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靈 楔子
    (遺  址)

    到台北來,若不是那麼匆忙,也風清日爽的話,就走一趟公園路吧。

    明麗昂揚的大道上,有學校、國家圖書館、中央部會機關,來往的疊踏人潮,有的步履閒適,有的急促如飛;有時腳底輕快如生蓮,有時又穩重如縛石。

    時間夠多的話,還可以駐足在學校外聽讀書聲,再到圖書館聞書香,喝完一杯咖啡,然後往火車站的方向走。

    面朝左邊巷弄,可尋到排比的書店和各式的小吃;肚子餓了,點心挑千層糕、水晶餃,正餐是色料淡美的海鮮面。

    右邊呢?右邊是屬於古老回憶的。

    如果這一天正好心臟夠強可以不怕在人群中哭泣,也正好想翻開被歲月封塵的往事,就向右彎進某一條叫「青島西路」的街吧!

    那條街怎麼看顏色都暗淡一些,耳邊總有隱隱的秋風蕭瑟聲,座立於旁有一棟曾是「慢性病防治局」的建築,更以前叫「結核病防治院」、「防癆局」的,多少年來始終像一張沒有換過季節的舊照片,惘惘地存在著。

    自一九五○年開放門診起,至一九九八年搬遷止,半個世紀來它曾眼見人間無數生離死別的哀慟;對某些人而言,那是遺址中的遺址、禁地中的禁地,是不堪回首的紅塵煙雨斷腸處。  

    天若有情天亦老,它又怎能不滄桑呢?

    如果心還平靜的話,就來說說「結核病防治院」時代的某日吧。

    那日天氣不冷不熱,近秋末的感覺,門口幾十級的石階一如往常,上下著臉孔和身形都特別單薄的人,他們面色泛紅伴著咳喘,衣裾飄晃像一片葉子。

    葉中還有小苞似的影子依附,是陪父母來看診取藥的孩子,他們天真單純,看著階與階之間黑幽幽的空格,不安地問:「跌下去怎麼辦呀?」

    不知情的孩子,不易感染生死情緒,在他們童稚的眼中,醫院還不如腳下的階梯來得重要。當走到那扇封閉的大門前,想到裡面安靜肅穆的氣氛和消毒水的味道,就抗拒說:「我們在外面玩。」

    「要小心呀!」父親或母親有氣無力地叮囑著。

    那時候,街上汽車少,壞人也沒那麼多,孩子單獨在戶外大都安全。既有多格的石階,他們愛一個在最頂層、一個在最底層,玩剪刀、石頭、布,贏的人可以向前跨一步,看誰先到達終點。

    從遠處望,他們又像不停挪移的小棋子,穿梭於爬梯的大人之間,路線一會直一會歪,迂迂迴回地總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遊戲,然後開心大笑,不亦樂乎。

    孩子沒有時間觀念,等不耐煩或疲累了,就進醫院找父母。

    醫院內是懾人的景象,磨石子地刷得亮白,穿過天窗灑落的陽光,刺得教人睜不開眼。長長的走廊沒有人,兩旁列著或開或關的門,屬於日據時代的設計風格,原是用來療養的,偏居家的隱密感,靜得使人害怕。

    孩子們不敢出聲,踮著腳往每扇開啟的門內窺探,彷彿偷偷闖進的小貓咪。有的門裡沒人,有的門裡人忙著,都不像自己生病的父親或母親。

    突然「篤篤」的腳步聲傳來,有個護士拿著銀色拖盤走近。

    「小朋友,不可以隨便亂跑喔!」她微俯身說。

    銀色拖盤的高度正好讓他們看見上面的針筒,嚇得退後好幾步。

    「你們來打預防針的,對不對?」她故意說。

    孩子們連忙搖頭,各家父母的聲音紛紛傳來:「你們吵到阿姨了嗎?」

    「不吵、不吵,他們很可愛!」護士立刻回答。

    父親或母親就在幾步外的房間內,一身便服換成了醫院的袍子,難怪先前認不出來。他們坐在診療台上說:「你們再出去玩一下,很快就好了。」

    孩子們走出大門,外面的空氣新鮮多了,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森冷,但沒有父母,感覺很寂寞,內心有不合年齡的憂傷輕輕吃咬著。

    門又開了,方纔的護士向大家招手。天光之下看得比較清楚,她很年輕,頭髮紮在帽底黑白輝映,臉龐顯得秀淨,加上甜甜的笑容,還真像天使呢!

    她從口袋掏出幾包健素糖和鈣片,親切地說:「小朋友好乖,阿姨請吃糖,是補充身體維他命的好糖喔!」

    孩子們愛吃糖,小的立刻伸出手,大的有幾分遲疑。

    「爸媽說可以的。」她把糖一一放入他們的手中。

    「謝謝阿姨!」孩子們很有禮貌地說。

    「不客氣!」她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亮,帶領他們排排坐在台階上。

    孩子們雙頰笑成了紅撲撲的蘋果,糖在嘴裡嘎吱嘎吱地響。

    她看了很滿意,摸摸他們的頭,又說:「如果你們表現得好,等一下還有防癆和愛盲鉛筆當獎品喔。」

    孩子們的嘴更開啦,憨憨地露出正在換長的零落牙齒,回歸天真,一掃臉上那不合年齡的陰滯表情。

    這樣的「某日」不只一次,都淡淡流去,但因為那甜甜、彎彎月亮般的笑容,在歲月的折頁中剪出一個深深的影子,竟也發出柔柔不散的光芒。

    光芒照荒煙、照零雨、照露痕、照孤雁……讓孩子們在長大成人後,還能勇敢地回到這個悲傷的地方;想哭泣的時候,還能感受心底積存著的那點溫柔。  

    所以,直到今日,在怎麼看顏色都暗淡些又像沒有換過季節的那條街,仍有人徘徊,尋找著她的蹤跡,訴說著她的故事。

    如果此刻心還能負荷的話,走到街中央,可以閉上眼睛,讓風輕拂臉頰,或許能觸及多年前,那曾經存在的如鈴笑聲……

    (夢  書)

    那個房間不大,地板軋軋作響,以三夾板隔間,只有裝窗的那一面是泥土牆,正對著花草苔蘚疏落的天井,常有淅冷的水聲。

    白天窗子框著雲朵,幾隻鳥雀喳喳飛過;夜晚總是鑲著星月,在蟲唧悄悄更深時分,灑入滿室清輝。

    人生在某些階段,驀然回首,會發現一些熟悉的屋子、街道、建築不見了,多半是拆遷或改建,你只能愣愣地站在空間相同卻完全變了樣的環境裡,感受一種語言也說不清楚的悵然。

    那個房間就是,很多年前就拆掉了,只能存於人的記憶中。

    後來記憶也模糊了,就偶爾由夢裡浮現出來。

    夢裡,房間和月光永不分開,連著灰網蚊帳成白濛濛的一片。作夢的人總躡手躡腳走進來,四處摸索著要尋找什麼。

    床上有時睡著人,有時空空的。那個時代,島上有許多離鄉背井的男人隻身流浪著,想尋求家庭與親情的溫暖,哪怕是一餐家常便飯、哪怕是一點女人孩童的笑聲,就可以讓孤獨的腳步走得更遠一些。

    那個房間就曾經收留過這些男人。

    作夢的人在找什麼呢?嗯,是一本書,這些男人留下來的,一個傳給一個,據說他們大都閱讀過,都想像自己是書中的男主角。

    「這書中的故事是真實的嗎?」沒有答案。

    年深月久,足跡湮滅,寫書的詩人已遠去,能回答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書呢?當然也不知去向。想見到它,就只能在夢裡。

    作夢的人往往在床邊找到,似乎那些男人在睡前都要讀上幾段,然後才能在酣眠中,與內心深處思念的戀人歡聚重遊。

    書頁已翻得發黃疲軟了,書皮一道道細細的裂紋,仍掩不住那漫湮的碧藍色,那是封面的寫意設計,換個角度看,很像拉得直長的人影。

    嘿,還真是作夢哩!手指一觸碰,那碧藍慢慢流轉幻化,直長變彎曲、分散又聚合,順巧地繞成一個「情」字。

    而封底的冷白色調,如在濛濛的雨霧裡,泛出了一個「靈」字。

    對了!記起來了,書名叫《情靈》--作夢的人興奮地捧起書,想重溫那曾悸動心靈的一段故事。

    可是……一頁頁翻下去,所見的全是空白,一個字都沒有!

    怎麼會呢?怎麼一回事?字怎麼都消失了?

    作夢的人不信,就著月光,鼻子幾乎貼到紙張了,兩眼灼灼地瞪視,盼能燒出個蜘蛛絲或螞蟻跡都可以。

    但沒有,沒有豪情萬丈的字,也沒有柔情千百的句!

    蚊帳起了細細的波紋,床上的人輾轉,棉被像移動的山丘,雙手突然伸出。

    作夢的人屏住氣息,嚇出一身冷汗,如果那個人發現這本書成了一張張白紙,不知會有多忿怒?再看不到能止息孤寂的文字,心會不會一寸寸空洞?心靈無所寄托,人會不會因此悲枯而死?

    床上的手又緩緩放下,一聲歎息逸出,也許他正在夢裡擁抱著心愛的戀人呢!

    作夢的人全身滾燙髮熱,不知何時右手已握住一枝筆,沉甸甸的,又彷彿有蒸氣在頭頂嘶嘶沖冒著,催促某種急迫的意念,非要一字一句將書填滿不可!

    「但我不是詩人,我不會寫呀!」作夢的人痛苦掙扎。

    「是你在夢裡遺忘這個故事的,而詩人已不在,你要負責記起來!」嘶嘶嘶,張牙舞爪絕不罷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還沒有醒來之前,將故事還原回去吧!

    那些豪邁、那些情深、那些大地兒女,以及他們所活過的每一頁--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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