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事物的背後 第三章
    雪往北方融退。

    天地脫去掩覆的白色外衣,太陽試圖穿透厚厚雲層,但多半時候仍是陰淒寒冷,生命的這一季冬天似乎特別長久。

    年輕女孩們圍坐在壁爐前,已經讀了整個上午的聖經了,語言一次次鞭笞著稚嫩脆弱的心靈……每個人都愚昧無知、都需祈求原諒、都要虔誠贖罪。

    最後禱告時,大家止不住地顫抖低泣,更有人歇斯底里地趴在地板上尖叫狂喊,彷彿魔鬼來了又去。

    她害怕這景象,奔回自己的房間,蒙著頭想避開那聲音。

    不知什麼原因/我如此憂傷沮喪

    一個歷經許多季節的傳說/使我無法平靜

    是誰在她耳旁念著海涅的詩,那關於萊茵河上以歌聲魅惑船夫的羅蕾萊?

    那寫滿背叛和死亡的情傷故事,是誰在她十六歲下了咒語--

    寬長的落地鏡裡,照出兩個美麗的白衣少女。

    冷不防地,鏡旁的圓形燈喀閃一下滅掉,鏡中人變得暗淡不明。

    「這是什麼爛飯店呀,燈居然會壞掉?」右邊較高的女孩以清亮的嗓音說:「你家有先派人來檢查嗎?飯店人員不盯緊一點,他們都馬虎辦事,事到臨頭再來出一堆紕漏,像上回我爺爺的壽宴,我們連一根螺絲釘都要親手測過,更何況電燈這等大事……」

    「這是全台北最好的飯店,沒問題的。上個月美國大使和黃院長才在這兒宴過客,不是國家兼國際級的一流水準,我二姊是不會要的。」左邊較嬌小的李蕾下巴一抬,打斷對方的批評後,又圓滑說:「我想燈沒壞掉啦,是培雯姐你人太美,艷光四射得連燈都受不了!」

    彷彿印證她的話般,圓形燈又恢復明亮,一對窈窕身影再現。

    王培雯今年剛上大學,燙了一頭嫵媚卷髮,此刻戴著白晶碎鑽小冠,身穿鍛帶白紗禮服,臉上化著精緻的妝,笑著對李蕾說:

    「你才美嘍,今天要讓我老哥見識一下什麼叫女大十八變!」

    李蕾其實才過十六歲生日,為了掩住短短的學生發ld,特別扎一條銀絲緞髮帶,在尾端結成大朵的蝴蝶垂紗,再配上層層蕾絲綴飾的禮服,人成熟許多,可又覺得哪兒不對勁。

    尤其提到王御浩,更是渾身不自在。

    自從兩年前花架誤傷他的事件後,他們之間並沒有因此而更接近。他忙於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她一樣在私立學校的小圈圈內稱後獨霸,碰面時最多微笑招呼,那些動作都是社交式的蜻蜓點水,淺薄且無下文的。

    倒是這幾個月來,出乎意料之外的,李家佑鈞和王家培雯走近了起來。

    李蘊得知後心情極為雀躍,原本一直期待的是小蕾和御浩,結果這一對還沒個影,就先有了佑鈞和培雯,如此一來老四領著老么,李府、王府兩對兄妹若能互結姻緣,是親上加親的美事呀!

    佑鈞和培雯郎才女貌又條件相當,在雙方家長的認可和鼓勵下進展得十分順利;而李家也乘機一推,說男女初交往不好單獨約會,硬把李蕾和御浩也摻攪進來變成四人同行,居心非常明顯了。

    偏偏差四歲的李蕾和御浩彷彿少了什麼,雖在安排下也同進同出,但都被動少言,一副來當無聊電燈泡的樣子,

    御浩這方面,因為對世家小姐存有戒心,又對兩年前李蕾的驕慢脾氣印象深刻,便小心與她保持一段距離。

    李蕾還是青春期的少女,人家不積極時,她自然也不會一頭亂熱。

    換句話說,他進一步,她才進一步;他退卻了,她也退卻,兩人之間便莫名其妙地冷清了。

    外面響起特殊節奏的敲門聲,培雯一聽就知道是佑鈞,忙叫一旁正在熨燙的服裝社助手去開門。

    佑鈞身後跟著御浩,兩人都是黑西裝絲領結、頭髮側分梳油,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派頭,襟上別著「伴郎」名牌,他們手中另有「伴娘」名牌交給兩位女孩。

    培雯皇家公主似的轉了兩圈,再行個優雅的屈膝禮。

    「怎麼樣,有沒有眼睛為之一亮的驚艷感呢?」她沒等等男生回答,又將李蕾推向前說:「瞧瞧小蕾,是不是女大十八變呀?」

    李蕾沒想到培雯會拿私底下開玩笑的話在男生面前多嘴嚼舌,視線不小心觸到御浩的,他如平常應酬式的微微一笑,沒有任何欣賞的表情,彷彿她身上的裝扮也不過如屋內掛著的窗簾一樣。

    掩住內心的小小不快,她以甜美的笑容說:

    「培雯姐弄錯了吧?十八歲的人是你,不是我,你才有資格用女大十八變這句話呢!小哥,女為悅己者容,你也該讚美兩句吧?」

    才剛坐下的佑鈞一愣,這個妹妹真會替自己找麻煩,此刻不講也不行了。他假裝認真打量到培雯快發嬌嗔了才說:

    「美如花中之牡丹,但今天女主角不是你,可別搶了人家新娘的風采哦。」

    「他的意思是,你的妝太濃了,可以再去掉幾層。」御浩慢調斯理加注。

    「胡說八道,我的妝再濃也沒有你們頭上的發油厚,佑鈞的讚美我心領了。」培雯不受影響,反帶著不懷好意的笑衝著哥哥說:「現在輪到你讚美小蕾了,人家雖然不是十八姑娘一朵花,也是含苞待放的二八佳人呀!」

    「好聽話你都撿去了,我還能說什麼?」御浩聳聳肩。

    「他那表情我可熟悉了,真正意思是--哇!怎麼又是一個綴滿蕾絲的洋?娃娃?」輪到佑鈞加注,欲報方纔的一箭之仇。

    這又惹到李蕾了!她最討厭「洋娃娃」的形容詞,好像是虛偽做作沒有生命的假人,如今又被他們拿來唇槍舌劍的,太可恨了。她語氣輕軟,實則找碴說:

    「我就一直覺得大姊挑的這件禮服怪,原來是蕾絲太多了……小紅,立刻把我領口這圈蕾絲折掉,免得走出去鬧笑話。」

    叫小紅的服裝社助手急了說:

    「三小姐,再一個多小時就婚禮了,會來不及的。」

    「不管!我絕不掛這圈笨重的蕾絲到婚禮,你若不拆,待會就少個女儐相,一切都是貴服裝社的錯。」李蕾纖手指向那兩個男生。「你別怪我,要怪就怪李先生和王先生,這全是他們二位『寶貴』的意見。」

    「小蕾,我們沒那個意思,你的禮服很美,不需要再改了。」御浩忙說。

    他又懂得發話了?洋娃娃三個字據說正出自他口中,是培雯一次閒聊不小心透露的,她好一陣子才釋懷,這會更耍任性說:

    「太慢了,我心裡有疙瘩,非拆不可了……小紅,我們去找你師傅!」

    她提了裙擺旋風般走出去,培雯哼笑兩聲說:

    「活該愛耍嘴皮子,把對你們學校女同學輕浮那一套帶來,得罪人了吧?還敢說我妝太濃……我也要找師傅重新化妝了,少爺們慢慢等,說不定婚禮要半夜才舉行哩!」

    落地鏡裡只剩下西裝筆挺的兩位男士,都是一臉無辜的表情。

    「安心啦,服裝社師傅伺候這些千金小姐已經很有經驗了,麻煩多表示錢也訛得多,婚禮會準時開始的。」佑鈞放鬆姿勢,閒閒地吃著茶几上的餅乾。

    「怎麼樣,可受罪了吧?千金小姐當女朋友,可比當妹妹困難多了!」御浩似笑非笑說。

    「那倒不會,至少我知道培雯要什麼,我家就有三個同樣的女生,閉著眼都能相處。」佑鈞吞下餅乾又說:「你若以為外頭的女孩好伺候,那就錯了!比如孫琦玉好了,或許不當你面發小姐脾氣,但計較是往心眼裡去的,老要我猜,偏偏我和她生活背景相差太遠,十次有九次猜不中就生悶氣,最後變得彼此都累,我也嚇到了--老祖宗提的『門當戶對』還真有點道理。」

    孫琦玉是中文系才女,在學校和佑鈞出雙入對,卻因出身低層公務員家庭,始終進不了李家大門,兩人因此鬧得很僵,最後不愉快分手。

    御浩以為兩人若真心相愛,必能克服一切困難,但佑鈞似很輕易就放棄了。

    男人之間很少婆媽去談論愛情細節,御浩會問還是因為事關到自己的妹妹,但也不想涉入太多個人私密,只調侃說:

    「為了孫琦玉,你成了全文學院女生的公敵,要交女朋友也只有到校外了;算你好運,培雯還肯接受你,小心惹毛了她也沒好日子過。」

    「別說我,你這商學院王子不也在犯眾怒的邊緣嗎?你一日不表明態度,各方美女就廝殺不已,到時落個處處留情的罵名,怕會比我還慘。」佑鈞也不甘示弱說:「怎麼樣?既無法決定草落誰家,不如就選小蕾。她雖然年紀輕,但已頗識大體,足以讓校內一干美女死心,大家也好安靜唸書呀!」

    御浩欲言又止,後來決定不回答,也隨手拿一塊餅乾吃起來。

    李蕾是很討爺爺喜愛,常說著要定來當王家孫媳婦,對御浩那些女同學態度相對的就冷淡多了。

    他也曾想乾脆就順著長輩安排的四人行,湊個兩對「金童玉女」,佑鈞和培雯是真,他和李蕾是假;反正李蕾才十六歲,不必費心應付,等過幾年她長大了心性自然改變,也不必費力分手。

    但真的那麼容易嗎?若他直覺沒錯,李蕾的個性怕要比培雯還難應付……御浩摸摸額頭上那縫了八針的疤痕,還是別去招惹她比較好吧?

    雖說當時風氣儉約樸素,宴席的場面不敢太鋪張浪費,但李卓言與大女婿何舜淵近年來官運亨通,准親家又是食品業的龍頭老大,賀客盈門四十桌滿座,都是政經工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

    金龍綵鳳盤踞的高台上,雙喜字燦燦生輝,銀紅燭熠熠燃燒,主婚人是幾番懇請才來的某新任院長,兩位新人劉必鴻和李-更是穿金戴玉的逼眼富貴,面子裡子全做足了。

    御浩注意到,李蕾果然把領口的蕾絲取下,連同髮帶的大蝴蝶結也不見了,人少了妝扮的富麗,多了清秀的原貌。看來連一句無心的玩笑話都不行,無論是嬌氣或驕慢,她這兩年來似乎又變本加厲了。

    婚禮儀式過後,因客人皆屬重量級,需花許多時間酬酢,李-馬不停蹄地換上大紅旗袍,與劉必鴻雙雙到各桌敬酒。

    李蕾和培雯也換穿粉紅色旗袍,在新人兩側像發亮的小珍珠,加上英俊挺拔的男儐相,讚美之聲不絕於耳地圍繞在這十六到二十一歲的青春小輩身上。

    差不多到下半場,頰臉陀紅的李-突然一個踉蹌,眾人以為新娘有醉意了,連忙扶住她。

    李-搖搖手說沒事,要新郎和儐相們繼續敬酒,只搭著李蕾的肩膀到一旁緩氣。在四下無人時,她雙眸轉為醒亮說:

    「不知道是不是眼睛花,我好像看到袁克宏了。萬一是他,你一定要想辦法讓他盡速離開,千萬別鬧出事來,現場長官那麼多,會很難看的。」

    「應該不是他吧!二姊請放心,我四處巡巡,不會讓任何人擾亂婚禮的。」李蕾一面安撫姊姊,一面環視整個場地,看是否有可疑人物。

    「記住,不要驚動其他人,袁克宏至少還認你的i……」李-再度交代。

    認她?都是二姊為避人耳目,利用她來當掩護的結果。

    偷偷的私會大約維持了一年之久,後來家人多少聽到風聲,李-也不想再痛苦拖拉,便靠長輩的關係轉到松山機場工作,因常出差調跑國外,才逐漸和」及克宏疏遠。

    在一次飛往日本的航機上認識了富商劉必鴻,對方慇勤的追求攻勢下,二十六歲的李-玩夠也玩乏了,便把握良機把自己風風光光嫁出去。

    這期間可苦了李蕾。

    李-避不見面,袁克宏就來找李蕾,常堵在她下校車的路口,訊問、要人、傳話……最初李蕾都是猛搖頭再跑回家,只差沒叫警察抓他。

    有一天下著傾盆大雨,他淋著一身濕不肯離去,站在大傘底的李蕾愣著,那些與她優渥生活隔離的憂傷痛苦,又再度衝擊到心底。

    那風雨交加的時刻,她沒有如往常般厭惡地跑掉,反而以成人講理的態度,很有耐心地對袁克宏一字字重複家族的那套婚姻守則,強調二姊是不可能再和家境普通的他交往下去了,要他徹底死了這條心。

    或許,她嚴肅的語氣裡帶著小女生特有的天真,不像會騙人的樣子,他聽完之後就靜靜走了。

    今天的婚禮……他不會做出什麼傻事吧?

    比起劉必鴻,空軍出身的袁克宏帥氣多了,即使此刻雙眼充血渾身酒味,仍男人味十足,難怪二姊會和他糾纏多年,差點為他違逆了祖宗家訓。

    李蕾找到他後,把他帶到大廳外原本收禮金的一個長桌旁,現在已沒人了,袁克宏倒也合作。

    「你二姊緊張了,叫你來趕我走,對不對?」他斜嘴冷笑說。

    「今天有大人物來,外面站了不少警衛,如果吵開了,有可能被抓到警察局去,你懂嗎?」李蕾老練地應對,儘管對方大她十來歲。

    「我是軍人,最好送到軍事法庭,來個軍事審判一槍斃命,你們李家少個眼中釘不是更好嗎?」他一臉恨意。

    「你存心來攪局的嗎?」李蕾保持鎮靜說:「你應該很明白了,我二姊也早就和你了斷乾淨了,你這樣跑來鬧一點意義都沒有。」

    「了斷乾淨?你知道嗎?為了怕破壞你二姊的富貴好姻緣,你父親竟動用高層下令讓我停飛,給我個嚴重警告!」他音量大了起來。「我早就不在乎你二姊了,但她玩弄我感情,又要毀我前程,又要毀我前程,今天沒來嚇嚇她實在不甘心--天底下哪有那麼順心如意的事,好處全叫你們李家佔盡,別人都活該倒楣呀!」

    「噓--請你小聲點!」李蕾制止他。「我父親不會做這種事的,停飛或許只是巧合,或許是為你的安全著想!以你這種情況,開飛機是很危險的……」

    「呸,你又懂什麼了?不過一個小黃毛丫頭,還以為真能管大人的耳呀?你們李家除了你,就沒有可擔當的人了嗎?」他說著又要往大廳闖。

    「有問題嗎?」

    身後突然傳來御浩低沉的聲音,李蕾嚇一大跳,不知他聽了多少,腦筋速轉著要如何解釋這個場面。

    她尚未回過神,袁克宏已激動開口說:

    「是你!那位紅毯上李家三小姐的欽定男朋友……我猜你應該聽過那可笑的『李氏婚姻守則』吧!他們李家女兒,非名利富貴不嫁,不懂情也不懂義,一個個都是冷酷心腸的女人……你有足夠的財富地位嗎?如果沒有,小心被踢到十萬八千里遠,永世不得超生!」

    「你喝醉了!」御浩扶住他說:「我們到外面吹吹涼風,人會清醒些。」

    袁克宏順著御浩的手,瞥見他佩戴的腕表和袖扣,都是昂貴質佳的名流貨,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

    「哦--抱歉,是我錯看了!你當然是他們一夥的,都是吃香喝辣、目中無人的權貴階級,和我這窮飛官不同,才被允許出現在婚宴上。但我告訴你,花無千日紅,人無百日好,哪天你沒名沒利身上一文不值了,李三小姐將立刻走人,棄你如敝屣--別看她年紀小,她的狡猾勢利此起她兩個姊姊,已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袁大哥--」李蕾臉脹得通紅,想阻止他再說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話。

    「三小姐,你也別得意太久,所謂風水輪流轉,要哪天李家失勢落敗了,看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有誰再嬌、誰再寵?只怕如糞水污泥,丟到馬路上也沒人要撿……」袁克宏情緒失控,愈說愈離譜。

    李蕾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羞辱,從被「呸」的小黃毛丫頭、到狡猾勢利的李三小姐、到馬路旁的糞水污泥……她的臉由紅轉白,所有的機巧伶俐都沒有了,彷彿被詛咒罩住,無法正常反應。

    素來出了名涵養絕佳的御浩,此時面色冷峻,抓住袁克宏的手說:

    「你做得太過了!男子漢大丈夫冤有頭債有主,誰負你的感情就找誰去罵,沒必要拿人家的妹妹出氣!」

    他將袁克宏拉出飯店大門,李蕾有點傻眼,即使是打破頭縫八針的那次,也沒見過他發脾氣。

    御浩回到長桌旁時,她正愣愣坐在椅子上,幾撮髮絲垂落耳旁,美麗的妝扮也掩不住那掉了一半魂的奄奄乏力。

    這景像似曾相識,兩年前她誤傷他後,在三輪車上也曾短暫出現此等脆弱神情,彷彿她一下忘了自己是誰,戒備的盔甲消失,刺人的銳角不在,只剩一個清秀略帶精緻的女生,如薄透的玉瓷般一失手便會碎掉。

    愛懶偎在母親姊姊身旁的李蕾,今日能為所欲為地頤指氣使,全仗家庭的富貴權勢;若真的失去庇蔭,流落在街頭,沒有一技之長的她,如袁克宏說的,怕是一天都生存不下去吧?

    而她對危機卻一無所知……這樣驕慢和脆弱的極大反差,讓御浩有種奇怪的心疼感,他不自覺以溫柔的語氣說:

    「進去吃個飯吧,酒席已快結東,你什麼都沒吃,一定餓壞了。」

    ;  她發現有旁人在場又瞬間武裝起來,像珠蚌合閉硬殼,護住最柔軟的部份。

    「我不餓,我必需守在這裡以防袁克宏回來。」她不領情。

    「我已經叫一輛三輪車送他回家,他不會再來了。」

    「我還是不放心,我不能讓他破壞二姊的婚禮。」她說。

    「破壞一下又何妨呢?」御浩忍不住說:「你二姊在這件事上的確負了人家的感情,受害者發洩內心的憤怒,也是情有可原的。」

    「無論如何,她是我二姊,我就得護她,站在她這一邊。」她堅持。

    御浩又再次領教這位小姐的固執了,上回是不明理由的死不認錯,這回卻為了維護姊姊連飯也不吃……雖然有些是非下分,但他不想和她爭,只耐心說:

    「好吧!你要守就守,我去端些菜出來給你吃。」

    他端菜給她?僅是表面的客套話吧,李蕾耳朵聽著,並末當真。

    十分鐘後,當他端著盛滿食物的盤碗出現時,她露出訝驚的表情。

    「吃吧,我陪你。」他坐下來說。

    他今天怎麼慇勤起來了?是盡男儐相的照應職責嗎?她由驚訝轉成懷疑。

    「總不能看個傻傻維護姊姊的人餓肚子吧?」他說。

    該感動嗎?但他難得的好意,不盡情享受太可惜了!因此在大宴賓客的場合向來沒什麼胃口的李蕾,挑了邊上的一碗湯圓甜點。

    「廖伯母說你小時候最愛吃湯圓,果然是真的。」御浩說:「廖伯母就是在你家工作過的阿春嫂--她還說你特別怪,不吃裡頭包餡的,偏愛無餡的,而且還是加蔥酥青菜的鹹湯圓,像本省人口味。」

    「是嗎?我一點都不記得了。」李蕾知道御浩和小哥常與廖文煌來往。「你們整天沒事做,老在背後談我幹嘛?」

    「是廖伯母愛談,不是我。」他連忙澄清。「她也很有意思,自兩年前在醫院碰過後,就以為我們是一起的,每看到我就小小姐的講個不停,告訴她佑鈞才是你哥哥,她反而記不住。廖文煌說這幾年她常生病,記性差了很多。」

    「阿春嫂身體不好嗎?」李蕾問。

    「嗯,前陣子還開刀。」御浩突然有個主意。「你想不想去看她呢?她見到你一定非常高興。」

    「呃……我不知道阿春嫂住哪裡……」她並無此念頭。

    「我帶你去。」他微笑說。

    「就我們兩個嗎?」她脫口而出。

    「你要找佑鈞和培雯也可以,就怕他們對探不相干人的病沒興趣。」

    這算單獨約會嗎?儘管是以探阿春嫂之名--但至少是他主動提出的。

    她可想像母親和姊姊們的反應,必是喜孜孜地說:快去!快去!王御浩終於對你表現出興趣了,管他去哪兒,點頭同意就是了!

    經過有布棚和桌椅的水餃店,再穿過幾條竄著野狗的巷子,歪歪斜斜的大片矮屋裡,聚集著另一批到台北打拼的鄉下人。

    這地方使李蕾想起曾去過一次的伍涵娟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無法辨出是否同一個地點,貧民區總看起來差不多。

    她坐在廖家老舊的籐椅上,矮几放著瓜果和特別煮的蔥酥茼萵鹹湯圓,還有她買的金紅紙包的糕餅禮盒。

    鄰居閒雜人等在門口擠成一堆,為的是對深宅大院千金小姐的好奇。

    「知道我生病了就來看我,以前我疼她的情份,她都記得,很感心呀!」阿春興奮得逢人就說,毫不隱藏得意之色。

    「果真是富貴人家的女兒,生得有夠美,皮膚粉嫩成那款……」三拈六婆們吱吱喳喳說。

    一旁站著的文煌走過去,邊向鄰居們致歉,邊把門窗關上,再對母親說:

    「李小姐來者是客,不是演野台戲給人看的。」

    屋子因門的關閉而更暗小,陰濕的氣味更濃重,阿春團團轉地要李蕾和御浩吃點心,又笑得合不攏嘴地把鹹湯圓的往事再說一遍。

    李蕾對狹暗的環境頗不自在,幸好對阿春還有來自童年的親切感,小心不皺眉頭,還能擺出微笑來應對。

    她不時瞄向御浩,他坦然自在,到哪兒都是沉穩練達的模樣;反觀廖文煌,即使在自己家也是姿態緊張,眼鏡後的眼神閃爍,是不歡迎她來嗎?

    門外「吱」了一聲,有個戴斗笠掛毛巾的中年漢子走進來,外面停了一輛三輪車,阿春介紹是她丈夫,池拘謹地打招呼。

    「新雜誌來了嗎?」廖文煌問父親。

    中年漢子點點頭後,不但廖文煌出去搬雜誌,御浩也跟著去幫忙。

    「我先生拉三輪車外,還每個月送報紙、書本、雜誌來賺外快,文煌他們兄弟愛看書,有時拿剩的回來讀,省下很多錢。」阿春解釋那幾個男生來來去去的行為,又笑瞇瞇說:「不要管他們了……看看你喔,一年年長大,比你大姊二姊更漂亮,那位王先生少年英俊,當夫婿會很幸福喔!」

    李蕾愣了愣,才悟到王先生就是御浩,否認太費力了,便轉移話題說:

    「我聽阿娥說過,以前你離開我們家時心裡很難過。當年我還小,什麼都不清楚,很多事也都忘了。」

    「我也忘了,早就不難過了,後來我表妹阿好介紹我到邱院長家工作,還比較輕鬆哩!可惜他家就只有三個兒子,沒像你一樣可愛的小女孩。」阿春自己也生三個男孩,特別疼愛女娃兒。

    她們談著邱家女主人、也是教過李蕾的朱惜悔老師,阿春丈夫在屋後叫:

    「來一下好不好?我們找不到綁書的繩子。」

    「我去一會就來!」阿春失陪地說。

    剩下李蕾一個人了,連御浩也不在。一隻灰色壁虎忽然由籐椅邊的牆角縫爬出,她嚇得站起來,直走到木桌旁,差點撞到方才搬進的一迭雜誌。

    封面是手繪的台灣地圖,標題印的幾個名字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世交中德高望重的長輩們,偶爾在飯局中還會碰到。

    她隨手翻開幾頁,便被裡面激烈的批判言論嚇到了,什麼專制獨裁、司法黑暗、太子黨、特務組織……那些和藹可親的長輩們全成了禍國殃民的大罪人……

    天呀,這是哪種雜誌?御浩也看這些文章嗎?

    太震驚了!冷不防有人過來取走她手中的雜誌,正是御浩。

    「要走了嗎?」他若無其事問。

    「嗯,是該走了,我們去向阿春嫂告辭吧!」她也不動聲色說。

    御浩一直等李蕾間雜誌的事,但她並未提起,表情和態度都很正常……有點令人納悶,她不是文盲,不會連那些文字的涵義都看不懂吧?

    秋老虎餘威下,到-公圳附近已走出汗來了,李蕾說要吃冰淇淋。

    那時的冰淇淋店算是高價位的消費,裡面佈置雅麗,有服務生領位,客人並不多,以他們兩人的經濟能力自是沒問題。

    御浩點了香蕉船,李蕾點了巧克力聖代,都是這家店有名的。

    她吃得專心極了,紅櫻桃、碎核桃、碎杏仁、鮮奶油?巧克力、冰淇淋一匙匙按順序來,動作細巧得沒一絲紊亂,看得出訓練有素。

    少有如此安靜且單獨面對面的機會,御浩發現她的學生髮式削薄,額前微微捲個小劉海,與一般規矩的高中女孩不同。

    「你不想吃巧克力,就給我吧!」李蕾見他幾乎都沒動說。

    他依言挪了淺褐色的一球過去,並笑說:「女孩子就特別愛吃巧克力。」

    「你常和女生在冰淇淋店約會嗎?」她優雅地舉起小湯匙。

    「我們比較常去咖啡廳。」他表情正經說。

    「你有女朋友了,對不對?」意思是冰淇淋店幼稚嗎?

    「你說的若是女性朋友,我有不少。」他回答。

    「我說的是真正的女朋友,像我小哥和培雯姐那種交往中的情侶。」李蕾挑得更明。「我小哥說你在學校很有女生緣,一定很容易找到女朋友吧!」

    「讓我用這種方式來解釋吧--」他放下湯匙,看著她說:「讀大學的女生鳳毛轔角,每個人都是花了許多心力來唸書的。如果男女同學一對一的情投意合,談個單純的戀愛也無妨;就怕幾個同時喜歡一個,形成多角戀愛的麻煩局面,就會妨礙到課業,反而失去了到大學讀書的目的。我很敬佩那些女同學,不想製造困擾,所以不在她們之中交女朋友。」

    這差不多算第一次御浩在她面前長篇大論,而且是這麼奇怪的論調,邏輯冷硬到不似他平日溫文隨和的作風,反而像剛才雜誌中那些硬梆梆的文字。

    愛情可以那麼理智嗎?

    因為長時間專注他的話,李蕾也發現他的雙眉濃齊,眼睛清亮幽邃,雙褶皮深深箝著,睫毛密長微卷;一向來都知道他是人見人誇的英俊,但也不曾如此細究,那種男性陽剛氣撲面而來令她心跳不禁加快。

    「嗯,我不懂你的講法。」為了掩飾,她用十六歲的天真無邪說。

    「其實你小哥也曾面對類似的狀況,結果你也知道了,他乾脆找培雯,一個校外女生當女朋友,就天下太平了!」他半開玩笑說:「最近我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想有樣學樣,找個校外女朋友,看來看去就你最適合了。」

    差點噎到,有沒有聽錯呀?她順著口裡的冰氣冷冷說:

    「我才不當你的女朋友,你太老了!」

    「太老?我才大你四歲而已。」他擺出驚詫的表情。「佑鈞大培雯三歲,也不曾有過問題呀!」

    「那不同!佑鈞和培雯都是大學生,距離很接近;我是高中生,和你相差遠了,怎麼都湊不上一塊。」她回答。

    「咦?這和佑鈞告訴我的不一樣呀!」御浩揚揚眉。「他當說你家人都很喜歡我,一心想拉攏我當你們李家的女婿;我們常有四人同行,也公開當了成對的男女儐相,不就是要湊成一對嗎?

    若不是李蕾的社交基本功夠強,恐怕早就找個地洞鑽進去了,他有必要這麼直言不諱嗎?儘管這是李家所樂見的,但李蕾畢竟年輕,臉皮總是薄的。

    「無論如何,我太小了,你想找個高中生當你女朋友,開開玩笑可以,若要當真,是說服不了別人的。」她說。

    「你似乎很喜歡說『無論如何』四個字,彷彿天塌下來了你什麼都不管的依然故我。」他繼續逗弄她說:「無論如何,你總會上大學,非常快的就和我很接近了!」

    最好的方法就是倨傲不理人,她盯著冰淇淋,一副要專心吃完而他人莫擾的樣子。門口突然有些點騷動,轉移了御浩的注意力?

    原來,這高級消費店大部份人是進不來的,但常有克制不了好奇心的人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向內看,眼務生常要出去驅趕。

    李蕾不經心地往外一瞥,騎樓下站著一個女孩,側面看來像伍涵娟,旁邊那男孩很清楚是葉承熙。

    她能很快認出他們,是因為去年聖誕節才在「明心育幼院」見過。

    他們兩個人似在討論,偶爾看一眼冰淇淋店,大概是想進來嘗嘗口味又苦於錢不夠吧?真可憐,花一點錢也要猶豫半天,就由她來招呼請客,也算盡點老同學的情誼。

    李蕾向御浩說聲對不起,穿過桌子走到門外,卻已不見他們的蹤影。

    「怎麼了?」她回桌時,御浩問。

    「我剛才看到兩個小學同學,他們很窮,住在貧民區裡,可能想吃冰淇淋又沒有錢……我打算請他們,出去看人又不見了。」

    「哦?你怎麼會有貧民區的同學呢?」

    「我那愛嚼舌的小哥沒告訴你嗎?」她說:「我十歲以前,爸媽一不小心讓我念了公立小學,他們現在還很懊悔呢!」

    「有什麼好懊悔的?我還希望自己小學就念公立學校,而不是到高中才有機會進入公眾系統。」碰到這話題,他收起惹逗的玩笑表情,正色說:「到公立學校才能接觸到各階層的人,瞭解多樣的想法,而不是活在封閉的小圈圈中,對外面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私己往往走向孤立衰弱,公眾才是融入壯大,我們父母那一代的觀念很多都需要調適。」

    「這論調很耳熟呀,我小哥去年不肯出國念大學,和我爸爸拉拉雜雜吵的就是這些。」李蕾說:「你留在台灣念大學,不會是受我小哥的影響吧?」

    「我們彼此影響吧--他念政治,我唸經濟,若要治國富國,都得深入民間基層,這是一般常識。」

    哼,卻也讓她沒辦法跟著出國讀高中。

    去年在育幼院,被伍涵娟一女中的綠制服刺激,當著一群同學的面說出要赴美唸書的事,後來中途生變,還花了一段時間去解釋和彌補失去的面子。

    李蕾把花型玻璃盅刮得乾乾淨淨,吃下最後一口冰淇淋問:

    「我小哥也看廖家那些罵人的雜誌嗎?」

    嗯,總算談到主題了,她還真能忍,御浩謹慎挑詞說:

    「那不叫罵人,而是批評和諫言,每個民主政府都要受百姓監督,容納各種不同的意見和聲音,才能在改革中求進步--事實上,很多大學生都看的,包括你小哥在內。」

    李蕾不吭聲,將用過的紙巾折了又折,方方正正成一塊小豆腐乾。

    「或許它們的措辭有點強烈,那也只是為了更容易醒振人心。」他又補充。「如果告訴你,我爺爺也看過那些雜誌,你會比較自在嗎?」

    「我沒有不自在呀,只要我小哥別鬧出問題,又惹得我爸血壓高,你們愛看什麼,我才懶得管!」李蕾垂下眼瞼又說:「不過,我不太喜歡廖文煌,他的臉老是生氣的樣子,看來有點陰險。」

    「他只是外表如此,人其實很熱心。」御浩說:「他出身貧苦,全家人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他壓力很大,那種刻苦勤奮,非我們這些不愁吃穿的人能夠想像的。」

    「他使我想起貧民區的同學伍涵娟,他們都是唸書拼全命,功課很好的人。」她說:「我大姊講過,這些人總存著心機,等著有一天能爬到我們頭上。」

    「爬到我們頭上也沒什麼不對呀,這世上本來就該人人平等。我錫因叔叔生前常說,一個窮人容易翻身的社會,才是好社會。」他說:「我嬸嬸捐出房舍來開育幼院,收養孤苦伶仃的孩子,就是為了紀念他,實現他的一些想法。」

    李蕾對三年前死於癌症的王錫因尚有印象,是頗有名氣的銀行家?

    「對了!育幼院就在附近,我們正好可以探訪那些孩子,也好久沒去了!」御浩提議說。

    快一整個下午了,不是說她像做作的洋娃娃,怎麼沒急著送她回家呢?

    她還是偷偷高興著,雖然有很多時候接不上他的話,但在這樣閒閒的秋天陽光下,懶懶地聽他醇厚磁性的聲音,有著無法言喻的快樂。

    最最重要的,他看來也很開心暢懷。

    育幼院稍大的孩子差不多都在院子裡幫忙,拔草的、提水的、挖土的……人人勤勞工作,不敢頑皮吵鬧。

    李蕾在路上堅持用自己的錢,把雜貨店內森永牛奶糖和健素糖的存貨全買下來。她不太會和孩子唱歌遊戲,但花錢送吃的用的,絕對慷慨。

    當她把糖果大把散在桌上、小朋友們擠過來時,一位老師說:

    「不能吃,不能吃,他們牙齒壞透了!我先收起來,以後當獎品用。」

    李蕾有些訕訕。御浩去幫忙挖較硬的泥地時,她看見一個小男孩獨自站在牆角很寂寞的樣子,便走過去問: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怎麼不和大家一起種花呢?」

    小男孩對這一連串問題沒反應,只是不停地用手扭絞衣服。

    「他叫張雲朋,今年八歲。」老師在一旁說:「他上星期才到育幼院,一直都是這樣,可能和他爸爸剛過世有關。別理他,他會慢慢習慣的。」

    要習慣失去父親、成為孤兒,聽起來是很悲哀的事……李蕾湧上了不知名的感觸,站在那兒陪了小男孩好一會。

    「御浩少爺?李小姐,院長現在有空見你們了。」司機兼工友的老杜出來招呼說:「順便嘗嘗我煮的綠豆湯,你們大半年沒喝到了吧?」

    這間原來值滿椰子樹的日式平房,樹砍掉了,房子也拆掉三分之二,蓋成了更大更工整的水泥屋。

    院長的辦公室在保留的三分之一處,木牆紙門,地板光可鑒人。

    「怎麼突然想貢獻愛心了?怕不是專程的吧?」何舜潔穿著咖啡色細格旗袍,因未生育,到了中年仍是窈窕的身段。

    可惜言語鋒利,臉上總有冰冷的神情,令人不敢親近。

    「的確是順道,在附近閒逛,想到嬸嬸就散步過來了。」御浩誠實說。

    「培雯和佑鈞呢?怎麼沒有一起來?」舜潔認為他們必四人同行。

    「今天就只有我和小蕾。」他說。

    舜潔眼睛裡露出了明顯的疑問。李蕾有些怕她,尤其是嫁入何家的大姊常說這位小姑有多麼孤傲難纏,每每氣得咬牙切齒,李蕾心中就長了疙瘩。

    御浩解釋了今日的行程和目的,舜潔聽完之後轉向李蕾說:

    「沒想到你還挺重感情的,會惦記著從前家裡的老僕人,真難得呀!」

    或許是緊張吧,正喝著綠豆湯的李蕾,腹部突然一陣絞痛。慣在夏日患腸胃炎的她,知大事不妙,努力平穩聲調問:

    「對不起,廁所在哪裡?」

    「你還好吧?」御浩直覺問。

    「沒事!」李蕾簡短回答,得了方向就匆匆離去。

    屋內只剩下侄嬸兩人,舜潔收起客套表情,直視御浩說: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對,竟和李家三小姐單獨約會?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一拉二扯的,李家就可編出大大的網,綁你做他們的女婿了。」

    「嬸嬸別緊張,也不過才一次,不算真正的約會吧?」御浩微笑。「再說,小蕾一個小女生,能綁得住我才怪。」

    「我對小蕾個人沒意見,怕的是李家那兩位作風強悍的姊姊。」舜潔說:「上回你答應當男儐相就很不恰當了,偏你爺爺和爸媽都拚命撮合……你若不是真的對小蕾有意,最好表明態度、保持距離,因為已經太多人在推波肋瀾了。」

    「這些我都懂,謝謝嬸嬸的提醒,我自有分寸,沒什麼好擔心的。」

    「要找個情投意合又能互守終身的人並不容易呀!」舜潔歎口氣說。

    她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對有幾分像他的御浩,更是愛屋及烏的心理。

    御浩絕非一般奢華的世家子弟,需要的是能與他思想靈魂契合的賢內助,而不是一個金玉外表、內心空乏的嬌小姐。

    因為李蕾一直沒有回來,御浩到後院找人。

    育幼院的廁所和洗澡間是另外加蓋的,與主屋以一條長廊相接,李蕾正半蹲在其中一根柱子旁,手捂著肚子,臉上有痛苦的表情。

    「怎麼了?」他關切地問。

    「走開!」她叫著,不要別人看到她的狼狽狀,尤其是他。

    「你這樣子,我怎麼走開?你是不是吃壞肚子了?是綠豆湯嗎?但我喝了沒事呀!」他回想一路走來,鹹湯圓、冰淇淋,綠豆湯……果然是又甜又鹹,忽冷忽熱的,別人吃了不會有事,但嬌貴的李蕾就難講了。

    「別管我,走開!」她憤怒重複著。

    「我去拿藥,育幼院孩子那麼多,一定有準備。」他說完就不見了。

    李蕾一陣痙攣,忙又衝進廁所。

    御浩返回時,沒看到李蕾,便在原柱子旁耐心等待。

    沒多久她蒼白著臉出來,抬頭又是御浩,一把怒火旺升說:

    「不是叫你別管我嗎?我自己會好!」

    「喏,征露丸,我嬸嬸說這最有效的。」他遞過幾顆小丸和一杯水。

    她現在最想的是有一瓶香水,或花露水也可以,把周圍的臭氣噴灑掉,他難道沒聞到嗎?就非要讓她尷尬嗎?愈想愈氣,鬧著脾氣說:

    「我一向吃西藥,從不吃這種來歷不明的土藥!」

    「那真抱歉,育幼院目前只有這個,也沒聽說毒死哪個小孩的。」他倒心平氣和,像哄小孩。「吃吧!保證很快就不肚子疼了。」

    其實李蕾家也有香港進口的征露丸,但偏故意說:

    「說不定我就被你毒死了……」

    「兩年前你敲破我的頭,今天我毒一下你,也很公平,不是嗎?」他扯出舊事來。「不過放心,你有送我到醫院,我也會送你去醫院的。」

    他還有心情開玩笑?李蕾本來要更生氣的,卻不知怎地變得很想笑。

    「吃下去吧,否則又要跑廁所了。」他說。

    肚子確實又隱隱作痛,既有台階下,她就老實不客氣地吞下藥丸,並說:

    「你可以走了吧?等我好了,自然會去辦公室找你。」

    「可是……你不是怕中毒嗎?」他還賴著。

    「我中毒了會尖叫,包準全院的人都聽到。」她惱了,乾脆說:「你就這麼愛聞廁所的臭味嗎?正常人早就捏著鼻子躲得遠遠了!」

    「哦--鬧半天,原來是為這樁呀!」御浩做恍然大悟狀。「哪天歡迎來男生宿舍聞聞,可比你三小姐瀉肚子還臭多了,這叫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

    居然把難聽的字眼說出來,他是故意窘她的,從頭到尾沒有無辜!

    李蕾臉又白又紅,等能回罵時,他已經閃回前院了。

    前院的挪浩咧開的嘴僵住:心往下沉,他怎麼突然對逗弄小女孩有興趣呢?

    嬸嬸一直暗示李蕾不是他那一型的女生……

    那麼,哪一型的女生才適合他呢?御浩可以舉出一串系花、才女的名字,每個都比李蕾的洋娃娃形象還鮮明亮眼。

    但李蕾那種因驕慢和脆弱反差,所產生出來的淡淡慵懶和模糊個性,又是別人所沒有的。

    袁克宏的話再度浮上心頭--

    童話中的詛咒,讓王子變青蛙、野獸,讓公主沉睡百年、化為泡沫,表明了世上沒有永恆的美好,愈美好的東西愈脆弱無助。

    無由來的,也沒預兆的,所有的年輕女孩,在他眼前如紅海一分為二,李蕾站一邊,其他的站到另一邊。

    順著自己的心意,在偶然的那刻問,他選擇了李蕾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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