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個季節 第五章
    相逢

    你可曾心繫於驛動的風,

    留駐於飄流的雲,

    引我走向光明,

    也引我走向黑暗,

    在日夜交會時徘徊,

    在愛恨之間更難分。

    這是平靜的一個學年,沒有什麼特殊的人或事。桑琳過了二十五歲生日,邁入教書的第三年,她已漸漸進入情況,更會掌控學生,感情的流露,也拿捏得較有分寸,陳校長仍避免給她男生班帶。

    唯一令她手忙腳亂的是母親的健康。

    羅鳳秀歷經幾次生死關頭,心臟極為衰弱,自己又愛擔心,動不動就往醫院跑,身為女兒的桑琳,只有在後面跟著忙。

    除此之外,母親還強迫她相親,深怕自已兩腿一伸時,卻還沒給她辦完婚姻大事,人生責任未了,難以向黃泉下的老爺交代。

    於是,為求讓母親安心,桑琳勉強的去看了幾次。

    第一個對象是任職於公家機關,身材不高,卻很壯碩,一見面就以她嬌小為題,大談養生之道,言語乏味得令桑琳想打瞌睡,度秒如度年。

    第二個長得算斯文俊秀,學歷也好,規矩的白襯衫和西裝褲,頸部還露出一截衛生衣,每個週末陪媽媽上教堂,大桑琳兩歲,卻像個小弟弟似的,兩人沒有一句話對得上。

    第三個算成熟世故,也對桑琳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但出去吃飯時,總當她的面記帳,十足小氣的舉止。

    後來的第四、第五、第六……桑琳都膩了、煩了,連好壞都不想評論,對他們的印象也就更是一片空白了。

    她是曾經藥吃得太重了,而那貼藥,就是林世駿!

    所有的男人和他一比,沒有他聰明出眾、沒有他敏銳感性、沒有他狂野的熱情,最重要的是,沒有他那純純不顧一切後果的癡迷。

    她不是叫他別活在夢幻裡嗎?怎麼將他喚醒後,自己反而跌入那不切實際的感覺中呢?

    唉!真是所謂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不僅對人,對回憶及情話也都是一樣,濃烈之後,平淡就等於死水,攪不出一點漣漪。

    四月,又是清明時節雨紛紛之際,去年此時,她收到林世駿的第一封情書!展開他們「二十四個季節」的所有爭執與辯論。

    就在她沉溺此莫名的思緒時,大街小巷已流行起一首歌,並且傳到校園之中,幾乎人人都會唱上那麼幾句。

    還是一個女學生提醒她說:「老師,這好像是你的名字喔!」

    原來那首歌的歌名就叫「Sunny」,學生們還好玩的刻意把歌詞抄給她。

    Sunny,Sunny你可曾心繫於驛動的風,留駐於飄流的雲引我走向光明,也引我走向黑暗在日夜交會時徘徊,在愛恨之間更難分你說,不要和我談生死相許我默默地服從,忘了自己因為那是你的命令你說,不要和我談左右相隨我靜靜地隱去,忘了自己因為那是你的願望但你說,不許愛我、思念我我卻無法遵從,忘不了的自己因為那是我的生命與呼吸Sunny,sunny除非我死亡,除非是我換了心否則仍要愛你,愛你千千萬萬年那是我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愛情諾言

    桑琳念完每個字後,心漸漸寒起來,甚至忍不住要打冷顫。這世上唯一會私下喊她Sunny的只有林世駿,而這歌詞的內容,明明就是他們曾經苦惱過的種種。

    真是林世駿的創作嗎?

    她迫不及待地跑去買了「Sunny」的CD,那封面是淡淡的藍色,有個帽子低垂的女孩隱隱浮現;「Sunny」的字樣是深深的靛紫,而拿著吉他的主唱者竟是杜明峰!

    桑琳曉得杜明峰闖蕩歌壇已經兩、三年,靠著身為唱片界大佬的父親,先是作曲,再唱歌,即使只是一張長得並不俊俏,甚至是有些滑稽的瞼,也慢慢創出一片天。

    「我靠的是獨特的創意!」杜明峰曾這樣說。

    這一年,他不常來找她,她也不覺得奇怪,學生都是如此,有了新生活,哪有空回頭看呢?

    桑琳再看看裡面的簡介,「Sunny」的作詞及作曲者都是阿駿。阿駿?不又是個與林世駿有關的名字嗎?

    她彷彿走著走著,又遇見陰魂不散的人。不會吧?林世駿不是去了美國嗎?

    一旦注意到這首歌,就像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能聽見似的,偶爾有些頑皮的男學生會隔著大樓的中庭齊聲喊她Sunny,不過,他們不知曉內情,只知唱者杜明峰曾是學校裡的怪人,僅是懷著一種逗趣的心態罷了!

    她非常想去質問杜明峰,但又怕揭開謎底,會再度擾亂她的生活。結果,她還未行動時,杜明峰就先打電話來,語氣極開心的說:「老師,你還喜歡我們的『Sunny』嗎?這是我第一張大賣的唱片,我老爸樂死了,說什麼虎父哪有犬子,這還得感謝你給我們的靈感呢!」

    「你們?你們是不是包括林世駿?」桑琳直接問。

    他的舌頭打了個結,頓了一下才說:「呃……本來是沒打算告訴老師的。去年九月初,林世駿不顧家人的反對跑回台灣唸書,他家的房子賣掉了,他臨時沒住處,就找到我這裡來,我們就這樣擠了快九個月了。」

    她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忍不住說:「他怎麼還是輕重不分呢?你竟然還讓他發表這種歌,你也真是糊塗!」

    「老師,你先不要誤會!」他趕緊解釋,「這首歌是阿駿,就是林世駿啦!他去年寫的,那時候他很痛苦……失戀嘛!但老師也知道,我瞭解他的心情,用愛心和耐心開導,今年他就變了,整個人變得開朗積極,還交了女朋友……」

    「他有女朋友了?」桑琳應該感到喜悅的,但不知為何,內心卻又有種酸酸沉沉,形容不出的感覺。

    「才多哩!他們學校的校園美女,還有我們歌壇的青春玉女,全都對他大送秋波。」杜明峰興奮的說:「像這張CD是我主唱,但去打歌時,歌迷喊的卻是『阿駿』,他已經變成陽光王子,我則成了陽光跟班,真教人吐血!現在,我老爸已慫恿他下次自己出來唱了。」

    桑琳見他離題太遠了,忙打岔說:「既然如此,為什麼還用這首歌?早就該丟掉了!」

    「就是好了,才沒有忌諱!當作我們對慘綠少年時代的一種告別。」杜明峰不懂桑琳的心情,繼續說:「我和阿駿可研究了很久呢!研究如何讓歌詞淺顯易懂。他那小子真讓人嫉妒,長得瀟灑,會唸書,又有才華,我的CD有一大半都是他的作品,首首都令人驚艷,不只『Sunny』而已。自從打了那一架後,從沒想到我們會成論好朋友,他不是我所想的狂人,我也不是他以為的瘋子……」

    他講得口沫橫飛,忽然發現桑琳都不吭聲,不禁間:「呃……老師,你沒有生氣吧?」

    「沒有。」桑琳勉強回答。

    「其實寫『Sunny』也是對老師的懷念,我們都會永遠愛你,我說的是師生之愛啦!真的,我找女朋友還是以你為標準呢!等你老了,我們會義不容辭的養你,這也是永遠不變的啦!」

    桑琳終於笑了出來,她那麼快就變成了「懷念」的對象嗎?她也不過是未滿二十六歲的年輕女孩而已啊!

    「恭喜你們了,學生有成就,我當然高興,學校裡的老師和學弟、學妹們也都以你們為榮呢!哪天回學校來辦個演唱會吧?」她說。

    「沒問題!不過,今天是為了另一件事找老師。我們終於有錢,可以請老師吃頓大餐了,雖然不是搭飛機到香港、東京吃名家宴,但凱悅、來來還請得起啦!」

    「林世駿也來嗎?」她直覺的問。

    「當然,還是他提議的呢!只是被老師罵怕了,不敢自己對你說。」杜明峰回答。

    其實,桑琳也真的很想看看他,幾乎一年不見,他變了多少?如果能和他維持正常的師生關係,也算是一種幸福,但隱約中,她心裡似乎又有種奇異的失落感。

    林世駿對他的女朋友!是否也如此狂愛癡戀,像要傾盡生命般,令人無法呼吸地付出呢?

    ☆     ☆     

    聚餐那一日,桑琳在衣櫥前站了很久,常常,衣服會洩漏一個女人真正的心情。

    像今天,她以老師的身份,應該穿得端莊些,最好掩蓋住屬於女性美麗年華的嫵媚風情,但是,曾經當過偶像,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了。

    偶像是高高在上、完美無缺的,她不願僅僅一年後,林世駿就後悔的想:她不過是個平凡無奇的女子,當初迷戀她還更是幼稚愚蠢,瞎了眼睛!

    難怪美人遲暮最可悲,很多電影明星老了,都盡量深居簡出,不再露面,怕的就是辛苦塑造的形象破滅。

    而偶像也很無辜,人們把夢想投注在她或他身上,替他們披上層層光華,但當偶像不再是偶像時,所受到的謾罵及訕笑,又是最惡毒不堪的。

    桑琳在搖擺不定的情緒中,換了一件淡粉紅色有百合浮映的洋裝,掩藏住青春,卻又不失秀麗,應該構不上「誘惑」或「殘害」的字眼吧?

    另外,她找了呂雲作陪,表面上,這兩個男生也該謝謝她,但其實是桑琳想要有個定心丸,有呂雲在,就像多了一道安全門。

    呂雲這一年來又胖了幾公斤,下巴多了一層肉,一條淺紫的窄裙,讓小腹突出得異常明顯。但她毫不在乎,依然大剌刺地笑著,不怕才三十歲就要被人叫「歐巴桑」。

    桑琳真羨慕她,不是偶像真好,活得多理所當然、自由自在呀!

    呂實也很訝異林世駿在台灣,不禁擔心地問:「你確定他好了嗎?」

    呂雲一向忙著照顧老公和兩個孩子,不太注意流行歌曲,更沒聯想到Sunny所含的意義,否則會更緊張。

    桑琳回答說:「杜明峰說他沒事了,應該不會有錯。」

    他們約好的飯店,有香港名廚坐鎮,裡面佈置得富麗堂皇。侍者領著她們進去,遠遠的,桑琳就看到了林世駿。

    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頭髮留長偏分,一小撮覆額,人壯實了些,尤其臉部多了剛硬的線條,原有穿黃卡其制服及背著書包的青澀模樣已褪盡不見。

    眼前的他,淺藍的休閒衫和黑色西褲,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器宇出眾的年輕男人。他看著桑琳,眼中有著溫柔,但那是一種面對師長的喜意,不再是從前的熱切及唐突。

    呂雲極興奮的說:「恭喜你們呀!學業、事業皆有成;也該恭喜我有你們這樣優秀的學生,沾了不少光呢!」

    因為全心都放在林世駿的身上,桑琳忽略了在一旁的杜明峰,還有他身後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女孩。

    「她叫高小玫,是我的女朋友,也是我的上司。」杜明峰笑著介紹。

    「公司助理就公司助理,幹嘛說得那麼好聽。」高小玫反駁他,臉卻甜甜的、有禮的向呂雲和桑琳問好,並說:「哇!你們當老師的都長得那麼年輕漂亮嗎?」

    「只有她,不包括我啦!」呂雲幽默地指指桑琳。

    「反正都比你們大。」因為和林世駿站得那麼近,桑琳有些緊張,他們以前見面或說話,很少是平和的。

    「一點都看不出來耶!畢業後,我們長大了,老師倒像是變小了。」林世駿淡淡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桑琳正想問他,就見有個長髮飄逸、模樣漂亮的女孩走過來,她穿著吊肩的粉緞衣裙,露出修長的腿,比桑琳幾乎高出一個頭,站在林世駿身旁,十足是個相配的金童玉女。

    「這是我的女朋友,她叫華稚蕾。」林世駿說。

    「弄錯了吧?我知名度比你高,應該說你是我的男朋友。」華稚蕾嬌嗔地道。

    「你是華稚蕾?難怪我覺得你很面熟!」呂雲大叫著,「我女兒好迷你呀!她今年才六歲,就會唱整首你的歌。嘿!待會兒我們照張相,再請你簽名,可以嗎?」

    「你看吧!」華稚蕾得意地瞟了林世駿一眼。

    他沒有理她,逕自拿著菜單問桑琳,「你想吃什麼,盡量點。」

    桑琳試著給他一個笑容,但沒有笑到心底,因為,華稚蕾的出現又讓她亂了方寸。是呀!他交了女朋友,而且是才貌雙全的女孩,她不是應該為他高興嗎?但她的內心怎麼會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彷彿屬於她的什麼東西被人家由手中奪走了。

    她難道會像個任性的孩子,自己不要的,也不許別人要嗎?

    等上菜時,桑琳輕輕的撞了撞呂雲的手肘,呂雲才想起此行的任務,問林世駿說:「我們都以為你去了美國,怎麼又偷偷跑回來了,也不知會一聲呢?」

    「人生地不熟的,總感覺很不習慣。」林世駿微笑著說:「我去那兒的大學看過,對什麼都很陌生,彷彿IQ一下子降低了很多。於是想,何必呢?在台灣我是頭,到那兒卻成了尾巴,人沒有必要活得那麼窩囊,對不對?」

    「可是大家不都是想出國嗎?你偏偏唱反調,我還計畫著哪天要去紐約遊學呢!」華稚蕾用手把玩著長髮說。

    「一心尋找自由的人,或許喜歡到異國流浪,但我是尋找歸鄉的人,心靈所在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林世駿看著自己的手說。

    桑琳的心怦地跳了一下,想說什麼,但那頭的杜明峰卻叫了出來,並手忙腳忙的拿出小冊子,「又是個好句子!林世駿,你簡直出口成章,我已經有下個專輯的主題了!『自由與歸鄉』,如何?」

    「嘿!改個比較酷的名字,給我用,我可是阿駿名單上的下一個喔!」華稚蕾搶著說。

    「不!這是我的!好歌難找呀!你叫阿駿再另外幫你想題目。」杜明峰毫不退讓的說。

    「『自由與歸鄉』就只適合阿駿自己,你們兩個的氣質都不對!」高小玫插嘴道。

    林世駿面無表情,彷彿不干他的事。桑琳極力想穩固老師的立場,開口問:「你們這樣又唱歌、又作曲的,一面還要讀書,怎麼忙得過來呢?」

    「我反正是在混學位,被『當』慣了,功課倒成了副業。」杜明峰聳聳肩說。

    「老師別擔心。」林世駿笑笑說:「我還是以課業為主,不會有愧於我第一的紀錄。閒時作曲寫歌是為了好玩,同時也可以賺錢。」

    「他這小子的野心很大,說三十歲以前要列入百萬富豪的行列,而且是美金的喔!」杜明峰很八卦的說。

    「難怪你已經做起維修電腦的生意,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高小玫問。

    「我想用十年做完二十年的事。」林世駿淡淡的回答。

    此時,菜陸續上來,話題亦被中斷。桑琳對那未完的句子感到很疑惑,但也只能任由它像斷了線的風箏,自生自滅。

    大家忙著下筷子,雞鴨魚肉色香味俱全,但桑琳有點食不知味,偶像也不能狼吞虎嚥,對不對?她看斜對面的林世駿也沒有吃多少,彷彿食慾不佳。

    記得去年在醫院時,他們偶爾會一起吃晚飯或點心,他可是大口大口的吃,就像一般成長中的男孩一樣。但一年後,他似乎變化很大,人變得成熟穩重,不時流露出一股老氣橫秋的模樣。

    「阿駿,幫我剝蝦子殼。」華稚蕾撒嬌地說:「我要做宣傳,手要保養,萬一刮到就難看了。」

    林世駿本想拒絕,但想一想,還是接了過來。

    「對了!我和阿駿都有女朋友了,那余老師呢?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喝喜酒呀?」杜明峰吃塊海參說。

    「快了!快了!」呂雲熱心地搶著回答,「最近就有個牙醫在追她,相貌英挺又多金,我們都很看好哩!」

    牙醫?早就被她三振出局了,但桑琳任由呂雲去說,有人追,也算保住自己的面子。

    那一頭,林世駿捏碎蝦殼,硬刺弄疼了食指尖,他不覺用嘴吸吮一下,想減輕那痛苦。

    「看,叫你剝蝦,你倒自己吃了!」華稚蕾抱怨地道。

    林世駿愣了一下說:「對不起。」

    「你太心不在焉了!」華稚蕾又拿一隻蝦給他。

    小風波過去,杜明峰又繼續方纔的話題,「我早講過,余老師結婚,新房佈署由我負責,像牆壁粉刷、窗簾、大型油畫啦!我都想好了。喂!阿駿,你不是也要參一卡嗎?」

    「啵!」一隻蝦又去了殼,林世駿下意識的放入嘴巴,無法回答杜明峰的問題,咬得兩頰好痛。

    「你又吃掉我的蝦子啦!」華稚蕾生氣地說。

    「所以,為了安全起見,你最好自己剝。」林世駿似乎有些不悅的說。

    呂雲憋不住,差點爆笑出來,後來多虧桑琳的鎮靜,轉而聊聊學校老師及畢業的同學,才順利吃完這一頓飯。

    飯後,桑琳婉拒他們開車相送,自己和呂雲搭計程車回家。

    在路上,呂雲說:「杜明峰都沒變,仍是那拙拙的古錐樣,但林世駿幾乎像換了個人似的,我也不會說,就是鋒芒盡斂,不再那麼坦率了,大概是因為你的事吧!」

    「他不是都好了嗎?」桑琳試著說。

    「我不敢講好或沒好,至少他願意結交合與他年齡層相同的女孩子了。只是要他像十八歲時那麼熱情奔放,恐怕不容易了。不過,這些改變也不是不好,瞧他不是顯得更有魅力了嗎?至少華稚蕾吃這一套。」

    桑琳不再言語,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景物,想起那一去就不回頭的時光;偏偏人會記憶,累積了許多無用的傷感。

    除了年齡外,華稚蕾並不適合他,因為她根本引不出他最至情的一面,那燃著最亮麗火花的心靈,曾照耀過桑琳的眼。

    「Sunny」是對慘綠歲月的告別,今天這一頓大餐,說是謝師,但真正的用意其實是對她余桑琳的珍重再見嗎?

    ☆     ☆     ☆

    林世駿在公寓內四處走動,把已經放整齊的電腦零件再重新排放一次;牆角的畫總是大小不一,再放裡面一點;樂譜架,怎麼老覺得不夠乾淨呢?哦!花,那束百合、玫瑰和滿天星插得不夠漂亮……

    這是他們住處的第一束花……呃!這其實也是屋內第一次那麼窗明几淨,因為桑琳要來!

    炎炎夏日,冷氣常常斷電,他又打開電風扇抱著往四方吹,盡可能的想讓空氣顯得清涼流通。唉!再怎麼樣,也不是一座美麗的皇宮呀!

    自從去年桑琳狠心的拒絕他後,一大段的不聞不問,算是受傷後自我的休養生自心。

    這期間,他被迫到美國去,曾與家人發生嚴重的衝突,後來偷溜回台灣,還遭到經濟制裁,連住的房子都被賣掉了,但這仍阻止不了他倔強的心。

    林家最後終於放棄了,老爸還半調侃地說:「你以為你是日本武士呀!目中一劍,八方不動?都怪你爺爺念太多宮本武藏給你聽了,什麼一半執於愛,一半憎於惡的,才會造成你這種怪個性!」

    今年一考完期末考,吳荷麗又打電話來催他到洛杉機去。

    「我不回去,忙著賺錢!」林世駿這麼說。

    「要賺錢,到你老爸的公司正好,我們的股票要上市了。」吳荷麗說。

    「不!我要靠自己。」他說。

    「你……唉!我不想說了!」她無奈地抱怨,「好好的少爺不當,老是挑最難的路走,像是我們哪裡欠了你似的!」

    「媽,我要白手起家,你不是該高興我有理想、有抱負嗎?」他稍稍婉轉的說。

    沒錯,他必須要擁有自己的財富,才能名正言順的養活自己愛的人。

    他雖然才要升大二,但憑著自修,他已拿到電腦技師執照,手中握有不少顧客,而且業務蒸蒸日上。

    另外,他還作詞、作曲,有一度,他曾考慮灌唱片當歌手,錢可以如流水般的賺。但這一行,起得快,落得也快,他要的是長遠,所以寧可居於幕後,生活也能維持單純低調。

    學業、事業雙管齊下,讓他日以繼夜的忙碌。有時杜明峰都忍不住說:「你急什麼急呀?來日方長,你現在才二十歲,就忙成這樣,小心早早長出白髮,未老先衰。」

    「那樣最好,我還怕自己不夠老,人家喜歡黑髮,我是巴不得有白頭髮呢!」他半開玩笑地回答。

    他是一直很努力的在「追趕」桑琳,以他目前的收入,月薪常常超過教書的她,但問題是,當他雙手奉上,她會不會又將他冷冷的打回呢?

    她曾有的狠絕今他記憶猶新,但也帶給他許多思索的空間。以前他是太過年輕無知了,正如桑琳所說的,不會保護自己,當感情氾濫潰流,便處處成災。

    他設法改變與反省,也曾和別的女孩子交往,當然是同齡或比他小的,但每每和她們聊天,在洋溢的青春中,總有種令他覺得乏味的膚淺,那時,他就會更想念一舉一動都牽動他心的桑琳,那是深得他意的溫柔婉約啊!

    說他偏好年長成熟的女性也不對,因為那些三十多歲的女子裡,他也只喜歡桑琳,其餘的不曾多看一眼,所以,他很確定自己「正常」,就是愛一個人,很純粹的,年齡從不在考慮之中。

    寫完〔Sunny」這首歌,抑鬱之心不得抒展,因此很想要見她。

    在飯店重逢,她幾乎沒變,只是少了「老師」的身份當盔甲,彷彿又纖柔許多。而她清脆如鈴的聲音,那眼裡一慣少女的稚氣,都不曾因時空而散逸,仍是他最初的神魂,於是,他決定不要放棄!

    只是這一回,他不能再橫衝直撞的,必須學著迂迴和偽裝。由學生當情人,太過驚世駭俗,那麼就先做朋友,再來是情人,就比較能教人接受了吧?

    氾濫的河流,若能疏導,相信亦可流向她的心田。

    當他請杜明峰去邀請桑琳時,起先是招來了滿臉的大問號。

    「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杜明峰懷疑的問,「我們已經講好不再隨便去招惹余老師了,不是嗎?」

    「我不招惹,也自有分寸,我的女朋友太多,還輪不到她。」林世駿故意不耐煩地說:「但她聰明,能給我靈感,你也想要新歌、新曲,對不對?那就請她來試聽吧!」

    差不多磨了幾次後,杜明峰終於摸摸腦袋,也不反對了。

    林世駿又把那瓶花換個角度,顯得整個人有些笨手笨腳的。

    門鎖——的響起,他以為走進來的應該是自己想見的人,不料卻是兩個年輕女孩,他的臉立刻垮下來。

    一個是原就約好的高小玫!另一個則是不速之客王姿怡,據說她老爸是唱片公司的股東,暑假跑來見習,看能不能作作歌星夢,結果東西沒學,倒迷上了林世駿,一天到晚纏著他。

    「你怎麼來了?」林世駿皺著眉說。

    王姿怡一身標準的新世代美少女打扮,參差不齊又染黃的頭髮,露肚臍的短衣、短裙,能顯出青春氣息的化妝,將她的眼睛弄得又圓又大。

    「愛聽你的歌呀!能在未上市之前先知道林世駿要寫什麼歌,那多酷呀!我們同學保證會羨慕到不行!」王姿怡一邊說,一邊像風般竄到他的電腦前又摸又碰的,差點把他整理半天的東西全又弄亂了。

    林世駿正要罵她,杜明峰就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他朝思暮想的桑琳。

    桑琳今天穿得極為簡單,米色短衣和牛仔褲,頭髮紮成一個馬尾,是林世駿最喜歡,但卻很少看到的模樣。此時的她,如同清純的小女孩,可以讓他牽著手走天涯。

    王姿怡則死瞪著這個新來的女人,她看起來好老氣呀!她挨在林世駿的身邊,一臉戒備的神情。

    「我幫你請來余老師了,可高興了吧?」杜明峰得意的說。

    老師?原來是老師啊!難怪那麼老氣,王姿怡這才放鬆下來。

    「你們的音樂都比我行,我不知道自己來要做什麼?」桑琳淺笑說,盡量裝得很自然。

    「當我們的謬思女神啊!」林世駿以低沉的聲音說:「你曾是我和杜明峰創造的靈感,你忘了嗎?」

    「開玩笑的吧?我是個凡人,不是女神,哪能給你們什麼靈感呢?」桑琳不太自在的說:「真正的靈感在你們心底,我來欣賞倒是真的。」

    林世駿不和她爭辯,逕自開始弄音樂。好奇怪呀!以前那個侃侃而談的他到哪裡去了?近幾次見面,他總是沉默寡言,讓桑琳想自在都不行。

    但無法否認的,她非常高興能看到他,那感覺很特別,不像是曾經教過的學生,而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真是太好笑了,她是孤兒,又能和誰血濃於水呢?

    這兩個男生合租的公寓,似乎比幾年前桑琳來參觀時又大了許多,那時是杜明峰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時候。

    仔細一看,原來連隔壁的房間一起打通了,而且做了一些貼牆櫥櫃和工作桌,看來,林世駿很會過日子,總能把自己弄得井井有條。

    她還記得呂雲曾說過,「林世駿在十二歲時,他老師說他的組織力和成熟度已是高中程度,現在他高中,倒比一些大學生還老成,這樣被環境逼著提早獨立及成長,是幸,還是不幸?」

    而一旁的孫慧芬還調侃說:「他那麼急著長大幹嘛?人生還那麼長,慢慢來嘛!難不成要像一些早夭的天才,早『去』又早『回』嗎?」

    那時的林世駿和她還沒有任何瓜葛,這些話在她聽來只覺有趣,但如今想來,一個原本需要被照顧的人,卻得照顧衰老瀕死的爺爺,後來又竟想「照顧」她,心就不禁隱隱地作痛起來。

    林世駿的作詞、作曲,以靈感開始,再以電腦結束。從小學過鋼琴,又精通吉他,他不斷試著修改音樂程式。

    桑琳也彈過幾年鋼琴,有些基本概念;而杜明峰有國樂南胡的訓練,師生三人談得不亦樂乎。

    林世駿甚至「秀」他玩票做的交響樂曲,叫「夢中」,很短,卻包括絃樂、鼓樂及吹奏樂,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旋律極為優美迷濛。

    桑琳再一次被感動了!要找出一個既是數理資優,又音樂、文學感生俱全,加上懂事自立的男孩,真很難呢!

    而他竟以自己的方式「愛」過她,又被她狠狠的傷害過!

    他們討論得太過入神,旁邊的王姿怡不甘寂寞,不時插嘴提些怪怪的意見,見林世駿還能包容,她就更表現出一副霸佔的姿態。

    這年輕女孩又是誰?是杯世駿的新女朋友嗎?

    黃昏時分!夕陽艷艷地斜照進屋內。王姿怡建議去吃日本料理,再到Pub跳舞。

    桑琳自覺那不是屬於她的天地,便說:「天色晚了,我也該走了。」

    林世駿立刻站起來說:「我送你。」

    「不必了。」桑琳忙推拒。

    「只是一段小路而已。」他幾乎是懇求地說。

    到了樓下,他站住,桑琳面對他,他說:「能不能一起喝杯咖啡呢?我有話想跟你談談。」

    她很意外,心中頗為猶豫,還沒開口拒絕,就被他帶到隔巷子的一家餐廳中,有餐點兼賣咖啡。

    當侍者過來時,林世駿說:「還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口味的咖啡?我對你的事知道得太少了。」

    「對咖啡我不在意,對茶比較挑。」桑琳注意他一直堅持不用「老師」兩個字。

    最後,他點了兩杯「維也納」。

    「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談呢?」她主動問,試著驅散兩人之間曖昧不明的氣氛。

    他平穩住心跳說:「能不能做朋友……我是說!平等的朋友,不是上對下師生的……比如說,我可以叫你『桑琳』嗎?」

    她在剎那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可以或不可以,各有麻煩,所以,她只能開玩笑的回答,「你不都拿『Sunny』做歌了嗎?而且在國外,叫老師的名字也是很平常的事。」

    意思是,可以喊名字,當朋友,但師生界線仍在。

    咖啡來了,入口香醇暖熱,桑琳稍稍放鬆地說:「我記得上次看到你的女朋友是華稚蕾,怎麼這回又換人了?」

    林世駿本想否認,但想想,此乃消除她戒心的方法之一,於是說:「你不是叫我要學著保護自己嗎?我現在已經不會隨便付出感情,想多多比較,華稚蕾出國宣傳,我就找王姿怡!她們各有不同的味道,就和咖啡一樣。」

    她瞪大眼睛說:「你這樣不是有點玩世不恭嗎?」

    「會嗎?」他一臉無辜地聳聳肩,「我對女孩子不是很瞭解,也分不清哪種方式好。你也知道,我曾有過的經驗很慘烈,所以很需要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她猛吞一口咖啡,望著他說:「也許我該說抱歉,去年對你是太絕了些,讓我覺得自己做老師形象失敗,輔導也失策。」

    「不!完全是我不對!」他急忙說:「雖然去年暑假找不到你是我最痛苦的時刻,但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好。」

    桑琳的腦海中頓時浮現「殘害民族幼苗」六個字,心情一陣低沉,輕聲說:「其實也是為我自己。你應該很清楚,我不如你想像的完美,也有自私、狠心、冷酷、口出惡言的時候,缺點永遠比優點多,那時大概也嚇到你了吧?」

    「不!相反的,你發那頓脾氣後,讓你更像個人,而非高高在上的偶像。」他頓一下說:「讓人更想親近……呃!我說的是以朋友的形式。」

    華燈初上,窗外燈影綽綽,桑琳看著表說:「不是有人在等你吃飯嗎?」

    「隨他們,他們若等不到我,自己會先去吃。」他小心地問:「你有約會嗎?」

    「沒有。」她回答。

    「上一次,呂雲老師說你有男朋友,還是個牙醫?」他問出心中沉潛許久的疑問。

    「早就沒有來往了,我媽老愛逼著我相親。」她苦笑著說。

    前一句話令他雀躍,後一句又令他的心沉入谷底。這時!桑琳預備付帳說:「我得回家了,我母親還等著我吃飯呢!」

    「我來出,錢我有……」他急急的說。

    「你還是學生,省著點用吧!」她微笑著。

    「那我送你回家。」他跟在後面,不容她拒絕的說。

    來到公寓前,他匆匆地到樓上拿下兩頂安全帽,一個交給她。

    桑琳扣上安全帽!坐在他身後,想起去年的一月在醫院的那個淒冷夜晚,就讀高中的他,試著伸出援手幫忙。

    而林世駿則想,他為她買的安全帽終於在一年半以後戴到她美麗的秀髮上。

    車子急駛中,風迎面而來,帶著暑熱。

    兩旁的人不斷後退,而至面目模糊,形成一道道不相干的風景。唯有他倆,在真實之中,只是與別人速度不同,成了一個向前奔馳的小世界。

    他興奮極了,覺得自己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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