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喬替淺棕色的心熊順理著毛。十二月的陽光輕灑進來,照在櫃子上,有一處空著 ,那留是「太陽之女」的位置,她過了好久才習慣。
從美國回來約三個多月她一直很忙,先是永平寺母親的奉召及法事,那張翻拍的黑 白照還是尚恩的母親不計前嫌,由箱櫃找出來的。
按著她努力考托福及申請學校。她記起自己十七歲的志願,想隨著尚恩的路,共常 一名醫生。雖然是漫長艱辛的過程,但她多希望能與尚恩匹配呀!
尚恩從葛芝湖回來時,她已收拾行囊準備回台灣。
他們最後一吹見面是在傅家淡黃色的客房裡,他一臉疲憊和不解。
「你為什麼要回台灣呢?」他質問她,「舊金山是你的家,你是屬於這裡的。」
「不!以前的葉喬已不存在了,她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只是個可憐可悲的孩子。 」她說:「我決定當顏芷喬,她才讓我有安身立命的感覺,我有父母、哥哥和姊姊,所 以找決定回台灣。」
「那我呢?我都沒有辦法使你留下來嗎?」他焦慮地說。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還不信任我,還認為我在騙你,開你玩笑,對不對?」他一臉急切,「我承認 ,我過去所表現的,是足夠讓你害怕。但芷喬,我真的愛你,我在二十歲時就確認自己 的感情,只是我不善處理,我們兩家的關係又那麼複雜,所以找氣自己,也氣你,才會 有那麼多傷害你的行為。」
他說愛她嗎?她感到無所適從了,好像一個長期飢餓的人,一下子得了滿籃五顏六 色的糖果,她該怎麼辦呢?
「還記得我找你當模特兒的事嗎?」尚恩繼續說:「那是我決心接近你、追求你的 開始,誰知道會發生中毒事件。我發誓,我一點都不知道草莓有毒,我到醫院看你時, 又痛心又羞愧,什麼都說不出口,只有雕「太陽之女」給你,來表達我的歉意。還有後 來的車禍……」
「那是世欽叔做的,他那天試圖綁架我的時候承認了。」芷喬說。
「原來是他,我爸還一直怪我媽。原來他處心積慮那麼久,只可惜他逃到國外,我 們暫時奈何不了他。」說完,又看著她,「芷喬,我說這麼多,你能明白我的真心誠意 嗎?我不能再失去你,四年前金門大橋的死訊幾乎斷了我的人生,我一直想,你若沒死 ,你就是我的了。上天聽到我的呼喚,奇跡果然出現,我真的太需要你了!」 -
那問,芷喬相信他了。她知道他不是說謊,也不是開玩笑。因為他一向是認真的 人,對每件事都追求完美,絕不可能拿感情當兒戲,她以前怎麼沒想到呢?
只是凡事一真,心就更沉重了,她不由說出心裡話:「我不懂,你需要我什麼呢? 你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家世、才智、外表、前程都無人能比,對人生可以說是予取予 求。而我呢?我一無所有,只是一個孤女,無家無業,甚至沒有立足之點,我能給你什 麼呢?」
她說著,眼淚掉了下來,面對所愛的人而不敢愛,心情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 楚的。
「我不在乎外在的那些光環,我只要你。」他低聲訊:「記得我說的嗎?我只在乎 一張純稚美麗的笑臉。」
「一張笑臉有什麼用?」她哭得更加厲害,「我還是沒有一點配得上你……我不要 這種不平等的愛,我沒有能力去處理……我會受不了……」
「不要哭了,芷喬。」他輕拭她的淚。「我不再逼你了。但請你告訴我,你要我怎 麼做呢?」
「我……我只想回台灣,回到我覺得安全的地方來振作自己。」她哽咽地說:「我 不要連個未來都沒有。」
「我想我大約懂你的想法。」他憂結著眉說:「我還是要耐心等,等你長大,對不 對?」
她依然沒有給他答案。
幾個月來,分隔兩地,每想到這一段,芷喬就會哭。
尚恩到醫院開始了他的工作,天天忙得睡不到四個小時,但他仍不忘用計算機給她一 些訊息,雖然簡短,但都充滿著關切。
她好想念他,常常有不顧一切去投奔他的衝動。但她不願成為依賴他、拖累他的討 厭鬼,只有拚命去克制自己。
外面響起敲門聲:「芷喬,有你的信。一個是尚恩的包裹,一封是大學寄來的,你 要先開哪一份?」是慧恭。
她擦乾淚,跑去開門,一下就奪過包裹,急忙拆開。
一個精緻的骨董木盒裡,裝的竟是嶄新的「太陽之女」。一模一樣的紋路、大小、 姿勢,連項圈的形式、頭髮的長度,都和尚恩以前雕的木娃娃纖毫不差。
他寫了一張短簍,用龍飛鳳舞的英文:芷喬:昨日種種已埋在葛芝湖的山洞中,這 個「太陽之女」代表你的新生;只是你的新生裹,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呢?
才念完,她的淚就落在信紙上。
「每次一有尚恩的消息,你就這樣。」慧恭拍拍她的肩說:「這裹還有一封呢!」
大學的信上恭喜她被微生物系錄取了,這是去美國讀醫科的第一步。
「媽,他們要我了!從春季班就開始呢!」芷喬笑著說。
「一下哭一下笑,真不像二十一歲的成年人。」慧恭忍住笑意說:「還不快打電話 給芷麗,要她準備幫你租房子了。」
太棒了,她可以見到尚恩了!這回她再也不是自卑畏縮的芷喬,而是一個有能力愛 他,能給他幸福,並且讓他引以為傲的女人了。
芷喬在聖誕節後到達美國,幾乎來不及調時差,就東奔西跑,想把一切穩定下來, 用最有自信的樣子去見尚恩。
她申請的學校就在他醫院的附近,想到和他踩在同一塊土地上,呼吸同樣的空氣, 她就特別快樂。
芷麗幫她租的公寓就在校園附近,環境清幽,大樹遍佈,還可以看到一座小湖。
當她到達那日,一房一廳的公寓裡已佈置得妥當漂亮。仔細看,那些床櫃桌椅都很 高級精緻,絕不是她所要求的二手貨。
「這些傢俱那麼好,你真沒有花一毛錢嗎?」芷喬疑惑地問姊姊。
「的確是二手貨呀!」芷麗理直氣壯地說:「有個某某人就偏偏愛當冤大頭,我也 沒有辦法。」
「某人?誰是某人?」芷喬敏感地問。
「還會是誰?你的傅尚恩呀!」芷麗做個怪臉說。
芷喬臉整個刷紅。在剛回台灣的幾次電話中,芷麗就把尚恩的事套出一大半來。
最初她還擔心芷麗會不高興,但芷麗瀟灑得很,還說:「我的論文寫完了,他已經 沒有利用價值了,我還要他做什麼?」
「姊,事情的發展也是我沒想到的。」芷喬說。
「怎麼沒想到?兩個愛得死去活來的人,沒有結果的話,我會抗議的。」芷麗在電 話那頭叫。
「我們才沒有愛得死去活來。」芷喬急急說。
「沒有才怪,你不是死了又復活嗎?只是別忘了我這牽線的大媒人就好。」芷麗說 。
「什麼大媒人?你又胡扯了!」芷喬說。
「想想,能把尚恩叫成「妹夫」,也值回票價了!」芷麗仍不停地開玩笑。
芷麗就愛逗她,才到美國,就催著她去見尚恩。
「他可急死了,還不知道你這小女子心裡轉什麼念頭。你就快去回話吧!免得折損 一位優秀的外科醫師。」
芷喬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萬全的準備,但拖太久,又太矯情了。所以在一個陽光很好 的冬季,她用慢慢的腳步,走向尚恩的那一條街。
才轉過街頭,芷喬就看見尚恩坐在屋前的台階上,像在等她。四個月不見,他似乎 瘦了,是不是工作太過忙碌了?她心疼地想著。
「嗨!」他起身邁著長腿走過來。
「嗨!」她輕聲說,有些靦腆。
兩人站在路的中央愣愣地對視,看來很傻氣。直到她打了一個噴涕,他才如夢初醒 說:「外面風大,我們進屋去吧!」
他的公寓和她的隔局差不多,連傢俱都和她的成套。
她接過他送來的熱可可說:「謝謝你借我的傢俱,對個學生而言,太高級了。」
「芷喬,你很清楚,我不想談這些。」他坐在她面前嚴肅地說:「我只想知道,經 過這四個月,你又回來美國,並且選擇了最靠近我的學校,是不是表示你決定要接受我 的感情,學習來愛我了?」
「愛情是學不來的,也不是說接受就接受的。」她眼睛避開他說。
「你是什麼意思呢?」他一下沉不住氣說:「你是說,你根本無法愛我?」
「不!你弄錯了!」她連忙說。
「我弄糊塗了。」他設法冷靜下來。「芷喬,你心裡的那本書到底想說什麼呢?」
「有一次你問我,除了氣你隱瞞我的身世,我還氣什麼。你記得嗎?」她用自己以 為最容易的方式說。
「記得。你不肯說,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因為我在台灣就喜歡上你了。」她不自在地說:「你走後,我天天等你的電話、 信件。難道你都不知道你的魅力會教女孩子多心動嗎?這樣沒頭沒尾地說來就來,說走 就走,怎不讓人生氣呢?」
「哦!」他的臉開始有了笑意,「我現在明白什麼叫「吹縐一池春水」了,原來你 是喜歡我的。」
「這只是中間一段。」她臉紅地加一句。
「中間一段?」他揚揚眉問。
「是的。前面有關「我怕你」的部分……」她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不是怕,只 是太在乎你對我的觀感。我十二歲第一次看見你,就好崇拜你,漸漸地就喜歡上你。
我雖然常和傑恩玩在一起,但真正想接近的卻是你。」
「十二歲?那麼早?那時你不過是流著兩條辮子的黃毛丫頭而已。」他笑著說:「 原來我十六歲時就處於危險狀態,有人用一條線牽住我的心,讓我逃也逃不掉。」
「胡說,我哪有什麼線引」她瞪他一眼說。
「芷喬。」他握住她的手,「你說了書的前面和中間,那麼書的後面呢?」
「書的後面就是我來了呀!」見他愣愣的,她又說:「就是不必談接受,也不必學 習,我早就屬於你了。」
「哦!我的芷喬。」他將她抱到膝上,看著她,深情地說:「你的書繞了一大圈, 用了那麼多字彙和隱喻,事實上只是要為三個字做批注。」
「哪三個字?」她迷失在那淺褐的眼眸中。
「你愛我。」他清楚有力地說。
她彈大清澈的眸子,全心全意看著他。
「而我也繞了一大圈,做了許多蠢事想證明我愛你。」他笑呵呵地說著,「你不覺 得我們都很傻嗎?」
他說著就輕吻她的耳、髮絲、臉頰,最後再深深吻入她的肩。
就像回到葛芝湖山洞裡那黑暗的甫道,充滿兩情相悅的慾望,只是這回再沒有禁忌 了。芷喬輕吟著,長髮覆向他,柔軟的身體也任他游移,兩人把長久的愛放逸出來,沉 醉在渾然忘我的感官世界中。
或許太過激動,椅子撐不住兩人的重量,碰然一聲,他們很不雅觀地捧成一團。
芷喬忍不住笑了出來,止都止不住。一頭亂髮、襯衫都跑出褲子的尚恩本來有些尷 尬,也被她激出笑容來。
「難得你和我在一起會那麼開心。」他抱住她坐在大沙發上,「我再也不允許你對 其它男人這麼笑了。」
「這不公平。」她抗議。
「你不知道我多嫉妒傑恩和彼得,他們都有辦法讓你開懷大笑。」他撫著她的唇說 :「而我是個沒有幽默感的人,怕你會無聊死的。」
「我不在乎,我仍然愛你。」她說。
他吻一下她的層,很滿足的樣子。
「尚恩。」她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我沒有你聰明,也不太會長篇大論、侃侃而 談。我們的對話若缺乏深度,沒有智慧的火花,你會不會無聊死呢?」
「拜託,你千萬不要給我來那些「隨堂考」。在你面前,我一點也不想當「天才尚 恩」。」他接住她的手說:「你是唯一讓我從心裡快樂的人,你隨便唱個「小星星」,
都比外面那些人和我談醫學理論、藝術發展有意思多了。」
「我的水準才沒那麼低呢!」芷喬用力打他一下。「以後我也要當醫生,一個優秀 的醫生。」
「嗯,很好,像我一樣,一次值四十八小時的班。」他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讓她 貼住他。「只要你是我永遠的芷喬就好。」
像他一樣?他認為地做得到嗎?芷喬腦中浮起他們兩個身穿白袍、共同行醫的結果 。或許他們可以像史懷哲般,深入落後地區,去幫助苦難的人。
最重要的,她將會隨他到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她抬起頭,想把心底的念頭告訴他,卻發現他睡著了。
「可憐的尚恩,連值四十八小時的班,一定累壞了。」她輕撫著他英俊的五官。
她一點也不在乎在互訴衷曲當中,他進入夢鄉。她反而喜歡他這人性及脆弱的一面 ,彷彿把他由一高一高的寶座上請下來,不再遙遠神秘,不再難以親近。
一個平凡的尚恩,可以當朋友、夥伴、兄長、愛人及……丈夫。
黃色的光影將室內染上一層溫馨柔和的色調。她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前,感受那沉穩 的心跳。一起一代的呼吸,如同航行海上。
在極寧靜安詳之中,她也逐漸有了睡意。
芷麗若知道他們會面的結果是如此,一定會笑得直不起腰來。
但芷喬要的就是這樣,平凡的生活,愛與被愛,共同的心願,完美的默契,以及一 生一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