開說。
「好久沒單獨相處,我又快忘記那種情侶的感覺了。」她手環住不肯放。
「門口隨時會有人經過,看到了不好。」他低聲說。
「我是你的女朋友,看到了又如何?」李蕾故意說:「我那些美國同學都不相信我們交往七年了,竟還清清白白的什麼都沒發生。」
「你告訴那些同學,我們是來自保守文化中最保守的家庭。」他笑著說:「這都是為你著想,否則你爸媽也不會那麼辛苦送你到女子學院了。」
那些不可學西方性解放的耳提面命,兩家長輩也不知交代過多少次了,李蕾因內心的不安全感,又不禁理怨說:
「如果結婚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不會要找你都雞!」
「住在一起?我的房間連你一半的衣服都放不下,要洗澡沒熱水、蟑螂蜘蛛四處橫行、屋窄人多的,保證過不了兩天你就叫苦連天了。」
「當然不住這裡啦,我們要買棟大房子,我都設計好了,一共有六個房間,臥房、你的書房、我的畫室,另外三個房間是給我們兩家人來訪住的。」
「我們不是討論過好幾次了嗎?買大房子,至少也要等我畢業有固定工作之後。」御浩打斷她的幻想。「照顧一個家庭不容易,你才二十三歲還年輕,不如好好念個學位,愛參加舞會就參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免得以後當太太才後侮沒玩夠。」
「我早就玩夠了,也絕不會後悔。」她反駁說。
「你還忘了一點,萬一當媽媽怎麼辦?你的六個房間裡還少一個嬰兒房。」御浩半逗半嚇她說:「你自己都還像個孩子,怕是嬰兒弄丟了都不知道。」
「亂講,我才沒那麼糟糕呢!」這就完全不在李蕾甜蜜的遠景中了,她只想過朝夕相守的兩人世界,於是說:「這種事是可以控制的,丹妮絲她們一天到晚談如何避免懷孕的方法,我無法不聽,久了也曉得一點。」
「如果你爸媽知道你到美國來學了這些,不嚇昏才怪!」他笑了出來,惹得她滿臉通紅也和他笑在一起,直到門外有人走動聲,她才乖乖地回到床上。
御浩的顧忌是可以理解的,她也不認為自己成熟到能勝任妻子母親的責任,只是培雯和佑鈞的分手投下了龐大的陰影……那場惡夢也顯示了,御浩放手是她生命中最深的恐懼。
她表面上不可一世的自信滿滿,內心卻常是怯懦的,家人和御浩都不知道,那個躲在桌子底下顫抖的十歲小女孩,毋寧更接近她最真實的自我。
全世界,或許只有眸子相似的伍涵娟能看穿,所以她才出現在夢裡吧!
「號外!號外!」幾個人衝進二一○房高喊說:「台北外交部發佈消息,嚴正申明釣魚台列嶼是我國領上的一部份,我們的示威達到效果了!」
「耶--我們千辛萬苦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有人興奮地跳起來。
「而且台灣各大學的學生也熱烈響應,準備遊行請願,向美、日大使館遞交抗議書。」有人慷慨激昂地哭了。「這公開集會遊行,是台灣戒嚴多年來的第一次,保釣已成為全民性的自覺運動了!」
沒錯,這次四月的華盛頓遊行空前盛大,數千個留學生由全美各地聚集,組織良好且訴求明確,算是相當成功。
此期間並不時聽到知交好友久未見面的驚呼聲,使保釣相濡以-的熱情持續高漲著,在遊行順利結束後,仍有一批人逗留在北郊的汽車旅館內,因支持保釣的華僑老闆住宿免費,大家更促膝長談,不捨曲終人散。
李蕾不忍破壞御浩的心情,沒有催促他離開,讓他和各方英雄談個痛快。
這一切都是為了御浩,否則要她折筋散骨坐八、九小時的車趕到某處舉牌嚷嚷,再偉大的使命,她也沒那個精力哩!
此外,她還得冒被大哥發現的險。
留下那批為狂喜慶祝的人,她下樓到旅館的辦公室借電話打回學校,怕大哥追查她的行蹤。
撥號碼三次都不通,正要找老闆幫忙時,由窗戶往外看,一輛黑色轎車駛入車道,她有不祥之感,車門打開,出來的果然是大哥--
李蕾本能往桌底一蹲,立刻打內線電話到御浩的房間。
「我大哥來了,就在旅館前面,怎麼辦?」她急急說。
「別緊張,你從後門出來和我會合。」他指示。
沒幾分鐘御浩出現了,兩人一起潛到停車場,迅速開走他們的二手車。
「大哥也太神通廣大了吧?怎麼會找到旅館來呢?」李蕾驚魂未定說:「我對老師同學都說春假要到新英格蘭區各博物館找資料,遊行時也特別小心別被記者拍到,應該沒有人發現我才對呀……會不會是廖文煌告密的呀?他這次看到我們還是那副陰陽怪氣的表情。」
「你還記廖文煌的仇呀?他不會那麼無聊的。我猜是大使館區派了便衣混在遊行隊伍裡,我已經要大家眾口一致說沒看到你。」御浩倒很鎮靜。「你哥哥既然反對,我實在不該帶你來,你又非跟不可,現在惹麻煩了吧?」
「這是愛國行動嘛,你說有良知的人都該參加,我怎能被這小小的麻煩阻撓呢?」怕他生氣,她撒嬌說:「那壯觀的場面,沒來才終生遺憾呢!」
一提起愛國行動,他果然眉飛色舞,意猶末盡說:
「你親眼見到的,真的很振奮人心,對不對?我最高興的是,在戒嚴多年之後,政府終於允許民眾有集會和遊行的自由,這是跨向真正民主的第一步,人民有尊嚴,國家才有尊嚴……」
她耳朵聽著,頭亂點著,眼觀八方,一有黑色驕車出現就一陣緊張。
一個半小時後他們出了馬里蘭州,御浩決定不繞返旅館,直接開回波士頓,她才整個安心下來,插嘴打斷他的民主話題說:
「你不覺得我們好像邦妮和克萊嗎?在無止境的公路上被人追殺著,有亡命天涯的感覺,真刺激!」
邦妮和克萊是一九三○年代美國著名的鴛鴦大盜,他們的故事被拍成淒美的愛情電影,中文片名譯成〈我倆沒有明天〉,相當傳神地訴說了他們的命運。
「是挺有那味道,你喜歡刺激,我們也來亡命一下吧!」御浩說著竟將油門踩到最底超速起來,完全不像平時作風穩健的他,示威抗爭的情緒仍在血液中沸騰,令他做出脫出常軌的事。
「警察會抓啦!」李蕾又笑又叫,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秀髮滿車飛揚。
他們玩鬧著如兩個放蕩不羈的少年,忘了詩書禮教,忘了門族家規,到天色全黑,吃完了路旁快餐,她已乏得再笑不出來了。
「要連夜開回波士頓也可以,再五個小時,你能撐嗎?」御浩精神尚佳。
「撐不住了,找個地方休息吧。」她又髒又累得快不成人形。
今晚的月微微斜了一角,但仍是圓圓亮亮的大水晶盤,剛好落在橋墩處,當他們過橋下交流道時,車子彷彿直直走入月亮裡。
這是典型靠山有湖的美國小鎮,入夜了人車稀少,街巷籠罩在暗寂中。
鎮上唯一的一家旅館生意倒還不錯,屋外停滿了車子,他們在櫃檯登記時,才知道小鎮叫做「Little Canoe」。
「小獨木舟--好可愛的名字呀!」李蕾說。
「也許他們有一條很小的小溪,剛好劃很小的小舟。」他隨口胡謅。
李蕾更求訂雙人房,因為在這陌生山區的廉價小旅館裡,她獨自睡一間會害怕,反正出外旅行共用房間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沒有熟人在場要裝樣子。
他們到旅館後面時才發現此地別有洞天,眼前是一座大湖,月在湖上更盈盈得如要滴下水來,也把湖面照得瀲瀲生光。
有三、四十個男女老少的一群人正在湖畔營火晚會,吃唱跳舞好不熱鬧。
「難怪車子停滿了,會不會是什麼拜月聚會呀?」李蕾好奇說。
「拜月聚會怎麼會唱鮑伯狄倫的歌呢?」御浩仔細聆聽。
吉他手最後一個音符輕落,再調幾下弦,又唱起瓊拜雅的,都是御浩喜愛的曲子,他乾脆坐在台階上,好心情地欣賞起來。
李蕾洗完澡準備好好睡一覺,走出浴室想找御浩時,吉他手正彈唱愛神之子合唱團的〈雨和淚〈。太神奇了,那曾經是她最著迷的歌曲呢!
她不由自主地走入人群裡,發現他們男女都留長髮,衣服披披掛掛沒個形,光腳不穿鞋任意在草地上走動,很標準的嬉皮士打扮。
御浩在一張長木桌旁向她招手,他正和一位滿臉鬍鬚、身穿白袍的男士聊天。
「這是孟克。」御浩牽著她的手介紹。「我說我們剛由華盛頓示威回來,孟克極有興趣,他以前是積極的反戰份子。」
「不只反戰,還反一切不平等、不正義,不自由,想當年我們一輛汽車或一輛巴士由西岸到東岸四處抗爭,水柱、警棍、催淚彈、瓦斯彈什麼沒經歷過?坐牢更是家常便飯。」孟克放大嗓門。「政治是醜陋無能的,社會是虛偽噁心的,它們弄垮了我們純真無辜的這一代,最重要的是不妥協的精神,永不妥協!」
慢慢地一些人圍眾過來。
孟克更起勁說:
「所以我們決定由社會、自我、文明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重新回歸自然,純潔有若花的孩子,重新認識真正矚於人天賦本能的愛與和平。」
「愛與和平!」有人高聲附和。
他們後來才弄清楚,這群嬉皮上要舉行月下婚禮,相愛的人頭上帶著花環,接受大家的祝福,但沒有世俗的法律約束。
御浩和李蕾受邀參加典禮,在盛情難卻下他們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身上灑滿香香的花,嘴裡喝著甜甜的酒,在月下湖畔享受這特殊少有的浪漫時光。
午夜過後,月亮隱到樹梢間,天地陰暗得只餘點點火光,有人醉了開始放浪形骸,御浩聽過大麻和迷幻藥種種的事,便拉著李蕾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
也許甜酒喝多了,李蕾頭昏昏的摸不著邊際,躺在床上更如飄在雲端,伸手可以摘到美麗的星星,
「我看到好光明好光明的未來喔,你會成為很有名很有名的人,大哥和小哥都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李家以你為榮,你的成就會勝過所有人,你將是我最偉大的英雄……」
她滿臉酡紅地中英文輪流說,御浩怕她吵到隔壁的人,用吻堵住她的喧嘩。
但那一吻下去,竟沉醉難以起身,華盛頓幾日沸騰的血液,再經過我倆沒有明天似的奔逃、月夜下的歌舞花酒浪漫,亢奮達到了最頂點。
當吻已不夠滿足時,那愈來愈深入彼此私密的肌膚相親中,李蕾全然放鬆沒有抗拒,因為她想,御浩在緊要關頭總會回到現實的,理智的他一向如此。
但這次她錯了,御浩終究是血性青年,慾望太強烈時,也全然失去控制……
十歲那年聽到他的名字,十六歲在雙方父母鼓勵下交往,十九歲隨他一起出國留學,直到這一刻,她才有與他身心合一的相屬感。
四個月之後,也是同年的八月底,他們因路過,又回到小獨木舟鎮一次。
那群嬉皮士已不知流浪到何方,他們仍開心地在月下湖畔遊玩,暫時忘掉世上煩憂頊事,回歸到大自然裡純粹是花的孩子。
以後在傷心或艱難的歲月裡,只要想到小獨木舟鎮的月夜,人間有此良辰美景,內心就有瞬間的平靜。
雨和淚都一樣,但在陽光中你得玩這個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