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衝!衝!
晴鈴穿過摩托車和汽車中間,順利在紅燈之前左轉,如果家人知道她腳踏車是這麼個騎法,一定會抓她回家,不許再出來工作。
這也是近兩年才練成的馬路穿梭技術。需要時,人是有無限潛能的。
以前在新竹家,想騎腳踏車上學,不是阻力太多,就是毅力不夠,一直沒學成功;結果到衛生所上任才兩天,就騎得有模有樣了。
又閃過一輛汽車!自從政府逐步收回三輪車後,這些吃油吐煙的機器愈來愈多,在上下班時分,增加不少行路的危險。
咦,這排新公寓已經蓋好了?真快!她離開還不到一個月,先是參加台中的「山地保健宣導」研習會,又返新竹一趟,再回台北就覺得這個城市的改變。
晴鈴看看表,今晚的飯局肯定要遲到了!
整個下午她都在「明心育幼院」幫那些院童剪頭髮、殺頭虱,每個孩子包得像阿拉伯人似的。因為她趕時間,護士長還先放行了。
走過中段一排違章建築,在信義路和新生南路口又是紅燈要暫停,一陣狗吠聲引得她往左看,旁邊停了一輛改裝過的廂型車,車身寫著「永恩醫院」四個紅字。她出外探訪時偶爾會遇到的,一向都是司機老余開的車。
她向前正要招呼時,卻像撞鬼一樣張大眼睛,這……這不是那天在趙家碰到的范先生嗎?他怎麼會在姨丈的車子裡?
又一次意外!即使是目前最紅的帥小生,那個演「藍與黑」的關山站到她面前來,她也不會那麼吃驚吧?
「你……老余……」口齒也不清了。
他看見她,沒有一般人認識或不認識的正常反應,只淡淡說:
「小姐,騎車要小心,馬路不是鬧著玩的。」
這是什麼意思?
可惜綠燈亮了,她甚至還沒有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呢!
廂型車自然速度較快,一箭步就衝出去,晴鈴緊緊尾隨,但一上-公圳的橋,就被一堆人車隔著,只有望塵莫及的份。
嗯哼,不怕,反正人在「永恩」跑不掉!揚起嘴角,沒想到再遇見他會令她心情如此興奮,彷彿……不小心縱放的逃犯,終於又逮捕歸案了。
掛著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她一路按鈴,「叮叮叮」地回到了宿舍。
永恩醫院後面的宿舍是成排的日式房子,以幾棵濃密的大樹為中心,彎彎曲曲地連在一起,據說以前是株式會社單身員工來台居住的處所,隱密和開放兼俱。
又因為邱紀仁院長忙於醫學院教學,不願再擴大永恩的規模,僅維持社區型態,所以多出來的房間也租給外面的醫護人員。
晴鈴能留在台北工作,也是以同意住永恩宿舍為交換條件。
本來爸媽要她住對面一街之隔的惜梅姨家,她則喜歡像讀醫學院的哥哥一樣獨立租屋,雙方堅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最後才各讓一步。
宿舍以矮牆和巷道分隔,牆內再種一排七里香,花開時香味遠遠就聞到。
晴鈴把車往棚子一丟,往屬於女生的欒樹區跑。以前有的媽媽從南部來,抱怨用台語念樂樹像「戀愛樹」,怕女兒去亂愛一通。晴鈴媽媽倒不計較,只要求最裡面最安全的一間就好。
每次晴鈴搶分爭秒時,就氣她的房間要七拐八折。
房間的確在廊深不知處,後窗一開竟是全宿舍最僻靜之所,掩在白千層、芭蕉、朱槿、杜鵑花後面的瓦屋,謠傳曾有人上吊自殺,天一黑就鬼影幢幢的,一直沒有人敢住,平常也很少人走動。
晴鈴當然不開那扇窗,厚簾子終年密合,只差沒釘木封死而已。
但今天急歸急,她並沒有先開自己的玄關門,反而跑到隔壁,對著一個燙衣服的女孩問:「小蓮,你們永恩來了新司機嗎?」
「對呀!你都不知道嗎?」小蓮說:「很怪的一個人,不太說話,也不和人交往,大家都偷偷在談論他。」
「他來多久了?」晴鈴又問。
「好像有一個月了吧?」小蓮說。
喔,那次趙家碰面沒多久他就到永恩了。那是自己應徵,還是有人介紹?
「你們在講那個小范嗎?」門外有個護士經過,插嘴說:「晴鈴我告訴你,他就住在那間可怕的鬼屋耶,真夠勇敢,光這點就把那些眼高於頂的醫師們都比下去了,下回你見到他本人就知道了!」
小蓮正要加入意見,一個小不點兒鑽出來,是喘氣的旭萱說:
「晴鈴阿姨,你好了嗎?姨婆叫你快一點,說比客人晚到就不好了。還有……姑婆說,再不見人影要報警了!」
姑婆就是晴鈴的母親黃昭雲,也是敏貞的親姑姑,而惜梅是敏貞的堂阿姨,這錯綜複雜的關係,很懷疑旭萱那小腦袋搞得清楚。
「阿姨,我先去榕樹區,小舅舅在那裡,你等一下來找我們哦!」晴鈴衝回房間,旭萱又在走廊叫。
「好啦!」她關了門,脫下護士服,穿上媽媽為她新作的兩件式短袖及膝洋裝,淺藍色滾著暗青細花邊,鑲著珍珠色的鈕扣,正好配上珍珠色的高跟鞋。
因為衣服極合身,裙子扭了半天才就定位。晴鈴很不喜歡這淑女的束縛,但今天不穿,媽媽一定會念上三年,說多辛苦才從日本買來布料,又多費心請師傳按日本流行雜誌的樣式裁製等等。
呀,還有頭髮,從新竹回來就沒有上過美容院,原本燙得型很美的及肩短髮已扁成一團,她彎下腰由髮根往前梳,再用手抓抓,尚可。
臉呢,上粉、畫眉、點唇,三十秒結束。
她蓋上粉盒時,目光觸及那四季皆關閉的後窗,他,小范,還真有緣呢!
高跟鞋篤篤篤出來,幾個女生哄唱說:「晴鈴好美麗,和汪醫師鵲橋會!」
「誰說的?是要去會我媽。」她回說。
「才怪!汪醫師早換好一身西裝筆挺來報到了,和你正好金童玉女配一對,不會是要偷偷訂婚吧?」有人笑說。
「小心嘴爛!他穿什麼才不關我的事!」面對這些討人厭的戲弄,晴鈴只有灰頭土臉速速溜掉。
汪啟棠追她兩年,這一帶的醫業界都知道。由於她的家世條件,由於他的優秀有為,雙方的競爭者自動退下,他們就成了舞台上僅餘的勝利者。
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又無法形容哪裡不好……世間真有找不出缺點的人或事嗎?若有,會不會很詭異呢?
榕樹區是男生宿舍,住的人較少,也空曠一些,小孩愛到那兒去玩。晴鈴沿著喧鬧聲尋來,繞過了一段七里香灌木就停了下來。
弘睿和旭萱在榕樹底又叫又跳,有人正從樹上解取纏繞的風箏慢慢爬下來。
咦,那不是神秘兮兮的小范嗎?
他身手一貫的俐落,看來不但是跳磚專家,爬樹也是內行。她先不動聲色地觀察,他頭髮一樣短,但皮膚比以前黑一些,看來氣色好很多。
他對孩子低語著,表情是親切的,等靠近了才聽到他的正腔國語說:
「有蝴蝶、燕子、蜻蜒、蟬很多種,裝竹笛可以發出聲音,飛得又高又遠。」
「小范叔叔,那你幫我們做一個好嗎?不!兩個,萱萱也要。」弘睿興奮說。
「有空的時候吧!」他遲疑一會回答。這時恰好抬頭看見晴鈴,親切消失,人變得淡漠,甚至退後一步。
「是范先生呀,我們以前在趙太太家見過,剛才在馬路上也遇見,你應該還記得吧?」晴鈴大方說。
「護士小姐。」他只給了不算招呼的招呼,立刻轉移視線,把破了洞的菱形風箏交給弘睿。
晴鈴本想自我介紹一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了。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盛裝打扮,忽然覺得害羞起來,畢竟不同於白色制服有職業保護的自在無拘,拿下面具相對並不容易,何況他也不合作。
弘睿接過風箏後,他就離開了,晴鈴的情緒莫名其妙由高昂到低落。
倒是弘睿在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說:
「成功了!成功了!等了那麼多天才把他抓到,太棒了!」
「抓到誰呀?」晴鈴問。
「小范叔叔嘛!」旭萱說。
「對呀!他難抓得要命,我們在榕樹下玩了很多天,他都不理我們。今天我就想到風箏的辦法,假裝它飛到樹上,小范叔叔就幫我拿下來,還說要做新風箏給我們,哼哼,這樣我們就可以去鬼屋探險了!我很厲害吧?」弘睿得意洋洋說。
「我也有假哭哦,而且哭得很大聲。」旭萱邀功說。
「你們兩個暑假不乖乖在家,每天在外面搗蛋,小心挨打。」晴鈴敲弘睿的頭:「尤其是你,明年要考初中了還趴趴走,連著把旭萱也帶壞!」
「我媽說明年要改成九年國民義務教育,不考了。」弘睿胸有成竹。「如果他們敢考,我就寫信抗議!」
「小鬼靈精,我們就看你出名啦!」晴鈴笑著說。
她的心情又平復了。那個范先生,原來不只是她,連兩個小孩對他都很好奇,他到底是什麼來歷呢?
邱家客廳比平日多了幾分色彩,茶几矮櫃放了幾盆精心剪插的花,那是昭雲的傑作;惜梅一向教書工作忙,沒有心思去研究那些流呀坊的。
高級紅檜套椅已高朋滿座,大都是晴鈴所熟悉的男性長輩,像紀仁姨丈、哲彥二舅、紹遠姊夫和幾位邱家老友;最年輕的是啟棠,中規中矩地坐在角落聆聽。
晴鈴按禮貌向每個人問候,至於啟棠則省略,瞄他一眼就算。
女人們在飯廳準備三大八仙桌的菜餚。昭雲一見女兒就上下打量說:
「整天跑野馬!才來台北沒幾天又瘦了,一身薄板,穿衣服都撐不住。」
「什麼?瘦?再胖我就塞不進去啦!」晴鈴拉拉上衣說。
晴鈴遺傳母親的梨渦,但若隱若現淺淡了很多。眼睛沒有母親的圓大,是父親那種眼角微揚的杏目,笑起來如彎彎的清月,算不上驚艷的美女,而是長得有人緣的那一型。
「晴鈴身材很標準呀,我才整理出幾箱旗袍,腰特細,工也特精,還想撿幾件送她呢。」哲彥的妻子宛青來自香港,國語已經很溜,本省話也能講。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外,她全家都來,兩個小的就和惜梅的三個孩子玩在一塊。
「我穿不慣旗袍。」晴鈴說。
「要練習呀!」宛青說:「旗袍最能表現出中國婦女的身段美,可惜我發胖都是贅肉,穿了難看嘍。」
「就是嘛,人過四十肥肉拚命長,不知該怎麼辦?」昭雲有同感說。
姑嫂兩個接著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起減肥妙方。
幾個小孩由庭院跑入飯廳,年紀最幼的旭萱差點摔倒,晴鈴扶好她,問:
「咦,怎麼沒看見敏貞姊?」
「旭晶有點發燒,她今晚不能來。」正在指揮廚房阿桑擺桌的惜梅說。
「我去看她。」晴鈴走向邊門。
「天天見的哪急於一時?現在還有客人呢!」昭雲叫住女兒。
晴鈴只好乖乖排碟子擺碗筷。
冷不防啟棠在她身後說:「你來晚了,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
「嚇死人了!」晴鈴叫一聲。「疲倦?你真不會講話,應該說我很美麗才對。至少也要看在這套昂貴的洋裝份上諂媚一下,小心我媽不高興哦。」
「我不看衣服,我真正關心的是你的身體,怕你花太多時問在沒有用的事情上。」他是五官端正、身材適中的書卷型男生,人人都誇他一表人材,他也永遠信心十足的樣子。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用。」她推開他,佈置第二桌。
「是嗎?每天騎腳踏車在貧民區穿來穿去,幫人殺頭虱、捉蛔蟲、點沙眼、打預防針,我覺得太浪費你的才華了!」他說。
「汪醫師,你忘了嗎?教科書上寫著公共衛生是國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線,你怎麼能說它不重要呢?」她看看手裡的碟子,又抬頭說:「提到浪費,你不認為擺碗筷才最浪費我的才華嗎?我很疲倦,可是你從頭到尾站在這裡都沒有幫忙我的意思,不是心口不一嗎?」
「我……」啟棠才開口,晴鈴已經塞給他一堆小碟子,要他負責第三桌。
昭雲正好端一鍋燉湯出來,見了忙說:
「怎麼叫啟棠做事?他在醫院都累一天了,真不像話!」
「我在衛生所也很累呀,是啟棠自己講的。」晴鈴回說。
「沒關係,我可以做……」啟棠趕緊說。
惜梅看他衣冠楚楚又笨手笨腳的樣子,替他找台階下說:
「啟棠,你去叫大家進來吧,準備吃飯了!」
他走了以後,昭雲立刻教訓起晴鈴,不外男人是做大事業的,不可煩他家中頊事,免得誤他前程;而家庭是女人的責任,守好本份,男人才無後顧之憂等等。
晴鈴聽多這一套了,從小洗澡不能比男生先洗,女生衣服放在男生衣服上面會被罵……雖然在陳家女兒和兒子一樣疼,吃穿唸書沒差別,但很多日本教育留下的男尊女卑觀念,仍隱隱藏在生活的諸種細節中。
宛青聽了忍不住說:
「昭雲,時代不一樣了!在我們香港,女人有能力就出去工作,男人無能家事也得做,沒什麼內外之分,誰厲害賺錢多,誰就是主人。」
「所以啦,我就很看不慣一些外省太太,每天不是花枝招展去上班,就是跳舞打麻將,孩子不顧、飯菜不煮,一個家弄得不像家。」昭雲說:「我們台灣女人就賢淑多了,一切以家庭孩子為中心。」
宛青臉色微變,惜梅馬上打圓場說:「婚姻是男女雙方的事,沒有硬性規定要如何做,彼此尊重協調最重要。我看啟棠在醫院趾高氣揚,神氣得很,一碰到我們晴鈴就被吃得死死的,晴鈴以後一定很好命喔!」
好命才怪!汪啟棠外表溫文體貼,其實很大男人,千方百計只想控制她!
昭雲卻說:「我什麼都不怕,就怕她脾氣太任性,分不清楚好壞,吃虧了還不知道,女孩子心是不能太野的……」
幸好肚子餓要晚餐的男人走進來,昭雲才停止叨念,但晴鈴已經失去了大半的食慾。果真她一日不答應和啟棠結婚,就一日受此折磨嗎?
二十三歲的她,這真的是最好、最終的選擇了嗎?
邱府家教嚴格,吃飯是不能說話的,席間只有輕輕的碗筷碰擦聲,偶爾大人幾句命令而已。今天有客人在,男人那桌因為敬酒而談笑不斷,女人這桌也文雅閒聊,唯有小孩桌仍按規矩來,絕對專心用餐。
飯後,惜梅明年要考大學的長子弘勳去上家教班,由高一的次子弘毅領一群小朋友到庭院玩。
男人移駕到榻榻米和室繼續談話;女人們幫廚房阿桑收拾善後。啟棠這回學乖了,留下來搬重的桌椅。
惜梅見竹葉青和茅台酒全光了底,忙準備大壺茶水,要晴鈴送進和室給男人們醒酒。晴鈴小心拖著茶盤來到紙門前,正要伸手去拉,卻因裡面某種嚴肅的聲調而停止動作。
「……人如果在本島還有希望,要是去綠島就凶多吉少了。」一位世伯說。
「上面的政策也沒有一定,變來變去的,有時像會抓又沒事,有時以為沒事又突然抓起來,一半要靠運氣。」哲彥身為政府高級官員總有秘聞,又問:「這星期警備總部那兒的人還來嗎?」
「一直都有來,看久了就猜出誰是便衣。」紹遠說:「叔叔那裡沒問題嗎?」
「若是正霄軍方打點好,我就沒問題。」哲彥簡單說。
「紀仁,我比較擔心你,你確定嗎?萬一被牽連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另一位邱家老友開口說。
「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麼?」紀仁說。
「紀仁兄什麼陣仗沒見過?」哲彥笑著說:「以前他專跑中、日、台三地情報的,老○○七嘍!」
「相同的情形我也曾經碰過,還記得三十六年公賣局那一次嗎?我還被關了一個月,那種心情我瞭解,怎麼能不幫忙呢?」紀仁說。
「紀仁俠義心腸,所以好心有好報,要不是關那一個月,都不知何時才能娶到惜梅。」世伯回憶說:「說不定今天一個是老姑婆,一個還是獨身漢呢!」
「是呀,驚險!驚險!」紀仁笑說,氣氛一下輕鬆不少。
晴鈴想這是現身的時候,免得等太久茶涼了,後面啟棠已經大步走來說:
「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聲點,你沒看我雙手忙,還不幫著開門?」晴鈴說。
裡頭人聽見外面的動靜,立即結束先前的話題。
晴鈴奉好茶後,走到長廊,滿腦子還是綠島、警備總部、便衣……那些對話。
是什麼意思呢?她和一般女孩一樣,向來不太留心政治時事,看報紙偏愛副刊和電影噪聲,但也隱約明白這都不是好字眼,她那些表面上很紳士的長輩們,私底下還涉入什麼危險事情嗎?
大人事,小孩有耳無嘴,這是家訓。晴鈴知道自己問不得,因此紹遠匆匆過來時,她也不敢一采究竟,只道家常說:「姊夫,敏貞姊還好嗎?」
「目前還好,你曉得她的個性,小孩生病她最自責。」紹遠放緩腳步。「我怕她受感染,要把旭晶交給保母幾天,她怎麼都不肯。」
「暫時隔離對母女兩個都好,一有空我就過去勸勸她。」晴鈴說。
紹遠中途離開飯局,是急著回去陪太太,晴鈴也不擔擱他,催他先行。
在所有的堂表姊夫裡,她最欣賞的就是這大她十歲的紹遠,怎麼看氣質架勢都勝人一籌。雖然鄉里謠言很多,有人說他心機深重,非娶黃家女兒不可,娶不到姊姊敏月,就娶妹妹敏貞;又有人說,他娶敏貞是為了報恩,或為了贖罪。
但以晴鈴這幾年的觀察,他非常愛敏貞,那種愛很難形容,像是生命融為一體時心心相繫的憐痛,有時她看了都不禁動容。所以她一直排斥和啟棠結婚,因為他們之問感受不出那令人心顫的情愫,沒有渾身欲燃的熱度。
她望著黑暗中紹遠的身影,慢慢只剩下輪廓,步伐有種熟悉感,彷彿變成那個才初識的范先生,在內巷泥濘的窄道上、在榕樹區僻靜的曲徑裡,他的背影……
「阿鈴--」昭雲叫喚女兒的小名。
「來了!」晴鈴忙應道。明天母親就回新竹,必有一籮筐事情要交代。
惜梅打開一排靠院子的玄關門,放幾把加墼籐椅,竹几上置清茶糕果,皓月當空,草木花叢間,蟲鳴是有聲的音樂,流螢是無聲的指揮,夏夜的風沁涼心脾。
宛青手織著絳紫珠子小挽袋,昭雲一邊學勾法一邊拍扇子驅蚊。
「這幾天我和啟棠提過結婚的事,他說一切等你決定,你們什麼時候回新竹訂日子呢?啟棠的媽媽已經問很多次了。」等女兒坐定了,昭雲說。
「不急嘛!啟棠住院醫師忙,我衛生所也忙,根本抽不出時間……」晴鈴說。
「不急?你明年就二十四歲了,我在你這年齡早是兩個孩子的媽,怎能不急呢?」昭雲皺眉頭。「真不知你心裡在想什麼,你再下去就變成老姑婆了,這對啟棠沒有影響,女人可不同,看老了誰要你!」
惜梅為在庭院玩的孩子們塗防蚊油,蓋好瓶子走回玄關,晴鈴立刻說:
「人家惜梅姨也是到二十六、七歲才結婚,姨丈也沒嫌她,還特別幸福呢!」
「你惜梅姨又不一樣……」昭雲看了宛青一眼,說不下去。
晴鈴對上一代的事情並不很清楚,知道的人也都三緘其口,據說與敏貞母親的悲劇有關。「寬慧」這個名字在秀裡是個禁忌,連帶台灣光復前後的種種也沒有人願意多提,以免牽動那心中最痛的部份。
時間愈久,真相愈模糊,甚至到不知有真相的存在。
晴鈴絕想不到眼前的三位中年婦女曾有極複雜的關係。少女芳華時代,昭雲暗戀過紀仁,惜梅曾是哲彥的未婚妻,宛青算是惜梅的情敵,其中包涵多少愛恨交加又澎湃不已的心情!
然而,自晴鈴懂事起,三人已是清眉淡目的母親,一切嬌嗔俏媚與時俱平,只留下和煦的笑容、溫暖的懷抱,偶爾訓示孩子的叨悍,怎麼也和風花雪月的愛情連不在一起。
但只要年輕過,誰沒有風流浪漫的一段呢?
晴鈴忽然想起剛才和室裡紀仁姨丈迭聲的「驚險驚險」,忍不住說:
「我還真想聽聽惜梅姨的戀愛故事,一定很特別。」
惜梅正將青綠的芭樂切成小塊,昏黃的燈泡照在她臉上看不出是否有紅暈,唯聽她一如平日的端穩聲調說:
「我們古早時代哪有流行什麼戀愛?還不都是蒙查查就嫁的。倒是呀--你宛青嬸嬸有一段驚心動魄、抗日戰爭時隨你哲彥叔出生入死,救過他的命,又隨他過海到台灣,這才叫為愛走天涯哩!」
「還說呢!這叫呆人,叫大傻妹,還不都是戰爭害的,全中國人都跑來跑去,像大洗牌似的,害我也跟著亂跑,糊裡糊塗就到這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的島上來。」宛青眼裡有光彩,也有慨歎。
「這叫千里姻緣一線牽,有時嫁到哪裡都想不到。」惜梅有所感地說。
「當女人不容易呀!小時候我媽說吃飯時筷子別拿太上端,不然會嫁得遠,我不聽--唉!果真就隔山隔海的,回娘家也辛苦。」宛青又說。
「你們香港也有這種說法呀?阿鈴自幼我就盯著她拿筷子,太上面就罵,才一個女兒呀,哪捨得她嫁太遠?能在同一條街是最好了。」昭雲說。
「這才不准呢!」晴鈴年輕人不信這一套。
「怎麼不准?啟棠就是新竹人呀……」昭雲倏地拍一下扇子說。「哎呀,本來講婚事的,扯到哪裡去了!不管怎麼樣,婚要先訂,大家也安心,你們年輕人忙,我們來準備就好,至少年底……」
「媽--」晴鈴一邊叫,一邊求救地看惜梅。
「昭雲,就如宛青說的,時代不同了。」惜梅說:「晴鈴書念得比我們多,世面見得廣,有自己的主張和想法;況且現在二十五歲結婚不算遲,還有兩年的時間,你就讓她好好享受當小姐的自由,將來結婚後做人媳婦要玩樂可就難了,也不必那麼早把她推入婚姻嘛。」
「可是……哎!算了,講不過你們。就等晴鈴他爸爸下次來,他可不會像我那麼好說話了。」昭雲又叮囑說:「對了,我在你惜梅姨這兒留些高麗參。枸杞和紅棗,廚房阿桑會燉成湯,你就拿去醫學院給你大哥,他在醫院實習要補身體,你一定要看著他喝下去喔。」
「晴鈴上班也累,我燉完叫老余送過去就好了。」惜梅說。
提到老余,晴鈴還有一樁心事,忙問:
「老余最近怎麼了?我聽說姨丈新請了一位司機,今天還看到他人呢!」
「還不就因為上次被摩托車撞到,說年紀大要退休。我現在讓他開家裡的車,醫院的車載病人工作重,就另外請人。」惜梅說。
「那個新司機從哪兒來的?有誰介紹的嗎?」晴鈴盡量表現平淡。
「我不清楚,醫院的事我已經很少管了,你姨丈好像說是正霄以前在軍中的朋友。」惜梅回答。陸正霄是邱家義女君繡的丈夫。
「外省軍人嗎?那可要小心呀,他們從不洗澡全身長臭蟲,又兼吃喝嫖賭樣樣來,沒家沒業沒擔保的,絕不能隨便亂僱用,免得壞了醫院的名聲。」昭雲說。
「媽,你那是偏見,人家陸大哥外省軍人,不是很好嗎?」晴鈴說。
「陸先生是大學教授不一樣,一個司機的能跟他比嗎?」昭雲白女兒一眼。
惜梅想解釋什麼,一群大小孩子過來吃點心,冬瓜茶、酸梅湯一杯杯喝下去解暑熱。喧鬧之中,長廊有人走來。
「散會了嗎?」宛青見了來人問。
「沒有,還正熱烈討論呢!」啟棠回答。
「那你跑出來做什麼?」晴鈴知道他很重視這種場合,尤其有醫界老前輩在的時候,一定不放棄必恭必敬隨侍左右的機會。
「還不是想陪陪你?」昭雲乘勢拿下女兒手中為孩子擦嘴的毛巾,說:「時間還早,你們兩個去散散步吧!」
晴鈴本要拒絕,但有些話又想弄明白,便率先下了玄關,向夜色深處走去。
月在連綿的屋脊上空,天漸漸涼。
晴鈴故意走慢幾步,啟棠一般行路有領先在前的習慣,起初她還會努力小跑跟上,後來乾脆拖拉在後,逼他不得不放緩腳步等她,否則她就消失在人群中,她是一點也不在乎的。
這美麗有著七里香味道的夜晚,巷道來往著散步的人群。
「我以為你會在和室伺候到最後一分鐘呢,怎麼,熬不住啦?」晴鈴說。
「今天都是談政治的事,我對這些一向沒興趣。」他故意略過她語氣中的譏諷,慇勤說:「我寧可陪你,我們見面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如果你能轉到我工作的醫院,我們可以天天……」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喜歡衛生所的工作。」她說。
「我永遠不懂,衛生所有什麼好?環境、展望、薪水、挑戰性都不如大醫院的護士。」他老調重彈。「你只要一開口,台北任何一家醫院任你挑選,那麼好的前途和機會,有上進心的人都會迅速把握的。」
若是以前晴鈴會肚內一把火,罵她沒有上進心嗎?現在的她只淡淡說:
「我就是不想活在那些叔伯『關愛』的眼神下,包括你在內。在衛生所我自由多了,也不覺得鄰里保健工作會比照顧病人更缺乏挑戰性或展望。」
「你不會在台北待太久的,等我結束住院醫師的任期,我們就回新竹一起合作開業,蓋一座新竹最大的醫院,將來你大哥也會加入,就專屬於我們汪陳兩家的。」啟棠臉上興奮發光說:「為這偉大的計畫,你那點衛生所資歷是不夠的,一定要有更多醫院管理的經驗才行。」
又是他那一套夢想野心試圖要說服她!
她從沒有想過蓋醫院或實現什麼偉大的計畫,念護校就僅僅希望有照顧他人的能力而已,尤其是那些進不了醫院、付不出醫藥費的窮苦人,更需要熱心的幫助和無私的關懷……但啟棠不會瞭解的,長期以來兩人觀點不同,辯論再多也如兩條不相交的並行線。晴鈴平靜地問:
「汪啟棠,你仔細想想,你真的覺得我--適合你嗎?」
他的表情是有備而來的,這個問題兩年來晴鈴不止問一次,而以他做任何事都有近程和遠程目標的個性,當然也思考過很多次。
晴鈴的家世是毋庸置疑的,父親是五金工會理事長,配他這中學校長兒子的身份綽綽有餘了。
但還不只如此吧!那些媒人帖上的名媛淑女,家業地位不輸給晴鈴的也大有人在,為什麼他偏偏選擇晴鈴,又對她情有獨鍾呢?
晴鈴昂著頭等他的答案,青白的路燈照在她完美無瑕的臉龐和髮型上,一身優雅名品的洋裝,再往下看,兩腳穿的卻是紅色的塑料家常拖鞋,珍珠色高跟鞋已經不知哪兒去了,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吧!
啟棠笑了出來,或許就是這一份天真末鑿的性情,讓她有種流動的生命力,不時活絡他枯燥忙碌的習醫日子。
雖然她很任性固執,又常發小姐脾氣,但他相信只要結了婚,認定了這個丈夫,她必然以夫為尊,一切順從他的意願。
他週遭的女人,包括母姨姑嬸們在內,不都是如此嗎?
若是再重來一次,他仍會選擇晴鈴,因此溫柔地說:「全天下沒有比你更適合我的女人了!除了你,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你是我心裡唯一的。」
愛?晴鈴吞了吞口水,說:「即使我一輩子不離開衛生所?」
是哪個長輩說的?戀愛嘛,縱寵一點無妨,嫁了就會乖。啟棠假裝為難說:
「嗯--如果不離開,我也沒辦法,但至少要調到新竹的衛生所吧?因為偶爾也要以院長夫人身份出席晚宴之類的場合呀!」
晴鈴沒有軟化,仍板著瞼說:「那麼,你認為你--適合我嗎?」
「除了我,我想不出任何與你更相配的男人了!」他毫不猶豫說。
這話一出,她就知道自己問錯了;以他自負的心態,他是台北新竹一半以上年輕女性的理想乘龍快婿,她還不是只有偷笑的份嗎?晴鈴仍懇切說:
「我的想法不同,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太多歧異,只是炫麗的外表掩蓋了內在的問題,其實我們並不適合,不該為了大家的期望而貿然結婚……」
啟棠突然靠過來,她嚇一跳後才發現他要吻她,本能地往後退,還差點踩進小水溝,幸好他及時拉住她的手臂。
平時啟棠不會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事,但私下無人時他也會有示愛舉動,晴鈴總是技巧地避開,因為覺得只要讓他越過了親吻或愛撫的界線,就毫無疑問是他的人了,她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兩人有些狼狽,站了一會,才回頭往邱家的方向走。
巷道迎面而來挑擔賣豆花的小販,幾個行人圍著他。晴鈴晚飯吃得少,肚子有點餓,建議也來一碗。
「不好吧?可能不衛生……」身為醫生,以健康考量,啟棠從不吃路邊攤。
「人家晚上還要打拼工作,給他賺點錢也好呀!」
晴鈴逕自過去,沒幾步又停下。遠遠一頭來了一輛腳踏車,微弱的車頭燈閃呀閃的。那騎車的不正是小范嗎?
「范……」她正要揚手喊他,他卻速度不減,目不斜視地騎了過去。
沒看到她,還是視而不見?
「那個人是誰?你認識的?」啟棠望著他的背影問。
「他是永恩醫院新請的司機……」晴鈴說到這裡自己都覺得可笑,不過一個司機,她幹嘛如此熱切?
旁邊的啟棠一聽是司機,立刻把那個人丟到腦後。
「回去吧。」晴鈴沒勁地說,也忘記想吃豆花的事了。
避開純白,避開蔚藍,那些都是天空的顏色,明亮刺眼的色彩。
他腳踏車又騎了一段,才壓下煞車手把。回首黑夜長巷,樹影搖曳,人影幢幢,蚊蚋由一盞燈飛向另一盞,好個安靜的太平之世。
誰說不再有追捕者?有人在後方追他,前程卻茫茫,都是無處可去。
自從長線斷掉後,他就失去方向,成了遠飛的風箏,抗不住氣流的翻滾。
腳踏車慢慢踩回,忙了一天總沒有一頓吃好,他叫了一碗豆花,加燉軟的花生仁和濃熬的糖水,溫暖了空澀的喉胃。
小攤邊的人群漸散,他悄悄地走向其中一個也在喝豆花的黑衣男子,在對方耳旁說:「辛苦了,也該有點消夜,我請客。」
那人瞪他一眼,也只能無聲地看他把錢一起付了。
他回到榕樹區最僻偏的角落,鬼屋,知道又將作風箏的夢,無邊無際的痛苦掙扎,一座山頭又一座山頭,一片汪洋又一片汪洋,飄流著。詩人說:
不要隨我上升或下墜
影子承受不了甚至一點羽毛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