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多變
你有你的路
我過我的橋
只是
我倆可還有交集
四年後。
孟茵又再度站在中正機場的出關處,不過,這次搭飛機的不是她,而是將去美國探親的爸媽。
孟茹在休斯頓將生第二胎,惠音急著去幫女兒做月子,加上一年前剛去洛杉磯念博士的兒子,及老伴謝政雄辦了退休,他們夫妻倆這一回計劃要待上幾個月,不到農曆春節不回來。
孟茵幫兩老拖著幾箱塞滿嬰兒用品及食品的行李,四年前,她跟著黃維中出國的情景,歷歷如昨。
那時的心是急迫的,像逃難一樣,本以為她會和黃維中在美國成家、成業,再老死異鄉,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三個月前她回到台灣,仍孑然一身,而身在太平洋彼岸的黃維中,則娶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孩。
自從兩年前他們解除婚約,在俄亥俄州小鎮一別後,除了偶爾的電話問候外,就沒有再見面了。輾轉得知他結婚的消息,她曾買了賀卡,但沒有寄出去,一切就讓它船過水無痕吧!
她輕輕地歎一口氣,把注意力轉到劃好位置的機票上。
惠音卻不擔心旅程的事,滿口嘮叨把二女兒獨留在台北的安全問題。儘管謝政雄已解釋新公寓有警衛和保全系統,惠音仍是放心不下。
「那你們就早點回來嘛!」孟茵撒嬌地說。
「你媽是要去避禍的,她最怕幫你過生日了。」謝政雄為使氣氛輕鬆,開玩笑地說:「如果你能在明年一月以前交個男朋友,她半夜都會飛回來。」
「我早就不敢指望她什麼了。」惠音白了謝政雄一眼說:「好好的一個婚約說斷就斷,維中她媽前一陣子還打電話給我,罵她的洋媳婦,還可惜沒有娶到我們孟茵。唉!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腦袋是怎麼長的,專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媽,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還提它幹嘛?」孟茵說。
「這你就不懂,時代變羅!」謝政雄笑著對孟茵說:「你的事,你媽每次回南部都還要再宣告一次。她們那些大嬸、小嬸聚在一起,早不提哪家孩子聰明能幹或嫁得幸福,而是改談誰離婚、誰當老姑婆、誰有外遇的事,說得可比連續劇還精彩,那就叫語不驚人死不休!」
「那我還是媽手中的一張王牌羅!」孟茵微笑地說。
「老番癲加小番癲!」惠音沒好氣地說:「我反正要到休斯頓看看,你在那裡兩年,居然連個對像都沒有,你姐夫公司裡那麼多華僑工程師,沒一個適合嗎?我就不相信!」
「事實證明,我不是回來了嗎?」孟茵摟著母親說:「媽,安心去美國,別再操心我了。我也不過才二十八歲,人家孟玲堂姐三十二歲還沒嫁,夠當我的擋箭牌。」
「她哪能和你比,你的條件可是好太多了!」惠音不以為然地說:「我真想不通,自幼算命的都說你命盤漂亮,姻緣會好,怎麼長大後比孟茹還教我煩心?你看,孟茹現在命多好,你姐夫事事都聽她的,像奉聖旨一樣。」
「媽,你忘了以前還大力反對他們呢!」孟茵說。
「這幾年我的觀念改很多了。」惠音說:「人呀!要順其自然,兒孫自有兒孫福,太貪、太求都會出問題。像你的孟華堂姐,人家都說她厲害,一個家專生能攀到個博士嫁,結果沒兩年就離婚了。更奇的是,不到一年,她又再婚,鬧得天都翻了。如今我對你也不敢有什麼要求,只要你自己喜歡,我什麼意見都沒有。」
母親的這番話,又惹出了孟茵許多心事。當父母出關,她坐車回台北時,那些字句仍在她的腦中徘徊,如果母親的「沒有意見」早來四年,一切會不會都改觀?
唉!現在想這些都太遲了。
剛去美國的第一年,因為忙碌和新奇,很快便將台灣的人及事拋在腦後,事實上,她和黃維中還過了一段友好快樂的日子。
還記得有一天,她從書堆裡抬頭,發現萬樹在一夕間由綠轉紅,心中的感覺是如此興奮。他們一群留學生還租車北上賞楓,晴藍雲薄的天,金黃的麥田,似火燃燒的樹,合成一幅幅美麗的圖畫。
冬天來臨,當第一片雪花落下時,黃維中就來敲她的門,帶著她像孩子般趕去摸雪、踏雪,站在那純白晶瑩的天地間盡情大笑。
什麼都進行得很順利,只有一樣,她無法對黃維中產生像對何永旭那種悸動的感情。
黃維中的一舉一動,沒有令她牽場掛肚,有時甚至可以用漠不關心來形容;黃維中的吻,沒有令她迷醉,只覺得口水和異味,必須用忍耐的態度來接受,而只要他想進一步,她就嚴峻的拒絕。
「等結婚的時候吧!」她總說。
第二年,生活適應了,新鮮感也過去,她對何永旭的思念反而如潮水般湧起。他不時出現在她的夢中,聲音、模樣……以各種形式充斥著,每每她想觸碰,夢就會驚醒,留下滿懷惆悵的她,獨自對著黑夜歎息。
等楓葉再紅,白雪又紛飛,她和黃維中依然共歡笑,但常常走在微波輕揚的湖畔或幽靜曲折的長橋時,她都會想,如果在身邊的人是何永旭,那該有多好呀!
悔恨輕輕地掠過心頭,她真不該輕易就放棄的!
然而,思念歸思念,孟茵一向理智,她努力的隱藏情緒,做著和黃維中共組家庭的準備。
但老天爺似乎要懲罰她的優柔寡斷及三心二意,就在她畢業前夕,被論文弄得焦頭爛耳時,黃維中竟和她的室友莊萍萍發生關係,並且被她當場撞見。
孟茵當時並沒有被背叛後的傷心及憤怒,反而是尷尬,或許再加點自尊心受損吧!
隔天,她便搬到另一個朋友的住處,不管莊萍萍的解釋及黃維中的哀求,她只專心在論文上。
她畢業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解除婚約。
孟茵的態度十分堅決,表面上好像她不能忍受不忠;但實際上,她只是不想再耽誤黃維中,認為他有權利去找一個真正愛他的女孩,如莊萍萍。
她的決絕激怒了黃維中,他對她吼著,「你根本不愛我,對不對?訂婚兩年,朝夕相處,沒有真正的親密關係,說出去沒有人會相信!有時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冰雪做的,就像童話中的雪後,住冰屋、吃冰塊,連血液都是冰的。我是正常人,我需要溫暖,是你逼我去找莊萍萍的!」
她逼他的?未婚妻就在旁邊,他竟去找別的女人,還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事後,孟茵曾想,肉體的需求,真的對男人那麼重要嗎?
那麼,何永旭又為何不同呢?當她主動投懷送抱要當他的「情人」時,他為什麼會如此憤怒,甚至從此不再和她聯絡,這又是怎麼回事?
結果,黃維中並沒有娶莊萍萍,著實讓孟茵感到驚訝。有許多問題,似乎永遠得不到答案,只有在忙碌的生活中,逐漸地淡去。
拿到電腦碩士學位後,孟茵就去休斯頓投靠孟茹,並在姐夫的工廠就職。為了退婚的事,在台灣的惠音氣極了,還千里迢迢的趕來當面痛責孟茵一頓。
孟茵沒有說出真正原因,只表示無法挽回了。
在休斯頓有不少華裔工程師,孟茹也曾奉母命替妹妹穿針引線,無奈孟茵總沒有傾心的感覺,事情便不了了之。
人在異鄉,感情沒有寄托,雖有親情圍繞,卻仍忍不住空虛寂寞,好像失落了些什麼。
說來也是荒謬,她後來決定回台灣,還是因為何永旭的緣故。
那天,她閒閒地翻閱一份華人報紙,突然,「何永旭」三個字就躍到她的眼前。報上說,他正與工業界合作領導一些尖端科技,經濟前景看好,還特別提及他的背景。
何永旭……一個無日不在她心上的名字,如今白紙黑字地出現,竟教她怦然心動,一時難以自持。
他還好嗎?是不是又結婚了?還記得她這個人嗎?
當時,窗外正下著浙瀝瀝的小雨,迷濛中有著說不出的冷意及淒涼。剎那間,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做什麼?竟離何永旭那麼遠,毫無意義地活著?
他是唯一曾觸動她心弦的人,兩人的頻率如此接近,她彷彿聽見心底的召喚,吶喊著說想要和他站在同一塊土地上,吸同樣的空氣,共觀一片天裡的黎明黃昏,共飲一源頭裡的水,這樣才能更容易感受到他,好填補一些心中的空洞與痛楚。
回去的衝動來得如此快又強烈,在孟茹、姐夫和爸媽都還來不及反應時,她就提著行李上了飛機,和她當年出國的速度有得比。
孟茵一向不是任性的人,若有任性的舉止,多半也是因長期忍耐、壓抑的結果。
回國三個多月,她在一所專科學校找到最喜歡的教書工作,除了適應新環境外,她陪著爸媽盡孝道,吃遍想瘋了的台灣小吃,逛她以前常去的鬧區,感覺到四年來未曾有過的踏實。
目前她唯一尚未做的,大概就是去訪故交舊友吧!依照她的脾氣,她不會想見何永旭,或與何永旭相關的那些人,能在近距離裡聽到他的消息,對她而言心願足矣。
總之,人的閱歷愈多,也愈能體會命運的不可違,這次回來,不只母親變了,連週遭很多的人事也變了。別說社會價值觀的相差千里,就連保守的謝家也抵不住潮流,比如孟華的離婚又再婚,孟玲的決心不嫁,上個月還有挺著五個月身孕的夢秋堂妹走入結婚禮堂……比起來,她若要嫁給大她十歲,又離過婚的男人,並不算詛咒了,不是嗎?
四年前及四年後,竟有此大的差別待遇,難怪有人說,台灣社會變化太快,離開三個月,就可以算「過時」了。
她真的很高興再回到台北,雖然這帶給她最多快樂的城市,也同時給了她最深最深的遺憾。
☆ ☆ ☆
一個星期六上午,孟茵替幾個學生補完電腦課,回到辦公室時,那裡已空無一人。反正爸媽不在,她也不急著回家,便一個人沿街閒閒地逛著。
這些年來,孟茵覺得自己獨立不少,以前她只是放在溫室裡嬌養的小女孩,膽小怕沒伴,到哪兒都喜歡膩著朋友。現在的她則有自信許多,個性變得開朗成熟,曾有的稜角和心眼也逐漸被歲月磨平。
很悠哉地吃完飯,在服飾店裡為一件褲裝和老闆討價還價,再到書店挑幾本英文雜誌,她有一種掌握生活的快樂。
這大概是一個人獨處的好處吧卜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沒有人惦記,也不必牽掛什麼。況且,她一點都不覺得孤單,只因滿街都是黃皮膚、黑頭髮的中國人,放眼望去淨是親切感。
不知走了多久,她來到鬧區。十月底的週末街頭,除了鑽動的人潮外,還有選戰的進行。
孟茵好奇地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標語及到處遊走的宣傳車,各黨各派的人士無不卯盡全力,她才走過幾條馬路,手裡已拿了一堆的宣傳單。
突然,她看到掛有何詠安放大照片的車子,心中一愣,反射性地繞進一條小巷子裡。
何詠安現在的名氣愈來愈大,儼然是新女性主義的代言人,常常上電視向男性父權社會挑戰,希望社會能還給婦女及兒童一個安全、可居住的環境。
這位「女神龍」變化不大,說話依舊快又狠,隨著她眼角尾紋的出現,竟有幾分神似何永旭,令孟茵情不自禁的多注意了她幾下。
以目前的情況,何詠安連任成功的機率很大,絲毫不受她弟弟何永洲醜聞的影響,若撇開個人因素不談,孟茵是挺支持她的。
繞了幾個小圈,孟茵又回到大馬路,頭一抬,赫然又是何詠安的宣傳車,真是陰魂不散!正想再退回巷子時,幾個穿著淺紫背心的助選人員已經眼尖地走過來。
「孟茵,謝孟茵!」她身後有人大聲喊著。
她循聲回頭,進入眼簾的竟是許久不見的陳玉磷!這位當年頗照顧她的好友胖了一些,仍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瞧她身上穿著的淺紫背心,儼然是何詠安助選團的一員。
「我的老天呀!你真是孟茵,太意外了!」陳玉磷看清楚她之後,更激動地叫著,「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有通知我一聲?呀!我不是在作夢吧?」
「我才回來幾個月,還沒適應好,誰都沒有聯絡。」孟茵有幾分心虛,便轉移話題說:「你什麼時候也扯上政治了?」
「有話要說呀!」陳玉磷仍處在興奮的狀態說:「本來我也是參加好玩的,只想嘗嘗當義工的滋味,現在卻做出興趣來,不想再回去當沉默的大眾了……」
這時,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遲疑地靠近,「於媽媽,我們要出發到下一站了。」
他好奇地看了孟茵一眼,卻當場愣住,像被人點了穴道般。孟茵則一眼就認出他是世軒,那俊秀的樣子,活脫脫是一個年輕的何永旭,連那怔忡的表情也如出一轍。
四年來,這小男孩已脫去了童年的稚氣,高過孟茵一個頭,唇上有初生的髭影,額頭上冒兩顆青春痘,算算,他已經十五歲,有著小大人的架式了。
他很快地把眼睛移開,視線中全然沒有以前的憤恨、無禮,有的也只是青少年慣有的-腆和尷尬。他沒做出任何認識孟茵的表示,只是急急地將話重複一遍後,就立刻走開。
陳玉磷一時之間沒注意到孟茵和世軒的不自然,只進退兩難地說:「哎呀!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聊,實在不想就這樣放你走耶……」
「你現在忙,我可以留下電話,改日再聊嘛!」孟茵拿出紙筆說。
「碰到你,我連發傳單的心情都沒有了。」陳玉磷想想又說:「我看擇日不如撞日,我們乾脆去喝杯咖啡、聊個痛快!你沒有事吧?」
「我沒事……」
孟茵尚未說完,陳玉磷就跑回宣傳車,脫下紫色背心,又指指孟茵,交代一些話。不遠處的世軒,將目光偷偷望過來,孟茵給他一個微笑、他也快速地牽動嘴角。
世軒終於對她沒有敵意了!想想他從前明顯的排斥,曾使去何家成為孟茵最痛苦的義務。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何永旭早已有了新的家庭,無論他的再婚妻子是不是呂淑儀,孟茵對世軒或其他何家人,都不再構成威脅了。想到此,她覺得有些釋然,也有些悵惘。
「好了!」陳玉磷一把挽住她的手臂,高興地說:「我們走吧!我非要把你這四年來的情況,好好拷問一番不可!」
她們看見路旁的第一家咖啡廳就走進去,裡面的氣氛很不錯,軟軟的椅墊和隱密的空間,很適合朋友談心。
孟茵一坐下,便看到一個吉普賽女郎打扮的女孩,正在櫃檯替人算命。她摸摸自己的手紋,想到四年前林聖光說的「冰雪聰明又纏綿多情、看她今日的情況,愛人或被愛兩方面都是失敗,大概只能算無情了。
陳玉磷叫了咖啡和點心之後,就仔細打量頭髮修短,露出一張細緻瓜子臉的孟茵,忍不住說:「你有些不一樣了,好似更漂亮,整個女人的韻味都出來了,想必你有一個很幸福美滿的婚姻羅!」
孟茵巧遇故友的措手不及感已過,打算實話實說,「我還沒有結婚。」
「什麼?」陳玉磷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叫道:「怎麼會呢?當年我可是親眼看你帶著藍色鑽戒上飛機的呀!」
「我和黃維中早就解除婚約了。」孟茵說。
「解除婚約?為什麼?」陳玉磷仍不敢相信地問。
「個性不合嘛!」這是孟茵統一對外的理由。
「就這樣而已?」陳玉磷搖頭說:「當時你也的確太衝動了點,我想,你媽八成氣壞了,她怎麼放得過你呢?」
「她早就對我死心了。」孟茵攪著咖啡說。
「嘖!乖巧聽話的孟茵竟會反抗老媽的安排。」陳玉磷再一次歎息說:「這些年在美國,你都沒有一個看上眼的男人嗎?」
「緣分未到嘛!」孟茵一語帶過。
「一定是你那些苛刻的條件在作祟!」陳玉磷又說:「以前一個何永旭的條件那麼好,你都放棄了,想再找超過他的,大概很難了。」
聽到何水旭的名字,且是由熟人的口中說出的,孟茵忍不住心一驚,咖啡燙著了喉嚨,卻仍得忍痛吞入,一路燒灼到胃部。
「他,應該結婚了吧?」她聽見自己問。
「沒有。」陳玉磷的回答也令孟茵有霎時的空白,但還來不及消化,她又繼續說:「不過也快了!他現在有個女朋友叫丁華心,是何詠安的特別助理,很能幹的一個女人,在紐約拿了政治學博士,無論各方面,都和何永旭很速配。如果傳聞沒錯,等這次選舉完,他們就要結婚了。」
孟茵從來沒有這種眼前一片黑的經驗,身邊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她很努力地把持自己,並回到現實;揪住心腸說:「哦!聽起來很不錯。」
「當然不錯啦!」陳玉磷像是故意要刺激她說:「人家可一點都不嫌棄何永旭年紀大或離過婚,還愛得要死,到處宣揚哩!不過,你也該看看何永旭,愈老愈有魅力,比以前更迷人呢!」
孟茵喃喃地說:「我一直以為他會和他的前妻復合。」
「呂淑儀是很想啦!不過何永旭沒那個意思。他跟我老公說過,人會散必有理由,勉強復合仍有裂痕,就像古人說的破鏡難圓、覆水難收之類的話,他不打算再製造一次錯誤。」陳玉磷喝一口咖啡說:「所以,呂淑儀終於死了心,兩年前就另外嫁人了。」
「哦!」孟茵只能輕輕應一聲。何永旭仍是同樣的個性,不輕易容忍別人的軟弱或犯過的錯誤。所以,他那年陪呂淑儀去歐洲,或許就是用來懲罰幼稚的她所提出的「情人」之議,讓她追悔無門,硬是成為他過去歷史的一部分。
「對了!陳玉磷突然想到說:「剛才跑來和我說話的男孩就是何永旭的兒子,你認出來了沒有?」
「認出來了,和他爸爸一模一樣。」孟茵淡淡地說。
「是呀!這小帥哥有一大堆女朋友,而且全跑來當義工,整日吱吱喳喳的,連我家瑋芝也拿他當偶像崇拜……」
孟茵聽夠了何永旭的事,便打斷陳玉磷的話說:「瑋傑和瑋芝都好吧?他們一定長很大了羅?」
問題一轉到自己的兒子和女兒,陳玉磷便立刻忘掉何家的種種,口沫橫飛的談起那兩個悉心栽培的寶貝,整整有半個小時之久,才滿足她母性的成就感。
在連老公的事也報告完之後。陳玉磷才又想起要問的事,「你這次回來,是要長住,還是暫時的?」
「我是回來定居的。」孟茵說:「我大姐和小弟人都在國外,總要有人留在台灣陪我爸媽吧!況且,我很想念台灣,目前我已經找到一份在專科教書的工作了。」
「太棒了!我又多一個朋友可以聊天了!」陳玉磷說:「有好一陣子,我還以為要永遠失去你的消息呢!」
「我有寫信呀!但兩年前我離開俄亥俄州後,就再也沒有你們的訊息了。」孟茵說。兩年前?陳玉磷想一想說:「我記起來了,那段時間很亂,因為我子宮長瘤,住院開刀。」
「長瘤?我真的不知道,你還好嗎?」孟茵忙問。
「是良性的,沒有關係。」陳玉磷又說:「接著便是亞梅和盈秋先後結婚……」
「哇!她們終於結婚了!」孟茵心情大好地說:「這是我回國來之後,聽見最教人興奮的一件事。」
「早就是舊聞了!」陳玉磷笑笑:「亞梅去年生了一個女兒,然後和她老公搬去台中,夫唱婦隨;而盈秋嫁了一個生意人,老婆過世,有兩個女兒,今年初全家移民到澳州去了。」
「人生果真是滄海桑田,變化迅速。」孟茵很感慨的說。
「反而是你,當年轟轟動動的訂婚出國,現在又回到原點。」陳玉磷亦感觸良多,「對了,你家是不是搬了,我和亞梅曾循舊址去找,但已經換人住了。」
「是呀!我們另外買了房子。」孟茵說出地點。
陳玉磷聽到街巷名,不禁眼睛一亮,「嘿!好巧喔!明天有一場何詠安的政見發表會就在你家附近的小學,過來聽聽看嘛!」
「你對政治真是上了癮,三句不忘拉票。」孟茵笑著說。
「這不叫上癮,叫參與時代大動脈。」陳玉磷強調,「真的很值得聽喔!尤其是有關婦女兒童權益方面,何詠安有很多新的創見,包你會感動不已的!」
孟茵並不想靠近任何永旭家人會出現的地方,但面對好友熱切的邀約,也只有先點頭應付。
「哎呀!我差點忘了瑋芝今晚有鋼琴演奏會。」陳玉磷看著手錶,急急地說:「我得走了!我們保持聯絡,我還是想替你做媒,把你嫁掉啦!」
她們在歡笑中分手,孟茵看著陳玉磷匆匆離去的背影,突然想到,她應該囑咐好友,別向何永旭提起她回國的事,但才要張口喊,卻又止住。算了!何必多此一舉呢?也許何永旭早就不在乎了。
天慢慢地轉黑,街頭寂寞,家更淒清。她一下子對這自由自在的生活意興闌珊起來,和白日輕快的心情形成強烈的對比。是因為遇見陳玉磷,又得知何永旭的近況嗎?
她早該知道,依何永旭的脾氣,不會那麼容易和他前妻復合,就好像他不曾留給她太多的回頭機會一樣。那個丁華心似乎是百份之百地符合他的要求,再加上能得到何詠安賞識,必定也受到何家大小的歡迎吧?
丁華心一定不像她這麼優柔寡斷又小家子氣,何永旭會不會也癡癡地望著丁華心,說她也是大漠公主,前世的情緣呢?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孟茵用力的甩甩頭,人生聚合各有定數,她真的不是何永旭世界裡的人,即使到現在,她仍無法有丁華心那麼出色的條件去配合他,又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舊愛只宜回憶,人生的路仍要走下去,不是嗎?
☆ ☆ ☆
世軒一回到競選總部,還來不及整理文宣品,就首先衝到洗手間去看他那兩顆可惡的青春痘,果真是比早上起床時又大了許多,不但紅腫,還有白膿。
去他的青春期特有的現象!為什麼有人吃十包薯條,火氣大得滿嘴冒泡,皮膚就是不長東西?這不公平嘛!
他用力洗臉,碰到那兩顆勞什子,還痛得慘叫一聲。
奶奶叫他多吃蔬菜水果,說是體內排毒;爺爺一雙老花眼,說他根本沒看到,老爸和老媽都發誓他們身上沒這種遺傳;姑姑則說非常酷,乃青春的象徵,她也想長几顆。
酷什麼?要的話,全送給她好了!
「男人真正重要的東西在腦袋裡,而不是外表。」老爸今早又舊調重彈的說。
廢話!因為他長了一張老帥哥的臉,才能說這種風涼話!
老媽更鮮,拿了一堆保養品來。拜託!他又不是女生,若是又按摩、又敷面的,不被眾人笑死好幾次才怪!
最可恨的是堂姐,拿幾瓶不同的青春痘藥膏給他,一邊掩面發笑說:「小心喔!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簡直是烏鴉嘴,結果由一變兩顆,他努力地用頭髮將它們遮住,丁華心說頭髮有油,會讓青春痘更嚴重,去她的,總比被人看見好吧?
用各種力道甩了幾次頭,把髮梢落到剛好的角度,世軒才若無其事地踱出來。
恰好丁華心在問:「玉磷呢?她老公打電話找人哪!」
「說是碰到老朋友,先走一步了。」有人回答。
世軒突然想到孟茵,方才看到她,還真令他傻住了。回憶起少年無知時,曾對她的敵意及無禮,真的好糗!
這幾年來,他一直覺得老爸和孟茵的分手與自己有關,但大人不提,他也不敢問,只記得她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再也沒有人講她的名字,彷彿她不曾存在般。
他剛才真應該向她道歉,但始終沒有膽,搞不好她都已經忘掉那些陳年往事了。
由他十五歲的眼光來著,孟茵真的滿漂亮的,氣質一級棒,說話好溫柔,難怪老爸以前會迷上她。只可惜他當時年紀小,不懂得欣賞,又一心要父母復合,才會有那些不上道的行為,到最後,老媽仍嫁了別人,老爸也有了丁華心。
他實在不怎麼喜歡丁華心,做任何事都很自以為是的樣子,十足的女強人。不容否認的,丁華心長得不錯,人也熱情,但總不太像老爸會談戀愛的對象。
他們是如何開始的?世軒至今仍覺得「霧煞煞」,沒一點概念。大約一年多前,丁華心就出現在何家週日的家宴上,然後愈來愈頻繁,直至他們到綽然亭賞荷,丁華心就成了老爸的女朋友,世軒新媽媽的候選人。
丁舜淵和李蘊絕對是投丁華心一票,並且被她的交際手腕唬得團團轉,誇她是時代新女性。
何詠安對丁華心更是讚譽有加,廢話嘛!她們兩個一副德行,活像一對雙胞胎,當然是互相抬轎啦!
丁華心那一頭愛老爸是很明顯的事,但老爸心裡怎麼想,世軒就無從猜測。反正他永遠是那一百零一個表情,標準的學者,整日埋首研究,都快變成機器人了!
這回世軒學得乖乖的,早已不敢有什麼意見和想法,老爸想娶誰,他絕對和他父子一條心,只要老爸高興就好。
做完份內的工作,世軒想去老爸的實驗室找些科展的資料,老師和同學們知道他有個出名的父親,把大半的工作都推給他,再不做就要被鬥爭了。
「世軒,等一下!」丁華心叫住才跨出門的他,「你是不是要去你爸那裡?」
「嗯!」他用鼻子哼了一聲。
「等我一分鐘,我載你去。」她收拾東西說。
世軒只有懶懶的靠在門口,耐心地等待。
☆ ☆ ☆
週末黃昏,何永旭仍在實驗室裡忙著,偌大的地方,只有兩個研究生還在孜孜不倦地工作,顯得有些冷清。其中有一台電腦的數據出了問題,何永旭處理了好一陣子,眉頭正微皺著。
世軒看何永旭一臉的專注,很識相地不去打擾他,逕自往隔壁的小辦公室走去,那兒有滿牆滿桌的雜誌、書本、期刊、論文和說不出名堂的東西,他只知道不能亂碰。有一回,丁華心自作聰明,以她高度的組織能力把一切弄得整齊乾淨,結果何永旭不但不感激,還臉色極難看地訓她一頓。
要何永旭動怒很不簡單,然而,他一旦發起威來,誰都不敢吭聲,強悍得連何詠安和丁華心都不例外。
居於自保,世軒只敢佔著沙發的一角,挪動半個茶几的空位,小心翼翼地抄他要的資料。
對面丁華心把買來的便當和點心放好,香味瀰漫在室內。她曉得何永旭最怕事情做到一半被人打擾,所以很有耐心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等待著,並以欣賞他來打發時間。
莫明的,每次一看到何永旭,丁華心就會忍不住心中的崇拜和愛慕之情。何家的男人天生就有一股領導群倫的魅力,不僅是外貌上的高大英挺,還有後天環境熏陶出的非凡氣度,從何舜淵、何永旭、何永洲,到才十五歲的世軒,都有一脈相承的特色。
她非常喜歡盛裝打扮和他們出席各種場合,站在他們中間,讓她有著無與倫比的榮輝及滿足感。
人往高處爬,就是向著優秀的菁英靠攏,這也是為什麼她一替何詠安工作,就拚命打入何家社交圈的緣故。
何家的兩個單身漢,何永洲太滑溜,後來竟為了黑社會老大的女兒自毀前程,不提也罷;只有何永旭,穩穩當當的,趁著近水樓台之便,她自然會緊抓著不放。
看著秒針走了好幾圈、丁華心又數了一百下,何永旭仍沒有一點結束工作的打算,她忍不住說:「吃飯吧!不然菜都涼了。」
「再等五分鐘。」何永旭頭也不回地說。
丁華心數到第三百下時又說:「可以了嗎?我的時間很趕,詠安還等著我對講稿……」
何永旭終於轉過椅子,一臉倦容地說:「對不起,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只是幫你送便當。」她溫柔地說:「想到你一忙,大概連午餐都沒好好吃吧?」
「謝謝你。」何永旭起身倒兩杯茶,一杯遞給她,「事實上,我剛吃了學生的生日蛋糕,肚子還不太餓。你最近很忙吧?」
「忙死了!我們兩個好久都沒有正經的聊天了,總是你匆匆,我也匆匆。」丁華心說:「詠安才提到,等大選完畢,要放我一個長假,有些事我們也該好好商量了。」
「什麼事?」他喝一口茶問。
丁華心聽見他這話,幾乎為之氣結。何永旭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城府極深,不知道他唱的是哪門子的調。
事實上,他從沒向她求過婚,結婚之事還是何詠安先起哄的,他沒反對,不就表示同意了?怎能還表現出一副不相干的模樣呢?
「婚禮呀!我們不是說好在大選之後嗎?」她只有直說:「現在只剩兩個多月,再不決定,到時連喜宴場地都訂不到呢!」
「有那麼急嗎?」何永旭說:「明年初我還要忙幾個大型會議,能不能等到暑假再說?那時候大家也比較有空。」
「根本不用花你什麼時間。」丁華心趕緊說;「一切我都會負責,你只是抽一天空當新郎就可以,和你要開的會一點衝突都沒有。」
「結婚的事,怎麼能讓你一個人費神呢?」他笑笑說:「我們等大選完再決定好嗎?要的話,全家人一起出動,很快就可以辦好的。」
看他的表情,丁華心知道多說亦無益。唉!近日狀況不佳,大家又忙又累,或許真要等到選舉完,壓力解除,才能使出渾身解數來說服他吧!
「婚事暫且不談,但明天晚上詠安的政見會你可要來喲!」她讓步地說:「就在旁邊的小學,五分鐘路程而已。」
「我再看看。」他不肯定的回答。
「別說看著,一定要來!」丁華心說完,又叮嚀他吃便當,才趕回競選總部。
一小時後,兩個研究生先後離開,何永旭才想起便當。他把飯菜及點心放進小冰箱,再到隔壁去找世軒。
「嗨!你快和我一樣變成工作狂了。」何永旭拍拍世軒的肩說:「我不吃飯可以,但你正在發育,不能虐待你的身體。」
「老爸,拜託你別用那種噁心的字眼。」世軒扮個鬼臉說:「好像狐狸在發騷、豬在發情,真難聽!」
「是嗎?」何永旭一愣說:「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你什麼時候也長那麼多心眼了?」
「也?」世軒抓到語病說:「還有誰和我一樣富有創意嗎?」
「創意?」何永旭看著快與他齊高的世軒說:「才怪!好了,東西收一收,我請你去吃麥當勞。」
「你要害我長出更多的青春痘嗎?」世軒忍痛說出那錐心的三個字。「我想去素食店。」
「可以呀!就怕填不滿你的肚子。」何永旭笑著說。
「這兩顆痘子一日不除,我就一日沒有食慾。」世軒站起來,「丁阿姨走了嗎?」
「早走了!」何永旭走回實驗室說:「她比我們還忙。」
「爸,你真的要娶丁阿姨嗎?」世軒邊穿外套邊問。
「你怎麼突然有這種問題呢?」何永旭梭巡著實驗室說。
「我只是覺得丁阿姨不適合你。」世軒有些扭捏的回答。
「大人的事,你又懂什麼?」永旭走回衣架,「外面冷不冷?」
「剛剛下點雨,溫度有些下降。」世軒玩著一把鉗子說:「我覺得那個謝阿姨和你比較速配。」
「什麼謝阿姨?」何永旭轉身面對他,眼中有著不解和疑問。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叫謝孟茵,對不對?」世軒聳聳肩說:「我今天有看見她。」
「什麼?」何永旭身子一僵,臉上的表情極怪,就好像世軒小時候撒謊,他準備要處罰人的樣子。
「真的,我發誓,就在這附近,我在幫姑姑發傳單時看到的……」世軒慌忙地說。
「你確定?」何永旭打斷他的話。
「百份之百。」世軒又加上一句,「於媽媽也有看到,而且還和她一起離開,說是老朋友重逢,保證沒有錯!」
永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們走吧!」
他打開實驗室的門要走出去,世軒提醒他說:「爸,你的外套忘了穿。」
何永旭彷彿沒聽到,神魂皆在千里之外,看了他半晌才說:「哦!外套。」
「老爸——」世軒本想告訴他電燈也沒關,但喊了一聲沒回應,人還直直地走遠,世軒只好自己動手,熄燈、鎖門後,再追上去。
那晚,何永旭始終心不在焉。他們沒再提「謝孟茵」三個字,但世軒老覺得她在四周陰魂不散,只是不斷暗忖,不曉得老爸心裡在想什麼呢?
唉!管他的,大人的事大人自己操心,他本身的煩惱已經夠多了,光是青春痘就愁不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